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一行人穿过一个客厅,经过弹子房和小赌场,来到一个俯视乐池、类似包厢的地方。四位先生已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神情专注地等候开演。楼下,十几位观众或坐或站,在一排排空位子上聊天。

乐队指挥用琴弓轻轻敲了几下乐谱:演奏开始。

奥里维埃·贝尔坦酷爱音乐,犹如有人迷上了鸦片。音乐能使他陷入幻想。

嘹亮的声波一经撞击他的耳鼓,他会立刻感到飘飘欲仙,躯体和智慧难以置信地处于振奋之中。优美的旋律,通过甜美的遐思和惬意的梦幻,使他的身心为之陶醉,他的想象力如同脱缰野马,尽情驰骋起来。他闭起双眼,架着腿,垂着臂,耳听乐曲,眼前和脑际掠过许多幻景。

乐队演奏的是海顿的交响乐。画家刚垂下眼帘,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森林和掠过身边的车流,还有坐在马车里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他恍惚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和谈话的内容,感觉到车在行进,呼吸着充满树叶清香的空气。

身边的朋友三次和他说话,打断了他的幻觉。他就像大海中的航船,思绪经过三次颠簸,然后又徜徉在平静的海面上。

幻觉向远处延伸,化为一次远游。他面对着两位女士,时而身在列车里旅行,时而在外国的旅馆里用餐。乐章演奏的整个过程,这对母女总是如此这般地陪伴他神游在阳光底下,这两张脸似乎早已镌刻在他的眼底里了。

乐声戛然而止;大厅里响起了座椅移动声、观众的说话声,也驱散了奥里维埃的蒙眬幻影。他突然发现,身边四位朋友那孩童般天真的专注神情已化为沉沉睡梦。

他叫醒这四位,问:

“好啦!现在我们干什么?”

“我么,”洛克第亚纳坦率地说,“我只想在这儿再睡一会儿。”

“我也是。”朗达说。

贝尔坦站起身:

“我想回家,有点疲倦了。”

其实,他的精神够旺盛的,但他还是打算离开,因为他深知:一上俱乐部的牌桌,其后果肯定很糟糕。

他就这样回到家中。这一晚,他的神经高度紧张。这在艺术家身上,称之为“灵感突现”。次日,他决定不外出,在家工作一整天。

这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工作日。他作起画来非常顺手,构思直贯笔端,又极其自然地见诸画布。

公馆里门窗紧闭,几乎与世隔绝。画室里充满了闲人绝足、亲切平和的静谧气氛。他感到心明眼亮,身手敏捷,兴奋异常。他尝到了创作的幸福。这种幸福只有那些在欢愉中出作品的艺术家才能体验到。在他连续工作的数小时内,除了画笔所到之处在画布上留下的图像,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在此才思横溢之际,他有一种奇特、甜美的飘飘欲仙的感觉,体验着丰富多彩的人生。到了晚上,他已经精疲力竭,身体像散了架似的。他早早地上了床,脑子里美滋滋地想着来日那顿午餐。

餐桌上摆满了鲜花;德·纪约罗瓦夫人是位挑剔的美食家,菜单已经她精心编排。画家不顾对方短暂的坚拒,硬要女士们喝了点香槟。

“孩子会醉的。”伯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一向宽容,接口说:

“我的主!总有这么第一次嘛。”

回到画室,众人无不心情舒畅,兴致勃勃,两只脚也感到轻飘飘的。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兰西母亲协会参加一个例会,得把女儿先送回家。贝尔坦提出,由他陪姑娘一起走走,将她送回马勒塞伯林荫大道;两人说走就走。

“挑最远的路。”姑娘说。

“想不想去蒙梭公园走走?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们会看到许多孩子和他们的保姆。”

“那好啊,我很想去。”

两人取道韦拉斯盖路,走进高大的镀金栅栏。这座精致豪华的公园处于阔绰公馆的环抱之中,向全巴黎展示其人工雕琢的风姿和一片葱绿。这道镀金的栅栏既是它的入口,也是它的标志。

