朝楼梯井上一瞥,但见一个人头的侧影,说明是罗伯特在顶上的楼梯平台上等他们。他们上楼时没有说话,科林领先玛丽一两步。他们听到顶上罗伯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卡罗琳也等在那儿。当他们踏上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科林慢下了脚步,手在身后摸索着玛丽的手,可罗伯特已经下来迎接他们,面带表示欢迎的顺从的微笑,明显不同于他惯常那种喧闹的做派,胳膊自然而然就环住了科林的肩膀,像是帮扶他走完最后那几蹬楼梯,这么一来也就等于明显地把后背转向了玛丽。前面的卡罗琳笨拙地倚靠在公寓的门口,身穿一件白色带方形大号口袋的裙装,脸上漾起安心满意的水平的笑纹。他们的欢迎辞亲密而又有些拘谨,彬彬有礼;科林朝卡罗琳走去,卡罗琳把脸颊凑上去,同时又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罗伯特穿了件黑色的西装,里面是背心和白色衬衣,但没打领带,脚上是黑色的带很高的渐细鞋跟的靴子,自始至终都把手搭在科林的肩膀上,只在终于转向玛丽的时候才放了手,他朝玛丽以最轻微的方式鞠了个带点反讽意味的躬,握住她的手,一直到她把手抽回。玛丽绕过罗伯特,跟卡罗琳互吻了一下——也只在脸颊上轻轻一碰。现在四个人都紧紧地挤在门边,可是都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渡船把我们从海滩绕道带到了这边,”玛丽解释道,“所以我们就想最好过来打个招呼。”

“我们一直期望你们能早来呢,”罗伯特道。他把手放在玛丽的胳膊上,跟她讲话的神态就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科林跟我妻子保证过,不过看来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天早上我还特意在你们旅馆留了张条子。”

卡罗琳也只跟玛丽说话。“你看,我们也要出门去了,我们真是不想错过跟你们见面的机会。”

“为什么?”科林突然道。

罗伯特和卡罗琳微微一笑,玛丽为了掩饰科林这一小小的失礼,礼貌地问道,“你们要去哪儿啊?”

卡罗琳看了罗伯特一眼,罗伯特则从这个小圈子里后退一步,把手支在墙上。“哦,一次漫长的旅行。卡罗琳有很多年都没见过她父母了。不过这事待会儿再说不迟。”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在额角擦了擦。“首先是我那个酒吧里还有点小事得先了掉。”他对卡罗琳说。“带玛丽进屋,请她喝点什么,科林先跟我去一趟。”卡罗琳退后几步进到公寓里,作势要玛丽跟她进去。

玛丽伸手把沙滩包从科林手里接过去,正要对他说句什么的时候罗伯特横插了进来。“进去吧,”他说。“我们不会耽搁很久的。”

科林也正要跟玛丽说句话,于是伸长了脖子想越过罗伯特跟她交换个眼神,可是房门就快关上了,罗伯特温柔地拉着他朝楼梯走去。


男人在大街上手拉着手或者臂挽着臂一起走是本地的习俗;罗伯特紧紧地握住科林的手,手指交叉而且一直用力扣紧,这么一来要想把手抽回去就得明显地特意挣脱,很可能显得无礼而且肯定偏离常规。他们这次走的是条不熟悉的路线,经过的几条街道相对而言很少有游客和纪念品商店,这个区域像是连女人也被排除在外了,因为所到之处,不论是经常见到的酒吧和街头咖啡馆,是重要的街角或是运河桥,还是他们经过的几家弹子球游戏厅,放眼所见全都是各个年龄段的男人,大部分都只穿着衬衫,三五成群地闲谈,大腿上搭着报纸打瞌睡的独行侠也随处可见。小男孩则站在外围地段,两条胳膊也学他们父兄的样儿大模大样地抱在一起。

每个人都像是认识罗伯特,他仿佛故意选择了一条能碰到尽可能多熟人的路线,领着科林穿过一条运河就为了在一个酒吧外面跟别人说几句话,再倒回去来到一个小广场上,有一帮年长的男人围着一个废弃了的饮水机站着,碗里面堆满了揉皱了的香烟壳儿。科林听不明白他们说话的意思,不过他自己的名字像是反复被提到。在一家弹子球游戏厅门外,当他们转身要离开一帮闹闹哄哄的人群时,有个男人使劲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他生气地转过头去。可罗伯特却拉着他继续朝前走,响亮的欢笑声一直跟随他们转过这条街道。

