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成了这一对小夫妻生活中的消遣品了。每天午餐后,于连总和他妻子玩上几盘纸牌,这时他一面吸着烟斗,一面慢慢地喝着白兰地酒,他渐渐已能喝到六杯或八杯之多。之后,她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去,在窗口坐下,尽管风雨吹打着玻璃窗,她却把全副精神用在刺绣裙子上用的一道花边。有时疲倦了,她便抬起头来,静看远处阴沉的、白浪翻腾的大海。这样茫然眺望了几分钟之后,她又回头做她的活计。

此外她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可做了,因为全部家务的管理已由于连一手包揽,这样就充分满足了他做主人的威风和处处节约的愿望。他吝啬到了极点,对下人从来不赏一点酒钱,伙食减缩到最低限度;约娜自从回到白杨山庄以来,每天早晨总要叫面包店送来一个诺曼底式的小蛋糕,于连把这笔开支也取消了,限定她吃普通的烤面包。

她一句话也不讲,为了避免解释、辩论和争执;但是每当她丈夫表现出一种新的吝啬作风时,她心中就像针刺般受到痛苦。她觉得那是卑鄙可耻的,因为她生长的家庭,从来没有拿钱当过一回事。她经常听到她母亲说:“钱本来就是为人花的。”如今于连却一再说:“难道你总不能改掉乱花钱的习惯吗?”每次他在工资或是账单上克扣到几个小钱的时候,他便沾沾自喜地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说:“积少就能成多呀。”

有些天约娜又沉入在幻想中了。她轻轻地放下活计,双手无力,目光茫然,重温起她做女孩子时的美梦来,迷失在动人的浪漫冒险的境界里。但是于连在那里吩咐西蒙老爹的声音,猛然打断了她甜蜜的梦境,这时她重新拿起她孜孜不倦在进行的活计,自言自语说:“完了,一切都成过去了!”一滴泪珠落到她正在穿针的手指上。

萝莎丽以前是很快活的,经常歌唱,但是近来也变了样子。她那圆鼓鼓的腮帮子失掉了红润,几乎凹成两个坑,有时看去带着土青色。

约娜常常问她:“孩子,你病了吗?”小使女总回答说:“没有,太太。”她脸上会微微泛起红潮,然后急忙退出去了。

她不像以前一样爱跑爱跳,现在连迈步也很吃力了,而且不再注意打扮。那些小贩把丝带、胸衣和各种香水放在她面前时,她却什么也不买了。

这所大宅邸现在显得空空洞洞,完全是一副阴森的气象,雨水在墙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灰色的痕迹。

到了正月底,天下雪了。从远处阴暗的海面上,可以看到从北方飘来的朵朵乌云,团团的雪花开始下降了。一夜之间,整个原野都被掩埋,到清早树木都像是穿上了冰雪的冬装。

于连脚上穿了长靴子,一身破旧的打扮,走到灌木林里,躲在面对荒野的壕沟后面,窥伺着迁徙的候鸟,消磨时光。不时一声枪响,震动了原野冰冻的沉寂;成群的乌鸦从大树上惊飞起来,绕空盘旋。

约娜闷得不堪,有时下楼来站到台阶上。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嘈杂的人声,在死一般沉寂的阴凄惨白的雪地上发出了回声。

随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远方波浪的冲击声和不停地下降的雪花的沙沙声。

轻松而稠密的飞絮无止无休地下降,地面的积雪愈来愈厚。

就在这样一个阴沉的早晨,约娜呆坐在卧室里,双脚伸在炉边取暖,这时萝莎丽正在慢慢地替她铺床,小使女的样子已经一天一天地起了变化。突然间约娜听见自己身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她没有回过头去,便问道:

“你怎么啦?”

使女像平时一样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太太。”

但是她的声音非常凄凉并且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约娜心里已想着别的事情,忽然她发觉听不见小使女的动静了。她叫道:

“萝莎丽!”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她心想也许她已悄悄地出去了,便更大声地叫她:

“萝莎丽!”她正要伸手去打铃,这时候,就在她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呻吟,她一阵寒战,立刻站了起来。

小使女脸色惨白,两眼发愣地坐在地上,伸着腿,背靠在床边。

约娜冲上去问她: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萝莎丽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她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女主人。她像是被一种无比的痛苦折磨着,老是喘着气,然后突然挺直了全身,仰翻在地上,咬紧牙关,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唤。

这时她那裹在连衣裙里的、叉开着的双腿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了。并且从那里发出来一种异样的声音,波浪波动一般的声音,一种被扼住了脖子的窒闷的喘息;接着忽然是一种拖长的猫一般的叫声,一种脆弱而已感到痛苦的哀鸣,这是婴儿进入人世来第一声痛苦的叫唤。

约娜顿时明白了, 她慌乱极了, 赶忙跑到楼梯口, 大声喊叫:

“于连!于连!”

他在楼下回答:“干什么呀?”

