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辆车的配备竟然还是八声道卡匣式的播放器音响。

方向盘非常巨大,几乎就跟装在邮轮上的舵差不多大。

汽车内部有股咳嗽药水的味道。

埃米莉爱极了这辆车。

隔天,当汽车维修员把车子送回来的时候,埃米莉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驾驶座,但很快她就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她越是仔细考虑,就越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离开穆拉比。不过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不想离开穆拉比。在这个妈妈曾经犯了一大堆错,再也不回来的小镇里,她竟然很奇怪地开始有种莫名的舒适感觉。在波士顿的达尔茜,给她的人生设下了一种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高标准,埃米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够努力、不够在乎别人、不够全心付出,有时候,埃米莉很讨厌那样的标准,用那么高的标准审视自己,只是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而已。但结果她却发现,就算是妈妈自己,也没有办法达到那种标准。至少在穆拉比的时候她就做不到。

埃米莉一直坐在车子里,直到车内的温度太高了,她才下车。她不能到隔壁去拜访,因为朱莉娅一早就出门了;她也不想现在回到屋子里去,因为万斯外公正在午睡,而且她房间里新的蝴蝶壁纸让她觉得紧张,她可以发誓,那些壁纸上的蝴蝶绝对在动,但她真的不知道它们怎么可能会动。埃米莉漫无目的地走到后院去,树丛多年没有修剪过了,又密集又杂乱,从埃米莉站着的地方,几乎看不见后院里的小凉亭。四周张望了一下之后,埃米莉突然觉得,去追逐穆拉比之光的那天晚上,穿过了这片树林,竟然只有脚跟轻微割伤,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也想到,他们从湖边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穆拉比之光出现在这片树丛里了,其实她有点失望。在这个充满奇异事情的小镇里,只要能够搞懂一件事情,她就觉得很安慰了。

埃米莉四处晃了一下,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可以做,所以她干脆动手整理后院。她捡起地上大大小小的枯枝,到车库里去找除草机,但是找不着,只找到了几把剪树枝用的大剪刀。所以她拿着剪刀回到凉亭边,开始修剪这些恣意生长的黄杨木树枝,还吓到了一只躲在树荫下的大青蛙。

埃米莉不疾不徐地修剪着凉亭周边杂乱的树枝,渐渐地,凉亭的柱子跟网格栏杆终于重见天日,而那只肥胖的大青蛙则一直跟着她。

她将一把大树枝抛到旁边地上的时候,有一枝小树枝掉到青蛙的身上,埃米莉笑了起来,俯身去把青蛙身上的小树枝拿起来,就在这时,她看到了——

一个大大的爱心,爱心里面刻着“D.S.+L.C.”。

这颗爱心就刻在凉亭中的一根柱子背面,很靠近地面的地方,就像湖边的那棵树一样。

她用手指轻轻地滑过这颗爱心的痕迹,罗根·科菲来过这个后院。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光会突然移到树林边,只是觉得有种直觉要往那个方向看,但就在那儿,树林边缘的其中一棵树干上,又有一个相同的刻痕。

“D.S.+L.C.”。

她把手中的大剪刀放在凉亭的阶梯上,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青蛙跟着她跳了几步之后,就停下来了。她看见稍远的一棵树上又有相同的刻痕,然后接着又一棵,这些刻痕连成了一道路标指示径,让人很难不跟着它们走下去。每隔三四棵树,就会出现一个爱心,里面刻着他们的姓名缩写,有一些比较难辨认,但埃米莉坚持在树林里跟着记号走,走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她终于走出树林,见到了阳光。

这就是那天晚上,她追着穆拉比之光,最后抵达的地方——小镇大街上的公园。

埃米莉望向演奏台,在演奏台的基底处,靠近阶梯的地方,又出现一个相同的爱心跟缩写。

她走向演奏台,蹲在那个刻痕前面,轻轻地抚摸它。

为什么这些记号会连接到这里来?难道是跟那天晚上,她妈妈把罗根·科菲带到这个演奏台上的事情有关系吗?

她又站了起来,环顾整个公园。白天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有些在吃午餐,有些在做日光浴,有些则在跟他们的狗玩接飞盘的游戏。

突然,她看见了温·科菲。

他就在公园的中央,跟几个成年人站在一起,其中一个男人就是上次在湖边派对中负责烤肉那位高大男士。埃米莉上次还没有察觉,不过今天从那男人的深色头发、亚麻材质的夏装,还有正式的领结来看,他应该是温的亲戚。那些成年人指着街道上一个正在竖立起来的大型节庆招牌,但温的头却转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朝她看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埃米莉立刻躲到了演奏台的后面,但她刚躲好就立刻后悔了。她是怎么了?在这么小的一个镇里,他们两个总不可能永远都不碰面,但是埃米莉不希望温以为她是在跟踪他。不过她现在一看见他就躲起来,岂不是让自己的举动更加可疑了吗?

