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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兴起的不满随黑夜而逝,第二天一早我便不再挂怀。我和格雷厄姆的繁忙工作开始了,这一地区的炎热天气催生的各种小型瘟疫,以及严重的暑热症在村子里蔓延。我耗费了大量时间,为一个确诊感染的瘦弱小孩治病,他病情好转之前我每天会亲自探视两三次。我赚不到一分钱,因为他是“俱乐部”的病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只需付几先令就可享受整年的医疗服务。但我和他们家很熟,很喜欢他们,也很乐意看到他恢复健康。他的父母对我十分感激。

虽然琐事缠身,我还是没忘记给贝蒂送去处方,不过没能和她或艾尔斯一家有进一步的接触。我继续围着百厦庄园绕圈子,不时想起忧郁凌乱的庄园景色和院落中间那幢少人问津、正逐渐没落的破房子。但熬过最酷热的几天后,天气开始转凉了,我更无暇惦念那座庄园。上次的拜访变得虚幻而不真实——像是一场栩栩如生却无法实现的梦境。

八月末的一天——也就是我给贝蒂看病后一个多月——我沿着里德克特外的一条小路驾车前行,路上扬起的尘土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大狗。那时大约七点半,太阳还高悬天际,可天色已微微泛红。我结束了晚间门诊,正准备去邻村看望一个病人。一听见我的车声,那条狗便开始狂吠,当它昂首跑过来时,我看到它身上夹杂的灰色绒毛,认出这就是百厦庄园的那条老拉布拉多犬——吉普。我很快便看到了卡罗琳。她就走在小路有树荫的那一边,没有戴帽子,也没穿袜子,她正走近一排茂密的灌木丛,准备小心翼翼地穿过去,如果不是吉普的叫声,我根本注意不到她。我驶近了一些,听见她正在呵斥那条狗。接着,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车,挡风玻璃反射的阳光使她眯起了眼睛。我看见她小背包的肩带斜挎在胸前,手里一块污渍斑斑的旧手帕小心地包着什么,仿佛里面装着迪克·惠廷顿的意外之财。我驶到接近她的位置,刹住车,透过开着的车窗向她打招呼。

“艾尔斯小姐,你要离家出走吗?”

她认出是我,微笑着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她小心翼翼,伸手把头发从荆棘刺里拉出来,然后一步跳到满是灰尘的小路上。她掸掸裙子上的浮灰——她还穿着上次那件不合身的棉布连衣裙——说道:“妈妈让我去村里办点事。我回来时没有经受住这条小路的诱惑。瞧。”

她小心地打开包裹,我这才发现手帕上的污渍原来是紫色的黑莓汁:她把酸模叶衬在布上,黑莓放在里面。她挑出其中最大的一颗,轻轻吹掉表面的浮灰后递给我。我放进嘴里,它在我舌尖上裂开,似血液般温暖,特别香甜。

“好吃吧?”看我咽了下去,她问道。她又递给我一颗,然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小时候,弟弟和我经常来这里采黑莓。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是整个沃里克郡最好的黑莓产地。别看这里干旱得像撒哈拉大沙漠,可是水果特别甜。一定有泉水或其他什么滋养它们。”

她用拇指擦去嘴角一滴深色果汁,假装皱起眉头:“这可是艾尔斯家族的秘密,我不该说出来。现在我只好杀人灭口了。不然你就得发誓严守秘密,如何?”

“我发誓。”我说道。

“用名誉担保?”

我笑道:“用名誉担保。”

她又小心地递给我一颗:“好吧,我只好相信你了。毕竟谋害医生罪孽深重,比射杀一只信天翁好不了多少。况且要杀你难度也很大,你一定熟知所有杀人的诀窍。”

她站在距车窗一码的位置,粗壮的双腿撑着她高高的身躯,她从后面把头发夹住,似乎谈兴正浓。考虑到汽车发动机还在转动,无所事事也很费油,我就熄了火。车身微微一沉,像是很高兴从苦役中松绑。夏日黏稠疲倦的空气也聚拢在我身边。远处,越过这片农田,农场上嘎嘎吱吱的机械声和工人们相互呼喝的声音在酷暑中变得模糊了。在八月底的充足日光照射下,收割工人要工作到半夜十一点多。

卡罗琳挑出更多果子。她歪着头问道:“你还没有过问贝蒂的情况。”

“我正要问,”我回答,“她现在怎样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什么事也没有!她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后就奇迹般地恢复了。从那以后,我们尽全力让她觉得舒适快乐。如果她不愿意,就不用再爬那段旧楼梯了。罗迪给她找了一个无线电收音机,让她振作不少。她家过去也有一个,在争吵中被摔坏了。现在每周我们都要有个人驾车去里德克特给电池充电。如果能让她感觉快乐的话,这一切都值得……不过,你还是对我说实话吧。你送过来的药其实就是粉笔末,是吧?她真的病了吗?”

“无可奉告,”我高傲地回答,“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盟约。你也可以起诉我渎职。”

“哈!”她的神色有点懊悔,“那你很安全。我们付不起律师费——”

吉普叫了两三声,她转过头去。就在我们交谈时,吉普用鼻子嗅着路边的野草,灌木丛的另一边传来翅膀扑动的声音,它接着就消失在灌木丛里。

“他去捉鸟了,”卡罗琳说道,“这个老笨蛋。你知道的,这些鸟原本属于我们家,可现在这里是米尔顿先生的地盘。如果吉普过去逮鹧鸪,他会不高兴的。吉普!吉普!回来!回到这儿,你这个傻瓜!”

她匆匆地把那包黑莓交给我,跑过去追狗。她侧身走进树篱,拨开灌木,一边走一边呼唤吉普的名字,她并不惧怕蜘蛛或是荆棘刺,不过她的棕发又被挂住了。她花了些工夫才找到那条狗,而狗却趁机一路小跑溜回车边,模样很得意,它张开嘴喘着粗气,露出粉红色的舌头。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便准备告辞。

“好的,带走一些黑莓吧。”我再次发动汽车时,她和善地说。她开始分水果,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朝百厦庄园方向去的,还有两三英里的路程,我打算让她搭便车。我不知她是否会接受,有点拿不定主意。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这条满是灰尘的乡间小路,模样可真像流浪汉或吉卜赛人。我开口邀请她,她似乎也有些犹豫——其实她只是思考了片刻。她看了看手表:“好的。你能不能别停在庄园大门口,要麻烦把我放在通往农场的小路上。我弟弟在那里,我不想让他看见。虽然我认为家里人通常都很和善,但他们却不大乐意接受别人的帮助。”

我答应了,打开车门,让吉普坐在后座上,它一进来就紧张不安地在后座上蹭了几下,她扶正前排座椅,坐到我身边。

她坐下时汽车向一侧倾斜,嘎吱作响,仿佛经不住她的重量。我突然希望,这车要是不这么小巧、这么古老就好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把小背包平放在膝头,把那包黑莓放在背包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满心感激地坐下了。她穿着那双男式的平底凉鞋,腿上没穿袜子,也没有刮腿毛。我注意到每根汗毛上都被灰尘压弯了,像是上了妆的黑色眼睫毛。