她十分为难地说:

“是……是萝莎丽,她……”

于连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了楼,冲进卧室,一下撩开小使女的连衣裙,看见一小团难看的起皱裥的血肉,浑身带着黏液,抽搐着,哀鸣着,在那赤裸的大腿中间蠕动。

他面色凶恶地站起身来,把那吓坏了的妻子推到门外,说道:

“你不必管,走吧!把吕迪芬和西蒙老爹叫到这里来。”

约娜浑身发抖,下楼到了厨房里。她不敢再上楼去,便走进那冰冷的客厅。自从她父母走了以后,客厅里就没有再生火,她在那里忧闷地等候消息。

不久她看见男仆跑着出去。五分钟之后,他带了当地的接生婆唐屠寡妇回来了。

之后楼梯上忙乱了一阵,像是在搬运一个受伤的人似的;最后于连进来告诉约娜,说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她发着抖,像是刚遇见了一桩惨剧似的。她重新在炉火边坐下,然后问道:

“她怎么样啦?”

于连怀着心事,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阵怒火像是激动着他。起初他一字也不回答,过了几秒钟,他站住了,问道: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女孩子呢?”

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眼睛望着她的丈夫,说道:

“怎么?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呀!”

突然他像激怒起来,大声嚷着说:

“我们总不能在家里收留一个私生子呀。”

约娜感觉很为难了。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她建议说:

“不过,朋友,也许我们可以把孩子寄养出去吧?”

于连不等她说完,紧接着问:

“那么谁来付钱呢?当然又是你喽?”

她又思索了许久,想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终于她说:

“当然这个孩子的父亲要负责任;而且只要他娶了萝莎丽,一切困难也都解决了。”

于连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怒气冲冲地说:

“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么怎么办呢?……”

约娜心中受了震动,也激昂起来:

“但他总不能就这样把这个女孩子扔了。那这个人就太卑鄙了!我们一定要探问出他的名字来,这个人,我们一定要把他找到,非叫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不可。”

于连那股气平下去了,又开始踱来踱去:

“亲爱的,她不愿意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来;难道她对我不肯说对你就肯说吗?……而且,如果那男人不要她,又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在家里留下一个养了私生子的小姑娘和她的私生子,这你懂吗?”

约娜还是固执地说:

“那么,这个男人真是可恶到极点了;但是我们一定要弄清他究竟是什么人;到那时候,我们就去和他办交涉。”

于连面色涨得通红,怒气又上来了:

“但是……目前怎么办呢?”

她也拿不定主意,问道:

“那么,你主张怎么样呢?”

他马上说出他自己的主张:

“啊,我看这事情很简单。我赏给她一点钱,就让她和那孩子一起滚出去算了。”

约娜很气愤,反对说:

“这个,我怎么也不能答应。她是我的同奶姊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犯了错误,那是她活该;但是我决不能因此就把她赶出去;如果必要的话,归我来养这个孩子就是了。”

于是于连暴怒起来:

“那样我们就要有好名声了,我们这些人,还有我们的门第和我们所来往的人!别人会到处说我们包庇罪恶,收容贱货,以后有声望的人都不敢上我们的门了。你到底怎么想呢?我看你疯了!”

她还是非常镇静。

“我决不让人把萝莎丽赶出去;如果你不愿意把她留下,我母亲会要她的;迟早我们一定要把孩子父亲的姓名弄个清楚。”

于是于连砰的一声带上门,十分气愤地出去了,一面嚷着说:

“女人和她们的想法真叫蠢!”

下午约娜上楼去看产妇。小使女由唐屠寡妇看护着,她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看护把初生的婴儿抱在怀里摇着。

萝莎丽一看见女主人就痛哭起来,用被蒙住脸,伤心得浑身颤抖。约娜想抱吻她,她盖住脸躲开了。看护过来把被揭开,使她露出脸来;这时她不再躲藏,但仍然低声哭泣着。

微弱的火在壁炉里燃烧;屋子里很冷;婴儿在啼哭。约娜不敢提到那个小东西,生怕又伤她的心;她握住使女的手,不由自主地反复说:

“不要紧,不要紧。”

可怜的小使女偷偷往看护那里望去,孩子一哭,她就心惊;她心头的悲伤还没有完全消除,时而迸裂出一两声抽搐的哽咽,她抑止住眼泪,吞回到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约娜又一次吻了吻她,小声在她耳边安慰她说:

“我们会很好照顾他的,你放心好了,好孩子。”

于是萝莎丽又哭泣起来,约娜便赶忙退出去了。

约娜每天都要去探望一次,而萝莎丽每次看到她的女主人时,便伤心地哭泣起来。

婴儿送到邻居家去寄养了。

于连很少和他妻子说话,自从约娜拒绝辞退使女以后,他好像一直对她怀着很大的愤怒。有一天,他又提起这个问题来,约娜便从口袋里掏出男爵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们说,如果白杨山庄不留萝莎丽的话,可以立刻把她送到他们那里去。于连气极了,大叫说:

“你母亲和你一样地蠢。”

不过从此他也不再坚持了。

半个月以后,产妇已能起床,并又照常工作了。

一天早晨,约娜叫她坐下,她握住她的双手,眼睁睁地盯着她,说道:

“孩子,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萝莎丽哆嗦起来,支吾说:

“讲什么呢,太太?”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生的?”