她等了几分钟之后,才鼓起勇气挺直身子,准备走到演奏台的另一边去。这里可是个公共的公园,她绝对有权利出现在这里,就跟温一样。

她才走到演奏台的另一边,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温就站在这里,面对着她。他的一边肩膀斜斜地靠在演奏台的柱子上,双手轻松地插在口袋里。

“你是在躲我吗?”他问。

“没有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甚至也不知道我会在这里,我在外公家后院看到了这个符号,就一路跟着它们,不知道怎的,就通到这里来了。”她指着那个爱心刻痕。

温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把视线往下看那个爱心:“镇上到处都有这个符号。我叔叔过世之后,我爷爷曾经想把所有的刻痕都磨掉,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些刻痕多到他根本磨不完,还有很多是他根本就找不到的。”

“达尔茜·谢尔比和罗根·科菲,这是他们姓名的缩写吗?”

温点点头。

“不管别人怎么想,但她真的不是这个人。”埃米莉又指了指那个符号,脱口而出,“她离开这里之后,就再也不是这个人了。”

“我知道。”温说。埃米莉睁大了眼睛,温只是耸耸肩膀:“我们上次碰面之后,我上网搜寻了她的名字,找到好多关于她的资料,我看到她在波士顿帮忙募款创立的学校,也在学校的网站里看见你的照片。”

这句话令埃米莉有点坐立难安,双颊都发热了。她希望网站上放的不是圣诞节募集食物那个活动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她,表情看起来像便秘一样,但学校纪念文献中就总是会挑中这种照片。埃米莉跟妈妈抗议过这件事,但妈妈只是说:“不要计较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你的外表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在。”埃米莉一直觉得她妈妈一定不了解青少年的心态。

“你对我的了解,远超过我对你的了解。”好一会儿之后埃米莉终于开口,“这样不公平。”

温微微倾身向前靠近她,她的心立刻感觉像漏跳了一拍,重重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到她的嘴唇上,她忍不住猜想温是不是要吻她。更疯狂的是,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心里深处似乎有某一小部分,希望他真的亲吻她。

“这么说,你对我的事也感到好奇吗?”他问。

“当然,”埃米莉诚实地回答,“尤其是为什么只不过在晚上出门,竟会让你叔叔自杀这件事。我妈妈在这里的时候也许并不是个非常好的人,但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严重到必须自杀呢?”

埃米莉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但温听到之后,立刻往后站直了身体,仔细打量着埃米莉:“看来自从我们上次谈过之后,你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

“我外公说他不告诉我,是因为他觉得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他对于你自己跳出来,把我妈妈的过去都告诉我,似乎不是很高兴。”

“是吗?那你自己觉得呢?”

“我还是爱我妈妈。”

他犹豫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说了那些话之后,竟然会有这种结果,这不是他想要的:“我告诉你那些事情,并不是要你去讨厌你妈。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要帮忙而已。”

埃米莉不由得开始怀疑,温到底是想要帮她,还是想要帮他自己。“晚上出门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埃米莉突然问,“我的意思是,你晚上也会出门啊,不是吗?”

“不会。”

“不会?”埃米莉真的吓了一跳,“为什么?”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这你已经说过了,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你?”

温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望着她,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好像有人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吓她一跳,她甚至觉得连空气都仿佛微微地但很突然地抽动了一下,像人被吓到时倒抽一口气的感觉。“小心你在期待的事情。”他说。

“温,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个穿着打扮跟温很相似的高大男人突然从演奏台前面走过来。他的体积很庞大,但不是胖,他身上有雪茄和洗衣粉的香味。他望向温,温的身体立刻像被一条憎恨的绳结捆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然后他转向埃米莉:“噢,”他说,似乎一下子便理解了所有事情,“你一定就是埃米莉·贝内迪克特吧?”