罗伯特的新经理是个肩宽背阔的男人,小臂上刺着文身,他们进去的时候他站起来迎候,除此之外酒吧里一切照旧;自动唱机发射出同样的蓝光,现在沉默着,那一排黑色凳腿的吧台高脚凳上头罩着红色塑料,还有人工照明的地下室房间那种不受外面昼夜更替影响的、一成不变的静态特质。时间还不到四点,酒吧里至多只有五六个顾客,全都站在吧台前。酒吧里新添的,或者不如说更显眼的,是桌子之间那些四处漫游的巨大的黑色苍蝇,活像是掠食性鱼类。科林跟经理握了握手,要了瓶矿泉水,在他们先前坐过的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罗伯特道了个失陪后就走到吧台后面,跟那位经理一起查验柜台上摊开的某些文件票据。两个人像是在签一份协议。一个侍者在科林面前放下一瓶冰镇矿泉水、一个玻璃杯和一碗开心果。看到罗伯特从文件上直起腰来,朝他这个方向观看,科林举起玻璃杯表示感谢,可是罗伯特虽然继续盯视着这边,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倒是针对自己的某些想法缓缓点头称是,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面前的文件。吧台边那不多的几个酒客也都一个接一个地转头瞄着科林,然后再次回到他们的酒水和静静的闲谈当中。科林呷着矿泉水,剥开果壳吃了几颗开心果,然后把手抄在口袋里,把椅子翘得后仰,只两条腿着地。又有个顾客扭过头来看他,回头跟他的邻座嘀咕了一声,那位邻座又转过身来想跟他对个眼风的时候,科林站起身来,径直朝那台自动唱机走去。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盯着那些不熟悉的乐队名字和不可解的歌曲标题,仿佛在犹豫着不知如何选择。吧台边喝酒的那几位现在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望着他。他往唱机里投进一枚硬币;亮了的信号灯剧烈地变动起来,有一盏矩形的红灯跳动着,催促他做出选择。他身后吧台旁边有个人大声讲出一个短语,显然就是一首歌的歌名。科林搜寻着那几栏打字机打印的检索标签,扫过一遍后马上又返回一张唱片的名字,只有这个名字是有意义的——“哈哈哈”——就在他按下那个数字,那个巨大的设备在他手指底下震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上次他们听到过的那首雄浑而又感伤的歌曲。科林回他座位的时候,罗伯特的经理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顾客们嚷嚷着要求把声音再调高一些,当第一组震耳欲聋的合唱响彻整个酒吧的时候,有个人又新叫了一轮酒,而且合着那严格的、几乎是军乐般的节奏拍打着柜台打拍子。

罗伯特回来在科林身边坐下,当唱片放到高潮桥段的时候他正忙着研究他的文件。唱机咔嗒一声停下来后,他开心地微微一笑,指了指空了的矿泉水瓶子。科林摇了摇头。罗伯特敬了他一根香烟,因为科林的断然拒绝皱了皱眉,自己点了一根道,“你知道我们一路过来我跟大家都说些什么吗?”科林摇了摇头。“只字不懂?”

“不懂。”

罗伯特满心欢喜地又笑了笑。“我们碰到的每一个人,我都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情人,卡罗琳嫉妒得要命,告诉他们我们要到这儿来喝一杯,把她给抛到九霄云外。”

科林正在把T恤往牛仔裤里塞。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抬头望着他,眨巴着眼睛。“为什么?”

罗伯特哈哈一笑,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林认真的踌躇表情。“为什么?为什么?”然后他俯下身来,触摸着科林的前臂。“我们知道你们会回来的。我们一直在等着你们,做着准备。我们还以为你们早几天就会来呢。”

“做着准备?”科林道,把胳膊抽了回去。罗伯特把文件折起来塞在口袋,面带所有权归他所有的那种亲切盯着科林。

科林开口要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你为什么要拍我那张照片?”