小使女满脸露出痛苦而绝望的神色,她慌张地想把手挣脱出来,遮住面孔。

但是约娜仍然抱吻了她,安慰她说:

“这是一桩不幸的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你一时软弱了;不过这也是很多人都免不了的。如果那孩子的父亲娶了你,以后也就没有人谈论了;我们可以雇用他,让他在这里和你一起工作。”

萝莎丽像是受了酷刑似的呻吟着,时时挣扎着想要脱身逃走。

约娜接着又说:

“我很了解你心里感到的羞愧;但是你看我并没有生气,我耐心地和你谈。我所以向你追问那个男人的名字,这是为了你好,因为看你悲伤的样子,我想是他抛弃了你,不过我不能容许他这样做。于连会把他找来,我们可以迫使他和你结婚;我们要把你们两个人都留在这里工作,我们一定要他使你幸福。”

这时萝莎丽猛一挣扎,就把手从她女主人手里摆脱出来,她像疯了一般地逃走了。

晚餐时,约娜对于连说:

“我劝说了萝莎丽,叫她把那个引诱她的男人的名字告诉我,结果她不肯说。你也从你那方面试一试,我们总要做到叫那个可恨的家伙娶她。”

于连立刻生气了:

“唉,你知道,这件事情我早听厌了。你舍不得这个使女,你就留下她好了,但是再也别拿她的事情来给我添麻烦。”

自从萝莎丽分娩以来,他的脾气比过去显得更坏了;他已养成一种习惯,每和他妻子说话,就要大嚷一通,仿佛他总是怒不可遏。她却相反,总是小声地说话,采取温和的、商量的态度,避免争执起来;不过到了夜间,她常常躺在床上,独自流泪。

自从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于连很少和他妻子同床,现在他尽管经常要发脾气,夫妇之爱却恢复了,难得有相隔三夜他不到他妻子的卧室去的。

不久萝莎丽完全恢复健康了,她也不再那样伤心,不过她仍然很惊慌,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始终追逐着她。

有两次当约娜又想追问她时,她都逃开了。

于连忽然也变得更可亲了,年轻的妻子展望未来,又有点乐观起来。她的心情比以前快乐了,只是偶尔生理上出现某种异样不舒服的感觉,不过她从来也不谈起。冰雪还没有解冻,五个星期以来,白天天空明净得像蓝色的水晶,夜间繁星闪烁,有如严寒季节中的满天冰霜,覆盖在纯洁、坚硬而闪光的雪地上。

农庄孤零零地被隔绝在四方的院子里,藏在缀满霜雪的大树后面,就像是穿上白色的睡衣睡熟了。再不见有人和牲畜从那里出来,只有茅屋的烟囱吐出缕缕炊烟,飘升到寒冷的天空中,显示出这里还隐藏着生命。

原野、篱垣和御风的榆树林全像被寒气杀害了。时而可以听到树木的折裂声,仿佛它们的肢体在树皮下碎裂了;偶尔一截粗大的树枝断下来落到地上,那是由于严寒冻结了树液,把纤维折断了。

约娜焦急地盼望着春暖的日子就会到来,以为她浑身的不舒适都是由于季节寒冷的缘故。

有时她一点东西也吃不下,看见任何食品都觉得恶心;有时脉搏跳动得非常剧烈;有时稍稍吃进一点东西就要呕吐;神经紧张得嗡嗡地响,使她不断地生活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兴奋状态中。

一天晚上,寒暑表降得更低了。餐后于连浑身哆嗦着,因为他要节省木柴,餐厅总是烧得不够热,他擦着双手取暖,一面低声地说:

“这样的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多好呢,小猫儿,你说对不对?”

他用他从前那种孩子气的笑声笑着,约娜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但不巧那天晚上她身上感觉很不舒服,心里烦乱而又异样地紧张,她便嘴对嘴轻声地央求他,让她一个人睡。她向他解释了几句,说她很不舒服:

“亲爱的,我央求你;确实我很不舒服。明天一定能好些。”

他不坚持。

“随你高兴吧,亲爱的;既然病了,就应该好好休息。”

后来就谈别的事情了。

约娜早早地睡了。于连破例叫人在他睡的屋子里生起炉子来。等到他们通知他说“炉子生好了”,他在妻子的额上吻了一下,就出去了。

整所房子像是受着寒气的侵袭;连墙壁也轻轻地发出颤动的声音,约娜在床上冷得发抖。

她两次起来,在壁炉里添一些木柴,又把袍子短裙和旧衣服都找来压在被上。然而什么也不能教她暖过来;她的脚冷得发木,从小腿直到臀部都发着抖,使她不停地翻来覆去安不下心,神经焦躁到极点了。

不久,牙齿咯咯作响;两手发抖;胸口紧压得难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有时简直像要停止跳动了;嗓子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

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她的骨髓,同时她精神上也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怖。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地受到过生命的威胁,简直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了。

她心里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受着恐怖的袭击,她跳下床来,打铃喊萝莎丽,等了一阵,又打铃,又等,身子冰冷地颤抖着。

小使女始终不见来。她第一觉睡过去,一定睡得死极了,怎么也叫不醒的;约娜急了,不顾一切,光着脚跑到扶梯口。

她不声不响地摸上阁楼去,摸到了门,推了进去,叫唤“萝莎丽!”。她再往前走,撞在床上,用手在床上摸了一下,发觉床上并没有人。床是空的,而且冰冷,不像有人在上边睡过。

她惊讶了,自语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天气,她仍然跑出去了!”

