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孙女们

基洛夫格勒,一九三七年至二〇一三年


罗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亚

鲁斯兰

娜迪亚

艾列克赛

  薇拉

     莉迪亚

塞尔盖

弗拉基米尔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  ○  ○  ○  ○  ○  ○  ▲

最好从我们的外婆们开始说起。想当年,葛莉娜的外婆是劳改营的知名人士,我们的外婆们则是台下的观众。她们原本是面包师、打字员、护士、工人,后来有人半夜敲门,抓走她们。她们以为这肯定是官僚单位一时失察,抓错了对象。如果无法判定哪些人清白无辜,司法体制怎么可能称得上绝对可靠?有些人被押上朝西驶过西伯利亚大草原的火车,前胸贴后背,挤在车厢里,车厢墙上布满以前一批批囚犯的姓名,模糊的粉笔污渍有如一个个鬼魅,萦绕于车厢之中。即使如此,她们依然误信司法体制百分之百可靠,甚至连被推上驳船、顺着叶尼塞河朝北漂流之时,她们依然坚守这个错误的信念。但当她们下船登岸、踏上光滑闪亮的苔原,她们的错觉终于被夏日灿烂夺目、无止无尽的阳光烧灼一空。在遥远的小城,她们的姓名遭到净化,从此自家族历史之中除名。在照片中,她们的脸孔被涂上漆黑的墨汁。我们从未见过她们,但是我们是活生生的例证,证明她们确实曾经存在。她们在北极圈北方一百千米之处缔造了我们的家园。

啊,我们又讲到自己。我们先从葛莉娜的外婆说起吧。她原本是基洛夫的芭蕾明星,连续五年担任首席舞伶,后来因为卷入一个波兰的地下运动组织遭到逮捕。在市区任何一处灰扑扑的拥挤街道中,纤细瘦高的她,看来始终一枝独秀。虽然她跟我们的外婆们踏越同样的铁轨和小河,但她天生注定不会埋没在矿区。劳改营的营长目光如豆,人格违常,却也是个芭蕾舞的行家。两年前,他在圣彼得堡看过葛莉娜的外婆表演《雷蒙达》,而且是戏院之中率先起立喝彩的观众之一。当他在名单上偷偷瞥见她的名字,他露出微笑——以他的工作性质而言,此举可是相当罕见。他举起小酒杯,跟他的副营长干了一杯:“敬无远弗届的苏联艺术,它的力量如此宏大,甚至远及北极圈。”

在劳改营的第一年,葛莉娜的外婆备受礼遇,像是上宾,不像犯人。她的私人雅房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让她收放衣物的五斗柜、一个烧柴的炉子,陈设简朴,但是相当干净。营长一星期数度邀请她到他的办公室茶叙,他们隔着堆满登记表、配给表、函件通知、上级指令的桌子坐下,讨论瓦加诺娃教学法、首席芭蕾舞伶的大腿骨应该多长、柴可夫斯基指挥之时是否真的害怕自己会摇断了头、致使伸出左手撑住脑袋瓜。葛莉娜的外婆说营长是“胡扯联邦的忠诚国民”,因为他坚称《天鹅湖》包含一段芭蕾舞大师莫里斯·裴堤帕最出名的双人舞。除了他六岁的外甥之外,没有人胆敢如此直率地跟营长说话,但他没有削减她的配粮,也没有用九克的子弹打穿她的脑袋。他再奉上一杯茶,建议两人说不定下星期会达成共识,她听了回了一句:“意志薄弱之人才会以达成共识为目标。”我们对她的仰慕忍不住稍微攀升。营长亦然。

隔年,为了自娱,也为了提振营区的士气,营长商请葛莉娜的外婆创办、训练、领导一个小型的芭蕾舞团。舞团排练了三个月,而后正式首演。有些团员小时候学过芭蕾舞,其他团员则略知农民舞。经过几个下午的漫长讨论,营长和葛莉娜的外婆决定演出简约版的《天鹅湖》。团员们被冠上似是而非的法国名字彩排演练,一直跳到双脚布满水泡。葛莉娜的外婆威胁恫吓,指示这些人民的公敌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重新锻炼她们的肌肉记忆,硬生生教出一群优雅的舞者。大家愈来愈不晓得她是俘获者、受俘者,或者两者皆是。但当拉伤的肌肉和肿胀的脚趾疼痛稍止,当幕布拉起、营区的探照灯点亮福利社的另一侧,大家都看得出来某个非比寻常的演出即将登场。

