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子停下片刻之后,埃米莉才回过神来。一路上,她忧虑地不停把玩手腕上的手链,此时才终于将视线从手链上移开,抬头看向窗外。前庭里两棵巨大的橡树看起来像极了正紧张地行屈膝礼的女性,僵硬身躯上的绿叶色外衣在风中轻轻晃动着。

“就是这里吗?”埃米莉问出租车司机。

“穆拉比的谢尔比路六号,就是这里,没错。”

埃米莉犹豫了一下才付钱下了车。空气里混合着西红柿的甜味跟山胡桃的烟熏味,闻起来既香甜又有点奇怪,埃米莉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已经是黄昏了,但街灯还没有亮起来。整个周遭环境安静得让她讶异,甚至觉得有些诡异。街道上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没有孩童玩闹的声音,也没有音乐或电视的声音。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出租车司机帮她将两个塞得满满的粗呢旅行袋拎下车的时候,埃米莉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条街上都是老旧的房子,当中许多是老电影中会出现的南方风格的房屋,有精致的门与窗框,以及色彩鲜艳的前廊。

司机将行李放在她旁边的人行道上,朝她点头示意之后,就上车离开了。

埃米莉望着出租车消失在街口,有几撮发丝从她短短的马尾中散落出来,她将头发拨到耳后,然后俯身拿起行李袋。她拖着行李,顺着步道走了过去,穿过前庭以及那两棵巨大的橡树。树荫下格外阴冷、黑暗,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但当她穿过树荫时,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

这栋房子跟街道上其他的房子都不一样。

房子原本应该是纯白色的,但现在看起来已经呈现灰色,哥特复兴式的尖拱窗户上也布满了厚厚的灰尘,透不过光线。这房子仿佛是在夸张地炫耀自己的老旧一般,斑驳的油漆碎片跟屋顶砖瓦肆意地散落在庭院中。一楼的外围是环绕式的门廊,门廊支撑着二楼的阳台,两个楼层的地面上都布满了长年未清扫的干枯落叶。如果不是阶梯中央还有一条较为干净、像有人走过的路径,整栋房子看起来根本就是座空屋。

这里就是妈妈长大的地方吗?

埃米莉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颤抖,但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行李太重而引起的。她拖着行李走上阶梯,随着她的脚步翻起一大堆落叶。她踏上了门廊,放下行李,上前去敲了一下门。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一次。

一片寂静。

她再度拨了一下头发,狐疑地转头看背后想找出点端倪。她回过头,轻轻地打开那扇满是灰尘的大门,朝着里面大叫:“有人在吗?”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房子里。

没有回应。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黄昏最后一线微弱的光从客厅窗户透了进来,照在埃米莉的左侧。客厅里的家具色泽深沉、质感高贵且气派豪华,但是这些家具的尺寸对埃米莉来说都太大了,像是给巨人专用的。她的右手边还有一个房间,不过被一扇折叠式的拉门挡住了。正前方是走廊,通往厨房以及连接往二楼的宽大楼梯。她走到楼梯下面,朝着楼上喊:“有人在吗?”

突然之间,折叠式拉门打开了,埃米莉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位银白色头发的老人走了出来,他微微低下头,以免撞到门框。这位老人身材极高,走起路来步伐僵硬,两条腿像踩高跷般。整个人看起来很不稳当,犹如用软木而非钢筋混凝土盖成的摩天大楼,随时都会坍塌似的。

“你终于到了,我都有点担心起来了。”埃米莉记得他那流利的南方口音,一个星期前他们在电话中交谈过一次,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谈,不过他的外表跟埃米莉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埃米莉伸长了脖子,抬头看着他:“你就是万斯·谢尔比?”

他点点头,似乎有点害怕她。这让埃米莉不禁有点得意,原来这么高大的人也会害怕,于是埃米莉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姿态,不想再做什么会吓到他的动作。

埃米莉刻意缓慢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埃米莉。”

他先是露出微笑,接着笑出了声,笑声上扬像一团火焰卷起了灰,并快速往上蹿升。他握住埃米莉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埃米莉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他手中消失了一样。“我知道你是谁,孩子。你长得就跟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时一模一样。”他的笑容很快地消失了,跟他笑出声时一样迅速。他松开了埃米莉的手,不太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你的行李呢?”