宽阔的林荫道穿过一块块草坪和一个个花坛,显得错落有致;路旁铁条椅上,三五成群地坐着许多男男女女,注视着过往行人。绿荫下曲径通幽,如蜿蜒的溪水;更有一群群儿童聚集在沙地上,或奔跑,或跳绳。照看他们的保姆眼睛里露出疲惫的神色,母亲的目光中则显示出忐忑不安的心情。环抱的大树像穹形拱顶,又如树叶堆砌的巨型纪念碑。硕大无比的栗子树顶着沉甸甸的绿荫,绿荫中挂满了红白相间的串串果实。无花果树雍容华贵,悬铃木盘根错节,仪态万方,在满目秀色的远景中点缀着连绵起伏的一片葱绿。

天气很热,斑鸠在树丛中咕咕打鸣,停在树冠上互相呼应;浇灌草坪的清水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彩虹,成群的麻雀沐浴其中。白色的雕像置身于翠绿和清凉之中,显得其乐融融。一个年轻人——一尊大理石雕像——在脚底里寻找一枚芒刺:那是追逐月亮女神时,在奔跑中扎上的。而此刻,女神早已逃往隐藏着神庙废墟和一泓湖水的小树林中了。

花坛边立着许多雕像,它们或相依相偎,有的多情,有的冷漠;或以手托腮,陷于沉思。一道飞泉自假山上落下,水花飞溅。截成柱子形状的树干挂着一条条常春藤;一座坟墓前镌刻着一方铭文。如同矗立在草坪上的石柱回廊,如今已很少使人联想起古雅典的卫城,这座豪华的小公园也不会使人意识到:此处原本只是一片荒林。

这是一处人工造就的迷人场所,也是城市居民观赏暖房花卉的去处。他们如同上剧院观赏人间万象,来此可领略一番美丽的大自然赋予巴黎市中心的这片旖旎风光。

多年来,奥里维埃·贝尔坦几乎每天都要涉足他所喜爱的这片宝地,来此观赏置身于真实画框中的巴黎女子。“这是一座专为裙钗建造的公园,”他常常这样说,“衣冠不整的人在此令人厌恶。”他往往一逛就是几个小时,从而熟悉了园里的花花草草和一批常客。

他和安内特沿着林荫道并肩而行。公园里色彩斑斓、欣欣向荣的景象使他们目不暇接。

“喔!简直是个小爱神!”安内特大声说。

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小男孩瞪着惊异和欣喜的蓝眼睛看着她,她也对他看出了神。

过了一会儿,她又审视了一遍所有的孩子;望着这一群饰有彩带、像玩具娃娃似的活蹦乱跳的儿童,她感到非常快活,因而话也多了,人也变得富有感染力。

她迈着小步,将她对这群孩子,连同他们的保姆和母亲的观感说给贝尔坦听。看到胖墩墩的,她止不住惊叹欢呼;看到脸色苍白的,她深表怜悯。

贝尔坦听着她的观感,比看到娃娃们更显精神。他也不忘作画,随着低声赞叹:“美妙无比!”胸中已打好腹稿:他应当撷取这公园的一角,以一群保姆、母亲和孩子为素材,画一幅精品。先前,他怎么没想到呢?

“你喜欢这些小淘气?”

“简直是崇拜。”

从她看孩子的眼神里,他能感觉到,这姑娘真想将他们抱在怀里亲吻和逗弄,那份未来母亲的柔情蜜意毕露无余。对于这种潜藏在女性身体中的神秘本能,他为之深感惊讶。

见她话匣子已经打开,他便问她有些什么愿望。她天真无邪地承认:希望在社交界获得成功和荣誉,希望有几匹漂亮的好马,那识货的程度不亚于精明的马贩,因为畜牧也是隆西埃尔庄园的一项副业;不过,她对未婚夫的关心程度,似乎并不甚于对住房的思虑,而这类公寓在诸多出租的楼层里几乎随处可见。

