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丽莎在她母亲的宅子的二层楼上,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这个房间整洁,明亮,放着一张白色的小床,屋角和窗前放着盆花,还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堆书,墙上挂着刻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这间小屋一向叫做儿童室;丽莎是在这里出生的。她在教堂里见到了拉夫列茨基,回家之后,她比平时更加细心地整理了一切,扫除了各处的灰尘,重新检查了自己的笔记和女友们的来信,用丝带把它们缚起来,锁上所有的抽屉,浇了花,用手抚摩了每个花朵。她从容地、毫无声息地做着这一切,脸上带着一种感动的、平静的关切。最后,她在房间当中站下,缓缓地环顾四周,然后走到挂着十字架的桌前,跪了下来,把头放在紧握的手上,就凝然不动了。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正这样跪着。丽莎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老妇人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在门外大声咳嗽了几声。丽莎连忙站起来,擦了眼睛,眼睛里还闪烁着不曾流下的晶莹的泪珠。

“我看你又收拾了你的小修道室,”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说,低头去闻一盆初放的玫瑰。“啊,真香!”

丽莎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她的姑奶奶。

“您说的什么词儿呀!”她低语说。

“说什么词儿,说什么词儿?”老妇人迅速地接腔说。“你想说什么呀?这真可怕,”她说,猛地把包发帽一扔,在丽莎的床上坐下,“我实在受不了啦:我心里好像油煎似的,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啦;我可不能再装做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了,我不能眼看着你变得这么苍白、消瘦,流着眼泪,我不能,实在不能。”

“您这是怎么啦,姑奶奶?”丽莎说,“我并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高声说,“这话你对别人去说吧,可别跟我来这一套!没有什么!刚才是谁跪在那里?是谁睫毛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没有什么!你去瞧瞧你自己,你的脸成了什么样子,你的眼睛又成了什么样啦?——没有什么!难道我还不清楚?”

“这会过去的,姑奶奶,过一阵就好了。”

“会过去,可是哪年哪月才能过去呀?我的老天爷!难道你就这么爱他?丽佐奇卡,要知道他是个老头啦。是啊,我不否认,他人好,不会伤害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呢?我们都是好人;世界大得很,这样的好人永远多的是。”

“我对您说,这一切都会过去,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丽佐奇卡,你听我对你说,”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突然说,她让丽莎挨着自己在床上坐下,一会儿给她整理一下头发,一会儿整理一下她的围巾。“这是因为你一时想不开,才觉得你的痛苦是没法解决的。唉,我的心肝,只有死才是无药可救!你只要对自己说:‘我是不会屈服的,去它的吧!’过后连你自己都会觉得奇怪,这一切是多么快,多么容易就过去了。你只要忍耐一下。”

“姑奶奶,”丽莎说,“它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什么过去了!你瞧,你的小鼻子都尖了,你还说什么:过去了。‘过去’得真不赖啊!”

“是的,过去了,姑奶奶,只要您肯帮我的忙,”丽莎突然兴奋地说,一把搂住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的颈脖。“亲爱的姑奶奶,做我的朋友,帮我的忙吧,不要生我的气,理解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妈呀?请你别吓唬我,我马上就要叫嚷了,别这样看着我;你快说呀,是怎么回事!”

“我……我要……”丽莎把脸藏在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的怀里……“我要进修道院,”她声音喑哑地说。

老妇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快画个十字,我的妈妈,丽佐奇卡,清醒清醒吧,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帝保佑你,”她终于嘟嘟囔囔地说,“躺下,我的宝贝,稍微睡上一会,这都是因为你缺少睡眠,我的宝贝。”

丽莎抬起头来,她的腮通红。

“不,姑奶奶,”她说,“别那么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我祷告过,我请求上帝给我指示;一切都完了,我跟你们在一起的生活也完了。给我这样的教训不是平白无故的;而且这我也不是头一次想到。幸福与我无缘,就是在我希望得到幸福的时候,我的心也总是痛苦的。我自己的罪孽,别人的罪孽,还有爸爸是怎样挣来我们这份家业——我统统知道;我都知道。这些都须要用祈祷,用祈祷来求得赦免。我舍不得您,舍不得妈妈和连诺奇卡,可是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生活;我已经跟一切,跟家里的一切都告别了。好像有什么在召唤着我;我心里难受,我要永远与世隔绝。别阻拦我,别劝阻我,帮帮我的忙,要不,我就自己走掉……”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恐怖地听着侄孙女的话。

“她病了,她在说胡话,”她想道,“得请个医生来瞧瞧,可是,请谁呢?格杰奥诺夫斯基前些时曾说过有一个什么好医生;他净爱瞎说——没准这一回说得对呢。”可是,后来她确信丽莎并没有病,也不是说胡话。不管她怎样反驳她,丽莎总是只有一个答复,这可把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吓坏了,使她真的伤心起来。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宝贝,”她开始劝说她,“修道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亲人,她们会给你吃青的大麻子油,会给你穿老粗布的衣裳,大冷天叫你到外边去;这些你哪里受得了啊,丽佐奇卡。这都是阿加菲娅教给你的好榜样;是她把你教糊涂了。可是她年轻的时候曾过过好日子,享过福,你也该好好地生活呀。至少让我安心地死去,等我两眼一闭,随你爱怎么样都行。为了那么个山羊胡子,上帝原谅,为了一个男人要进修道院,这种事有谁见过?你要真是那么难受,你就去朝朝圣,祷告祷告,做做法事,可千万别把那黑纱戴到头上,我的爹啊,我的妈呀……”

说着,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就痛哭起来。

丽莎安慰她,替她擦眼泪,自己也哭了,可是决心却毫不改变。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实在没有办法,试图用威胁的办法:说要把一切都告诉她的母亲……然而这也不起作用。只是由于老妇人的苦苦哀求,丽莎才答应推迟半年实行自己的计划,不过要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答应她,假如六个月后丽莎没有改变决心,她就得帮助她,设法为她取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同意。

随着初寒的到来,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攒足了钱,不顾自己要隐居乡间的诺言,迁居到彼得堡去了。她在那里租下了一套并不豪华然而精致的公寓。这是比她早离开O市的潘申替她找到的。潘申逗留在O市的后期,他完全失去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欢心;他突然停止对她的访问,几乎没有离开过拉夫里基。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使他变成了她的奴隶,正是使他变成了她的奴隶:再也没有别的言语可以形容她对他的无限的、无偿的、不可抗拒的权力。

拉夫列茨基在莫斯科过了冬天,第二年春天,他得到消息,丽莎进了俄国最边远地区的Б修道院做了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