罗伯特再次满面笑容。他往后一靠,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自鸣得意得容光焕发。“我原以为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玛丽的反应还真够快的。”

“到底什么意思?”科林坚持问道,不过有个新来的顾客已经又去自动唱机那儿点了歌,“哈哈哈”的歌声再度响起,音量比刚才还大。科林抱起胳膊,罗伯特站起身来跟经过他们桌边的一帮朋友打招呼。

回家走的是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一路下坡,部分路段就经过海边,科林再度逼问罗伯特照片的事儿,还有他所谓的做准备到底什么意思,谁知罗伯特嘻嘻哈哈地顾左右而言他,指着一家理发店说他祖父、他父亲,还有他本人都是到这儿来理发的,又满怀热情、喋喋不休地解释——也许是故作姿态——来自城市的污染如何影响到渔民们的生计,迫使他们只能去做侍应生。科林略微有些恼了,突然停住不走了,罗伯特虽说放慢了精力十足的步幅,而且惊讶地转过身来,却仍旧继续向前溜达,仿佛如果他也跟着停步的话会有辱尊严似的。

科林距离上次跟玛丽坐在包装箱上看日出的地点不远了。眼下正值向晚时分,太阳虽说还挺高的,东边的天空却已然失却了生动的紫红,正逐级地从粉蓝减淡为掺了水的牛乳色,沿地平线一线,与浅灰色的大海形成最微妙的交互作用。那片岛上的墓园,它那低矮的石头围墙,那层层叠叠的明亮的墓碑,被其身后的太阳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不过到目前为止,东边的天空中尚未有入夜的迹象。科林从左边的肩膀扭头沿码头一线扫视过去。罗伯特离开他有五十码的距离,正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科林转身望着背后。一条逼仄的商业街,并不比一条窄巷宽多少,劈开一片饱经风霜的房屋。它从店铺的遮阳篷和狭小的锻铁阳台上万国旗般的晾晒衣物底下蜿蜒穿行,诱人地消失于暗影之中。它邀约你去探险,但要你单人独往,既不能求助于同伴,也不能携带跟班。现在就踏上探险的征程,仿佛你像沙鸥般自由,从无端玩弄心理疾患的辛苦状态中解放出来,重新找回闲情逸致,打开心灵去关注去感受,去往这样一个世界,让它那令人屏息凝神、叹为观止的万千细流如水银泻地般不断冲击你的感受,而对此我们已经何等轻易地习焉不察了,已经将其淹没在个体责任、效率以及公民的权利义务等等未经检视的观念的喧嚣当中,现在就踏上探险的征程,悄悄地走开,融入那片暗影,就这么简单。

罗伯特轻轻清了清嗓子。他就站在科林左边,一两步开外。科林再次转身望着大海,轻轻地、友善地说,“一个假期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使你想回家了。”整整一分钟后罗伯特才开口,而当他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惋惜。“我们该走了,”他道。


玛丽踏进陈列室,卡罗琳在她身后把门紧紧关上后,那个房间看起来像是扩大了一倍。事实上,所有的家具,还有所有的绘画、地毯、枝形吊灯以及墙上所有的挂饰统统消失不见了。那张巨大、光亮的餐桌原来站立的位置如今是三个箱子顶着块胶合板,上面散放着午餐的残余。这张暂时凑合的桌子旁边有四把椅子。地板就是一大块平整的大理石,玛丽朝房间里面走了几步,她的凉鞋噗哒噗哒直响。唯一保持不变的是罗伯特的餐具柜,他的神龛。玛丽背后,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两个手提箱。阳台上倒是仍旧摆满了植物,不过那里的家具也都不见了。

卡罗琳仍站在门口,用双手的手掌抚平身上的裙子。“我平常穿得可不像个病房看护,”她说,“不过有这么多东西要归置,穿白的让我觉得更有效率。”

玛丽微微一笑。“我穿什么颜色都没效率。”

脱离了当时的背景,你都很难认出卡罗琳来了。她头发本来一丝不苟地全都紧紧束在脑后的,现在略微有些歪斜;松散的发法丝使她的脸柔和下来,几天没见已经不再显得毫无个性了。她的双唇原本削薄而且毫无血色的,相形之下显得格外丰满,几乎都带些肉感了。她那长长的直线条的鼻子,原本像是只是为了解决一个设计问题而勉强应一下景的,如今竟然显得高贵而尊严。原本放射出强烈、疯狂光芒的眼睛如今也显得更加和蔼可亲、更富于同情心了。只有她的皮肤仍旧是老样子,没有颜色,也并不苍白,只是一种单调的灰。