这时她的心突然跳动得很猛烈,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腿很软弱,她下楼来想去叫醒于连。

她以为自己一定快要死了,希望在没有失去知觉以前能见到他,便猛然闯进他的卧室去。

在炉子快要熄灭的火光下,她看见她丈夫的头和萝莎丽的头并排躺在枕头上。

她一声叫喊,两个人都坐了起来。这一发现使她惊傻了,约有一秒钟光景,她站在那里不能动弹。然后她逃跑了,逃到自己的卧室里;于连惊惶地叫着“约娜!”,这使她引起了一种剧烈的恐怖:她怕看见他,怕听到他的声音,怕听他辩解和说谎,怕面对面地遇到他的目光,于是她又冲到扶梯口,冲下楼去。

这时她在黑暗中奔跑,她已顾不得会从梯级上滚下去,会在石头上跌断四肢。她一直向前冲去,急于要躲开一切,什么事都不想知道,什么人都不愿意看见。

当她下了楼,她坐在梯级上,两脚光着,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她出神地坐在那里。

于连已从床上跳下来,急忙穿上衣服。她听到他的行动,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要躲开他,就立即站立起来。这时他正在下楼,他叫喊着:“听我说,约娜!”

不,她不愿意听,也不愿意让他的指尖触到她,她像逃避杀人犯一样闯进餐厅去。她寻找一条出路,一个可以隐藏的地方,一个黑暗的角落,一种能够躲避他的办法。她蹲到餐桌底下去了。但是他已经把门推开,手里拿着蜡烛,连声叫着“约娜!”。她像野兔一般又冲了出去,蹿进厨房,像被围的野兽似的兜了两个圈子,看他还要追来,她就猛力打开那扇通向花园的门,直奔野外而去。

她赤裸的脚在雪地上有时深陷到膝盖,这种冰冷的感觉突然给了她在绝望中挣扎的力量。虽然全身几乎是光着的,她却并不觉得寒冷;她没有什么感觉了,内心的痛苦已使她的躯体麻木,她向前奔跑,脸色惨白得和地面的积雪一样。

她顺着林荫路,穿过灌木林,越过壕沟,在旷野中奔跑。

天上没有月亮;灿烂的群星像是撒在黑暗天空里的点点火种;原野上积雪反射出一片黯淡的白光,一切都凝冻成无声无息,大地被笼罩在无垠的静寂中。

约娜屏住呼吸,飞快地往前跑,她脑海中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悬崖的边缘。她本能地急忙站住,在雪地上蹲了下来,什么也不想,失去了意志和力量。

在她面前是阴暗的深渊,沉默的、望不见的大海从那里散发着潮退时海藻的咸水气息。

许久她呆在那里,精神和肉体都已麻木了;然后突然她开始发抖,颤抖得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船帆。她的胳膊、她的手和她的脚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震动,猛烈而急促地抖动起来;她的知觉突然清醒了。

往事的回忆一一出现在她的眼前:和于连在拉斯蒂克老爹小艇上的漫游,他们的谈心,她爱情的开端,那艘小艇的命名典礼;然后她回想得更远,一直想到她初返白杨山庄时那通宵的梦想和陶醉。而如今!啊,如今她的一生已经毁灭了,一切的欢乐已成泡影,一切的期望都成为不可能了;展示在她眼前的,是漆黑的未来,充满着痛苦、欺骗和绝望。倒不如一死,一切也就立刻化为乌有了。

这时,远处有人在叫喊:

“在这里,这是她的脚印;赶快,赶快,快往这里来!”

这是正在寻找她的于连的声音。

啊,她不愿意再看见他!深渊就在她面前,她听到海波轻轻地冲击着岩石的声响。

她猛然站起来,决心要向空中跳去;她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叫出了人们在临死时和年轻的士兵在战场上牺牲时最终的呼声:“妈妈!”