“是的。”

他露出了一个相当有礼貌的微笑,仿佛很开怀似的露齿而笑,但从他的眼中却完全感觉不出一丝丝的诚意:“我是摩根·科菲,穆拉比的镇长,也是温的父亲。没记错的话,上星期六我好像在我女儿的生日派对上见过你,但我不记得我们有邀请你。”

“我并不晓得必须受到邀请才能参加那个派对,真的很抱歉。”

“好吧,那么,”他伸出手,埃米莉也伸出手跟他握手,他的力量大到仿佛要把埃米莉的骨头都捏碎了,“欢迎来到穆拉比。”

“谢谢。”埃米莉一面说着,一面试着想把手抽回来。

他却没有放开,反倒是将她的手举了起来,视线停留在她手腕上的银质新月手链上。“你怎么会有这条手链?”他以严厉的口吻问道。

埃米莉更加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用另一只手盖住了手链:“这是我妈妈的。”

摩根·科菲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爸妈结婚的时候,我爸送给我妈妈的手链。”

埃米莉摇摇头,觉得他一定是搞错了:“也许只是一样的款式而已。”

“那条新月手链上刻着一行字:带你从黑暗走到光明的至爱。”

埃米莉根本不需要看,虽然那行字几乎要被磨掉了,但的的确确是刻在手链上的。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对不起,”她脱下手链,递给摩根·科菲,感觉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一定是她偷来的。”在她知道了那么多妈妈过去做的事情之后,实在没办法再多辩解些什么了。

摩根嘴角的肌肉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她不是偷来的。温,我们走。”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连一个字也没多说,也没有把手链拿走。

温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对埃米莉说:“老实说,刚刚的状况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

埃米莉把脸转开,眨了眨眼睛,让泪水快点消退:“我不想知道你想象中的状况会有多糟。”

温露出微笑,走到她面前,接过了她还紧握在手掌中的手链,帮她重新戴上。

他的手还是一样那么温暖,而且被他触碰过的肌肤,都依然可以感觉那股热度渐渐地扩散开来,那种奇异的安心感觉又出现了,埃米莉深深呼吸,眼泪也消失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埃米莉心里充满了警戒,却又好享受他的温柔。

他替埃米莉戴好手链之后,抬起头望着她的双眼。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埃米莉必须很努力让自己站稳,不要颤抖。

“这个周末的烤肉节游园会,我们会再见面吧?”

关于这个活动,朱莉娅也问过她,但埃米莉当时还没有决定到底去不去。现在,她有肯定的答案了:“会的。”

“我们是朋友吧?”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邀请她去做什么冒险的事情一样。他的存在让埃米莉觉得有勇气站在那里,有勇气面对他,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充满勇气过,但她现在真的觉得,她可以自己替自己的未来做决定。

她点点头。“我们是朋友。”她说。

索耶下班回家,把车开到自己家的车道上时,突然看见朱莉娅坐在他家门口的阶梯上,大腿上放了一个白色的蛋糕盒。他从来不晓得朱莉娅竟然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在那儿,索耶突然觉得自己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才是,但这说不定也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只要提到朱莉娅,很多事情都像是他自己单方面的一头热,不过看到她坐在那儿,至少证实了刚刚他在路边看到的车子是她的,没错。那辆黑色小货车停在几个街口以外的路边,他经过的时候,还在想这辆车真像朱莉娅的车子,现在确定了是她的,没错。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朱莉娅要把车子停在那么远的地方,难道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们俩有联系吗?

他把自己的凌志车停在车库门口,熄火,然后提着公文包下了车。索耶家的家族事业是房屋中介,目前他们的事业版图已经逐渐扩张到邻近的几个小镇,而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查看有可能成为他们客户的地点。在穆拉比,绝大部分的房屋都是科菲家的资产,因此长久以来,他们家唯一的客户,就是科菲家族的人。他爸爸一开始很不愿意接受将事业版图扩张,甚至连思考这种可能性都不愿意,索耶花了好长的时间跟爸爸抗争,让他接受这样的改变,到了现在,他们的生意好得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多开一家分公司了。

他走向朱莉娅,她站了起来。她今天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以及一件深蓝色的乡村风上衣,上衣领口的绳结敞开着,她褐色的大眼睛、浅褐色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整个人看起来既温柔又美丽。他没看见那撮粉红色的发丝,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上前去找出来。他一直都迷恋着朱莉娅,就像充满好奇心的人被未知的事物深深吸引一样,他就是如此深深地被朱莉娅吸引着。但他过去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彻底毁掉了他可以接近朱莉娅的所有机会,而且是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这么“了不起”的成就,他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值得获颁一个奖项或纪念杯,以纪念“史上最久的后悔”。

