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娜收拾好行装以后,走到窗子跟前,但雨还是下个不停。

一整夜,暴雨哗啦哗啦地打在玻璃窗和屋顶上。低沉的、蓄着雨的天空仿佛裂了缝,把水倾泻到大地上,使泥土变成稠浆,糖一般地溶化了。吹过一阵阵闷热的暴风。行人绝迹的街道上,阴沟像泛滥了的小溪,发出潺潺的水流声。街道两旁的房屋海绵似的吸收着水分,湿气渗入内部,从底层到顶楼,墙上全是那么湿漉漉的。

从清早起,约娜观望天色,该有百来次了。她是昨天刚从修道院回家的,以后可以长此自由下去了。她准备要享受一番向往已久的人生的百般幸福,现在她所担心的是,天气要不放晴,她父亲肯不肯动身。

约娜发现自己忘了把日历放在手提包里。她从墙上把一个小小的月份牌摘了下来,月份牌上花边中间有用金字印成的一八一九年这个年份的日期。她拿起铅笔,划掉前面的四栏和每一个圣名,一直划到五月二日,也就是她离开修道院的这一天。

“小约娜!”有人在房门口叫她的名字。

约娜回答说:“爸爸,进来吧!”她父亲就走进她的房间来了。

这就是勒培奇·德沃男爵,名字叫西蒙·雅克。男爵属于上一世纪的贵族,心地善良,但有些古怪脾气。他非常崇拜卢梭,热爱大自然、原野、树林和动物。

身为贵族,男爵对一七九三年所发生的事件本能地怀有反感;但他那哲人的气质和所受的非正统的教育,使他痛恨暴政,当然这种痛恨也就只限于无关痛痒地发发牢骚而已。

秉性善良是男爵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这种善良,不论为爱怜,为施舍,为拥抱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一种造物主式的善良,佛光普照,来者不拒,仿佛出于意志的迟钝和魄力不足,几乎像是一种毛病。

男爵是一个理论家,因此他为女儿的教育想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希望使她成为一个幸福、善良、正直而温柔多情的女性。

约娜在家里一直住到十二岁。然后,尽管做娘的哭哭啼啼,父亲还是把她送进圣心修道院去寄宿了。

他让她在那里过严格的幽禁生活,和外界隔绝起来,不使她知道人世间的一切。他希望在她十七岁上把她接回来时仍然是童贞无邪,然后由他自己诗意地来灌输给她人世的常情,在田园生活中,在丰饶和肥沃的大地上来启发她的性灵,利用通过观察动物的相亲相爱和依恋不舍来向她揭示生命和谐的法则。

如今她从修道院回来了,喜气洋洋,精力充沛,急想尝一尝人生的幸福和欢乐,以及种种甜蜜的奇遇,这一切都是她在修道院闲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长夜里,在孤独的幻想中一再在心头出现过的。

她长得叫人想起韦洛内兹的一幅肖像画:闪闪发亮的鲜栗色的头发,仿佛使她的皮肤显得更为光彩,这是生长在贵族家庭里的人所特有的一种白净而红润的皮肤,在阳光的抚弄下,隐约可以分辨出在皮肤上还蒙着一层细绒般的汗毛。眼睛是暗蓝色的,就像荷兰小瓷人的眼睛一样。

她在左鼻翅上有一粒小黑痣,右颊上也有一粒,还有几根初看时分辨不出的和皮肤同一颜色的汗毛。她身材修长,胸部丰满,腰身显出柔美的曲线。她说话时清脆的嗓门有时显得太尖,但是她爽朗的笑声可以教她周围的人们都感染快乐。她常有这种习惯性的动作:把双手举到鬓角边,像是要掠平她的头发。

看见她父亲进来,她迎过去抱住他,吻着他,叫道:“到底走不走呢?”

他微笑了,摆动着他那留得很长的苍苍白发,一面伸手指着窗外说:

“你说这样的天气怎么能动身呢?”