母亲的形象突然在她心中出现了,她看见她在痛哭;她看见父亲跪在她血肉模糊的尸体面前,刹那间她感到了他们在绝望中的痛苦。

于是她软弱无力地倒在雪地里了。之后于连和西蒙老爹,还有提着灯跟在后面的马里于斯都过来了,她也就不再躲避了,他们握住她的胳膊往里拖,因为她的身子已经紧挨在悬崖边上。

她听任他们摆布,因为她已一点不能动弹。她觉得他们把她抬走了,后来放到一张床上,用热手巾替她摩擦;这以后她一切都不记得了,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做了一场噩梦——真是一场噩梦吗?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天亮了,但是她起不来。什么缘故呢?她一点都不了解。她只听见地板上有微弱的声音,一种爪抓和轻轻擦过的声音,突然一只老鼠,一只灰色的小老鼠从她被上蹿过去。另一只跟着来了,接着又是第三只,它轻松活泼地跳动着,直向她的胸前奔来。约娜并不害怕;她想捉住它,她伸出手去,但是捉不到。

这时又有许多只老鼠,十只,二十只,几百只,几千只,都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它们往床柱上爬,在挂毡上跑,后来满床都是老鼠了。不久它们就钻进被窝里;约娜觉得它们在她的皮肤上溜过,使她腿上感到痒痒,又在整个身上跑上跑下。她看到它们从床脚边跑出来,钻进被里,扑向她的胸口;她挣扎着,伸手想要捉住一只,但总是扑一个空。

她被激怒了,想要逃走,她大声叫喊,但仿佛有人按住了她,不让她动,仿佛有人用粗壮的胳膊把她拖住了,教她无能为力;但是她并看不见有人。

她已经失去时间的观念。这种状态延续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醒了,醒后又疲倦又疼痛,但心里却很安静。她觉得浑身都很软弱。她睁开眼睛,看见她母亲坐在她的卧室里,此外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肥胖的男人,这一切她都并不惊奇。

她有多大年纪了?她一点不知道,她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子。此外,过去的事情,她一点也不记得。

那个肥胖的男人说话了:

“瞧,她恢复知觉了。”

这时她母亲就哭了。

于是胖子又说:

“安静一些,男爵夫人,现在我可以向您担保了。不过不要和她讲话,什么也不必讲。让她睡吧!”

约娜觉得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生活了很久,每当她要想什么,她就昏昏沉沉地要熟睡;她也不去回想任何事情,像是暗暗地害怕记忆中又会触到过去的种种。

有一次,她刚醒来,看见于连独自站在她身边;突然就像那掩盖起她过去生活的幕布被揭开了,她想起了一切。

她内心感到万分的痛苦,于是她又想逃走。她推开被,跳到地板上,她的双腿支持不住,跌倒了。

于连赶忙想去搀她,她尖声叫喊起来,不准他去碰她。她蜷曲着身子,在地上打滚。门开了。丽松姨妈和唐屠寡妇都跑来了,接着是男爵,最后是男爵夫人惊慌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也赶来了。

他们把她放回到床上,她立刻故意把眼睛闭上,免得和他们说话,同时也可以静静地想一想。

她母亲和姨妈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地守护着,争先恐后地问她:

“约娜,小约娜,我们现在说话,你听得见吗?”

她装作没有听见,什么也不回答;她很清楚地知道天快黑了,夜已来临。看护守在她的床边,时时给她点水喝。

她喝着水,却什么也不说,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竭力思索着那些记不起来的事情,好像她的记忆中有着漏洞,有着整片的空白点,许多事情都没有留下痕迹。

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之后,她才逐渐把事情的经过都想起来了。

她把全副精神都用到这上面去了。

既然她母亲、丽松姨妈和男爵都来了,那么她一定病得很厉害。但是于连呢?他说了些什么呢?她父亲都知道吗?还有萝莎丽呢?她在哪里呢?而且以后怎么办?怎么办?突然她想出了办法:像从前一样,和父母回到卢昂去吧。她就算成了寡妇,一切也不过如此而已。

于是她等待,静听她周围的人们在讲些什么,她都听懂了,但不让旁人看出来,她庆幸自己又能理解事物了,她很耐心,知道需要用一点手段。

到了晚上,终于只留下她和男爵夫人两个人时,她低声叫道:

“小母亲!”

她自己的声音使她吃了一惊,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男爵夫人握住她的双手:

“我的女儿!我亲爱的约娜!我的女儿,你认得我吗?”

“认得,小母亲,可是你不要再哭;我们有好多话要说。于连和你说过为什么我要逃到雪地里去吗?”

“是呀,我的宝贝,你当时高烧得厉害。”

“不是这样的,妈妈。发高烧是以后的事情;可他对你说过我是怎么发烧的吗?为什么我要逃走呢?”

“没有,我的宝贝。”

“那是因为我发现萝莎丽睡在他的床上。”

男爵夫人以为她又神志不清了,便安慰她:

“睡吧,小宝贝,安静一些,想法子睡吧。”

但是约娜固执地要说下去:

“现在我完全清醒了,小妈妈,我不像前几天那样语无伦次了。有一天夜里,我觉得我病了,我就去找于连。萝莎丽和他睡在一起。我伤心得失掉了理智,我就逃到雪地里,想从悬崖上跳下去。”

但是男爵夫人又重复说:

“是的,我的宝贝,你当时病得很重,病得很重。”

“事情不是这样的,妈妈,我发现萝莎丽睡在于连的床上,我不愿意再和他生活下去了。你把我带走吧,像从前一样,带我回到卢昂去。”