他跟朱莉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是他多年来的美梦成真。在那一晚之前,朱莉娅对他而言,一直都是个美丽的梦想。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那群特权分子之一,而朱莉娅则是最难接近的那种怪异学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可以和她在一起,所以他老是保持着距离,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那个晚上,是他所设想过的所有美梦都成真的一晚,虽然感觉有点悲喜交加。那天晚上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都是早就在他心里回荡过千百遍的话。但青春期就是这么一回事,好像处在一个黑暗的环境中,只能看清眼前的那一步,接下去的一切都是一片未知。因此隔天朱莉娅离开了学校之后,索耶就开始担心害怕。他和霍莉之间的关系,不只是双方的父母亲,甚至整个学校的人都认可了。而且那个暑假,发生了达尔茜和罗根的事情之后,整个小镇的人都开始用怀疑批判的眼光,重新看待达尔茜以及她的那群朋友。索耶感到不安,只想紧紧抓住他拥有的一切,而他从来都不曾拥有朱莉娅。他想握住她,可是那就像想握住水一样,她会从指缝中流失,张开手掌,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既可爱又奇怪,且难以捉摸,她拥有一切他所没有的特质,他完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当她打电话来说自己怀孕了的时候,他的回应简直是恶劣透顶,他每次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回应,都觉得像在看电影一样,他唯一能想到的回应方式,就是竭尽所能地撇清关系。那个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那是他自己的邪恶面,一个不负责任的坏男孩叫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去堕胎,只因为他不想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

但他终究还是必须面对后果,命运就是有办法像这样反咬你一口,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尝到报应。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一开始是跟霍莉在一起,再来则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家族事业上面。但从朱莉娅回到小镇的那一刻开始,他才终于了解,他根本就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他只是一直在等待。

等她回来,等她原谅他。

“我以为你并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他走上阶梯,朝她走了过去。

“我的确不知道。有人告诉我,你在加里夫路上有一栋大房子,我以为你住在那里,但是斯特拉告诉我,那里是你跟霍莉以前住的地方,离婚之后,你就自己搬到这里来了。”

“实际上,那栋房子仍然是霍莉和我共同拥有的,”他停在门廊上,站在朱莉娅的面前,“她搬到罗利之后,我们就把房子租出去了,收到的租金平分。”

“你为什么不干脆继续住在那里?”

“那栋房子太大了。那是我的家人给我的结婚礼物,有五个卧室,强烈暗示我们要生孩子。”

“哦。”朱莉娅不太自在地回应。

“你不必觉得尴尬,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朱莉娅用一种不相信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转换话题,把蛋糕盒用力推到他面前。“这个蜂鸟蛋糕是给你的,”她说,“我昨天晚上做的。”

索耶放下了公文包,接过了蛋糕盒,一脸震惊:“你真的为我做了蛋糕?”

“别那么快就开始感动,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嗯……其实不止一件事,不过最重要的事情改天再说。”

改天——这真是个耐人寻味的词。而且让他觉得充满希望、振奋不已,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之情。“改天”,就代表还有下一次见面,他还有下一次机会可以跟朱莉娅相处。“所以,给我这个蛋糕是因为要安抚我吗?”

“给你这个蛋糕是因为你喜欢吃蛋糕。”

他做了一个请她进门的手势。“请进。”他说,一面因为可以邀请她进他的房子而开心不已。仿佛只要朱莉娅跨过了他家的门槛,他的人生就又建立了一个重大的里程碑,迈入另一个新的阶段了一样。她就会变得跟他更加亲近,他就离得到她的宽恕更近了一些。

朱莉娅却摇摇头:“不,我的车子没有油了。”

“哦,难怪你把车子停在那么远的地方。”

她点点头:“我只是在等你回来,把蛋糕给你,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我就要走路去加油站了。”

“我可以载你过去。”

“不用了。”她用轻蔑的口吻回应。她一点都不想从索耶这里得到什么,但索耶却想从她这里得到越多东西越好。“我的确是因为你才做蛋糕的。不对,是‘我是因为你才开始做蛋糕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

索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着实吃了一惊。

她将手插到牛仔裤口袋的最深处,使得她的肩膀耸起了一些:“你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妈妈烤蛋糕的时候,你总是可以‘感觉’到蛋糕的故事吧?我非常喜欢那个故事,从我离开学校之后,我就开始自己学做蛋糕了,整件事的始末就是这样。重点是,在我的人生遭遇那么多悲惨事情的那段时期,是你给了我一些美好的事情,给了我一些支持我的力量。等我回到巴尔的摩,我准备开一间自己的烘焙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开始的。”

索耶突然觉得,朱莉娅愿意告诉他这些,实在是太慷慨了,相形之下,他实在是非常卑微:“除了痛苦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给过你,你怎么还能把这一切归功于我?”