“在外面门廊上。”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不久之前,他们两个人才知道彼此的存在,埃米莉心里明明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快就没有话说了呢?

“嗯,”他终于开口,“你在楼上想做什么都没关系,楼上的空间都是你的。我已经没有办法爬上去了,我的髋关节跟膝盖都有关节炎,所以现在我住在这个房间。”他指了指那扇折叠门。“你可以挑你喜欢的房间,不过,你妈妈以前住的房间是右手边的最后一间。你进去之后,告诉我壁纸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

“谢谢你,我会的。”埃米莉说完,那个男人就转过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了,巨大的鞋子使得他的脚步发出偌大的声响。

埃米莉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就这样?

她回到门廊上,把行李拖了进来。走上楼,走道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闷的羊毛味道。二楼总共有六个房间,埃米莉顺着长长的走道一直走下去,行李在硬木地板上拖动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更为明显。

她一直走到右边的最后一个房间,才把行李放下,伸手到房间内侧的墙上去摸索电灯开关。灯亮了之后,埃米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房间里的壁纸。壁纸上的图案是一串又一串的紫丁香,而且似乎是带有香味的壁纸,整个房间里都是紫丁香的味道。墙边是一张有四根帷柱的床,原本的罩纱仍垂挂在帷柱上,但已经老旧破碎了。

床脚有一块白色的木板,上头以螺旋状的字体刻着埃米莉妈妈的名字:达尔茜。埃米莉的手指轻轻拂过木板表面,指头上沾满了灰尘。即使房里的东西都尘封已久,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个房间有种独特的尊贵感。

这实在太奇怪了,这个房间的风格根本一点都不像她的妈妈。

她打开了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踩在已经深到脚踝的落叶上。自从妈妈过世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危险不安,好像走在纸搭的桥上一样。她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本来还带着希望,觉得到了这里之后一切就都没问题了。回到妈妈的故乡让她觉得很安心,甚至还可以跟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的外公住在一起。

但现在,这个寂寞又奇异的地方似乎正在嘲笑她。

这里一点都不像个家。

她伸手想再碰碰自己的手链,好让自己觉得安心一点,但只摸到了光滑的皮肤。她举起手腕,愣住了。

手链不见了。

她慌张地环顾四周,疯狂地踢开阳台上的落叶,找寻手链的踪影。她猜想手链可能刚刚被行李袋钩到,滑进袋子里去了,便冲进房里打开行李袋,将所有衣物都翻了出来,一不小心还把用白色大衣紧紧包住的笔记本电脑摔到了地上。

但手链不在行李袋里。埃米莉立刻冲出房间,跑到一楼去,急速地拉开大门。庭院里被树荫遮盖的地方比刚才更暗了,她必须放慢动作,直到可以看到街道上透过来的灯光时,才又一股脑儿地冲到人行道旁。

找了十分钟之后,埃米莉终于想通了,手链的去向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她把手链掉在人行道上,刚刚已经被别人捡走了;那就是她下车之前把玩手链时,就已经遗落在出租车上,而现在它已经在回罗利的途中了,先前埃米莉就是在罗利的公交车站搭上出租车的。

这条手链是埃米莉母亲达尔茜的遗物。埃米莉非常喜欢这条手链,尤其是上面那个新月形状的饰物。埃米莉常常擦拭这个月亮,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总是不知在想什么似的恍惚着。

埃米莉缓缓地走回屋子里,懊恼着自己居然弄丢了这么重要的手链。

突然她听见像是衣物烘干机的门重重关上的声音,接着外公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埃米莉停下脚步,等着外公走过来时注意到她在这儿,才不会又吓到他。明明他才是异于常人的巨人,但浑身不自在的却是埃米莉,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

当外公在门廊边看到她时,她对外公说:“是紫丁香。”

“紫丁香?”万斯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似乎以为她在玩什么把戏。

“你刚刚不是要我告诉你,妈妈以前房间里的壁纸是什么样子吗?”