我刚向前驶去,她又递给我一颗黑莓,但这次我摇摇头,不想吃掉她所有的劳动果实。她在自己嘴里放了一颗,我问起她的母亲和弟弟。

“妈妈很好,”她一边回答,一边咽着黑莓,“谢谢你的问候。她非常高兴上次能见到你。她不喜欢打听乡邻的事情。我们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四处走动了,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来访她感到很骄傲,可房子破旧失修,她觉得有点被隔绝了。罗迪——照旧,工作辛苦,吃得太少……他的腿真是个大麻烦。”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我不清楚腿伤究竟有多严重。我猜是很严重。他总说没时间治疗。我觉得是没钱治疗。”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钱,却不带一丝悲伤,仿佛只是在就事论事。汽车拐弯了,我换好挡,问道:“家中境况真的那么糟?”她没有马上作答,我赶紧接着说,“你介意我问吗?”

“不,我不在乎。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说句实话,真的非常糟糕。我不清楚有多严重,罗迪管理所有的账目,但他总是含糊其词。他总说会熬过去的。我俩竭尽全力不让妈妈知道现状,可她一定明白百厦庄园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方面,我们失去了大量地产。农场现在差不多是我们唯一的收入来源了。世界变了,不是吗?这就是我们紧紧抓住贝蒂不放的原因。我不知道这些变化对妈妈的精神有多大打击,我们非常恋旧,宁愿摁电铃传唤仆人,也不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下楼梯,进厨房取一茶壶热水。我们对这事很介意。直到战争前,百厦庄园还有很多仆人呢。”

她又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谈论着,像是在和同一阶层的人讲话。但她突然住嘴了,接着好像清醒了过来,换了一副很不一样的腔调:“天啊,你一定认为我们浅薄极了。真抱歉。”

“没关系。”我答道。

她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识破了她的困窘让我很尴尬。这条正在行驶的路我童年时就曾经来往穿梭——每到现在这样的秋收时节,去给正在百厦庄园农场里劳作的舅舅们送面包奶酪当作午餐。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对我现在的表现非常满意。三十年以后,作为一名执业医师,我开着自己的车,载着昔日东家的女儿奔驰在这条路上。但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虚幻和蠢笨是多么可笑——仿佛我那几位纯朴的农夫舅舅真的就在眼前,目睹了我的自欺欺人,他们都在嘲笑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言不发,卡罗琳也沉默着,之前那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似乎全都不见了。沿途景色令人陶醉,我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真是遗憾。灌木丛里茂密地开放着野蔷薇、大红色的缬草和奶白色的欧芹,多姿多彩,气味芬芳。庄园大门外就是灌木丛,可以望见远处的农田,收割完毕的田里只剩下残株,静候着白嘴鸦来啄食,尚未收割的田地里点缀着些许猩红的罂粟花。

到了农场小路的尽头,我放慢车速,打算拐进去。她却直起身,似乎急于下车。

“不麻烦你送我全程了,没多远。”

“你肯定不远吗?”

“非常肯定。”

“好吧。”

她肯定受够了我,这不怪她。我刹住车,尚未熄火她便抓住了车门把手,然后却停住了。她侧过脸,痛苦地说:“法拉第医生,非常感谢你送我回来。真抱歉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希望你和那些看见百厦庄园现状的人想法一致:我们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才会继续住在这里,尽力维持它的昔日荣光。我们本应该……放弃。事实是,我们明白能在那里长大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们必须设法让这里井然有序,不得不节衣缩食。所以,我们常常感到压力巨大。”

她的语气率真诚恳,声音低沉悦耳——在充满温暖暮光的封闭汽车车厢里,我被这位健壮女性的嗓音深深吸引了。

那些难以言明的感觉开始变得明朗。我说道:“艾尔斯小姐,我一点都不觉得你精神失常。我希望可以尽绵薄之力,减轻你家庭的负担。我是医生,我想……比如说你弟弟的腿伤。近来我一直在考虑此事,假如可以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她摇摇头:“你真是个好心人。我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其实是,我们没钱治疗。”

“如果有可能免费呢?”

“噢,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想弟弟不会同意。他对此类施舍总是会维持他愚蠢的高傲。”

“哦,”我说道,“或者有折中的办法……”

从上次去百厦庄园起,这个主意在我脑海中盘旋已久。我和盘托出了我的想法。我告诉她,我以前用电击疗法成功治愈过像她弟弟那样肌肉受伤的病例。可是电感器只在特护病房里使用,而且只用来治疗新伤。不过我的直觉是,它们的应用范围可以更广。

“全科医生会被说服的,”我说道,“但他们需要证据。我有仪器,却没有遇上合适的病例。如果我有一个合适的病人,就可以详细记录治疗过程,并据此写出研究报告——这个病人可就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并不指望从中牟利。”

她眯起眼睛:“一个完美计划的大致框架开始显现了。”

“的确如此。你的弟弟甚至不需要到我的门诊室来。这台仪器很轻便,我可以带着它到你家里。当然,我不敢保证该疗法一定奏效。可是只要我给他捆上电线,一周一次,治疗两三个月,他就可能有很大改善……你认为呢?”

“好极了,简直不可思议!”她说道,像是真的为这个主意而高兴,“你难道不担心浪费时间吗?一定有很多病人需要你。”

“你弟弟的病情最需要我,”我告诉她,“至于说浪费时间——实话说吧,我认为带头尝试这类治疗,不会影响我在本地区医院的地位。”

我的话听起来毫无破绽。但其实我最期盼的是,有朝一日能给本地士绅一个惊喜——让他们听到我治愈罗德里克腿伤的消息,也许他们的宅子会二十年来首度向我敞开大门……我们又商量了几分钟治病的事,发动机继续无聊地空转。她越听越高兴,最后说道:“瞧,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农场,你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罗迪?”

我看了看手表:“我还答应了要去探望一个病人。”

“哦,难道他们不能稍等片刻吗?病人一定要有耐心,要不为什么叫病人呢?他们肯定会等你的……只要五分钟就能对他解释清楚,行吗?把你刚才跟我讲的告诉他好吗?”