然而她撒着娇,甜蜜蜜地央求他:

“啊!爸爸,我求求您,我们走吧!到下午天一定会晴的。”

“但你母亲可绝对不会答应呀!”

“行!我担保她会答应的,我去跟她讲就是啦。”

“好吧,你要能说服你母亲,我这方面就不成问题。”

她连忙奔向男爵夫人的卧室,因为她等候这动身的一天,早等得愈来愈不耐烦了。

自从她进圣心修道院以后,她没有离开过卢昂,因为不到一定年龄,她父亲不放心她享受任何娱乐。只有过两次把她带到巴黎去,每次住了半个月,但巴黎也是一个城市,而她所向往的却是乡村。

现在她就要到白杨山庄去过夏天,这个古老的庄园是他们家的产业,房子造在意埠附近的高岩上。她相信这种在海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定是其乐无穷的。而且,庄园的这份产业早已决定是留给她的,等她结婚以后她就要在那里长住下去。

可恨这场大雨从昨夜下起,片刻不停,这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

可是才过了三分钟,她就从她母亲的卧室冲出来了,满屋子都听得见她的叫声:“爸爸,爸爸,妈妈答应了;快备车吧!”

雨仍然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而当那辆四轮马车到门口时,雨反而下得更大了。

约娜正要上车时,男爵夫人才从楼梯上被搀下来,一手是她丈夫扶着,另一手是一个高个儿的使女,这位姑娘结实矫健得像一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格沃地方的人,年纪至多才十八岁,不过看去少说也像有二十岁了。这一家人拿她当第二个女儿看待,因为她妈妈原先是约娜的奶妈,这样她和约娜就成了同奶姊妹。她的名字叫萝莎丽。

萝莎丽主要的职务是搀扶她的女主人走路,因为近几年来男爵夫人由于害了心脏扩大症,身体变得异常肥胖,她时刻都为这个叫苦。

男爵夫人步行到这所古老的府邸的台阶前,已经气喘得厉害,她望一望院子里满处淌着水,叹气说:“这真是不讲道理。”

男爵始终堆着微笑,答道:“这可是您自己拿的主意,阿黛莱德夫人。”

由于她有阿黛莱德这么一个华贵的名字,她丈夫一叫她时,便总要带上“夫人”这个称呼,表示尊敬,其实却是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很吃力地上了车子,把车身的弹簧压得咯吱咯吱地响。男爵坐在她身旁,约娜和萝莎丽坐在对面的板凳上,背向着马。

厨娘吕迪芬抱来几件外套,盖在他们的膝头上,又拿来两个筐子,塞到他们腿底下;然后自己爬上车,坐在西蒙老爹身边的座位上,用一块大毡子裹住了全身。门房夫妇走过来关上车门,向全家鞠躬告别;行李是随后另用两轮车送的,主人为这事又向他俩叮嘱了一番,全家这才起程。

马车夫西蒙老爹在雨下低着头,弓着背,缩在三幅披肩的长外套里,看也看不见了。呼啸的暴风雨吹打着车窗,路面淹没在雨水中。

两匹马拖着那辆四轮马车快步沿着河岸驰去,赶过一排排的大船。船上的桅杆、帆架和网绳像落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木一样凄然挺立在湿漉漉的天空里。然后马车转入漫长的里节台山的林荫大道。

不久车子穿过一片一片的牧野;偶尔一株被淹的垂柳,枝叶像尸体那样无力地垂着,从雨水迷茫中显露出它那沉重的神态。马蹄在路上嗒嗒地响着,四个车轮溅起成团的泥浆。

车上谁也没有说话;旅人的心情也和大地一样,仿佛是湿漉漉的。男爵夫人仰着脑袋,合上了眼皮,把头靠在车厢上。男爵凄然瞭望着雨中田野忧郁的景色。萝莎丽膝头上搁着一个包,像乡下老百姓常有的那样,在那里兀然出神。独有约娜,在这种温暖的下雨天,仿佛刚从紧闭的室内被移到露天的一棵植物,觉得自己又复活了;她那浓厚的兴致,像是密集的枝叶,把她的心和忧愁隔绝开了。虽然她也默不作声,但心里却想歌唱,恨不得把手伸到窗外接一点雨水来喝;她欣赏马儿载着她飞奔,她观望沿路凄凉的景色,而感到自己安稳地坐在车中,倾盆大雨,淋不到她,心里真是快活极了。