“啊,”万斯说,“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花,通常是玫瑰。等到她大了些,就有比较多的变化了。我记得,有一次背景颜色是黑漆漆的,像沥青一样,上面是闪电的图样。又有一次是蓝色的鳞片,像龙的肚子一样。她很不喜欢那个图样,但也没有换掉它。”

埃米莉微笑了起来:“这很不像她的风格,我记得有一次啊——”她突然注意到万斯别过了脸,于是也就不再说下去。很明显,他并不想听。可是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女儿已经有二十年了,难道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的事吗?她心里一阵刺痛,转过身丢下一句“我要去睡觉了”就走开了。

“你饿不饿?”万斯跟着她,却在两人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我早上去店里买了一些青少年吃的食物。”

埃米莉停在楼梯口,转过身来,这个动作让万斯突然地往后退了一步。“谢谢你,可是我真的很累了。”埃米莉回答。

他点点头:“好吧,那么,明天再吃吧。”

埃米莉回到房间里,重重地倒在床上,床垫上有股浓浓的霉味。她瞪着天花板,有一群蛾子受到灯光的吸引飞进房间里,正绕着天花板上那盏蜘蛛网型的华丽吊灯飞舞。妈妈的房间里竟然有一盏吊灯?埃米莉想起以前如果离开房间忘记关灯,都会被她妈妈训斥,现在望着这盏吊灯,她还是很难想象妈妈成长的房间里,竟然会有这种吊灯。

她稍微俯下身子,从地板上抓起几件衣服,盖住自己的脸,闻着衣服上熟悉的味道,属于她妈妈的香味。她用衣服遮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现在就说搬到这里是个错误决定的话,定论下得未免也太早了,可是就算这真的是个错误的决定,她也没办法改变些什么。不过就只忍一年,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听到风卷起落叶在阳台上翻动的声音,再仔细听,反而更像有人在阳台上走动的声音。于是她拿开了盖在脸上的衣服,转过头去,望向还开着的阳台门。

卧室里的灯光让埃米莉可以看见离阳台最近那棵树的树枝,但树枝并没有摇动。她坐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阳台上去,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

“是谁?”埃米莉大声问,但其实她也不晓得若是真的有人回应的话,她该怎么办。

突然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什么闪过她的视线。她快步走到栏杆旁边,在那个过度茂盛的庭院中,离凉亭更远一些的树枝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个——这次她看仔细了——是一道明亮的白色光线,一道移动得非常迅速灵敏的闪光,在树丛之间快速窜动。渐渐地,光线变得黯淡,并且越来越往树丛的深处移动,直到它完全消失为止。

“欢迎来到北卡罗来纳州的穆拉比!”埃米莉想着,“这里是鬼光影、巨人,还有饰品小偷的故乡!”

她转过身想回房间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她看到阳台那张老旧的金属小餐桌上那堆落叶的上方,她的手链就好端端地摆在那儿。

几分钟之前,那里根本没有东西。

喝太多酒了。

朱莉娅准备拿这个当作借口。

等到她明天早上见到斯特拉时,她就要说:“昨天晚上我说的关于索耶的所有事情啊,忘了吧!那都是醉话。”

这天晚上,当朱莉娅走上楼时,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使得她格外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像和斯特拉一起在后院门廊上喝夏天的酒一样糟糕。

还有六个月,她就可以再度脱离这座小镇了,六个月应该是可以很轻松地度过。在她的两年计划中,剩下的这六个月应是最轻松的阶段了。但只要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事情就会变得极为复杂。她若是不小心重新提起了索耶,他就不会让事情这么轻易罢休。她太了解他了。

楼梯顶端的地方装设了一道门,朱莉娅打开门,蹿进一条窄窄的走廊。这是斯特拉的房子,二楼的地方只简单地隔起来,当作一层公寓出租,但是完全没有装潢成公寓该有的模样。走廊两边共有四个房间,一间是浴室,一间是朱莉娅的卧室,另外的两间卧室,一间改造成了小厨房,另一间最小的卧室被朱莉娅当作小客厅来用。

很多年以前,斯特拉还跟她的前夫在一起时,那个男人觉得应该好好利用斯特拉的财产,把房间租出去赚取一些房租。于是他就在楼梯的顶端处挂上了长布帘,开心地说:“看吧!现成的公寓!”接着,他开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租?而斯特拉老是这么评论她的前夫:不用大脑的男人总是对理所当然的结果感到惊讶。