两人信步来到湖边;一对天鹅、六只鸭子悠然自得地浮在湖面上,洁白宁静宛若瓷塑。一位少妇安坐在椅子上,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双目直视,大概正在神游天国。

这女子像一尊蜡像,纹丝不动。她长得很丑,神情谦卑,一套衣裙十分简朴,没有半点取悦他人之意。也许,她是一位小学教师;也许,她被某一句话、某一个词摄去了魂魄,奔向梦幻中的世界。显然,希望给了她力量,使她追随着书本中冒险的历程。

贝尔坦停住脚步,若有所思。

“如此神往,简直太美了。”他说。

两人从她面前走过,纵然一再回首观望,她也浑然不觉,因为她是那样专心致志,思绪早已飞向远方。

画家问安内特:

“告诉我,孩子,要是让你为我摆一两次姿势,你会不会感到厌烦?”

“不会的,而且正相反!”

“瞧瞧那位在理想境界中神游的小姐。”

“就是那边坐在椅子上的?”

“正是!你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膝上放一本打开的书,再保持她那样的姿势。你有没有这种白日做梦的经历?”

“当然有的。”

“那你会想些什么?”

他试图让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说出在蓝天白云中漫步时的思绪;她却对此不予理会,把他的问话岔开。一位夫人正用面包喂鸭子;鸭子吞下面包屑便游开了。安内特望着那只鸭子,神情有点不太自在,仿佛触及了一桩心事。

她想换个话题,开始讲述隆西埃尔的生活情况,谈她的外祖母:那些日子里,她每天为她朗读很长时间。现在,她一定非常孤独,十分伤心。

画家听着她叙述,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欢快得像一只小鸟。她说的每一句话,那孩提时代简朴的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琐碎和平凡的细节,他都爱听,而且听得意趣盎然。

“在这儿坐一会吧。”他说。

两人坐到湖岸上。那对天鹅悠闲地游到他们面前,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贝尔坦忽然感到,一幕幕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些事本来早已淹没在记忆里无踪可寻;今天却不知怎地,记忆全恢复了。它们来得神速,为数众多,内容繁杂,一下子都涌现出来,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脑海深处翻搅着。

生活中沉渣泛起的现象,他以前也遇到许多次,他已经感觉到、注意到,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他想寻找原因。这种突如其来的记忆复苏总该有某种具体和简单的缘由,往往是某种气味,一阵芳香。有多少次,过路女子的衣裙掠过他身旁,那散发在空中的香味会勾起他多少抹去的往事!梳妆台古老的玻璃瓶底里,他也能找回生活中某些片段;那飘忽无定的气息,无论是街上的、田野的、住宅里的、家具上的,甜美或难闻的,夏夜炽热的、冬夜冰冷的……总能勾起他对遥远往事的模糊回忆。那些气味如同抹过保存干尸的香料的静物,本身就留有那种熏香的气息。

是不是湿润的青草或栗树上的花朵,使他如此留恋过去?不会的。那么是什么?是他的视觉使他变得如此敏感?那么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并没有新东西。在他遇到的人中,有一个人仿佛是一位故交,在他的心灵深处敲响了往事的晨钟暮鼓,而他并未认出那人是谁。

莫非是某种声音?因为以前常有这样的事:无意中听到的一支钢琴曲、一个陌生的嗓音,甚至广场上手摇风琴奏出的过时曲调,也曾在他胸中唤起早已忽略的温情,使他骤然年轻二十岁。

这一召唤还在继续;它连续不断,难以捉摸,简直令人气恼。他身边究竟有什么,居然能这样撩拨业已熄灭的激情?