“你看起来真不错,”玛丽道。

卡罗琳朝她走过来,仍旧是那种痛苦、笨拙的步态,把玛丽的手握在手里。“真高兴你们来了,”她说,急迫地想表示出殷勤好客,说到“高兴”和“来了”时紧紧地捏了一下。“我们就知道科林会信守诺言的。”

她想把手抽回来,可玛丽仍握住不放。“我们算不上是特意来的,不过也不全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一直就想跟你谈谈。”卡罗琳脸上的微笑仍旧勉强挂着,不过她的手在玛丽的手里却沉重起来,玛丽仍不肯撒手。她在玛丽说话时点着头,将她的视线引向了地板。“我一直都对你充满好奇。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啊,好呀,”卡罗琳沉吟了片刻后才说,“咱们到厨房去吧。我沏点花草茶。”她终于把手抽了出来,是果断地硬抽出来的,然后,又重新恢复了热心的女主人殷勤好客的态度,在利落地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开之前冲着玛丽嫣然一笑。

厨房跟公寓的大门位于陈列室的同一侧。厨房很小,但一尘不染,有很多碗橱和抽屉,表面都覆了层白色塑料。照明用的是荧光灯,没有食物的踪迹。卡罗琳从洗碗池底下的橱子里取出一个钢管凳子,递给玛丽请她坐。灶具搁在一张破旧的小牌桌上,是那种活动房屋里经常使用的类型,有两个灶口,没有烤箱,有条橡皮软管接到地板上的煤气瓶里。卡罗琳坐上把水壶烧水,然后伸手到一个碗橱里去拿茶壶,动作非常艰难可又断然拒绝了帮助。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冰箱上,另一只手撑在臀上,显然是在等着一阵疼痛过去。紧挨在她背后的是另一扇门,开了道缝,透过门缝玛丽可以看到床的一角。

等卡罗琳缓过劲儿来,从一个罐子里往茶壶里舀小小的干花时,玛丽轻声问,“你的脊背到底怎么了?”

又是那种现成的微笑一闪而过,也就是露一下牙齿,下颌迅速往前一拉,是那种冲着镜子摆出来的笑容,在这样一个狭窄、明亮的空间当中显得完全像个局外人。“这个样子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说,然后就忙着摆放杯碟。她开始跟玛丽说起她的旅行计划;她跟罗伯特打算飞到加拿大,跟她父母一起住上三个月。他们回来后打算另买幢房子,或者一个底层的公寓,不需要爬楼梯的地方。她已经把茶倒在了两个杯子里,正在切柠檬片。

玛丽附和说这次旅行听起来让人兴奋,他们的计划也很明智。“可你身体的疼痛呢?”她道。“是你的脊椎,还是髋部?有没有看过医生?”卡罗琳这时已经背朝着玛丽,正往茶里放柠檬片。听到茶匙的叮当声玛丽加了一句,“别给我加糖。”

卡罗琳转过身来,把茶杯递给她。“只不过搅了搅柠檬,”她说,“让它的味道进去。”她们端着茶杯走出厨房。“我会告诉你我后背的问题,”卡罗琳领路朝阳台走去的时候说,“你得先告诉我你觉得这茶怎么样。是橙花。”

玛丽把茶杯放在阳台的矮墙上,去室内拿了两把椅子过来。她们又像先前那样坐下来,面朝着大海和附近的小岛,不过没上次舒服,两人中间也少了张桌子。因为这次坐的椅子高了些,玛丽就能看到她跟科林看到卡罗琳时站立的那部分码头;卡罗琳像是敬酒般举起了茶杯。玛丽喝了一口,尽管酸得她撮起了嘴唇,她还是说这茶相当提神。她们俩默默地喝着茶,玛丽坚定而又期待地望着卡罗琳,卡罗琳则偶尔从膝上抬起眼睛,紧张地冲玛丽微微一笑。当两杯茶都喝光了的时候,卡罗琳突然间开始了讲述。

