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很好,你回来了。”埃米莉才刚打开大门,万斯外公就已经缓缓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有点意外万斯外公居然会自己走出房间,她原本已经打算要拿烤肉去引诱他了。“我在想,你可能需要一辆车,这样你随时想去湖边就可以去,不需要一天到晚关在家里。我正好有,你知道的,车子,我是说车子。”

“万斯外公……”

“其实我不开车,我没办法开车,因为我的脚太长了,不过你外婆有一辆车,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前一天晚上他们吃烤肉的时候还是尴尬地沉默着,现在这又是什么状况?他带着她穿过厨房,要走出后门的时候,由于万斯的肩膀比门还要宽,因此他必须侧着身子走,才能穿过门走到屋子后面的门廊上。她跟着他走到屋子侧边的车库,那个老旧的车库看起来似乎多年没有人使用过,甚至连车库的门也是许多年没有打开过了。车库前面原本该有的车道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四周都长满了高大的杂草,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孤岛,遗失了与大陆本岛的连接干道,孤零零地矗立在蔓草之间。

万斯将车库的门往上拉开,阳光照进车库里,还可以看见空气中的尘埃在飘荡,但没办法清楚地看到车库的内部。万斯伸手摸索电灯开关的位置,开了灯,里面的日光灯发出了咝咝的声音,闪烁了好几次,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最后才勉强愿意正常地亮了起来,照亮了里面的车子。

“这是一九七八年的奥斯摩比锋芒汽车,”万斯说,“现在被灰尘盖住了,不过它原本是咖啡色的。如果你不介意开这种老车的话,我就找人来维修检查一下。”

埃米莉看着那辆车:“我妈妈以前开这辆车吗?”

“不是,她满十六岁的时候,说想要一辆敞篷车,所以我买了一辆给她。”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不想要这辆,我可以再想办法。”

“不,”埃米莉立刻说,“我喜欢这辆,它看起来像辆强壮的肌肉车。”

“肌肉车?哈!莉莉一定会喜欢你这种说法。”

她转向他:“莉莉是谁?”

万斯似乎有点震惊:“孩子,莉莉是我的妻子。难道你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吗?”

“她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埃米莉把头发塞到耳后,现在就跟他谈谈,“万斯外公,今天在湖边有一个派对,我去了之后,才知道是科菲家举办的派对,然后我就被要求离开了。”

如果愤怒是一种具体可见的东西,那么它看起来应该就像一个两米五高的男人,突然站直了身子耸立在面前一样那么惊人。“他们要你离开?”

“嗯,没有说得那么直接。”埃米莉说,她仍然觉得很丢脸,“不过很明显,科菲家的人不喜欢我,嗯,除了温以外吧,我想。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怎么想的。”

“埃米莉!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只要求你一件事,离他们远一点!”

温说得没错,他说万斯外公很快就会这么说了。“你是要我离穆拉比之光远一点,你没有说要离科菲家的人远一点,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事了。”

万斯深呼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说得对,这一切的确都不是你的错。”他望着那辆车好久之后,才把灯关掉,“我一直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在事情过了这么久之后,时间已经抚平了这些伤痕。”

“是因为我妈妈吗?”埃米莉有点畏缩地说,“温今天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根本没有办法相信。他说我妈妈很残忍,但那是不可能的,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是很好的人,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想谈她的事情,但是求求你,请你告诉我真相。”

“达尔茜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很难搞的孩子。”他一面说,一面把车库的门拉下来,“又固执又骄傲,她真的会仗着自己的影响力,去伤害别人。但是她其实也是个快乐、开朗、有好奇心的孩子,这些特质是遗传莉莉的。莉莉过世的时候,她才十二岁。”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有点尴尬地、很快地伸手抹了一下眼睛,“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照顾她,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她想要的都给她。一开始她会测试我,会跟我要一些非常奢侈的东西,只是要试试看我到底能够包容她的胡闹到什么地步。但是我对她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所以很快,她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她再长大一些之后,就开始以嘲笑别人为乐,取笑别人没有她拥有的东西。有时候,她真的可以做得非常残忍,朱莉娅就是她常常欺负的对象。”

埃米莉此时的感觉,就像上楼梯时突然踏空了一步一样:“我妈妈常常欺负朱莉娅?”