“有点凉了,”他说,“我们走吧。”

两人站起身来,移步向前走去。

贝尔坦看看长凳上坐着的穷人,对于他们来说,坐马车的花费毕竟太大了。

安内特也在观察他们。她有点纳闷:这些人一个个可怜巴巴的,居然也来这座漂亮的公园享清闲。她很为他们的生活和职业担心。

此刻,奥里维埃的思绪比方才更深入到遥远的岁月了。他觉得,似乎有只苍蝇在他耳边鼓噪,使他的脑海里充满昔日的喧嚣。

姑娘见他若有所思,便问:

“您怎么啦?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他心中一个咯噔。这话是谁说的?是她、还是她母亲?这不像母亲现在的声音,而是从前的声音;这一变化如此之大,他好不容易才听出来。

他微微一笑,回答说:

“我没事,你使我非常快乐,你非常可爱,你使我想起你的母亲。”

他怎么没早点觉察,这奇特的回声源自他从前十分熟悉的话语,只不过如今出自这两片稚嫩的嘴唇罢了。

“再说点别的吧。”他要求。

“哪方面的?”

“就说说你那两位女教师教了你什么。你喜欢她们吗?”

于是,她又不厌其烦地说下去。

他越听心绪越纷乱。他窥伺着、期待着,希望在这小女孩的言谈中听到某一个词、某一种声调、某一阵笑声;虽然,这孩子在他心目中几乎完全是陌生的,可那些声音仿佛在她母亲年轻时就已留在她的胸中了。那声调,有时几乎使他惊讶得倒抽一口凉气。诚然,母女俩的言词是有许多差异,他一时间也很难发现两者之间有任何联系,也绝不会混同。可是,这一差异居然会使他突然想起母亲的口吻,并且更能摄住他的心魄。在这之前,他曾以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找出了母女俩相貌上的雷同;现在,这嗓音泄露的奥秘已使她俩难分彼此,以至于他只需略为转身不去看一旁的女孩,就会心生疑窦:和他说话的人,莫非就是十二年前的伯爵夫人?

眼前出现这种幻觉后,他将身子转向年轻姑娘并和她目光相接,他居然又发现她母亲和他定情初期那种星眼微闭的眼神。

两人在湖边转了三圈,周围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保姆,还是那些儿童。

安内特开始观察公园四周的府邸,向他打听屋主人的姓名。

她想对这些人有个全面的了解,所以探听时表现出难以满足的好奇心,仿佛要将各种情报装满她这女性的脑子。她兴致勃勃,容光焕发,听的时候几乎是耳目并用。

一座亭子将两扇园门分隔两边,门外就是大马路。贝尔坦突然发觉,时间快到下午四点了。

“喔!该回去了。”他说。

两人这才信步走上马勒塞伯林荫大道。

画家送走姑娘,自己直奔协和广场。他要去塞纳河对岸拜访一位朋友。

他嘴里哼着歌曲,腿脚轻快得直想奔跑。要是路上有一条长凳,他真会从凳上跳过去。他觉得,整个巴黎一片光明,比任何时候都明媚。“准是春天给万物添了新装。”他思忖着。

有时候,我们的思想特别活跃,看到任何事物,都极易理解;我们的眼睛也特别明亮,易于感受客观世界,看得也格外透彻;我们越观察越感受,越能体验到莫大的欢愉,仿佛有一只万能的手促使大地万象更新,使芸芸众生增添了活力,如同将一只停止计时的表上足了弦,将人们的感官激发得更加活跃。贝尔坦现在正处于这样的时刻。

他尽情地用视线摄取各种有趣的事物,心中思量着:“可我有时候居然发现不了作画的题材!”

此刻,他感到自己思路特别敏捷,观察力强得出奇,以至整个艺术生涯中的作品全都显得平庸不堪了;他要酝酿一种更真实、更具独创性的表现生活的技法。一阵强烈的回家创作的欲望攫住他的心;他扭头便走,不一会儿便将自己关进画室了。

没想到,他刚面对画布还未动笔,方才那股使他热血沸腾的激情突然低落下来。他感到很累,便坐到长沙发上,很快陷于胡思乱想之中。

先前,他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作为一个心满意足的男子,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需求。现在,这种无忧无虑的心态正悄悄在他心中消逝,他开始觉得,生活中似乎少了点什么。他发现屋子很空,宽敞的画室更像一处不毛之地。他环顾四周:似乎有个女人的身影一晃而过;那影子还使他产生一种甜美的感觉。他早已失却等待情妇时翘首以待的热情,如今蓦然回首,却感到她离他那么遥远,并以年轻人迫不及待的心态,热切盼望她回到身旁。