在滂沱大雨下,两匹马儿发亮的臀部上冒出一阵阵的热气来。

男爵夫人渐渐睡熟了。六股梳理得很整齐的下垂的鬈发,像框子似的围住她的脸庞,脸庞慢慢沉下来,绵软软地被托住在脖子下三道厚厚的肉褶上,脖子最靠下的几道褶裥已经和汪洋大海似的胸部连接在一起了。每呼吸一次,她的脑袋昂起来,然后又垂下去;两个腮帮子都鼓着,同时从半开的嘴唇缝里呼噜呼噜地发出热闹的鼾声。她丈夫向她偏过身子去,轻轻地把一个皮制的小钱包放到她交搭在肥大肚皮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动把她惊醒了;她以人们在瞌睡中突然被惊醒时的那种发呆的神色,看了看这个钱包。钱包掉下去,散开了。金币和钞票哗啦一下撒了满车。这时候她才完全清醒;她女儿乐得哈哈大笑。

男爵把钱币拾起来,搁在她的膝头上,说道:“你看,亲爱的朋友,从艾勒多田产得来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了。我把它卖了,为的可以修理白杨山庄,以后我们常要住在那里了。”

她数了数,总共是六千四百法郎,然后从从容容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在祖遗的三十一处田产中,艾勒多是其中被卖掉的第九处了。他们手头现有的田产,每年还能有两万法郎的进益,如果管理得法,每年收入三万法郎也是毫不费事的。

由于他们生活简单,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始终有着一个敞开的无底洞,这笔收入照理也就满够开销的了。那无底洞是什么呢?就是秉性善良。这种善良吸干他们手心里的钱,就像太阳吸干洼地里的水一样。金钱流出去,流得无影无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上来。他们中总不免有一个人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花了一百法郎,可并没有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种慷慨好施倒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同感,毫不介意。

约娜问道:“我那庄园,现在很美观吗?”

男爵喜滋滋地回答说:“孩子,你去看吧!”

滂沱大雨渐渐过去了;后来只不过剩下烟雾中飘着的极细的雨丝。天空的乌云拨开了,天色清朗起来;而突然,一抹斜阳仿佛从看不见的洞口照射到牧野上。

先是云散开了,从隙缝中露出蓝色的天幕;然后云层的裂口,像被撕碎了的面纱,越来越扩大;明净碧蓝的天空终于整个展开在大地上了。

吹过一阵凉爽的和风,仿佛大地满意地透过一口气来;而当马车驰过田园和树林时,人们偶尔可以听到一只晾着羽毛的鸟儿的欢快歌唱。

夜色降临了。现在车子里除了约娜,人人都瞌睡了。马车两次在小旅店前停下来,为让牲口歇一歇,喂它们点儿水和饲料。

太阳早已落山;远方响着教堂的钟声。他们在一个小村庄里点上了车灯;这时天空已布满了繁星。一路上,从疏疏落落的村舍中,在黑夜里透露出点点灯火。猛然,在一座小山背后,透过杉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红又大,仿佛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夜晚非常和暖,车窗都打开了。尽情饱尝了梦境和幸福的幻想后的约娜,这时也已疲倦,而在那里闭目养神了。有时一个姿势坐得过久了,感到麻木,她就又睁开眼睛,向外边望望。在这满天星斗的夜色里,她看见农庄上的树木从她身边滑过,躺在场地上的几头牛听见车声昂起头来。于是,她又另换一个姿势坐着,想重温一个恍惚的梦境;然而车轮持续不断的转动声在她的耳朵里隆隆地响着,使她倦于思索,于是她又合上眼睛,感觉身心实在都太疲乏了。