万斯缓慢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很愿意这么说,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有其他人。”

埃米莉感觉到自己在抗拒这一切,她想把一切都推开。万斯外公现在说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她妈妈,她妈妈是那么善良,那么博爱,她的愿望可是想拯救全世界。

“她当时是她那个社交圈中的女王,她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她对那些人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她喜欢的人,他们就会接受;她讨厌的人,他们也会一起排挤那个人。”万斯继续说,“她挑中了一个害羞又敏感的男孩,叫作罗根·科菲,她要大家都接受这个人,所以大家都照做了。”

“温说他自杀了。”

“是的。”

埃米莉顿了一下,考虑着要不要把想问的话都问出口,因为她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听了。

“我妈妈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她屏着呼吸,不安地等着,直到万斯终于开了口:“有。”

万斯内心似乎在挣扎,不知道应该如何启齿。他抬头看着天空,好一阵子之后才说:“温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罗根爱上我妈妈,但他的家人不赞同他们在一起。他说罗根为了跟我妈妈在一起,破坏了家族多年以来的传统,但我妈妈其实只是为了引诱他透露科菲家族的秘密而已。”

万斯叹了一口气:“科菲家族近年来已经变得比较活跃了,但你得知道,他们以前是非常排外的。达尔茜一向很重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这全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让她予取予求,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我以为让她拥有得越多,她就会越快乐。所以当科菲家的人不愿意让她加入他们的社交圈,反对罗根和她在一起时,她非常生气。不只是生气而已,简直要气炸了。莉莉过世之后,达尔茜就一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经常胡乱发脾气。科菲家族从前就有一个怪癖,到现在都还有,就是他们从来不在晚上出门,真的从来不出门。但罗根为了达尔茜,竟然不顾一切破例在晚上出门。有一天晚上,她把镇上大部分的人都集中到公园里那个演奏台前面,宣称她要表演节目给大家看。她有副美妙的嗓子,大家都以为她要唱歌,但结果,她是让罗根站上了演奏台。”

埃米莉等他继续说下去,不可能仅仅是这样而已。“这一点都不合理,”她说,“只因为我妈妈叫他晚上出门,他就自杀?这就是所谓的大秘密?根本就是荒谬至极,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事情了!”

“传统对科菲家的人来说,一向都是很重要的。”万斯说,“罗根又是一个很敏感、很忧郁的年轻人。他自杀之后,整个科菲家族差点搬出穆拉比,他们家族是穆拉比小镇的经济支柱,如果他们搬走,穆拉比就毁了。那次事件等于是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想跟达尔茜来往,因为她差点毁了科菲家族,也等于是差点毁了穆拉比这个小镇。她做了一件没有人愿意原谅她的事情,我就算花再多钱,也弥补不了她的错误。”

埃米莉离万斯越来越远,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往后退。

“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没有提过这件事。”万斯继续说,“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但显然科菲家的人并不这么想,我真的很抱歉。”

埃米莉仍继续往后退。万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步步退后,好像他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他早就习惯所有人都将离他而去。埃米莉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回屋子里。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呆呆地站在那儿,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来这个地方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她早就应该想到,妈妈之所以不跟她说这个地方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理由。这个地方就是不对劲,从她一开始抵达这里,她就感觉得到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里的人居然会因为打破传统而自杀,只因为在夜晚出门就自杀!还有这个大家记忆中的达尔茜·谢尔比,根本就不是她的妈妈!

她站在那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突然听见微弱的、像拍动翅膀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房间里蠢动着。

她很快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她转了一圈,差点站不稳脚步。

壁纸上的紫丁香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大群小蝴蝶,什么颜色都有。

她发誓,从她的眼角余光中,她绝对看见其中几只蝴蝶正在拍动翅膀。这些,根本就不是图案了,它们是真的充斥了整个房间,好像被固定在壁纸上不能动令它们很生气,它们想飞出壁纸,飞出这个房间,飞出这个小镇。

她走向床旁边那面墙,把手贴在墙上。

暂且不管她到底相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体会这些小蝴蝶的感觉。

她把手放下来,慢慢地退出了房间,然后一鼓作气地冲到楼下。万斯才刚从庭院走过来,正准备进厨房。

“我房间里的壁纸,”埃米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换的?”

万斯露出了微笑:“第一次总是特别难以接受,你会习惯的。”

“那个壁纸看起来很旧了,你是怎么让它看起来那么旧的?你怎么能这么快就贴好?还有,你怎么让它……让它……动的?”

“不是我弄的,它是自然发生的。”他像个魔术师一样挥动双手,“那是从我姐姐住进去时开始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那样,那也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会那样的房间。所以如果你不想待在那里,可以搬到别的房间。”

埃米莉摇摇头,就这么短短一天之内,发生的疯狂事情实在太多了!“万斯外公,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壁纸不会自己改变图案的。”

但万斯没有反驳,只是问:“它变成什么图案了?”

说得好像他不知道一样!“蝴蝶,一大堆疯狂的蝴蝶!”

“你就这么想,那个房间只是反映了普遍的真相。”万斯外公说,“我们看世界的角度永远都在变,那是随着我们的心情而改变的。”

埃米莉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想冷静一点地谈这件事:“很感谢你刻意让这一切看起来像魔法一样,我相信你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在这上面,但我真的不在乎什么图案,我可以重新刷油漆吗?”

“没有用的,”万斯耸耸肩,继续说,“你妈试过了。油漆没办法附着在壁纸上,也没办法把它撕下来。”

埃米莉愣住了。为什么这个小镇里的每个人都不愿意让步,一定要这样逼她?对她妈妈的事情也是,对这个……壁纸的事件也是。“所以你是说,我被困在一个有情绪的房间里了吗?”