男爵夫人曾经受医生的嘱咐,绝不可违拂约娜的意思,便答应说:

“好的,我的宝贝。”

但是病人不耐烦起来: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把爸爸叫来吧,他一定会了解我的。”

男爵夫人很吃力地站起身来,扶着两根手杖,拖着脚步出去了。几分钟以后,男爵搀着她一同进来了。

老夫妇俩坐在床前,约娜立刻开口了。她把一切都说了:于连古怪的性格、他的冷酷、他的吝啬和他对妻子的不忠实。她说话很缓慢,声音很微弱,但叙述得清清楚楚。

她讲完之后,男爵看得很明白,她不是在说梦话,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考虑,如何解决,如何回答。

他十分慈爱地握着她的手,就像从前为要使她入睡,他给她讲故事时一样。

“亲爱的,听我说,我们做事要慎重,急躁不得;在我们没有决定出一个办法之前,对你丈夫,暂且迁就一些吧……你肯答应我吗?”

她絮声说:

“我同意,但是我病好之后,我决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接着她又低声说:

“现在萝莎丽在哪里呢?”

男爵回答说: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是她还是追问:

“她在哪里呢?我要知道。”

这时男爵才承认她还没有离开白杨山庄;但是他肯定说她就要离开的。

男爵从病人的屋子里出来,做父亲的心受了创伤,憋着一肚子气,便去找于连。他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先生,我来请您解释一下您对我女儿的行为。您和她的使女一起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对她是一种双重的侮辱。”

但于连说这是冤枉他的,他竭力否认,指着上帝发誓。而且他们有什么证据呢?约娜不是在说疯话吗? 她不是刚得过脑膜炎吗?她刚生病时,有一天晚上,突然发狂了,她不是逃到雪地里去了吗?而正是在她发狂的时候,她几乎赤身裸体在屋子里乱跑,才胡说她看见她的使女睡在她丈夫的床上!

他大发脾气;他以提出诉讼来威胁;他表示愤慨极了。男爵倒被弄得糊涂起来,又向他道歉,又赔不是,真心地伸出手去请他原谅,于连却拒绝和他握手。

当约娜知道她丈夫说了些什么以后,她一点也不生气,只回答说:

“爸爸, 他撒谎, 但是我们最后一定有办法叫他承认的。”

整整两天,她一声不响,集中精神,独自在那里思考。

到了第三天早晨,她要见萝莎丽。男爵不许人叫那使女上楼来,说她已经离开了。约娜不答应,一再说:“那么派人到她家里把她找来吧!”

当医生进来时,她已经非常激动了。他们把一切都对他讲了,好让他判断。但约娜突然哭起来了,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几乎喊叫着说:

“我要见见萝莎丽,我要见她!”

这时医生握住她的手,低声向她说:

“镇静一些,太太;任何激动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因为您已经怀孕了。”

她像挨了一下打,惊傻了;她立刻觉得自己身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呆着不做声,甚至也不听别人在说什么,完全陷入了沉思。在她肚子里怀着孩子的这个新奇的观念,使她彻夜辗转不能入眠;想到这是于连的孩子,就使她心里难过和悲痛;害怕那孩子将来也会像他父亲,就又使她忧虑不安。天一亮,她就叫人把男爵请来。

“爸爸,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尤其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你明白吗,我一定要这样做;你知道在我目前的情况下,阻止我是没有好处的。你听我说。你去把神甫先生请来。我需要他,免得萝莎丽撒谎;他一到,你就把使女叫上来,你和小母亲也都不要走开。最要紧的是事先别让于连怀疑。”

一小时之后,神甫来了,他比以前更胖了,和男爵夫人一样,气喘得厉害。他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圈椅里,肚子垂到两条张开的腿中间;他照例用他那条方格子的手绢擦着前额,一面用诙谐的口吻开始说:

“可不是,男爵夫人,我看我们是瘦不下去了;我说我们简直可以成双搭对了。”

说着把脸转向床上的病人:

“嗳!嗳!少夫人,我听人说,不久我们又要来一次新的洗礼了吧?啊!啊!啊!这一次可不是一只小船了。”接着又用庄重的语调补充说,“将来一定是个祖国的保卫者;”然后,又一动脑筋,说,“要不然就是一位贤妻良母,像您老夫人一样。”说时向男爵夫人弯一弯腰。

卧室靠边的门开了。萝莎丽满脸泪水,惊慌万分地攀住门框子不肯进来,男爵在后面推着她。他已经不耐烦了,一使劲就把她推进卧室。于是她用手遮掩着脸,站在那里啼哭。

约娜一看见她,就猛然坐了起来,脸色比被单还白;她的心在那贴身的薄衬衣下突突地狂跳着。她连话也说不出了,呼吸困难得喘不上气来。最终她开口了,由于情绪的激动,声音时断时续。

“我……我……没有必要……来盘问你。只看你……在我面前……这副惭愧的样子……也就够了。”

她喘不过气来,停了一阵,又接着说:

“但是我要知道一切,一切……一切。我把神甫先生请了来,就是要你说真话,你懂吧。”

萝莎丽一动也不动,在颤抖着的双手间,发出几乎像是号叫的哭声。

男爵恼火了,抓住萝莎丽的双臂,猛力拉开,把她按倒在地上,让她跪在床边:

“说吧……回答吧!”