她语气中流露出学生才有的兴奋,让人很难拒绝。于是我说:“好吧。”车子拐上小道,经过一小段路程的颠簸,开进了鹅卵石铺成的农场院子里。前面是百厦庄园的农舍,一幢凄凉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左边是牛栏和挤奶棚。我们抵达时,挤奶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只有几头奶牛还在那里等候,它们正因被带出牛栏而烦躁不安。剩下的——估计有五十头——待在院子另一边的围场里。

吉普和我们跳下汽车,在鹅卵石地上寻觅下脚的地方。要走过去真不容易,农场里的院落通常污秽不堪,但这里尤为肮脏,湿土和泥浆被动物蹄子踢溅得四处都是,经过漫长干旱的夏季后,车辙在正午的太阳下结成了硬块。走进挤奶棚后,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眼看就要倒塌的破旧木房,粪肥、氨水混合的气味和无处散发的热量把这里弄得像是一间玻璃温室。没有挤奶机,只有凳子和木桶,就在靠前的两个畜栏里,我们看见了挤奶工梅金斯和他已经长大的儿子,正在一人一头地挤奶。梅金斯多年前搬入本地,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他精瘦的脸看上去疲惫不堪,五十多岁,典型的生活困顿的挤奶工。卡罗琳喊了他一声,他向我们点点头,看到我时略微有些吃惊。我们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令我十分诧异的是,罗德里克就在眼前。我已经猜到他在农场里,或许在别的地方忙碌,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和挤奶工一起挤牛奶。他又热又累,脸憋得通红,瘦长的腿弯曲着,前额抵在奶牛脏兮兮的灰色肚皮上。

他抬起头,看见我时目光一闪——我能感觉到他不太高兴,在这样一个工作场合被人撞见,他只能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情感了。他虽然脸上表情僵硬,但还是轻声说道:“请你原谅我没法起身和你握手!”他看着姐姐,“一切都好吗?”

“都很好。”她答道,“嗯,法拉第医生想和你谈点事情。”

“好吧,我没有太多时间——安静点,蠢东西。”

奶牛被说话声惊吓了,不安地走动起来。卡罗琳把我往后拉了拉。

“陌生人在旁边,它们容易受惊。可是它们认识我。你介意我去帮忙吗?”

“当然不介意。”我回答。

她走进牛栏,穿上一双高筒防水橡胶靴,系上一条肮脏的帆布围裙,轻松地走到那几头待挤的奶牛旁,把其中一头牵到她弟弟身旁的畜栏里。她本来就露着胳膊,无须挽起袖子,不过她还是在一根竖管旁洗了手,喷了消毒剂。她拿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锌桶,放在奶牛旁边,用胳膊肘把它推到合适的位置,便开始工作了。我听到牛奶喷涌而出落进空桶的声音,看见她手臂干净利落的动作。我往旁边挪了一步,在奶牛身体的遮挡下,只能辨认出那双拽着奶牛软塌塌乳房的手在飞快地来回闪动。

她挤完那头牛,赶在罗德里克结束之前,又开始挤另外一头。罗德里克牵着那头大家伙走出挤奶棚,把桶里冒着泡沫的温热牛奶倒进一个擦洗干净的钢制大盆里,转身朝我走来,在围裙上擦擦手指,点头向我示意。

“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吗?”

我想让他赶紧回去接着工作,便简单讲了我的想法,我把这件事说成他是否愿意帮忙,让我在他身上实验,这样他就能够助我完成一项很重要的医学研究……不知为何,与刚才我在车上跟卡罗琳讲述的相比,此时计划听起来不那么让人信服了。他听着,露出怀疑的表情,尤其当我说到这台器械靠电来维持运转时,他说道:“真抱歉,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白天也开发电机。”他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乎宣告了计划的失败。我向他保证这台电感器可以依靠自身的干电池运转……我看到卡罗琳正注视着我们,她挤完第二头牛,跑过来加入我们的讨论,并支持我的观点。她说话时罗德里克焦急地望着那群不安等待着的奶牛,他最终答应下来,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们尽快闭嘴。问题一解决,他立即一瘸一拐地向牛栏走去,又牵出一头奶牛。卡罗琳和我敲定了治疗的日子。

“我保证他会待在家里,”她低声说,“别担心。”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请留出喝茶的时间好吗?我想妈妈一定很想让你留下。”

“好的,”我礼貌地说,“非常乐意,谢谢你,艾尔斯小姐。”

她苦笑着说:“噢,叫我卡罗琳,行吗?老天,人们干巴巴地叫我艾尔斯小姐已经许多年了……不过,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称你为医生。不知为什么,人们还是会对某些职业心怀敬意。”

她笑了,递给我温暖的、散发着奶香的手。我们在挤奶棚里握了握手,像是两个交易成功的农民。


我和她约定的日子是接下来的星期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干渴难耐,天空布满微尘,阴沉而烟雾弥漫。我驶近百厦庄园时,宅子正面宽阔坚固的红墙显得暗淡而虚幻,我踏上砾石台阶时,它才在我的视野中清晰起来:所有破旧的细部又出现在眼前,而与第一次拜访时不同的是,我似乎感觉到房子像是在摇摆着努力保持平衡。我不由想到,目睹它不久之前的辉煌壮丽和已然开场的土崩瓦解,是多么让人痛楚!

这次,罗德里克一定早就在等我了。在刺耳的嘎吱声中,前门打开了,他站在裂痕斑斑的台阶的高处,我从车里出来,一手拿着药箱,一手拎着装在木箱中的电感器,向他走去,他皱起眉头。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玩意?我还以为它会很重呢。看起来就像是装了几块三明治。”

我说道:“它的威力超过你的想象。”

“好吧,既然你这么认为……我领你去我的房间吧。”

从语气中听得出,他对答应此事后悔了。可他还是转身领着我走了进去,这次我们走的是正楼梯的右边,也是一条阴凉昏暗的走廊。他打开走廊上的最后一扇门,含混地说道:“恐怕这里有点凌乱。”

我随他进入房间,安置好器械,这才望了望周围,非常吃惊。他说“他的房间”时,我还以为是一间普通的卧室,可是这间屋子非常巨大——我那时尚未习惯百厦庄园里所有东西的度量单位,所以对我来说显得非常巨大——镶板墙壁,刻花嵌板天花板,还有一个宽大的石头壁炉,炉栅是哥特式的。

“这里过去是个台球室,”罗德里克盯着我的脸说道,“是我的曾祖父装修的。我想他一定是自命为某男爵,你觉得呢?不过台球的工具很多年前就已经找不到了,我从空军部队回家——我是说,从医院回家——好一段时间上下楼梯很困难,所以我妈妈和姐姐就有了这么个主意,在这间台球室里放一张床。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也不想再爬楼梯回自己房间了。我所有的事情都在这里做。”

“是的,”我说,“我懂了。”

七月时,我从露台上瞥见的就是这个房间。它比那时更加凌乱。墙角摆着一张伤痕累累的铁架床,紧挨着的是梳妆台,古旧的洗手盆和一面镜子。哥特式壁炉前放着两把旧皮革扶手椅,相当漂亮,不过接缝处已经磨损开裂。房间里有两扇挂着窗帘的落地窗,其中一扇外面是通向平台的一段爬满喇叭花的悬空石阶。而另一扇的美丽长线条却被破坏了,罗德里克在那里摆了一张写字台和一把转椅。写字台上堆满了乱糟糟的纸张、账本、文件夹、专业书籍、沾满污渍的茶杯和满溢的烟灰缸。写字台放在这里当然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北边的阳光,可这样它就成了房间里的一块磁石,不论在哪个角落都会被它吸引住视线。显然,写字台上有什么东西也在像磁铁一样吸引着罗德里克,他一边同我谈话,一边走过去在杂乱中翻寻东西,终于找到半截铅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纸,在其中的一个账本上抄下一串数字。