我们的外婆们坐在充当观众席的福利社板凳上,可想而知地,整个演出荒腔走板。最近的一个交响乐团远在一千八百千米之外,因此,乐曲透过锈迹斑斑、原本用来储藏洋葱的留声机喇叭流泻而出。这出芭蕾舞剧需要几十位舞者,舞团却只有十位团员,其中四位用煤炭画上胡须,扮演齐格菲王子、魔法师罗斯巴特、各个不同的男仆、家庭教师和名门士绅。湖上只有寥寥几只天鹅;后来有些人开玩笑说有人抢先一步前来狩猎,杀光了禽鸟。团员们舞姿凌乱,频频出错,没有人跟得上节拍,乐曲早已终止,众人的手脚依然胡乱摆动。但是葛莉娜的外婆随后登场,悄悄踏入一圈灯光之中,独自矗立在舞台上。她的头发梳洗整齐,戴上羽毛头饰,双肩有如夏日的北极熊一样雪白,脚上系穿一双真正的丝绸芭蕾舞鞋。我们的外婆们静了下来。有些人回想起过去那段到音乐厅看表演、欢度生日节庆、手执高脚杯、啜饮香槟酒的日子,有些人利用时间暂且打盹。但是我们猜想她们绝大部分深感震慑。她们天天在矿区工作十四个钟头,吸进大量镍尘,连打喷嚏都带着点点银光,谁料想得到她们居然有机会观赏基洛夫首席芭蕾舞伶的私人演出。

尽管出了种种差错,营长依然非常高兴。其后八年,他每年夏至和冬至都赞助芭蕾公演。但他之所以平步青云,一再升官,原因可不在于为人慷慨,免费致赠任何物品。对一个决心在囚犯们翘辫子之前压榨出最后一丝生产绩效的人而言,营长发现芭蕾舞公演竟是一个极有效率的胁迫手段。观众席的座位——连同加给的配粮——保留给那些超越生产绩效的人们,而绩效的标准却是逐年升高。葛莉娜的外婆害她的观众们减低了几年阳寿。

到了第九年,一切画下句点。葛莉娜的外婆再过不到三个月即将获释,而劳改营的营长坠入了情网。像他这种人可能真的爱上另一个人吗?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没错,确实有此可能,他说不定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果真坠入情网。我们都曾跟这种男人打过交道,他们当然不是谋害众人的官僚政客,而是酗酒的男友、拳脚相向的先生、以及那些误以为种种讨厌的毛手毛脚之举皆是奉承的陌生人。方圆数千千米之内,葛莉娜的外婆是唯一一个见到了营长不至于感到百分之百憎恶的女人。说不定他将之误认为迷恋?不管原因为何,他在她获释八十五天之前把她叫进办公室。她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听说了警卫们传播的谣言。据说营长坦然示爱,葛莉娜的外婆却婉拒营长的情意。即使过了几十年,葛莉娜的外婆婉言相拒的那一刻依然令人震惊。我们对她的仰慕原本已经渐渐干涸,但故事进行到这里,我们心中再度盈满对她的仰慕,一想到我们曾经指控她与敌人共谋,我们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营长不习惯受到拒绝。警卫们偷听到隐约挣扎、一声尖叫、衣衫撕扯破裂。营区其他人熟睡之际,营长成了葛莉娜的外公。

说不定他们从头到尾始终同床共枕。我们哪知道?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随着运动的结束,监狱纷纷拆撤。营区的行政官员从内政部转任到钢铁冶金部,办公室甚至换都没换。开采镍矿的矿工还是同一批人。我们的外婆们嫁给矿工、冶炼厂技工、甚至前营区警卫。为了收入与现实考量,她们待了下来:北极圈镍矿的薪资是全国之冠,更何况获释的囚犯们很难拿到回乡的居留证。葛莉娜的外婆便是其中之一。她抚养女儿长大,教导学童们。一九六八年五月临终之时,她躺在病床上,紧紧抓住值班护士的手臂,低声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还来不及跟护士说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就撒手西归。