她跪在地上的姿势就像画像中的玛德兰娜一样。她的软帽歪在一边,围裙铺开在地板上,她又用双手把面孔掩盖起来了。

这时神甫对她说:

“孩子,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我们不是要伤害你;而是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约娜偏着身子,歪在床边,眼睛望着她,问道:

“我撞见你们的时候,你正在于连的床上,这完全是事实吧?”

萝莎丽从指缝间哭泣说:

“是的,太太。”

男爵夫人这时也突然哽哽咽咽地哭泣起来;她那抽噎着的哭声和萝莎丽的交织在一起了。

约娜的目光死盯在使女身上,问道:

“这种事情已经有多久了呢?”

萝莎丽吞吞吐吐地说:

“自从他来了以后。”

约娜不懂了。

“自从他来了以后……那么……自从……自从春天起?”

“是的,太太。”

“自从他进了我们家以后?”

“是的,太太。”

约娜心里压着一连串的问题,这时都倒了出来:

“但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他是怎么向你要求的呢?他是怎么把你弄到手的呢?他当时对你说了些什么呢?什么时候你就答应了呢?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呢?”

这一次萝莎丽把手放了下来,她也激动得想要说话,想要回答问题:

“我怎么知道呢?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到这里来晚餐,他进到我的屋子里来了。他先是藏在阁楼里。我不敢叫喊,怕让人笑话。他就和我睡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他很可爱!……”

这时约娜尖叫一声,问道:

“那么……你……你的孩子……就是他的?……”

萝莎丽呜咽说:

“是的,太太。”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只听得见萝莎丽和男爵夫人嘤嘤啜泣的声音。

约娜心里感到十分伤痛,眼眶里也挂满了眼泪,泪珠簌簌地滚落到颊上。

她的使女的孩子竟和她自己的孩子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她的愤怒平息下去了。她沉浸在一种忧伤、消沉、深刻而无止境的绝望中。

她终于又开口了,但声音已完全变样,是一种嘶哑的、女人哭泣时含泪的声音:

“当我们回来时……从旅行回来时……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你在一起的呢?”

小使女已经完全伏倒在地上,讷讷说:

“第……第一天晚上他就来了。”

每一句话绞痛着约娜的心。原来第一夜,就在他们回到白杨山庄后的第一夜,他就抛开了她去找这个丫头了,所以他让她自己一个人睡!

她现在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她不想再听下去;她喊道:

“快走吧,快走吧!”

萝莎丽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动弹了,约娜便招呼她父亲说:

“带她走吧,拖她走吧。”

但是直到现在,神甫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看这正该是由他来训诫一番的时候了。

“我的孩子,你做了坏事,做了很坏的事情;仁慈的天主不会轻易饶恕你的。想想地狱吧,今后你的行为再不改好,地狱就等着你哩!眼前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你应该重新做人了。男爵夫人免不了要给你一点照顾的,我们会替你找一个丈夫……”

他还会不断地说下去,但是男爵已抓住萝莎丽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一直拖到门口,然后把她当作一包东西似的扔在走廊里了。

男爵气得面色比他女儿的还苍白,神甫等他一回来,便接着说道:

“这有什么办法呢?这里的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这是可悲的事情,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来,所以我们只好宽容一些这种人性的弱点。她们从来没有不先怀孕而后结婚的,夫人,从来没有的。”他又微笑着说,“这几乎成了当地的风俗。”然后用愤慨的语调说,“就连孩子们也跟大人学。去年我不就在坟地里碰到过两个孩子么,一男一女,还都是在教理问答班听讲的孩子呢!我通知了他们的父母!您说他们怎么回答我?‘神甫先生,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些脏事情,不是我们教他们的呀,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男爵先生,您那使女的行为和其他的人是一样的……”

男爵气得发抖了,截断他的话说:

“她吗?我倒没有放在心上!叫我气愤的是于连。他这种做法是下流的,我要把我的女儿带走。”

他踱来踱去,愈来愈激动了,气愤地说:

“这样欺负我的女儿,太无耻了,太无耻了!这个人,是个流氓,是个坏坯子,是个下流的东西;我要当面说给他听,我要给他几个耳光,我要用我的手杖打死他!”

神甫坐在满脸是泪的男爵夫人身旁,从容地吸着鼻烟,正在想怎样能做到息事宁人,于是他接着说:

“男爵先生,听我说句自家人的话,他也不过和大家所做的一样。忠实的丈夫,您倒认识过多少呢?”他又狡猾地用半开玩笑的态度说,“您看,我敢打赌,您自己年轻时也胡闹过。我说,问问您的良心,这话对不对?”