最后马车终于停住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跟前。他们已到目的地了。约娜突然醒来,很快就跳下车子。她父亲和萝莎丽由一个农户照着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来。她已筋疲力尽,难受得直哼哼,却不断用微弱的声音重复说:“啊,天哪!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哪!”她什么也不肯喝,什么也不肯吃,在床上躺下,立刻就睡熟了。

约娜和男爵,父女俩共进晚餐。

两人相对微笑,在桌上手握着手;父女俩满怀着孩子般的喜悦,最后便一同去察看经过修理后的住宅。

这是一所诺曼底式的高大的建筑,包括农庄和宅邸。正屋全部是用白石建成的,但现在已经呈露灰色了,宽敞得足够住下整族的人。

一间宽广无比的厅堂贯穿着这整所住宅,并使它分隔成左右两部分,厅堂前后对开着两道大门。进门处两面都有楼梯,梯级像桥一样从两面各向上升,会合到二楼,这样楼上正中就留出很大的空间来。

楼下右首是一间其大无比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毡。全部家具上都覆着细绣的锦毡,图案全是拉封丹《寓言》中的故事;约娜发现了她幼年时所喜爱的一把椅子,高兴得跳起来了,这把椅子上绣的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紧挨客厅的是一间放满古书的藏书室和其他两间空着的屋子;左面是新换了壁板的餐厅,此外还有洗衣房、餐具储存室、厨房和一小间浴室。

二楼有一条贯穿全楼的长走廊。十个房间的十扇门都是对着走廊的。右首最靠里的一间便是约娜的卧室。父女俩走进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是男爵最近叫人重新整修过的,家具和挂毡都是利用原先存在阁楼上不用的东西。

挂毡是弗朗德勒的产品,都已很古老了,这就使房间里增添了许多图案中古怪的人物。

但是当约娜一看到她的床,她高兴得叫起来了。床的四个角上,有四只橡木雕制的大鸟,全身乌黑,上蜡后闪闪发亮,它们像守护天使一般围抱着床。床架两旁雕的是绕着花朵和鲜果的两个大花环;四根带有哥林多式的柱头、细刻精镂的凹纹床柱,托着檐板,上面刻着身缠蔷薇花的小爱神。

这张床气派十足,虽然年代已久,木料变暗了,显得有些严肃,但仍然是很雅致的。

床面的罩单和床顶的天幕灿烂如繁星闪耀的天空,那都是用深蓝的古式丝绸做成的,上面绣着一朵朵金色的大百合花。

约娜细细地把床观赏了一番以后,又举起蜡烛去照墙上的挂毡,想看一看绣的是些什么。

一个贵族青年和一个贵族少女穿着绿色、红色和黄色的离奇古怪的服装,正在一棵结着白色果子的青色的树下谈天。一只大白兔子啃着一点点灰色的小草。

就在这两个人物头顶上,有用写意法表示出来的远处的五所尖顶的小圆房子;再往上,几乎接近天空的地方,是一架红色的风车。

在整幅挂毡上,还环绕着许多花卉的图案。

另外两幅和第一幅差不多,不同的是可以看到从房子里出来四个小人儿,他们身穿弗朗德勒人的服装,高举着胳膊,表示万分惊异和愤慨的样子。

但最后一幅挂毡上绣的是一个伤心的场面:兔子仍然在那里啃草,但在它旁边,那个年轻人已经倒在地上,像是死去了。少女面对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果子的颜色已经都变成了黑的。

约娜不了解这里绣的都是什么,正想走开不看了,却发现原来在一个角上还有一只小得看不清的野兽。图案中的那只兔子要真是活的,会把它认作是一片草屑而吞下去。可是那野兽却是一头狮子。