想想过去,他俩是何等恩爱,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柔情;那时,她曾那样频繁地翩然而至,走进这宽敞的寓所。他至今仍能处处觅取她的芳踪、她的言谈举止、她的一个香吻。他进而想起了某些日子,某段时光,某些时刻,仍处处感觉到她往日给予他的万般温存。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边走步边思忖:虽说生活中有了那份私情而变得充实,但他毕竟还是孑然一身,非常孤独。长时间工作之余,他也有过回归正常人生活的觉醒。他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然而,在他伸手能及、话音可达的地方,他看得见、感觉到的,惟有几堵墙壁。就因为他家无主妇,即便和自己所爱的人会面,也得像窃贼那样百般小心,所以他惟有涉足公共场所,寻觅或购买打发光阴的办法,消磨那无所事事的时光。他养成了泡俱乐部、跑杂技场、看赛马和定期去歌剧院的习惯,几乎处处都有他的踪影,那样做,他就可以暂不回家了。倘若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在家里一定会过得更加舒心。

从前,每当他们两情缱绻时,他仍需忍受巨大的创痛,因为他不能娶她,将她留在身边。待到热情稍减,他惟有老老实实和她分手,还她以自由。想想过去,他是多么惋惜那些美好的时光。他感到,他似乎又开始爱上她了。这种旧情复燃的心态来得如此突然,几乎毫无因由,是因为外面天气好,要不然就是听到了那位女子年轻时的声音?一个男人老之将至,回忆往事每每变成追悔过去,些许小事也会扣动他的心弦!

他渴望再看到她;这种需求又和从前一样,像热病似的钻进他的头脑和肌肤。他开始像年轻的情人,苦苦思念她,竭力回忆她种种优点,同时也激励自己,对她培养更高的热情。尽管上午已经见过面,他仍然决定,当晚再一次登门造访,讨她一杯清茶。

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待到走出家门直奔马勒塞伯林荫大道时,他又担足了心,怕她不在家中,而他又得像过去许多日子,独自挨过这个黄昏。

“伯爵夫人可在府上?”他问。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仆人的话使他喜上心头。

小客厅里,两位女子正在灯光下编织,一盏英国式立柱型金属台灯置于桌上,两个灯头配有玫瑰色灯罩。画家还未踏进门槛,便以欣喜的口吻说:“我又来了!”

伯爵夫人也朗声招呼:

“怎么,是您?多么凑巧!”

“是啊,我感到寂寞,所以又来了。”

“您太好啦!”

“你们在等人?”

“不……也许……我说不准。”

他随即坐下,以轻蔑的神色看母女俩用长长的木针飞快地编织灰色粗糙的毛线。

他问:

“织什么呀?”

“毛毯。”

“给穷人的?”

“是啊,当然喽。”

“好难看。”

“可是很暖和。”

“有这可能,不过太难看了,尤其是在这样一座赏心悦目的路易十五式客厅里。要不是为了你们那些穷苦大众,你们也该向你们的朋友施舍些漂亮点的东西了。”

“我的主,瞧你们这些男人!”她耸了耸肩说,“现在各家各户都在编织这类毛毯呀。”

“我知道,我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春天,人们特别喜欢用这种倒胃口的东西做善事。只要你晚上出去看看朋友,几乎无处不见这类灰秃秃的破玩意儿,连最漂亮的梳妆台,最精巧的家具上都堆得满满的。”

伯爵夫人将手中的织物放到身旁的锦缎椅垫上铺开,看看画家说的是否切合实际。最后,她漠然地表示了相同的看法:

“不错,的确很难看。”