男爵一愣,面对神甫站住了。神甫又说:

“对吧,您也和别人一样。谁知道您就没有调戏过这样的小丫头呢。我对您说,人人都有过这种事情的。您夫人却也并没有因此少得到幸福和爱情,您说对吧?”

男爵被弄得不知所措,站着不动了。

的确,这话是真的,他也同样有过这类事情,而且决不止一次,问题就看有没有机会;他也并没有尊重过夫妻之间的家庭生活,只要太太的使女长得漂亮,他也就毫无顾忌了!难道因此他就是个下流东西吗?既然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不算一回事,为什么对于连就要这样苛刻呢?

泪痕未干的男爵夫人,一想到她丈夫年轻时代的风流行为,唇角上不禁现出了微笑,因为她属于多情善感的那一类好心肠的人,在她看来,爱情的浪漫行为原是人生的一部分。

疲乏不堪的约娜,垂着双臂,直挺挺地仰卧着,茫然睁大了眼睛,落在悲痛的沉思中。萝莎丽的那一句话,有如锥子刺进了她的心坎,最使她伤痛:“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他很可爱。”

她也觉得他很可爱;正是为了这一点,她才嫁给他,和他结成终身夫妻,终于放弃了任何其他的希望,放弃了原先的种种打算,放弃了日后可能的良缘。她所以掉进这个婚姻的圈套里,掉进这个再也爬不出来的陷阱里,掉进这种不幸、悲伤和绝望的境地里,也和萝莎丽一样,因为她当时觉得他很可爱!

门被猛然地推开了。于连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瞥见萝莎丽在楼梯上啜泣,就知道有人在设圈套,使女一定已经把事情讲了出来,所以他要来知道个究竟。一进门看见神甫在那里,他就突然站住不动了。

他用微颤而又镇静的语调问道:“什么事情呀?怎么啦?”

刚才还是那么激愤的男爵,这时却一点也不敢做声了。他害怕神甫的论断,也怕女婿反过来引用他的例子。男爵夫人又泪如泉涌了;但是约娜用手支起身子,喘着气,望着这个那样狠心地带给她痛苦的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事情就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你所做的那一切不要脸的事……自从……自从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天起……事情就是……那个使女的孩子是你生的,正像……正像……我的那个……他们倒是兄弟了……”

她一想到这,伤心到极点了,倒在被窝里,放声痛哭起来。

他愕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神甫又来解围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用伤心到这种地步,少夫人,理智一些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床前,把他温暖的手放到伤心绝望的少妇的前额上。这种简单的接触产生了意外的效果,她立刻安静下来并且感觉疲倦了,仿佛这个乡下神甫的粗手,经常替人赎罪,给人以希望和慰藉,凭它这一抚摸,给她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和平心境。

神甫一直站在那里,接着又说:

“少夫人,我们应该经常地宽恕人。您看,厄运落到了您头上,但是仁慈的天主却用最大的幸福来报偿您了,因为您就要做母亲了。这孩子将来就是您的安慰。现在我用他的名义恳求您,恳求您原谅于连先生的过错吧。这孩子将成为您两位之间的新的结合,也是以后他对您忠实的保证。您身子里怀着他的孩子,难道您和他能老是两条心吗?”

她答不出话来,她的心碎了。她感觉又伤心又疲乏,连愤慨和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松懈了,一一地被割裂了,她已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

男爵最不习惯对人记恨,他也最缺乏一种持久的意志力,这时轻声地说:

“算了吧,约娜。”

于是神甫握住年轻人的手,拉他到床边,把他的手放到他妻子的手里。他在他俩手上轻轻地一拍,像是从此就把他们永久结合在一起了;然后收起他作为神甫的说教的口吻,满意地说:

“好了,事情就这样办妥了:相信我,这样做是最好的。”

两只手,合拢了一会儿,很快又分开了。于连不敢亲他妻子,在他岳母的额上吻了一下,转过身去,挽住男爵的胳膊。男爵看到事情这样解决,心里已经很满足,其他也就算了;他们两人就一同到外面吸雪茄烟去了。

神甫和男爵夫人还在那里低声商谈,这时约娜精疲力竭,已快睡熟了。

神甫进一步解释并发挥自己的看法;男爵夫人总是点头同意。最后,作为结束,他说:

“那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您把巴维勒的农庄给这个丫头,我来负责替她找一个丈夫,找一个稳重的规规矩矩的小伙子。啊,凭两万法郎的财产,就不怕没有人找上门来!我们会感到困难的,倒是挑选谁的问题。”

男爵夫人满意了,脸上也有了笑容,只是泪痕已干,面颊上还挂着两颗泪珠。

她再三叮嘱说:“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巴维勒这份产业,少说也值两万法郎,但要写明产业是属于孩子的,他父母在世的时候,他们只能有使用权。”

神甫站起身来,和男爵夫人握手告辞:

“您千万不要送,男爵夫人,千万不要送;我知道对您我来说,走一步路是多么费力啊!”

他出去时正好遇见丽松姨妈,她是来看望病人的。她什么也没有察觉,和平时一样,别人什么也不和她讲,而她也就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