但她的一生是我们外婆那一代的故事。葛莉娜的境遇才是我们这一代的故事。


葛莉娜在一九七六年出生。产科医生不太喜欢孩童,因此,当他看到她却没有皱眉,大家莫不将之视为一个吉兆,认定她是个美人胚子。随着葛莉娜一天天长大,我们全都认可产科医生当年的真知灼见。葛莉娜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而是像她的外婆。

她爸爸是个矿工,她妈妈是一家纺织厂的女裁缝,没错,葛莉娜小时候,我们的妈妈们确实赞许她的父母。他们行事合宜,设法保持低姿态,各方面都不引人注目。他们从早工作到晚,谨遵“道德法典”的第二条守则:劳动应当认真负责,增进社会福祉——不事生产之人,不应享有食粮。他们在家中高声交谈,音量大到我们的妈妈们隔着墙壁也听得到他们没有私藏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但是说来奇怪,我们小时候,他们不准葛莉娜跟我们玩耍。他们婉拒我们的邀请,不让葛莉娜跟我们一起庆祝生日,“国际青年团结日”举办庆典活动时,他们一家也提早离去。这些举动令我们的妈妈们起疑。“他们那家人啊,讲得好听一点是骄矜自负,讲得难听一点是破坏反动。”我们的妈妈们一边悄悄耳语,一边舀了一匙果酱加到热茶里。当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虽然清算整肃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但是人们还是有意无意的说着类似的话。我们的城市不大,流言与耳语很容易成为裁决与定论。谁忘得了薇拉·安卓亚弗娜?她无意之间告发自己的母亲,结果却受到明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各大报刊的赞扬?如果不是肺癌先一步夺走了她的性命,葛莉娜的妈妈说不定也遭逢类似的命运。

直到小学三年级,我们才了解葛莉娜的爸妈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们交朋友。背诵了九九乘法表之后,我们出去吃午餐——我们精于默记与念诵,九九乘法表难不倒我们。葛莉娜被一条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忽然往旁边倾斜,手里的书本飞到空中,跌跌撞撞,整个人摔到书堆里。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一条鞋带造成如此骚动。

“你有点辜负了你外婆的盛名。”我们的老师说。并非每个人都有一段引以为荣的家族传奇,我们带点忌妒,恨恨地大笑。

“这话是什么意思?”葛莉娜问。她不知道。我们不敢相信。我们七嘴八舌,争相告诉她芭蕾舞团、邪恶的劳改营长、她外婆传奇的一生。她摇摇头,一脸困惑,不可置信,最后终于露出骄傲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要求学习芭蕾舞。

“芭蕾舞?”她爸爸问,他的嗓音喑哑,喉咙因为镍矿粉尘而刺痛。他将在五十二岁辞世,已比一般矿工多活了三年。“你还是个学生,你会忙着学习、领导团队。”

但是葛莉娜非常坚持。“我要跟我外婆一样跳芭蕾舞。”

她爸爸叹了一口气,双手拂过一缕缕电暖炉散发出的滚烫热气。这些年来,他始终质疑他和他太太为什么刻意隐瞒这位家族名人,答案却相当单纯:他们是劳改营的下一代,而且有个长得非常像她外婆的女儿。葛莉娜的爸爸深知她最好收敛每一个令她锋芒毕露的特色,直到那些七嘴八舌的婆婆妈妈认定她是她们的一分子,这样一来,她的前途才有希望。