说着,她又重新开始编织。两个灯头靠得很紧,射出的灯光距离很短。母女俩凑在灯下从事这项工作。玫瑰色的光线映照在她们的头发上,再扩散到脸部、衣裙和不停地动作着的双手。她们用三分注意力随时照看手上的活计:大凡女人都有这种本领,在从事摆弄手指的工作时,眼睛虽然盯着它,心思全用在别处。

客厅四角各有一盏中国瓷器座灯,木雕灯柱漆着金粉,显得古色古香;球形灯罩上蒙着半透明的花纱,使照射在壁衣上的光线更显得柔和均匀。

贝尔坦搬来一把矮脚小圈椅,这椅子又低又小,他只能勉强坐下。但他喜欢这把椅子,因为他和伯爵夫人交谈时,几乎可以坐在她的脚边。

夫人说:

“您方才和娜妮在公园逛了很久。”

“是的,我们谈得很投机,真像两个老朋友。我很喜欢您的女儿。她太像您了。有时候,她说出话来,真让人以为,您把您的嗓子忘在她嘴里了。”

“我丈夫也常对我这样说的。”

母女俩沐浴在灯光里;他看着她俩飞针走线,想想自己,家中人丁稀少、死气沉沉,无论什么季节都阒无声息、寒气袭人。每想及此,他总觉得非常痛苦。白天,他还着实难过了一阵子,现在更是愁肠百结,仿佛初次领悟到什么才是孤独的滋味。

喔!他多想成为这个女人的丈夫,而不只是情夫!从前,他也常想掳走她,从那个人身边将她夺过来,完完全全据为己有。现在,他嫉妒他,嫉妒这个被骗的丈夫,可他毕竟生活在她的身边,在自己的家中任意触摸和爱抚她的身体,可以为所欲为。他愈看她,心中勾起愈多的往事,几欲一吐为快。他的的确确仍爱着她,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则比任何时候更爱她;他想,若是向她倾吐青春回归的心态,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所以盼着她尽快打发女儿回房安歇。

他望着时钟,一心想和她单独相处。他要坐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膝上。他要抓起她的手,使她扔下给穷人的毛毯和编结针,让那个线团滚到椅子底下。现在,他有点懒得说话,心里总认为,人们真不该让这些少女和大人们一起度黄昏,并使之养成习惯。

隔壁客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仆人探进头来通报主人:

“德·缪萨第厄先生来访。”

奥里维埃·贝尔坦和美术督导握手时强压怒火,恨不得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扔到街上。

缪萨第厄总有一肚子的新鲜事:内阁即将倒台;人们都在私下传说:德·洛克第亚纳侯爵卷入一桩丑闻。他向姑娘瞟了一眼说:这事过一会儿奉告。

伯爵夫人抬眼看了看座钟,见十点即将敲响,便对女儿说:

“孩子,你该去睡了。”

安内特默默地折好毛毯、绕起毛线,吻了母亲的脸颊,伸手向两位先生告别,然后快步走出。她轻巧地一掠而过,没有卷起一丝微风。

伯爵夫人见女儿离去,便问:

“好啦,什么时候说您那件‘丑闻’?”

德·洛克第亚纳已和现在的妻子协议分居,并得到女方一笔年金。据说,侯爵嫌这笔钱太少,想使她乖乖地加上一倍。他想出一个绝招,派人跟踪侯爵夫人,结果使她当场被捉。她只得另外拨出一笔年金,从警察局局长手里买回那份讯问笔录。

伯爵夫人好奇地瞪大眼睛听他叙述,双手将织物按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女孩子一走,贝尔坦看到缪萨第厄,心里更有气,这时实在按捺不住了。他身为知情者,平时根本不愿向任何人学说这种诽谤性的言论,当即义愤填膺地向他指出:这纯粹是一派胡言,这类可耻的流言蜚语,上等人连听都不该听,更不用说鹦鹉学舌了。他气呼呼地背靠着壁炉,激动得大有包揽一切、自找麻烦之势。

洛克第亚纳是他的朋友。如果说,人们可以在某些问题上责备他过于轻率,那也不该像这样捕风捉影。缪萨第厄又惊又窘,一面摆手一面后退,连声赔不是。

“请原谅,”他说,“这话是我刚从德·莫特曼公爵夫人府上听来的。”

贝尔坦追问下去:

“那么是谁告诉您的?准是某个女人吧?”