在他们这段婚姻的最后一年里,斯特拉的前夫开始在所有他碰过的东西上都留下细微的黑色粉尘,斯特拉总是说那证明了他是个黑心的人。渐渐地,她发现这种黑色粉尘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散布在她们夏天穿短裤时露出的小腿上,或是将头发扎起时的耳后。

最后斯特拉终于把她的前夫赶了出去,请她的哥哥在楼梯的顶端加装了一道门,在其中一间卧室里布置了管线,装上水槽和烤箱,希望把她那个没用的前夫未完成的计划完成之后,生活可以变得比较美好一点。而朱莉娅就是她的第一个房客。

一开始,朱莉娅对此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斯特拉是她高中时期的死对头之一。但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斯特拉的房子是她搬回穆拉比之后唯一租得起的房子。接着,她很惊讶地发现,若是不提她们两个以前的事情,她跟斯特拉其实还挺处得来的。朱莉娅到现在仍觉得她跟斯特拉之间的友谊难以解释,毕竟她跟斯特拉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在穆拉比高中,斯特拉属于最受欢迎的那种女孩,这些得天独厚的耀眼美丽女孩还自己组成了小团体,取名为莎莎芙拉(Sassafras,一种有特殊香气的树,做沙士的原料),斯特拉就是成员之一。而朱莉娅则是走在走廊上,每个人都会刻意避开她的那种人。她总是板着脸、态度粗鲁而且打扮怪异,她将头发染成亮粉红色,戴着一条镶着铆钉的皮质短项链,把眼线画得又粗又黑,夸张得像双眼瘀青了一样。

而她的父亲则一直装作没有看见她这个样子。

朱莉娅走到了自己的卧室门口,正准备开灯时,她注意到有一道光线从隔壁万斯·谢尔比家照了过来。她在一片黑暗中走到开着的窗边,望出去。从她住进斯特拉的房子里开始,这么多个夜晚因为失眠而一直瞪着窗外看,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万斯·谢尔比家的二楼卧室有灯光亮着。有个十几岁的女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边的阳台上,直直地凝视着万斯家院子里的树丛。那个女孩非常瘦,留着一头黄色的头发,身上弥漫着一股容易受伤的悲伤气息,让整个夜晚闻起来带有枫糖浆的气味。女孩身上好像有种熟悉的感觉,然后朱莉娅突然想起来:万斯的外孙女要搬来跟他一起住。

过去一周以来,朱莉娅的餐厅里最热门的就是这个话题了。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些人觉得好奇,有些人感到害怕,更有一些人尽是发表尖锐、刻薄的评论。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原谅女孩的母亲过去所做的事情。

朱莉娅不想去猜测这个女孩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想这些事情只会让她觉得既不屑又烦躁。要背负着自己的过去过活已经够难受的了,实在不应该再去背负别人的过去。

朱莉娅决定,明天一早,她要去餐厅里多烤一个蛋糕送给这个女孩。

朱莉娅回到房间里换好衣服爬上床,隔壁的灯光又过了一会儿才熄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等待明天起来可以在日历上多划掉一天。

大约两年前,朱莉娅的父亲刚过世的时候,她只是请了几天假,回到穆拉比来处理父亲的后事。她原本的计划是尽快把父亲的房子跟餐厅卖掉,拿了钱就回到马里兰州去,开一间属于自己的烘焙坊,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事情不如她预期的那么顺利。

她很快地发现父亲其实欠了一大笔钱,他的房子和餐厅都已经拿去抵押了。把房子卖掉的话,只能付清房子本身的押金和一小部分的餐厅押金。但就算她把餐厅一起卖掉,也近乎是破产的状态了。所以她想出了一个现在尽人皆知的两年计划,这两年当中,她要过着极为节俭的生活,接手她父亲的杰氏烧烤店,尽量多赚一些钱。差不多两年之后她就可以付清所有的押金,这时候再把餐厅卖掉,还能剩下一些钱。她跟镇上几乎所有的人直截了当地解释过这个计划,她会在穆拉比待两年,不过那不表示她会在这个小镇里长住下去,她只是短期拜访一下,没别的了。