“请坐下,好吗?”他头也没回,“马上就好。我刚从农场回来,如果不赶紧记下这些该死的数字,一会儿准忘。”

我坐下,等了几分钟,见他还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就动手开始准备仪器了。我把箱子放在两把磨旧了的皮革扶手椅之间,打开弹簧锁,摘掉蒙在上面的罩子。这台仪器我用过多次,操作简便,就是一组线圈、干电池和金属电极板,不过那些端口和电线却令人畏惧。我又抬起头时,罗德里克已经离开了桌子,正一脸恐慌地盯着仪器。

“真是个小怪物,不是吗?”他咂着嘴,“你要现在开动吗?”

“是的。”我手里拿着乱麻一样的导线,停下来答道,“我正打算动手。不过,如果你不想——”

“不,不,非常好。有你在这里,我们会和它友好相处的。要脱衣服吗?它是怎样工作的?”

我告诉他,只需要把宽大的裤腿卷过膝盖就可以。他似乎很高兴不用在我面前脱衣,可是他刚脱掉那双胶底帆布鞋和补丁摞补丁的袜子,卷起裤腿,便表情尴尬地把双臂交抱在胸前。

“怎么感觉我正在加入共济会!不需要发誓或者做其他事情吧?”

我大笑:“如果你不介意,你所要做的只是坐在这里让我检查身体。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他弯腰坐进扶手椅,我蹲在他面前,轻轻扶起他的伤腿,拉直。随着肌肉的紧绷,他疼得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我问道,“恐怕我要稍微挪动你的腿,感觉一下伤处。”

我手上握着的那条腿很瘦,覆盖着密实的深色汗毛,皮肤却没有血色、颜色泛黄,小腿肚上遍布着凹凸不平、不长汗毛的粉红色瘢痕。膝关节发白而且鼓胀,非常僵硬。小腿肌肉力量不足,缺乏柔韧性,变硬的组织疙疙瘩瘩。由于小腿上部缺乏运动,罗德里克只能完全依靠脚踝——脚踝肿起,肯定有炎症。

“很糟糕,是吗?”我试着让他的腿脚变换方位时,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腿部血液循环不畅,积滞了大量黏液。不太好。不过我肯定见过比这更糟的……这样感觉如何?”

“哎哟,糟透了。”

“这样呢?”

他迅速把腿抽出来:“天啊!你在做什么,要拧断这该死的东西吗?”

我再次轻轻拿起他的腿,放到原本的位置,花了几分钟加温、按摩小腿肚上僵硬的肌肉,然后我开始进行电击治疗。先把绷带浸泡在盐水溶液中,再将它们固定到电极板上,最后用皮筋把电极板绑在他的腿上。他身体前倾,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忙个不停。我为仪器做最后调试时他开口了,带着天真的孩子气:“这是冷凝器,对吗?我知道了,这就是你切断电流的法宝……听我说,你有从事该疗法的执照吗?我可不想一会儿耳朵或其他地方电花四射?”

我说:“希望不会。这么说吧,我希望这个实验钓到的最后一个病人,能为渔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带来好运。”

他吃惊地眨了眨眼,被我一本正经的语气骗住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笑了——这是那天他第一次,也可能是相识以来第一次注视我的眼睛。笑容凸显了他的容貌特征,使人忘记了他脸上的伤疤。他和他的母亲的确长得很像。

我问道:“准备好了吗?”

他做了个鬼脸,比上次更加孩子气地说道:“好了。”

“好,那就开始吧。”

我转动开关。他发出一声尖叫,伤腿突然向上一跳,开始不受意识控制地颤动。接着,他笑了起来。

我问道:“疼吗?”

“不疼。像针扎,就是那种感觉。现在正在发热!这样对吗?”

“很好。热度减弱时告诉我,我会再调高一些。”

过了五或十分钟之后,他的腿部再也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了,说明电流已经达到峰值。我让电感器冷却片刻,自己坐到另一把皮革扶手椅上。罗德里克摸索着去裤兜里寻觅他的烟丝和卷烟纸。我不忍心看他又去卷“棺材钉子”,便掏出自己的香烟和打火机,我们一人一支抽了起来。他深吸一口,闭上眼睛,脑袋在瘦削的脖子上摇摇晃晃。

我同情地说:“你看起来很疲倦。”

他立即试着坐得直挺挺:“没事。今早六点便起床挤牛奶。现在的天气我还能忍受。要是冬天可就……请梅金斯做挤奶工真没用。”

“没用?为什么?”

他换了个姿势,有些犹豫地说道:“噢,我本不该抱怨这些。在这样热浪滚滚的季节里,他日子也不好过。我们的牛奶产量不足,我们缺少草料,早就开始动用冬天的饲料了……他摆出了上千件无法解决的难题,却没有任何解决方案。真倒霉,全部需要我来解决。”

我问道:“是什么样的难题?”他一脸不情愿地答道:“他的伟大计划就是让我从总水管那里接一个分水管,接到农场里。希望我同时能通上电,这样即使水窖里的水满了,抽水机也能把多余的水排出去。他想让我更换设备。他开始抱怨奶牛棚不安全,想让我推倒重建一个砖房。有了砖房和电动挤奶器,我们就能产出符合标准的牛奶,赚更多钱。这就是他说的。”

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锡青铜烟灰缸,把烟灰抖落进去,烟灰缸里塞满了毛虫般的烟蒂。我侧过身,也把烟灰弹了进去,说道:“恐怕他说的有道理。”

罗德里克笑了起来:“我知道他说得对!他一点没说错。这个农场的确糟糕至极。可是鬼知道我该怎么做?他不住地问我为何不能‘腾出’资金?这似乎是他从杂志里学来的新名词。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百厦庄园没有半分可以挪动的资金。他不相信。他看我们住在这幢大房子里,就认为我们坐拥金山银山。他不知道发电机没油时我们晚间四处瞎撞,只能依靠蜡烛或巴豆籽照明。他也不知道我姐姐在冷水中洗碗碟、擦地板……”他突然抬手一指写字台,“我正在给银行写信,还附上了一份建筑许可证申请。我昨天在区自治会向一个家伙咨询了总水管和通电的事。他的反应可没给我什么干劲。他说我们家位置太偏远,不值得他们费时费力。不过当然了,所有的事情还是得先写在纸上。他们需要平面图和勘测报告,天知道还需要些什么。我猜在十个部门之间踢完皮球后,他们就会堂而皇之地拒绝我。”