“不,完全不是这样,是德·法朗达尔侯爵说的。”

画家双眉紧皱:

“如果是他说的,我就不感到惊讶了。”

一阵沉默。伯爵夫人又开始编织。奥里维埃接着说,但语气已经平静:

“我知道,这事确属误传。”

他实在一无所知,今天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桩桃色事件。

缪萨第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偃旗息鼓。他借口和柯培尔夫妇有约,向女主人告退。正在这时,德·纪约罗瓦伯爵也赴宴归来。

贝尔坦颓然地重新坐下,对于摆脱这位丈夫已不抱希望。

“今晚,外面到处流传一件大丑闻,你们大概还未听说吧?”伯爵问。

见无人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好像是洛克第亚纳撞见他妻子正和某人策划干坏事,乘机对她的胆大妄为狠狠地敲了一笔。”

贝尔坦方才还冲缪萨第厄疾言厉色,一听纪约罗瓦也这么说,只得愁眉苦脸地手搭纪约罗瓦的膝盖,用温和友善的措词,向他重申了已经表明的观点,语调和手势也表露出忧伤。

伯爵尽管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也不免责怪自己过于轻率,将那似是而非甚至可能惹起事端的传言替人重复,还埋怨自己无知和天真。确实,这类虚假和恶毒的谎言,人们制造得太多了!

在场的人突然趋于一致:人的品性就是这样恶劣,专爱无端指责、怀疑和诬蔑他人。一时间,主宾四人都显得深信不疑:凡是咬耳朵说的,都是谎言;女人们绝不会像某些人假设的有情夫,男人也不像某些人形容的那样干出下流事;总而言之,表面上的东西总要比内在的丑恶得多。

纪约罗瓦回家后,贝尔坦也不再怨恨缪萨第厄了。他对他说了许多恭维话,谈的都是投其所好,一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伯爵则像一位快活的和事佬,所到之处,事态就会平息,变得一团和气。

两名仆人轻手轻脚走进小客厅,抬来一张专设茶点的小桌子,桌上放一把铮亮美观的小茶壶,壶底下酒精灯升起的蓝色火舌将它裹在中间,壶里冒出阵阵热气。

伯爵夫人站起身,按俄国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沏好热茶。她先向缪萨第厄献上一杯,再给贝尔坦送上另一份,又转身端来几个碟子,碟子里盛有肥鹅酱夹心面包,还有一些奥地利和英国小点心。

伯爵走向一张装有滚轮的桌子——桌上排列着各种果汁,利口酒和酒杯。他用热糖水调了一杯烈性甜酒,悄悄地溜进隔壁一间屋子。

眼前只剩下缪萨第厄了,贝尔坦又生出撵走他的欲望。可是,那一位还在高谈阔论,兴致正浓。他翻来覆去地传播那些奇闻轶事,有的还是自己杜撰的。画家则频繁地举目观看座钟上的时间;此刻,钟面的长针已接近子夜。伯爵夫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有话要对她说。社交界的妇女具有这样一种本领:只需稍稍改变一下谈话的语调和客厅里的气氛,无需明言,便能使客人们明白,他们该留下还是该走了;她自然也精于此道。她当即运用自己的姿态和脸色,还有目光流露出来的厌烦情绪,散播出一股寒意,仿佛打开了一扇窗子。

缪萨第厄感到了这阵穿堂风,冻得脑子也不灵活了。他没来得及究其缘由,急忙起身告退。

贝尔坦熟谙处世之道,仿效了他的举动。两位男士穿过大小客厅;伯爵夫人为他们送行时,还在和贝尔坦说个不停。到了过厅门口,她请他稍留片刻,说有件要事稍作解释。缪萨第厄在仆人的侍候下穿上了外套,另一名仆人为他打开大门。美术督导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女主人还在和贝尔坦交谈,决定先走一步,免得在仆人面前站立太久。

大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伯爵夫人十分泰然地对画家说:

“现在还不到午夜,请再坐一会儿吧。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于是,两人双双返回小客厅。

刚落座,贝尔坦便骂开了:

“我的天!这畜生可把我气死了!”