“罗伯特说他跟你们说起过他的童年。他其实夸张了好多,把他的过去变成了适合在酒吧间讲的故事,不过再怎么说他的童年也够怪异的。我的童年则既幸福又无趣。我是独生女,我父亲为人非常温厚,对我溺爱有加,他说什么我都会照做。我跟我母亲很亲密,简直就像是一对姐妹,我们俩都尽心竭力要照顾好爸爸,‘做好大使的贤内助’是我母亲的座右铭。我嫁给罗伯特的时候才二十岁,对性爱是一无所知。直到那时,就我的记忆而言,我连任何性方面的感受都没有过。罗伯特已经有了些经验,所以经过一个糟糕的开端以后,性意识也开始在我身上觉醒了。一切都很好。我努力想怀上孩子。罗伯特一心想成为一个父亲,一心想生几个儿子,可是一无所获。有很长时间,医生都认为是我的问题,可最后才发现是罗伯特,他的精子出了什么问题。对此他非常敏感。医生们说我们应该继续尝试。不过到了那时,有些事就开始发生了。你是我倾心相告的头一个人。我现在都不记得头一次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我们当时对此是怎么想的了。我们肯定讨论过,不过也可能提都没提。我不记得了。罗伯特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开始伤害我。并不是很厉害,不过也够让我大哭小叫的。我想我也曾努力想制止他。有天晚上,我跟他真生了气,可他还是继续这么干,而我也不得不承认,虽说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我喜欢这样。你也许觉得很难理解。并不是疼痛本身,而是疼痛的事实,是在它面前完全无助,被它碾压成齑粉的事实。是在一种特定情境下的疼痛,是被惩罚因而自觉有罪。我们俩都喜欢这种正在发生的情况。我为自己感到羞愧难当,而在我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我的羞愧也已成为快感的又一个源泉。那感觉就好像我正在发现某种我与生俱来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餍足,想要的越来越多。我需要它。罗伯特开始真正地伤害到我了。他用的是皮鞭。他在跟我做爱时就是用拳头。我害怕了,可恐怖与快感又是一体之两面。他对着我的耳朵诉说的不是甜言蜜语,他低声咆哮的是纯粹的痛恨,尽管我厌恶这种羞辱,我却又同时兴奋到昏死过去的程度。我不怀疑罗伯特对我的仇恨。那不是演戏。他是出于深深的嫌恶才跟我做爱的,而我又无法抗拒。我爱死了被他惩罚。

“我们就这样继续了一段时间。我全身遍布青紫、伤口和鞭痕。我断了三根肋骨。罗伯特打飞了我一颗牙齿。我有根手指也断了。我不敢去看望父母,罗伯特的祖父一死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对于罗伯特的朋友而言,我不过是又一个遭到殴打的妻子,这话也没错。没有人大惊小怪。这还让罗伯特在常去喝酒的几个地方挺有面子的。我一旦独处一段时间,或者从家里出去跟普通人做些普通的事以后,我们行事的疯狂,还有我竟然予以默许的事实,就会让我毛骨悚然。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必须得退步抽身。可是一旦我们重新待在一起,那些疯狂的事情就再度变成不可避免、甚至合乎逻辑的了。我们俩谁都无法抗拒这个。而且最先开始启动的经常是我,这事做起来从来都不难。罗伯特一直都渴望着把我的身体打成肉酱。我们已经到达了我们一直以来就奔向的终点。有天夜里罗伯特坦白说,他真正想做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件事了。他想杀了我,在我们做爱的过程当中。他说这话绝对是认真的。我记得第二天我们特意去了家餐馆用餐,想把这事儿一笑置之。可这个主意还是不断地兜回来。就因为有这么种可能性悬在我们头顶,我们做起爱来再也不像是从前了。

“有天夜里,罗伯特喝了一晚上酒之后回到家里,我刚刚才入睡。他上得床来,从背后抱住我。他低声说他要杀了我,不过他此前也这么说过好多次了。他用前臂搂住我的脖子,然后开始在我后腰的位置向前猛推。与此同时又把我的头向后猛拉。我疼得昏厥过去,不过我在昏过去之前我记得自己还在想:事情真的要发生了。现在我不能食言了。当然,我想被他毁灭。