他开始说话时略显犹豫,可是他的体内仿佛有一根弹簧,滔滔不绝的话语如同不断拧紧的发条——他讲述时,我注意到那张留有伤疤但轮廓清晰的脸痛苦地转来转去,双手一刻不宁地放低或抬高。我突然想起戴维·格雷厄姆告诉过我,罗德里克受重伤之后“神经官能系统出现了问题”……我始终认为他的那类行为只不过是漫不经心、无精打采。我现在才意识到那种漫不经心可能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情绪——也许是疲惫,也许是逃避焦虑,也许甚至是一种紧张,可是因为神经系统的问题,这些情绪全都表现为倦怠消沉。

他发觉了我陷入沉思的眼神。他也陷入了沉默,深吸一口烟,又异常缓慢地吐了出去。接着他换了一副腔调:“千万不要让我这样滔滔不绝。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可怕的讨厌鬼。”

“没关系,”我回答道,“我还挺想听的。”

但他明显已经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五到十分钟时间我们的话题都与此无关。交谈时,我不时身体前倾检查他的伤腿,询问他肌肉的感觉。“很好。”他每次都这样回答,不过我还是留心到了他涨红的脸,猜测他可能微微有些疼痛。不一会儿,他的皮肤开始变痒了,他抓挠着电板的边缘。我最后彻底关闭了仪器,摘除橡皮筋后,他用手有力地上下按摩着小腿肚,很高兴终于松绑了。

和我期待的一样,治疗后的皮肤很烫也很湿润,颜色接近鲜红色。我擦干了他的腿,上了些药粉,又按摩了几分钟肌肉。不过,他显然宁愿被冷冰冰的仪器捆扎起来,也不愿意我蹲在他前面,用敏捷、暖和、沾满药粉的双手给他按摩。他不耐烦地挪动着,最后,我让他站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穿上袜子和帆布鞋,放下裤腿,但在屋里走了几圈后,他似乎很惊喜,回头对我说:“你看,不那么糟了。真的不那么糟了。”

我这时才明白我对实验成功的渴望有多么强烈。我说道:“再走一次,让我看看……是的,你比以前走得轻松自如多了。不要过度用力。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不过我们要慢慢来。眼下这段时间,你必须让患处肌肉保持发热。你有按摩油吗?”

他疑惑地环视着房间:“他们送我回家时给了一些洗剂和其他药。”

“没关系。我给你一个新处方。”

“噢,听我说。千万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你在帮我一个大忙。”

“哦——”

我料到会是这样,所以在药箱里预备了一瓶。他从我手中接过药瓶,盯着上面的标签看,我转身走到电感器边。我收拾绷带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没听到任何脚步声,微微有些受惊。这里虽然有两扇落地窗,可墙上的木头镶板隔音很好,整间屋子就像是远洋客轮上甲板底下的船舱。罗德里克答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了。吉普出现了,它鼻子嗅着地面一路向我跑来,卡罗琳走在它后面,脚步有些踟蹰。她穿着棉质网眼衬衫,衬衫下摆胡乱塞在不成形的棉质短裙里。

她问道:“罗迪,你被煎熟了吗?”

“被煎得透透的。”他回答。

“这就是那台仪器?哎呀。像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的那个玩意,不是吗?”

她看我把仪器收进箱子锁起来,于是转向她弟弟,罗德里克正在旁若无人地活动伤腿。她一定看到了他摆出的姿势,和治疗带给他的轻松表情,她认真地望着我,充满感激,这比治疗成功更令我高兴。不过,她似乎为自己的激动有些不好意思,便赶紧转身去捡地上的一片纸,假意抱怨罗德里克的邋遢。

“要是有一台整理房间的机器就好了!”她说道。

罗德里克拔开药瓶塞子,举到鼻子边上嗅着。

“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一台了,就叫贝蒂。否则我们为什么要付给她工钱呢?”

“医生,别听他胡说。他从不让可怜的贝蒂踏进这里。”

“我倒真想那样,可她总能进来!”他说道,“她会把东西移来移去让我找不到,然后装作从来没有碰过它们。”

他回到那张似乎有魔力的写字台边,心不在焉地答着话,药瓶在一旁放着,伤腿也顾不上了。他一边皱着眉头打开卷了角的马尼拉纸质文件夹,一边不由自主地掏出卷烟纸和烟丝,准备卷一支烟。

卡罗琳望着他,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我真希望你能戒掉这些肮脏的东西。”她说着走到一面橡木镶板的墙壁前,用手抚摸着木头,“看看这些可怜的镶板。都被烟熏坏了。应该给它们打蜡、上油或者做些其他维护。”

“噢,整幢房子都需要做些其他的维护,”罗德里克疲倦地说,“如果你知道怎样可以不花一分钱而做好其他的维护,那么就去做吧,别客气。还有,”他抬起头,看着我,努力让声音更加爽朗些,“在这间屋子里抽烟是男人的责任,法拉第医生,你也这么认为吧?”

他指着格栅天花板,刚才我还以为是因年久而泛黄的象牙色,现在才意识到是一直以来染上的不规则的尼古丁色,这是半个世纪以来台球玩家烟熏火燎的结果。

他立即又埋头于写字台,我和卡罗琳明白他的意思,就留他自己待在那儿,他含糊地承诺马上就会过去和我们一起喝茶。

他的姐姐摇摇头:“他会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离开他的房门时,她小声咕哝着,“我希望他能让我帮他分担一些,可是他从不……不过他的腿确实好了很多,是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做几种正确的锻炼,他就可以自我治疗。每天做按摩,也能够很好地改善他肌肉的状况。我给了他一些按摩油,你能每天监督他使用吗?”

“我会尽力的。不过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他有多么粗心了。”她放慢脚步,“说实话,你觉得他病到什么程度了?”

我回答:“我认为他身体还算不错。顺便说一下,他的脾气也很古怪。为了压倒一切的商业事务,把屋子弄成那样确实有些可惜。”

“是的,我知道。父亲过去就在图书室管理我们的财产。罗德里克用的那张桌子就是他的,但我从不记得它过去有那么凌乱,那个时候可是有四个农场要管理,不像现在只有一个。那时我们有一个经纪人,让我想想,他叫麦克劳德先生。战争爆发以后,他离开了我们,回去料理他自己的那间事务所。庄园的这一边就是罗德里克说的‘男人的房间’,你懂我的意思吧,这里总是忙忙碌碌的。现在,除了罗德里克的房间,庄园的其他部分就像不存在一样。”

她说得轻松随意,可是在一幢众多房间空置的庄园里长大,房间常年落锁、无人记起,我总觉得新奇又神秘。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卡罗琳,她笑了,笑声中透出一丝悔恨。

“很快你就不会有新奇感了,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忘记那些旧房间,它们就像那些令人生厌但又不能不管不顾的穷亲戚——遭遇意外或者生了病,花光所有积蓄然后就死掉了。这真不体面,其实这里还是有一些相当不错的地方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环游整个庄园?你能保证背过脸,不看那些糟糕的角落吗?这趟旅行可值六便士。你意下如何?”