当她接手杰氏烧烤店的时候,这间店已经累积了些许的熟客,这些人都是被她父亲的个人魅力吸引而来的。他总是能让客人们开开心心地离开,从客人们身上就能闻到独特的香甜烧烤味道。然而,穆拉比大概是全美国烧烤店最密集的小镇了,每条街上几乎都有一间以上的烧烤店,竞争相当激烈。尤其是在她父亲过世,吸引人的个人魅力招牌消失之后,朱莉娅体认到一定要让杰氏有与众不同的卖点,才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于是她开始在店里卖亲手做的蛋糕。做蛋糕是朱莉娅的专长,因此很快就让店里的利润大为增加。没多久,杰氏除了著名的莱辛顿式烤肉之外,也开始因为有最好吃的蛋糕与甜点而更加声名大噪。

朱莉娅总是在天还没亮之前就到餐厅去,唯一会比她早的人是店里的厨师。他们两个不常交谈,只是安静地各忙各的事情。她把店里大部分的管理事务交给她父亲亲自传承且信任的员工,即使现在烧烤店是她生活的全部,就算想甩都甩不开,但她还是尽量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不去介入店里的经营事务。

她爱她的父亲,但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想像他一样了。朱莉娅小的时候,还没变成那个情绪化的粉红头发少女之前,她每天上学之前都会跟父亲一起到店里去,从帮忙端盘子到把木头丢进窑里,什么工作她都开开心心地帮忙。许多最珍贵的回忆,都是在杰氏烧烤店里与父亲相处的片段。但在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实在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自在地待在店里,所以她每天都非常早地来到餐厅,把当天要卖的蛋糕烤好,在第一个早起的客人到店里吃早餐时,朱莉娅就离开。运气好的话,她连索耶都不会见到。

然而,今天显然不是个幸运的日子。

“你绝对猜不到昨天晚上斯特拉跟我说了什么。”索耶·亚历山大一派轻松地走进了厨房,这时候朱莉娅正准备完成手边的苹果堆蛋糕,好拿去送给万斯·谢尔比的外孙女。

朱莉娅不悦地暂时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斯特拉一定是在她才刚走上楼之后,就立刻打电话给索耶了。

索耶停在她的身边,故意靠得很近,并肩站在洁净无瑕的金属餐桌旁。他就像一阵清新舒爽的空气,其实索耶这个人相当自恋又有些骄傲,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些小缺点,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迷人的光彩。他有一头金发、蓝色眼珠,英俊有钱,而且为人风趣。此外,他还极度和善,他们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有这种特质,散发着南方贵族的优雅与高贵气质。索耶每天早上都载他爷爷到朱莉娅的餐厅,让爷爷和老朋友们共进早餐。

“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朱莉娅一面说,一面在苹果干跟香料内馅上铺上最后一层蛋糕。

“去跟老板报告啊。”他伸手拨弄朱莉娅左边耳朵旁的头发,手指逗留在一撮粉红色头发上,那是朱莉娅至今还刻意染成粉红色的一小撮,“你难道不想知道昨天晚上斯特拉跟我说了什么吗?”

朱莉娅扭开了头,躲开索耶的手,继续在最后一层蛋糕上放上苹果干及香料内馅,蛋糕侧面则没有加上任何东西。“斯特拉昨晚喝醉了。”她说。

“她说你告诉她,你是为了我而做蛋糕的。”

明知道他一定会说出这句话,朱莉娅还是愣了一下,拿着糖衣抹刀的手一顿。她很快重新开始装饰蛋糕,暗自希望索耶没有注意到她刚刚的停顿。“那是因为她觉得你这个人自尊心不足,所以好心帮你建立一些自信。”

索耶傲慢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是有很多地方受人批评,但自尊心不足我还真没听过。”

“长得那么英俊还真是辛苦。”

“是挺辛苦的。但你真的是这样跟她说的吗?”

朱莉娅把抹刀放进一个用来盛多余馅料的空碗里,再将碗跟抹刀一起拿到水槽里。“我不记得,我也喝醉了。”

“你从来不会喝醉的。”索耶说。

“你这么了解我,竟然敢说出‘你从来不会喝醉’这种话?”说出这句话后,朱莉娅感觉痛快多了。她离开了十八年,实在很想直接告诉索耶:“你根本不知道我成长了多少!”