“我的背断了,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我是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了,部分也是因为手术做得不成功,虽说其他的医生都说手术成功极了。他们都是互相掩护的。我不能弯腰,我两条腿和髋关节都有痛感。下楼对我来说非常困难,上楼则是根本不可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唯一舒服的姿势倒是平躺着。到我出院的时候,罗伯特已经用他祖父的钱买下了那家酒吧,生意相当成功。这个星期他就要把酒吧卖给那个经理了。我出院的时候,打定主意我们得明智点了。我们为发生的事情震惊不已。罗伯特把全副精力都投到酒吧里,我则待在家里每天进行好几个钟头的理疗。不过当然了,我们都无法忘记我们经历的一切,也不能停止对它的渴念。我们毕竟是一丘之貉,这个念头,我指的是死亡,决不会因为我们认为必须把它抛弃它就会自动离开。我们不再谈论它,它是不可能谈论的,可是它从方方面面以不同的方式显露出来。当理疗师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己出去了一次,只不过在街上走走,重新做回普通人罢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上不了楼梯。我只要把重量放在一条腿上,一用力就会剧痛难当,就像遭到了电击。我只能在院子里等着罗伯特回来。他回来以后,对我说我未经他同意就擅自离开家完全是我的错。他对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我是个小孩子。他不肯帮我上楼,也不让任何一位邻居靠近我。你会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可我真的整夜都待在外头。我坐在门口努力想睡一会儿,整夜我觉得都能听到人们在各自的床上打着鼾。早上罗伯特把我抱上楼去,自打我出院以来我们头一次做了爱。

“我成了个事实上的囚犯。我任何时候都能离开家,可永远没把握是不是还能回得来,最终我放弃了。罗伯特付钱给一位邻居帮我做所有采购的杂事,我已经有四年时间几乎足不出户了。我就这么照看着这些传家宝,罗伯特的小型博物馆。他对他父亲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我还在这儿布置了这个小花园。我一个人消磨了很多的时间。情况也没多么糟。”卡罗琳停下话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玛丽。“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吗?”玛丽点点头,卡罗琳缓和了下来。“很好。你能真切地明白我说的这一切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她伸手摸弄着阳台矮墙上一棵盆栽植物那巨大、光泽的叶子。她把一片枯叶拽下来,由它掉到楼下的院子里。“既然,”她又开口道,可是并没有把话说完。

太阳已经隐没在她们身后的屋顶后头。玛丽打了个寒战,强压下一个呵欠。“我没有让你觉得厌烦,”卡罗琳说。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询问。

玛丽说她并没有觉得厌烦,解释说是长距离的游泳、在太阳底下的小憩和餐馆里的饱食让她觉得昏昏欲睡。然后,因为卡罗琳仍旧专注地、若有所盼地望着她,她就又加了一句,“现在呢?回趟家能有助于你更加独立些吗?”

卡罗琳摇了摇头。“这话等罗伯特和科林回来以后再说。”她又开始问了玛丽一连串有关科林的问题,有些之前已经问过了。玛丽的一双儿女喜欢他吗?他对他们又是否有特殊的兴趣?科林认识她前夫吗?玛丽每次给出简短、礼貌的回答后卡罗琳都点点头,像是在逐项核对一份清单上的各个项目。

当她颇为出人意料地问起她跟科林是否也做过“奇怪的事儿”时,玛丽好脾气地冲她微微一笑。“抱歉。我们都是非常普通的人。这个还请你万勿怀疑。”卡罗琳沉默下来,目光紧盯着地面。玛丽俯身碰了碰她的手。“我不是有意冒犯。我跟你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你有话要说,于是你就说了,这很好。我并没有强迫你。”玛丽的手在卡罗琳的手上放了几秒钟,轻轻地捏弄着。

卡罗琳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抓住玛丽的手,尽她所能迅速地站起来。“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费力地站起来的时候说。