她似乎非常热衷此事,于是我告诉她,如果她妈妈不会等得太久,我很乐意开始这趟旅程。她说道:“噢,妈妈骨子里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人,她认为四点以前喝茶是野蛮人才干的事。现在几点了?刚过三点半而已。时间充裕,我们从前厅开始吧。”

她朝正在用鼻子嗅路的吉普弹了个响指,带着我离开他弟弟的房门口。

“这里你肯定已经见过了。”我们到达前厅,我放下了治疗仪和药箱,她说道,“地板是意大利卡拉拉的大理石,厚达三英寸——因此,地下室的天花板都是拱顶的。擦亮大理石地板真是一件麻烦事。刚安装好这座楼梯时,人人都认为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工程,因为有这样开放式平台的楼梯当时还不多见。我爸爸常说,它像是从百货商店里搬来的。奶奶不愿走这个楼梯,因为它让她头晕目眩……上面是我们的晨间起居室,可我不想领你去看,空空荡荡,并且很破旧。我们到这边来吧。”

她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她走进屋子打开百叶窗,让阳光照进来时,我才看清这里原来是一间舒适的大图书室。大部分书架上都蒙着防尘布,很明显有些家具不见了。她把手伸进一只纱门书橱,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几本她宣称是百厦庄园最好的书籍。然而我却觉得这间图书室今非昔比,没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她走到壁炉前向上仔细检视烟囱,看炉栅里的一小撮烟灰是从哪儿掉下来的。然后她关上了百叶窗,领我走进隔壁房间——就是她说过的那间旧财产管理办公室,墙壁的镶板和罗德里克房间一样,也有相似的哥特式装饰。她弟弟的房间就在旁边,再往前走就是通向地下室的挂着帘幕的拱门。轻轻穿过走廊后我们便来到了“靴室”,这是一个充满霉味的小隔间,塞满了防水斗篷、失去弹性的威灵顿防水长靴、网球拍以及长柄球棍,她告诉我,以前家里还有养马场时,这里是休息室。小隔间里有扇门,里面是铺着古色古香的荷兰代尔夫特瓷砖的盥洗室,她说,这里上百年来都是绅士们毫无顾忌说话聊天的地方。

她又朝吉普弹了个响指,我们继续前行。

“你觉得乏味吗?”她问道。

“一点也不。”

“我是一个好向导吗?”

“你这位向导很不错。”

“哦,敬爱的先生,你不能看这里,这里有些小小的瑕疵。哦,你在嘲笑我们!这真不公平。”

我只好解释我为什么发笑。她说有瑕疵的墙板,就是多年前我撬掉橡树籽的那块。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桩往事,不知她会怎么看。谁知她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哦,这太有趣了!我妈妈真的给了你一块奖牌?有亚历山德拉王后头像的那种吗?我真希望她还记得。”

“请你千万不要向她提及,”我说道,“我敢保证她已经忘记了。我那时只是五十个脏兮兮的淘气小男孩中的一个呢。”

“从那时起,你就喜欢上了这房子?”

“喜欢到想要破坏它。”

“哦,”她友善地说,“我不怪你,这里的墙壁线脚傻得很,早就该被拆下来了。你开了个头,我和罗迪接着干,我们通力协作才完成……这真古怪。你见到百厦庄园时,我和罗迪连影子都不存在呢。”

“是的。”我回答,同时也被这想法惊了一下。

走过损毁的装饰线脚,我们继续前行。她指引我看墙上短短一排的肖像画,它们都是色彩黯淡的镶金框油画。就像有些美国电影中豪华古宅的陈列一样,这就是她口中的“家庭相册”。

“这些画画得不好,也不值钱。”她说道,“所有值钱的画和最好的家具都卖掉了。不过,如果你能忍受微弱的光线,看看这些画像还是挺有趣的。”

她指着第一幅说道:“这位是威廉·巴伯·艾尔斯。百厦庄园的建立者。和所有艾尔斯家族成员一样,他是一个本地好小伙。不过,有时他也劣迹斑斑。我们有建筑师写给他的信,抱怨长期拖欠的大笔费用,还威胁要把拖欠巨款的事情传扬出去……旁边这位是马修·艾尔斯,带领军队去了波士顿。回来时带了一个美国妻子,名誉扫地,三个月后就死了。我们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她毒死了他……这位是拉尔夫·比林顿·艾尔斯,马修的侄子——是家族中的赌徒,曾有一段时间在诺福克郡置了第二份家产,像乔吉特·海尔笔下的角色那样,一次赌注输光了所有财产……这位是凯瑟琳·艾尔斯,拉尔夫的儿媳,我的曾祖母。她是爱尔兰赛马世家的继承人,重聚了家族财富。据说因为担心马匹受到惊吓,她从不走近马匹。我们俩长得很像,不是吗?”

画像中的女人很难看,所以她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不过,卡罗琳确实和她长得有点像——这个发现让我有些吃惊,原来我已经习惯了卡罗琳五官不协调的男性化面孔,就像习惯了罗德里克脸上的伤疤一样。我礼貌地表示反对她的说法,可她已经走开了。她说还有两间屋子要向我展示,“最好的要留在最后。”她接着领我去的房间很吸引人——这是一间饭厅,装饰成淡雅的中国风,墙上贴着手绘壁纸,发亮的桌上摆着一对镀金大烛台,上面的枝丫和烛座弯曲扭结。但她又领着我走回走廊中间,推开了另一扇房门,我站在门口,她穿过漆黑的房间,转开了一扇百叶。

这条走廊南北朝向,全部房间都向西。午后的太阳很明亮,百叶窗缝隙中透进一道道刀刃般的阳光,当她拔起插销时我已能看清我们在一个巨大、不同寻常的房间里,里面零散地放着几件盖着布的不同形状的家具。但当她把嘎吱作响的百叶窗完全打开时,周围的物品才显出了引人注目的生命力,我惊讶极了,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大厅,长宽大约四十英尺。墙上贴着明黄色的壁纸,地上铺着绿色花纹地毯,壁炉是纯白大理石,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中间吊着一盏镀金大水晶灯。

“美得炫目,是吧?”卡罗琳说着,也笑了起来。

“简直不可思议!”我回答,“相比之下,其他房间都太平庸了。”

“哦。我敢说,如果百厦庄园的第一个建筑师看到它,一定会激动得哭起来。你还记得拉尔夫·比林顿·艾尔斯吗?那个纨绔子弟?1820年代时他还很富有,是他装饰了这间客厅。显然他们那个时代狂热地迷恋黄色,天知道为什么。这些壁纸是那时候的原品,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拆下来。如你所见,”她指着好几处旧墙纸脱落而露出的墙面说,“这些老古董在我们手里变得黯淡了。可惜白天不能用发电机,我没法让你欣赏这盏水晶灯夺目的光辉,它发光时非常与众不同。它也是那时的原物,但我父母一结婚就把它改装成了电灯。过去他们常举办大型舞会,那时宅子的豪华还能与之相配。地毯是一条一条铺的,卷起来就可以在客厅里跳舞。”

她继续展示屋里其他有吸引力的东西,她揭开防尘布,让我看盖在下面的精美的摄政时期风格矮脚椅、酒柜和沙发。

“这是什么?”看到一个模样古怪的东西,我问道,“是钢琴吗?”