“你可以搬到别的房间。”

埃米莉把身体靠在红色的大冰箱上,她现在已经无力到连靠自己的力量站着都很困难了。万斯外公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一直没注意到外公还在那里看着她,直到他倾斜了一下身子,好像是左边的臀部在痛,她才稍稍回过神来。“我还在等有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只是在耍我而已。”埃米莉终于开口。

“我完全理解你那种感觉。”他平静地说。

埃米莉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会好吗?”

“总有一天。”

这不是她想要听的答案,但她得接受这一切。

毕竟,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这个事件发生在大约七十年前,那一天正好是二月的满月,人们将二月满月的月亮称为“雪月”。那时的松林湖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水生植物被冰封住,看起来像化石一样,孩子们在湖面上溜冰。那天晚上,小镇大街上有一栋民宅突然起火,起火的那栋房子,就正好坐落在科菲家的别墅旁边。

火焰从房子的窗户窜出来,没多久,消防车也抵达了。因为天气太冷,车子发动不起来,必须动用小镇里最强壮的六个人去帮忙推消防车,才能将消防车顺利地推到起火的民宅旁。镇上的居民都聚集在民宅对面的公园里,他们裹着毯子靠在一起,白色的雾气从他们的口鼻中呼出,大家都屏气凝神地望着那栋着火的房子。那一年万斯才四岁,当时他的身高还没有构成家人的烦恼,其实当时万斯的爸爸还很骄傲,因为自己有个高大健壮的孩子。那天晚上万斯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帽子顶端还有一颗毛球,他跟姐姐共享一条毯子,姐姐站在他的背后,一直玩他帽子上的毛球。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着火焰消长,从黄色、金色到蓝色、橘色,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看着这些颜色的变化,让每个人都想起了夏天的感觉,大家都希望这黑暗、无情的冬日赶快过去,期待温暖的气温可以终止关节的酸痛,不必再忍受冷冰冰的马桶,还有干燥得像碎纸片般剥落的皮肤,有些人甚至痴迷到竟然想靠近那栋着火的房子,满身是灰的消防员除了救火之外,还得忙着把这些民众拉离火场。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看到,然后接二连三,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看的不是着火的房屋,而是隔壁科菲家的别墅。他家所有的仆人,都从靠近火场的那一面墙的窗户伸出头来,把各式各样他们所能找到的液体往隔壁倒,企图阻止火焰蔓延到科菲家的别墅。他们拿出的东西包括花瓶、还装着桃子跟果汁的玻璃罐、一个孩子房间里装着水的玻璃水晶球,还有早餐没喝完的一杯茶。

整个小镇的居民都惊异地看着那幕景象,然后他们才慢慢开始理解,这是因为科菲家族的人一步都不肯离开房子,忠实的仆人们为了救他们,才会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这场火好不容易被扑灭了,幸好科菲家的别墅并没有受到影响,只有庭院边缘几株本来就已经被冻死的杜鹃花被火势波及。隔天早上,流言就传开了,说隔壁的火灾发生时,科菲家的人全都躲到地下室去,他们宣称宁可被烧死,也绝对不在晚上出门。

小镇里的居民一直都知道,科菲家的人讨厌夜晚,所以从不在晚上出门,但他们从不知道状况竟然有这么严重。那天晚上之后,穆拉比的居民们才真正开始好奇,甚至传出很多说法,也许他们晚上不出门并不是单纯地不喜欢出门……很可能是,他们不能够出门。

达尔茜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听这个故事,有时候,万斯得要讲两遍给她听,她才肯乖乖去睡觉。达尔茜一向跟妈妈比较亲近,跟爸爸就没有那么多交集。这种状况很可能是因为在达尔茜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万斯表现得太过小心翼翼了,他不太敢去碰触这个宝宝,因为跟他自己的身高比起来,这个宝宝实在小得不像话。他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她,或是在抱她的时候,会一个不小心就把她摔到地上之类的。所以当万斯发现科菲家的故事可以吸引达尔茜到他身边来时,他开心得不得了。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埋下悲剧的种子。等到达尔茜十几岁的时候,她开始对科菲家族异常着迷。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埃米莉身上。

那天晚上,埃米莉去睡觉了之后,万斯搬了把椅子,坐在后门口的门廊上等着,一只手里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里握着酢浆草,给自己勇气。这天正好是七月满月的日子,七月的满月称为“公羊月”,是属于年轻人和野性热情的日子。

穆拉比之光的存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镇上流传着各式各样版本的传说。但自从那次大火之后,就有谣言说穆拉比之光其实就是科菲家的鬼魂,那些过世的科菲家人,化成光在夜里自由地窜动,弥补他们活着的时候的遗憾。这个谣言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直到今天,如果有外地人问起穆拉比之光,小镇里的人们还是会这样跟他们解释。

当那道光终于出现在后院的树林里时,万斯站了起来,打开手电筒。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他坚定而温和地大声说,他知道那道光能听见他说的话,“我知道是我女儿对不起你,但你不能带走埃米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