这时她才看懂,原来挂毡上绣的是皮拉姆和蒂丝佩悲惨的故事!虽然这里图案的天真使她觉得好笑,但自喜有这个爱情冒险故事做伴,倒是怪有意思的,因为那可以时刻唤起她内心的期待和向往,这个古老传说中的温情蜜意夜夜都会盘旋在她的梦中。

室内其他的陈设和家具,各种式样和风格的都有。世代祖传下来的用物使这种古老的宅邸成了包罗万象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式的富丽堂皇的五斗衣橱,边上镶着光彩夺目的铜饰件;摆在衣橱两边的,却是路易十五时代式的两把圈手椅,还带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和壁炉遥遥相对,壁炉台上摆着一座用圆玻璃罩罩上的帝政时代的台钟。

钟本身的式样是青铜制的一个蜂房,被四根大理石的柱子凌空架在一座满开金色花朵的花园上。蜂房下端有一条细长的缝,从这里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珐琅质翅膀的蜜蜂,这只蜜蜂就在花园上来回不停地摆动。

钟面是彩色瓷质的,嵌在蜂房中间。

钟声响了十一下。男爵抱吻过女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时约娜还未尽兴,但也不得不上床了。

她向卧室最后环视了一遍,才把蜡烛吹灭。她那张床只有床头靠着墙,左首临窗,月光从窗口射进来,倾泻在地上,晶莹清澈,恍如水泉。

月色反照到墙上,悄悄地抚弄着皮拉姆和蒂丝佩永生的爱情。

从床脚那端的另外一个窗口,约娜望得见一棵大树,这时也整个浸在柔和的月光里。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侧卧着,但不到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

她仿佛还在马车上受着颠簸,脑子里老听到车轮在那里转动。最初她仍然躺着不动,希望静卧一阵就可以睡熟了;然而不久,焦躁的情绪又侵占了她的全身。

她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麻,浑身愈来愈热。于是她起来了,光着脚,裸着胳膊,穿着一身长睡衣,看去有如一个幽灵,踏着地板上的月光,走去推开窗子,眺望夜色。

月光是那样皎洁,看去像在白天,少女约娜对自己儿时所喜爱的景物,一草一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在她面前,首先是那一大片草地,这时在月光下,涂上了一层奶油般的黄色。宅邸正面,挺立着那两棵大树,靠北的一棵是梧桐树,靠南的一棵是菩提树。

在这一大片草地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灌木林,这是庄园的一道分界线。为了防御海面暴风的侵袭,这里还种着五排古榆,它们受海风不断的折磨,都已枝柯拳曲,树梢削平而倾斜成像一个屋顶了。

园景的左右两面,各有一条林荫路,把正中主人住的宅邸和毗邻的两个农庄分隔开来。长长的林荫路旁都种了长得高大无比的白杨树;左右两个农庄,一个归库亚尔一家人看管,另一个归马丁家看管。

白杨山庄这个名字就是由这些白杨树而来的。在这围圈之外,伸展着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地,长满了金雀花。不分昼夜,海风都在那里呼啸。然后海岸突然倾下,形成一道陡直的高达百公尺的白色悬崖,崖脚浸没在海波里。

约娜眺望着远处微波荡漾的海面,它仿佛正在星光下酣睡。

在这不见阳光的岑寂的时刻里,大地上散发出各种气息。攀缘在楼下窗口四周的一株素馨花不断吐出浓郁的香味,和嫩叶的清香搅和在一起。海风阵阵袭来,带着强烈的盐味和海藻黏液的气息。

约娜起初放开胸怀,痛痛快快地呼吸着,乡间宁静的气氛,像一次凉水澡似的,使她的心境平静下去。

暮色降临时才苏醒的夜行动物,在黑夜的静寂中度过默默无闻的一生,这时在月色薄明中悄悄地活动起来。大鸟像斑点,像黑影,无声地掠过天空;看不见的飞虫,嗡嗡地在耳边擦过;轻轻的脚掌穿过浴着露水的草地或是杳无人迹的沙径。