她向后推着防尘布的一角:“佛兰芒羽管键琴,比这房子还要古老。我猜,你不会弹奏吧?”

“上帝啊,我不会。”

“我也不会。真遗憾。可怜的东西,它本该让人弹奏的。”

但她说这话时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漠然地抚过带装饰的琴盖,拉上防尘布,走到那扇打开了百叶的窗户前。我也跟了过去。那扇窗户实际是一对长玻璃门,和罗德里克房间与“小客厅”里的一样,它通向一段悬空台阶,台阶下去就是露台。我走近时才发现,这些奇特的台阶已经损毁,门槛外的最上面一级还在,可其余梯级都碎落在四英尺下的砾石地上,它们受风雨侵蚀而变黑,说明掉在那里已经有些时日了。卡罗琳一点也没被吓住,拧住把手便打开了玻璃门,沐浴着习习微风和温暖芳香的空气,我们站在这个小小的断崖上远眺西面的草坪。那块草坪从前一定认真打理过,也许曾是槌球场地。现在它却被鼹鼠打的洞和白蓟弄得坑坑洼洼,杂草没膝。草坪周围灌木四处蔓延,紫色山毛榉颜色艳丽,一丛丛疯长得失去了控制。远处还有两株未经修剪的巨大英国榆木,一旦夕阳西沉,它们就会把这番景色都罩在阴影中。

再往右边稍远的地方看,有几间附属建筑物,是车库和废弃的养马场。养马场大门上方挂着一个白色大钟。

“八点四十。”我望着卡住的装饰指针,笑着说。

卡罗琳点点头:“它第一次出毛病时,罗迪和我就干了那件事。”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她接着说,“《远大前程》里,郝薇香小姐的时钟就停在八点四十。我们那时觉得很有趣。但这恶作剧现在不那么好笑了……养马场再往远处是旧园子——菜园之类。”

我只能看到那些建筑物带色差的柔红色砖墙,和百厦庄园一样。围墙上有扇拱门打开着,可以瞥见煤渣小路和杂草丛生的边沿,还有一棵树,可能是温桲或欧楂。因为很喜欢封闭式庭园,我不假思索地提出想去那里参观。

卡罗琳看了一眼手表,坚定地说:“哦,我们还有差不多十分钟时间。走这条路最快。”

“这条?”

她手扶门框,身体前倾,曲起双腿:“我是说,跳下去。”

我拉回她:“哦,不行。我不像年轻人,做不了这种事了。改天带我去,好吗?”

“现在真的不去吗?”

“千真万确。”

“哦,好吧。”

她神情有些惋惜。我们的旅程让她马不停蹄片刻不得休息,也许她只是在展示青春活力。她在我身旁又站了片刻,就走回房间,检查每件家具是否盖好,揭起地毯的一两个角落,看看有无残留的蠹鱼和蛀虫。

“再见,可怜的无人问津的大客厅。”她说着,关闭窗户,转紧百叶窗,我们如同睁眼瞎,摸索着回到走廊。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哀叹,我在她转动钥匙锁门时感慨道:“能参观这幢房子真高兴。它太美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

“哦,你不觉得吗?”

“哦,这宅子只不过还没到又老又病的地步。”

只有这一次,她的俏皮话刺痛了我。我说道:“好啦,卡罗琳,正经点。”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教名,还语带嗔怪,她害羞了。那份活泼愉悦消退了,脸颊上却泛起了不相称的红晕。她望着我,似乎心甘情愿地向我缴械投降了:“你说得对。百厦庄园的确很美。可它是一头美丽的怪物!是一头靠金钱和艰苦劳动喂养的怪物。一旦有人意识到它们压在自己肩头,”她朝着那一排黯淡的画像点点头,“那么,这幢房子就变成了可怕的负担……罗迪肩上的担子最重,他的重大责任是成为房子的主人。你看见了,他不想让人们失望。”

我很清楚她在玩小把戏,以便把话题从她身上引开。我答道:“我知道你弟弟正在全力以赴,你也是。”我刚说完,这幢房子里的一个挂钟便急促明亮地敲了四下。她碰了碰我的胳膊,方才的表情一扫而空。

“走吧。妈妈在等着。别忘了六便士旅程还包括茶点时间!”

我们沿着走廊继续走,拐上另一条走廊,最后走进了那间小客厅。

艾尔斯太太坐在写字台边,正往一张小纸片上涂胶水。我们出现时,她有点儿做贼心虚地抬起了头,但我并没多想。然后我发现,那张小纸片是一张还没贴好的邮票,显然已经使用过了。

“我担心,”她把邮票贴在信封上,说道,“这样做不太合法。不过天知道,我们就生活在一个无法无天的时代。法拉第医生,你不会供出我吧?”

我回答:“不仅不会,我还乐意伙同作案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封信带到里德克特的邮政局。”

“你愿意?你真是个好人。现在的邮递员可真粗心。战前,那个叫威尔斯的邮递员每天两次登门投递信件。现在的这个邮递员整日抱怨多走的路程。我们真是该千恩万谢,他没有把信件扔在汽车道尽头就算完事。”

她边说边起身,戴着戒指的修长手指优雅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便跟她走到壁炉边上的椅子前。她和上次的穿着相似,一身黑色亚麻裙,一条丝巾在颈上打了个结,脚上是又一双锃亮的鞋,引人注目。她亲切地望着我,说道:“卡罗琳告诉了我你为罗德里克做了什么。你有兴趣给他治疗,我真是感激不尽。你真的认为这项治疗会有效?”

我回答:“到目前为止,有好转迹象。”

“可以说是好极了!”卡罗琳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重重地坐进沙发里,“法拉第医生刚才是在谦虚。治疗真的很有效,妈妈。”

“简直不可思议!医生,罗德里克工作得太辛苦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在经营庄园方面没多少能力。”

我认为她说得对。不过我还是礼貌地答道,恐怕现在有没有能力都不重要了,现在世道如此,务农就是很艰难。和很多圆滑世故的人一样,她马上就接过了我的话:“是的,确实如此。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这一点……卡罗琳已经带你游览过庄园了吧?”

“是的。”

“你喜欢这里吗?”