“因为我已经学会用正面的态度来看事情。”

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踌躇了一会儿之后,才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朱莉娅露出了微笑:“对啊。”

一方面,他真的很想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可以留到以后再说。他可以怀抱着好奇心,永远活在这种期待之中,只要一直能这样跟她相处下去,他就愿意忍受。

他将蛋糕盒子转向自己,打开盒盖。是蜂鸟蛋糕,他爱极了蜂鸟蛋糕。他现在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克制自己不要立刻把手插进蛋糕里。小的时候,妈妈会故意把蛋糕藏起来,但他总是能找到,他就是没办法克制自己。那个年纪,他还没有发展出强烈的意志力,来抗拒这种欲望。他这种对甜食的知觉能力,是遗传自爷爷的,也因为如此,他跟爷爷特别亲近,比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亲密。爷爷教会了他如何把这种能力关掉,在经过了无数次胃痛的折腾练习后,他终于学会了。爷爷也告诉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所以一定要小心,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现在,索耶大部分的时间都把这种能力关上,除非是他很累,或是注意力不能集中的时候,他才会不经意地看见那种银色闪闪发亮的“味道”,从别人家的窗户飘出来,或是从小朋友的午餐盒中,看见闪闪发亮的香味缓缓飘过来。他只有在每个星期四晚上,朱莉娅在楼上做蛋糕的时候,才会有意识地打开这种能力。虽然朱莉娅一直躲着他,但他还是可以看见她做出的蛋糕的香味,她的手艺好极了,味道看起来也格外美丽。他会因此觉得精神振奋,全心地享受她的蛋糕香味。

“关于我这种甜食感知能力,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他说,这个能力就连霍莉也不知道。

“我真不想打破你的想象,但这个秘密已经传出去了。”

他把蛋糕盒盖盖上,以免被这种欲望给打败了。他摇摇头:“嗯哼,没有用的,你可以尽你所能地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不过我们两个都很清楚,你对我还是有温柔不设防的一面的,你刚刚已经承认了。”

“如果你敢说出去的话,我会坚决否认的。”

“好啦,”他说,感觉自己像一朵棉花般轻飘飘的,“我载你到你的车子那边,我的车库里面应该还有一些汽油。”

“不用了,我……”

但他已经拿起了公文包,走下阶梯了。

他把蛋糕和公文包都放在汽车后座,再把汽油桶放进后备厢,都弄好之后,朱莉娅仍站在车道上,似乎相当局促不安,但也因此更显得她可爱。

索耶替她打开了前座的车门,她只好叹了口气,坐上车。

索耶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时,朱莉娅故意假装忙着玩他车上的导航系统,她将目的地设成高速公路旁的法兰克马桶世界,索耶只是微笑着。

不顾导航想引他们去马桶世界,几分钟之后,他们到达朱莉娅的车子旁边。他们下了车,索耶帮她把汽油装进油箱里,她向他道谢,但还没来得及上车,索耶突然又说:“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餐吧。”

她摇摇头:“这样不好。”

“拜托,你在这里的日子只剩下六个月了,至少要享受一下。”

她嗤之以鼻:“所以你现在是在邀请我跟你一夜情吗?”

“当然不是啊!”他说,假装吃了一惊似的,“我是说在餐厅吃晚餐,是你自己想歪了,想到卧室里去了。”

她露出微笑,这反应让他大感愉悦。从她回到穆拉比开始,这是第一次她没有表现出随时准备开战的姿态。索耶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用指尖滑过她的发丝,去找那一撮粉红色的头发。他常常在想,为什么朱莉娅还是坚持染一撮粉红色的头发,这一定是跟十几岁时那满头粉红色头发的她有关系,但到底是她对那个时期的一种纪念呢,还是一种警示,提醒她绝对不可以再回到过去?

他的视线移到她的双眼时,很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原来这么大,而且她还一度看着他的嘴唇。

她以为他想要亲吻她。

而且她竟然没有闪躲。

他突然一阵血脉偾张,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抚摸她、亲吻她,这些感觉都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他们两个之间有种强烈的化学反应。老天,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她对他毫不费力地敞开心胸了,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足球场旁,她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给他,现在的感觉,就跟当时一样。他也还记得,当时他心里想着:这女孩一定是爱着我的。

他抬起了头,一脸诧异。

“我得走了,”朱莉娅慌乱地说,尴尬得不敢看他的眼睛,“谢谢你的汽油。”然后她很快地打开车门,进到车子里。

她的车子开走之后,索耶仍然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着。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