玛丽也随之站了起来,部分是为了帮她站直。“是科林站在那边吗?”她说,指着码头上一个孤独的身影,越过一棵树的树冠刚刚能看到。

卡罗琳看了一眼,耸了耸肩。“我得戴上眼镜才能看得那么远。”她已经朝房门转过身去,仍旧握着玛丽的手。

她们穿过厨房走进主卧,因为关着百叶窗,房间里半明半暗。尽管卡罗琳讲了那么多发生在这里的奇闻,这也不过是个光秃秃的普通房间,没什么出奇。跟陈列室对过的那间客房一样,有一扇装有百叶窗的门通向一个瓷砖贴面的浴室。床非常大,没有床头板也没有枕头,蒙着淡绿色的床单,摸起来很平滑。

玛丽在床边坐下来。“我腿疼,”她说,更多的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正在打开百叶窗的卡罗琳说的。房间里浴满向晚的日光,玛丽突然意识到,跟窗户毗邻的那面墙,也就是她背后跟床面平行的那面墙上有一块很宽的蒙着台面呢的木板,上面贴满无数照片,相互叠加,活像一幅拼贴画,大部分是黑白的,还有几张宝丽来的彩色快照,拍的全都是科林。玛丽顺着床面移动,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卡罗琳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他可真漂亮,”她柔声道。“罗伯特偶然在你们第一天到的时候看到了你们俩。”她指着一张科林站在一个手提箱旁边的照片,他手里拿着份地图。他正扭头跟某个人说话,也许就是玛丽,在照片以外了。“我们俩都觉得他真是漂亮。”卡罗琳伸出胳膊搂住玛丽的肩膀。“罗伯特那天拍了很多照片,不过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张。我真是永志不忘。刚从地图上抬起眼睛。罗伯特回家来的时候兴奋莫名。后来,他又把更多照片带回家的时候,”——卡罗琳指着这整块面板——“我们重新又越来越亲近了。把它们挂在这儿是我的主意,这样我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尽收眼底。我们会在这里一直躺到早上,商量着各种计划。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我们都编制了多少的计划。”

卡罗琳说话的过程中,玛丽摸弄着双腿,有时按摩,有时是抓挠,同时研究着上周的这幅拼贴画。有部分照片她一看之下就能想起当时的情形。有几张拍的是阳台上的科林,比那张大颗粒的放大照片都要清楚。有几张科林走进旅馆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的浮码头上,有一张是科林站在人群中,脚边有几只鸽子,背景中有那个巨大的钟塔。有一张拍的是他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另外的一些就不太容易想清楚了。有一张是晚上拍的,光线很暗,拍的是科林和玛丽正穿过一个渺无人迹的广场。在前景里还有一条狗。在有些照片中科林是一个人独处,而在很多别的照片中,经过放大裁切后只剩下玛丽的一只手或一个胳膊肘,要么就是剩下一小块毫无意义的脸。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好像把科林每一种惯常的表情统统都凝固下来,他那有些困惑的蹙额,缩起来准备说话的嘴唇,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每张照片都捕捉到,而且像是特意在炫示,科林那张脆弱的脸上的一个不同的侧面——眉尖连在一起的眉毛,眼窝深陷的眼睛,仅由牙齿的一闪分开的又长又平的嘴巴。“为什么?”玛丽终于说。她的舌头又厚又沉,挡住了话语的去路。“为什么?”她更加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因为她突然间明白了答案,这个词儿说出口的时候变成了耳语。卡罗琳更紧地搂住玛丽,继续往下说。“后来罗伯特竟然把你们带回了家。简直如有神助。我进了你们的房间。这事儿我从来就没想隐瞒过你。那时我知道,梦想就要成真了。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简直就像是走进了镜子里。”

玛丽的眼皮沉重地压下来。卡罗琳的声音在渐渐远去。她硬撑着要把眼睛睁开并想站起来,可是卡罗琳的胳膊却紧紧地箍住了她。她的眼皮再次压下来,念叨着科林的名字。可她的舌头太沉重了,在发“林”这个音时怎么也抬不起来,需要好几个人,好几个自己的名字不带“林”字的人帮忙才能挪动她的舌头。卡罗琳的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她,沉重、没有意义,就像翻滚而下的石头砸木了玛丽的腿。然后就是卡罗琳拍打她的脸,她渐渐醒过来,可是像是进入了历史上的另一个时空。“你睡着了,”她在说,“你睡着了。你睡着了。罗伯特和科林回来了。他们正等着我们呢。现在就走。”她把她拉起来,把玛丽无助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扶她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