“好吧。但是我了解斯特拉,就算她喝了酒,也绝对不会说谎骗我。如果不是你真的说了那些话,她干吗要告诉我你做蛋糕是为了我?”

“我是做了蛋糕,而你正好很爱吃甜食,或许是她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了。”她转身进储藏室去拿蛋糕盒,故意在里面待得比平常更久一点,希望等到她再走进厨房的时候,索耶已经放弃讨论这件事并且离开了。

“你要拿蛋糕去哪儿?”等朱莉娅重新回到厨房时,索耶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完全没移动过。整个厨房闹哄哄的,服务生们忙进忙出,厨师们走来走去,切肉的砰砰声不绝于耳,只有索耶静止在原地动也不动。朱莉娅很快别过身子去不看他。看着亚历山大家的男人太久,就像盯着太阳一样,那幅影像会印在脑海中,就算闭上眼睛,也还是看得见他。

“我要拿去给万斯·谢尔比的外孙女,她昨天晚上刚到。”

索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竟然会欢迎别人到这里来?”

被索耶这么一说,朱莉娅才发现自己这个举动的确是很讽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望着她把蛋糕装进盒子里。“你穿这个颜色很好看。”他说,并伸手碰触她白色长袖上衣的衣袖。

她立刻推开他的手。回到这个小镇的一年半当中,她千方百计地避开索耶,而现在只因为斯特拉的几句话,就让他有借口靠近她了。朱莉娅心里一直很清楚,从她回到小镇的那天开始,索耶就一直在找借口重新接近她。这让朱莉娅非常恼火,在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他怎么竟然还以为自己可以跟她重新开始?

她俯身关上桌子边的窗户,这是她每天早上离开餐厅时要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个动作总是让她觉得有些悲伤。又过了一天,又一个没人接听的电话。她直接拿起蛋糕盒走进餐厅,不再跟索耶多说一句话。

杰氏烧烤店跟所有南方正统的烤肉店一样,装潢相当简朴。亚麻仁油地毯,桌上铺着塑胶桌布,重型木质货摊,这样的装饰是对传统的尊重。当朱莉娅接手餐厅的时候,她曾经把父亲钉在墙上那些破烂的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纪念品拿掉,但许多人因此向她抗议,最后她只好又把它们挂回去。

朱莉娅放下了蛋糕盒,拿起吧台上的黑板,写下今日销售的蛋糕名称:传统南方红丝绒蛋糕、蜜桃磅蛋糕、绿茶与蜂蜜口味的马卡龙,还有蔓越莓甜甜圈。朱莉娅心里清楚,看起来越特别的点心卖得会越好。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用自己的技术来证明她做的蛋糕有一定的质量,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手艺很好,所以不管她做什么,客人们都愿意尝尝看。

她将黑板放回吧台上时,索耶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我跟斯特拉说今天晚上会带比萨过去,你会在吗?”

“我一直都在。你们两个直接上床好了,干吗那么费事?”

自从朱莉娅回到穆拉比,索耶每个星期四都会带比萨到斯特拉家献殷勤,斯特拉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两个之间什么都没有,但朱莉娅觉得她只是在装蒜。

索耶凑了过来,靠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斯特拉跟我是上过床,三年前,她刚离婚的时候。不过,在你说你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之前,我得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可是洁身自爱得很。”

朱莉娅狠狠瞪着索耶离开的身影。他竟然用那种漫不经心,甚至有点轻率无礼的态度提起这档事,这时朱莉娅心里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尝到莱姆的感觉,冷冽而酸楚。

平心而论,她实在不能责怪索耶当年只是个吓坏了的青少年。很多年以前,当他们俩在足球场发生一夜情,事后发现朱莉娅竟然怀孕了的那个时候,朱莉娅自己也不过是个被吓坏了的少女。而他们两个也只是做了当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决定,不管结果好坏。

但她一直怀恨在心的是,他竟然可以那么轻易地就让事情过去,继续若无其事地过他的日子。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次错误的经验,跟一个又怪异又不起眼、他根本连话都懒得跟她讲的女孩发生了一夜情。而这个女孩发了疯似的爱着他。

哦!老天!她真的不想重蹈覆辙了,她不能够这样!

再忍耐六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个疯狂的小镇,再也不用想起索耶这个人,如果够幸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