只有几只发愁的癞蛤蟆对着月光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叫声。

约娜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扩展了。像这明净的夜晚一样,在她心中也充满了细声密语;像在她周围活跃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彷徨的欲念都突然在她心中蠕动起来。像有一种吸引力把她和这充满生命的诗境融合在一起了。在这柔和的月夜里,她感到神秘的东西在战栗,不可捉摸的希望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像幸福的气息似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了。

爱情!两年来在这怀春的少女身上愈来愈成为迫不及待的东西了。现在,她已有了恋爱的自由,只要能够遇见这个人,遇见“他”,就行了。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她并不十分了然,甚至也没有考虑过。总之,“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她会忠心耿耿地崇拜他,而他也会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在这样的夜里,在星光下,他们会一同出去散步。他俩会手牵着手,脸偎着脸走去,能听得见两颗心的跳跃,能感觉到紧贴着的肩膀的温暖,他俩会把自己的爱情和夏夜柔和的月色交织在一起。他们是那样地结合成一体,只凭相亲相爱的力量,就能渗透彼此内心最隐秘的活动。

而此情此景将在一种无法明言的温情蜜意中,无穷尽地保持下去。

她蓦地觉得仿佛他真的就在她身边,紧挨着她;一种令人销魂的肉感突然从她脚尖直升到头顶。不知不觉中,她用自己的双臂紧搂着胸膛,像是要拥抱住这个梦境;她把嘴唇伸给那不可知的人儿,便像有什么东西落到她嘴唇上,宛如春风给了她一次爱情的接吻,几乎使她晕倒了。

出其不意地,在庄园后面的大路上,她听到有人在黑夜中走路的声音。于是,在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激动下,她竟把必不可能的事情、天定的机缘、神赐的预感、命运浪漫的巧合诸如此类的东西都信以为真了,她想道:“万一是他呢!”她放心不下地倾听着旅人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以为他必定要停在大门口,来要求借宿了。

他走过去了,她像是受了一场欺骗似的感到伤心。但是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精神作用,并对这种痴情感到好笑了。

当她稍稍安静下来时,她把自己的思想引导到更为合理的向往中去,她猜测自己的前途,计划自己的生活。

她要和他一起在这里过共同的生活,住在这俯瞰大海的安静的庄园里。她一定会有两个孩子,男孩给他,女孩给自己。她想象孩子们正在那棵梧桐树和菩提树之间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做父母的得意地瞧着他们,互相交换着甜情蜜意的目语。

她这样梦想了很久很久,这时月亮在天空已将走尽它的旅程,正要隐没到大海中去。空气变得愈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已渐渐发白。右首农庄里的一只公鸡叫了;左首农庄里的公鸡随声应和。它们嘶哑的啼声穿过鸡舍的板壁,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天空无际的苍穹在不知不觉中发白了,群星一一消失。

鸟儿唧唧地叫响了。起初是怯生生地从树叶丛中传来;逐渐胆大起来,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枝枝叶叶间都响彻颤动的、喜悦的欢唱。

约娜顿时觉得天已大亮了;她把埋在双手里的头抬起来,然后又闭上眼睛,黎明的光彩使她目眩。

翻腾着的紫红的朝霞半掩在白杨树的大路后面,向着苏醒的大地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

逐渐,拨开耀眼的云彩,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了,把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到树木上、平原上、海洋上和整个大地上。

这时约娜欣喜若狂。在这光辉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一种醉人的快乐,一种无限的柔情,淹没了她那软弱的心。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她生命的起点!她希望的再现!她用双臂伸向光辉灿烂的空间,想要和太阳拥抱;她要说出、她要大声高呼像这黎明一般神圣的事物;但她只是木然凝固在这股无从表达的热情中。于是,她感觉两股热泪夺眶而出,她用双手抱住额头,如醉如痴地哭了。