“为什么?”

“他把你从我这儿夺走了一部分。”

“噢!那不算多嘛。”

“也许是,可他妨碍了我。”

“你忌妒了?”

“和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混在一起,已经不是什么忌妒与否的事喽。”

说话间,他已经坐到那把矮靠椅上;他揉着她的裙袍,偎在她身上向她倾诉:这一整天,那股暖流是如何在他体内涌动着的。

她听着,既感到意外,又欣喜万分。她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抚摸着他的白发,仿佛向他表示感谢。

“我多么想生活在你的身边。”他向她诉说着。

不过,他心里总放不下隔壁房间里的那位丈夫,虽然他一定是睡着了。为此,他又说:

“只有婚姻才能真正将两个人的一生联结在一起。”

她喃喃地感叹着:

“我可怜的朋友!”这句话充满了怜悯,既为对方,也为她自己。

贝尔坦早已将脸颊贴在伯爵夫人的膝部。他满怀柔情地看着她,神色带着几分忧郁和痛苦,但比起方才被她女儿、丈夫还有缪萨第厄分隔时,感情反而没有那么炽烈了。

她继续摩挲着他的头发,含着一丝微笑对他说:

“主啊!你的头发好白!最后几根黑发已经找不到了。”

“唉!我知道的,白得真快!”

她担心他触景生情,便说:

“喔!不久前,你的头发才刚开始花白,显得非常年轻,我只看到一些灰白的发丝。”

“是啊,是那样的。”

为了彻底消除自己引发的那一丝伤感,她双手捧起他的头,俯身吻了他的前额。她的吻缓慢、轻柔,却久久地,似乎没有终止的时刻。

然后,两人互相对视,只想从对方的眼睛里寻找闪现的激情。

“我真想在你身边待上一整天。”他说。

他说这话时,心中感到一阵隐痛,有一股难以言表的、和她亲热的欲望。

方才他还以为,眼前那些人一走,他就可以了却一桩心愿。现在和她单独相处了,对方那双热乎乎的手还捧着自己的头颅;透过她的衣裙,他的脸上还能感到她的体温。可他自己却又一次变得心神不定,不知怎么地,满心想着爱,却又不敢去爱。

在他的想象中,出了这幢房子,或许在某个林子里,他俩可以完完全全单独相处,身边绝无他人。他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定会平息,他也可以如愿以偿。

夫人回答说:

“瞧你多么孩子气!我们不是几乎每天都见面的嘛。”

他恳求她想想办法,和他一起去巴黎近郊某处共进午餐,就像从前有四五回,他们就是那样做的。

她对他的要求深表惊讶,说这不切实际、过于任性,因为她女儿已经回家了。

不过,她会试试看的,但要等丈夫回隆西埃尔的老家,而且还要等下星期六美术大展揭幕后才有这种可能。

“那么,这段时间,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他追问着。

“明天晚上,在柯培尔家。还有,星期四如果有空,你可以来我家,下午三点。再有,我想星期五,还可以一起去公爵夫人家共进晚餐。”

“太好了!”

他站起身:

“那么,回头见。”

“回头见,我的朋友。”

他虽已站起身,却不愿挪步。因为他总觉得,来的时候装了一肚子的话,现在什么也没说清楚,脑子里的东西乱糟糟的,说不出又甩不掉。

他抓起她双手,重复着告别的话。

“回头见,我的朋友。”

“我爱你。”

她向他会心地微微一笑:那是一个女人向一个曾经奉献过一切的男人转瞬即逝的微笑。

他的心弦在震颤。

“回头见。”他第三次重复。

说罢,他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