“非常喜欢。”

“听到这些我真高兴。自然,跟过去相比,现在还是让它蒙羞了。不过,就像孩子们不断提醒我的那样,能够一直拥有它就是一件幸事……18世纪的房子最漂亮。那是一个文明又有教养的世纪。我是在一幢又大又难看的维多利亚式房子里长大的,现在它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寄宿学校,那里的修女出入来去自由,我倒是很担心那些可怜的穷孩子。那里到处都是昏暗的走廊和楼梯拐角。小时候,我们常说那幢房子闹鬼。我想当时应该没有,现在可能真的有鬼。我父亲在那里去世,他恨透了罗马天主教徒……你一定听说了斯坦迪什的变化吧?”

我点点头:“是的。零零碎碎的,大都是从我父母那里听来的。”

斯坦迪什是附近的一幢“大宅子”,一座伊丽莎白一世风格的庄园宅第,属于兰德尔家族,他们家早就离开乡下,到南非寻找新生活了。那地方闲置两年了,最近才卖掉。买家是个伦敦人,名叫彼得·贝克——海德,是在考文垂工作的一个建筑师,被斯坦迪什“离世旷远的美”吸引,买下作为乡间度假居所。

我说道:“他们家有一位女主人,一个年幼的女儿,还有两辆价格不菲的汽车,没有马,也没有狗。我听说男主人战功赫赫——是意大利战场上的大英雄。他显然是打定主意了,据说已经花了一大笔钱翻新装修那幢房子。”

我的口气有些酸涩,因为斯坦迪什的新财富并没有向我招手,就在这个礼拜我才听说,贝克——海德先生和他的妻子选了我的对手西利医生当他们的家庭医生。

卡罗琳笑了起来:“听说他是一个城镇规划师?说不定他会推倒斯坦迪什,建一个溜冰场。或者,他们还可以把房子卖给美国人。美国人把房子装船运走,再重建一幢,就像他们复制沃里克修道院那样。据说只要告诉他们货物来自阿尔丁林地,或者莎士比亚在上面打过喷嚏,诸如此类,就能让美国人买下任何一截弄黑了的木头。”

“你太愤世嫉俗了!”她母亲说道,“贝克——海德一家挺不错。现如今真正的好人留在乡间可不多见了,我们应该对他们表示友好。每次想到这些大宅子和它们现在的处境,我就觉得孤立无援。上校的父亲常去打猎的昂伯斯莱德庄园现在成了秘书们的办公场所。伍德科特庄园现在闲置。我猜梅里登庄园的境况也差不多。查莱克特庄园和考顿庄园已经开始向公众开放……”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沉重凄婉,就这一瞬间她显得苍老很多,容貌终于和年龄相配了。她转过脸,表情有些变化。就在此时,我们听到走廊里传来瓷器和茶匙若有若无的碰撞声。她一手抚胸,身体向我这边微倾,既嘲讽又焦虑地低声抱怨:“我儿子说的那个‘跳波尔卡的骷髅’来了。贝蒂有打碎杯子的绝妙天赋。我们已经没有瓷器了——”这时碰撞声更加响亮了,她闭上眼睛,“哦,真让人操心!”透过打开的房门,她大声说道,“贝蒂,当心一些。”

“我很小心,太太!”传来一声愤愤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皱着眉头,脸涨得通红,手里端着一个红木大托盘。

我起身想去帮助她,卡罗琳也在同时站起身来。她从贝蒂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桌上仔细查看。

“一滴也没溅出。一定是托医生你的福。贝蒂,你看到了吗,我们请了法拉第医生。你还记得吗,他上次神奇地治好了你的病?”

贝蒂低下头:“记得,小姐。”

我笑着问:“你还好吗?贝蒂。”

“我很好,谢谢你,先生。”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你看上去气色很不错。也很伶俐能干!”

我照实说了,可她的表情却暗淡下来,似乎怀疑我有意取笑。我想起了她上次抱怨艾尔斯一家给她“难看的裙子和帽子”的事。其实她的穿着挺古雅的,黑色少女连衣裙,白色围裙,浆洗过的袖口和领口,她那孩子气的细手腕和脖子都被衬得显短了。她头戴一顶花哨的荷叶边帽子,我最后一次在沃里克郡的会客室里看见这种款式的帽子,还是在战前。在那样一个过时的、寒酸中透出优雅的氛围中,她若不这么穿反倒难以想象了。

她看起来也健康多了,上次那件事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她手忙脚乱地给我们分配茶杯和切片糕点。做完这些事之后,她居然向我们弯了弯腰,算作行了个不像样的屈膝礼。艾尔斯太太说道:“谢谢你,贝蒂,就这样吧。”贝蒂转身离开,接着便听到她轻轻关上门,向地下室走去的声音,硬底鞋吱吱作响。

卡罗琳给吉普盛了一碗水,让它舔着:“可怜的贝蒂。天生就当不了客厅女佣。”

她母亲宽容地说:“噢,我们要给她更多时间。我记得我的姑母说过,一座经营完善的庄园就像是一颗牡蛎。女孩子们进来时是沙砾,十年后,当她们离开时就变成珍珠了。”

她向我和卡罗琳说教时显然忘记了,我的母亲曾经也是她姑母所谓的其中一颗沙砾。我想卡罗琳也忘了这一点。她们舒适地坐着,享用茶点,这茶点是贝蒂精心准备,小心翼翼端过来,切好递到她们面前的,只要铃声一响,她就要马上过来拿走盘子,回去清洗……可是这一次,我一言不发。我也在那里享用茶点。这房子就像一颗牡蛎,用它不易察觉的独特魅力打磨修饰着贝蒂,它也开始在我身上起作用了。


卡罗琳的预言没错,她弟弟那天没和我们一起喝茶。又坐了一会儿,她步行送我回车上。她问我是否直接回里德克特,我告诉她打算去邻村看望病人。当我犹疑地说出这个村子的名字时,她说:“噢,你应该穿过我们的庭园,从另一扇门出去。这样会比你原路返回再绕一个大圈快得多。那条路跟这里一样糟糕,你得留心轮胎……”突然她想起个好主意,“不过,认真听听这个建议。经常从庭园穿过会对你有帮助吗?我是说缩短两个病人住家的距离?”

“哦,”我考虑片刻,回答道,“是的,我想会的,帮助很大。”

“只要你愿意,就从那个庭园走吧!非常抱歉,我们之前没有想起这事。你会看到庭园大门上系着铁丝,因为战争结束后我们饱受流浪汉骚扰。你离开时,只需把铁丝系紧些,我们从没真正锁过门。”

我问道:“你真的不介意?你的妈妈和弟弟也不介意吗?我可把你的话当真了,我将每天进出这里。”

她微笑着说:“我们很乐意这样做。对吗,吉普?”

她向后退了几步,手支在腰后,看我发动引擎,掉转车头。她朝狗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上砾石小路。

我行驶在庄园北边的路上,寻找着另一条路的入口。我不太确定路线,车行得很慢,偶然看见了罗德里克房间的窗户。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车,可我经过时看到了他,非常清晰——他坐在写字台边,手托腮,盯着面前的账本和打开的书籍,神情困顿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