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黎明的灿烂景象已经消散。她觉得自己心境也平静了,感觉有点疲倦,刚才那种兴奋仿佛已经过去了。她没有关上窗子就倒在床上,又空想了一阵,然后才沉沉入睡。她睡得那么香,到八点时她父亲喊她,她都听不见,直到他走进她的房间里,她才醒来。

他要带她去看修缮后的庄园,“她”的庄园。

宅邸对田野的一面,有一个种着苹果树的大院子和村路隔开。这条村路两旁都是农家的田园,走半法里路的样子,便接上从勒阿弗尔通往费岗的公路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的大门起一直通到宅邸的台阶面前。院子两旁,沿着左右两个农庄的沟渠,各有一排用海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宅邸的屋顶已经翻新;所有门窗墙壁都修缮过,房间重新装饰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新添上的银白色的窗扉和正面高大的灰墙上的修补,使这座褪了色的古老宅邸,看去像是生了许多斑点。

从宅邸的背面,也就是从约娜卧房中有一扇窗口对着的那一面,越过灌木林和久经海风剥蚀的一排榆树,远远可以望见大海。

约娜和男爵,臂挽臂,到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墙角都不漏过;然后父女俩,顺着那两条长长的白杨路,散起步来。白杨路所环抱的一带,总称为“花园”。树下生长起来的青草看去已成一片绿茵。灌木林就在花园的尽头,这一带最是迷人,曲曲折折的小道交错在一起,树木的枝叶形成了一道道分隔的矮墙。突然间蹦出一只野兔来,使约娜吃了一惊,野兔越过斜坡,蹿进悬崖边的蔺草中间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是十分疲倦,说是要去休憩,男爵便建议和他女儿到意埠去走一遭。

父女俩出发了,先是穿过白杨山庄所在的埃都旺村。三个农民,仿佛一向就认得他们似的,对他们敬礼。

他俩顺着曲折的山谷,进入通向海边的斜坡上的树林中去了。

不久,意埠那个小镇就在眼前。坐在门口缝补衣服的妇女们,望着他们走过。那条倾斜的街道中间有一道水沟,两旁人家的门口到处都有垃圾,发散出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棕色的渔网,晾在门口,网上还留有小银币似的闪光的鱼鳞;小屋子里,每间房间要住上好几口人,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几只鸽子在水沟边走动,寻觅食物。

约娜看着这一切,觉得新鲜而又稀奇,仿佛在看舞台上的一幕布景。

但当他们在一道墙角拐弯时,她猛然望见了极目无际、碧绿而平静的汪洋大海。

他们在海滩前站住了,瞭望海面的景色。点点帆影,有如飞鸟白色的翅膀掠过海面。左右两面都矗立着高大的悬崖。在一边,有一个海岬挡住了视线,在另一边,海岸线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到最后只能望见淡淡的一线。

在附近的一个海湾里,可以望见一个港口和一些民房。微波冲击着岸边的碛石,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声响,它所激起的泡沫,替海岸镶上了一道白色的花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在岸边,侧身斜躺在鹅卵石的沙滩上,在太阳下晾着涂上了沥青的椭圆形的船舷。几个渔夫,为了要赶晚潮,正在那里收拾渔船。

一个船夫走过来兜售鲜鱼,约娜买了一尾大比目鱼,她要亲自把它带回白杨山庄去。

船夫还建议他们以后坐他的船到海上去游玩。他为了使人记住他的名字,三番五次地重复说:“拉斯蒂克,约瑟芬·拉斯蒂克。”

男爵答应他不会忘记。

父女俩这才走回庄园去。

那条大鱼真把约娜累坏了,她便用她父亲的手杖穿在鱼鳃上,这样两人各执一端,就可以抬着它走了。他们快活地向山坡走去,像孩子般地谈个不停,面迎着风,眼睛里是一股得意的神气;只是那条比目鱼的分量,越来越使他们的胳膊感到沉重,肥大的鱼尾巴后来只能扫着草地,被拖着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