但是自从他太太过世之后,他愈来愈纵容,而且变得相当宿命。“好吧,葛莉娜,当然可以。”他说。隔天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新的领导人在葛莉娜开始学习芭蕾舞的那一年上任,社会经济改革、民主化随后而至。我们的妈妈们放胆一试,悄悄话讲得大声一点,我们走过青春期,从女生变成女孩,逐渐找到我们自己的声音。刚开始只是窃窃私语,这种谨慎的态度不失为明智之举。改革就像流行歌曲,最先风行于莫斯科,过了好久才传播到我们这里。冬天到了,太阳躲到为时三个月的黑夜之中,我们群聚在停车场和废弃的空地,窝在“白森林”锈迹斑斑的钢铁树枝下,躲在荒废的公寓和咖啡馆里取暖,轮流传阅索尔仁尼琴、诗人布罗茨基等人的地下刊物,我们随着“皇后合唱团”的黑胶唱片起舞,唱片是某人二表哥的小提琴老师从欧洲带回来的,我们穿上黑市买来的李维牛仔裤,牛仔裤看起来不错,穿起来却始终不太合身。我们交换陈旧的ryobra——也就是所谓的肋骨唱片、白骨音乐、骨头单曲——一首首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摇滚乐禁歌,从黑胶唱片压印到X光片上,然后放在留声机上播放,音效闷沉。断裂的肋骨,脱臼的肩膀,恶性肿瘤,挤压的脊椎骨,一张又一张X光片被裁剪成粗略的圆形,歌曲被蚀刻在片子上,中间被香烟的微火烧出一个小洞,这些X光片象征人类的种种病痛,隐匿在一道道凹沟之间的却是布莱恩·威尔森纯净、喜悦的歌声,想来真是心旷神怡。我们的爸妈说这些音乐是西方的污染物,难不成一首在世界另一端灌制的歌曲导致X光片上那一团恶性肿瘤?难不成癌症的元凶不是那些从窗外的烟囱飘进屋内、人人免费吸取的尘污?

夏季之时,土地的创伤弥漫云间。黄褐的烟雾笼罩市区,好像一层慢慢在空中风干的亮光漆。人称“十二使徒”的十二座镍矿冶炼厂环绕一片工业废水的湖泊,飘散出二氧化硫的废气。雨水打在我们的皮肤上,感觉烧灼。尘污凝结成一层浓密的云幕,遮掩了星光。月光好像是我们外婆们提及的陈年旧事。我们白天不必上学,晚上不会天黑;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我们尽情享受属于我们的夏日。我们一早照照镜子,赫然发现一颗颗雀斑,我们看看绝对不想长毛的地方,赫然发现一根根体毛;我们是如此笨拙、如此不自在。我们把肺癌的X光片当作“海滩男孩”的唱片封套,我们思索肉体如何背叛心灵,不禁怀疑成长本身是否一种病状。我们坠入情网,我们失恋分手,次次惊心动魄。我们经常是一个日后让自己想了就懊悔的那种人。

天气晴朗之时,我们跋涉穿过白森林。曾经,有一位有权势的太太日益思念小姐时代的桦树,于是以钢铁为树干、塑胶为叶片,兴建了这座白森林。但是到了我们拖着脚步、走过树下之时,森林和夫人已遭岁月摧残,我们头顶上的塑胶叶片松弛无力,布满黑斑,就像夫人的脸孔。我们继续前进。脚下的黄泥有如芥末酱,我们噗噗趴趴,沉重踏过。我们走到森林的另一端,望向一片冒着硫黄味、延伸到远方的工业废料。我们大喊大叫。我们高声宣示。此时此地,我们不必压着嗓门说话。七月的短短几星期之间,艳红的野花铺天盖地,覆满氧化的工业废料,大地洋溢着某种一触即发、浩劫将至的美感。

但是地底唯一的色彩是银白的金属光泽。我们的爸爸们十二小时轮班,深入产量称霸全球的镍矿矿坑,轰炸矿石。矿坑直下我们踩踏的地面,深达一千米半,坑底的空气是如此凝重炽热,即使是一月,矿工们依然脱得只剩下内衣裤。过了几个钟头、回到家中之时,他们跌跌撞撞走向洗澡间,卸下外套、毛衣、衬衫、长裤、以及风干黏附在他们胸膛、脊背、大腿上的镍矿尘灰,在踏入洗澡间的短短几秒钟之前,我们的爸爸们是坚不可摧、闪闪发光的金属人。

矿区开采金、铜、钯、铂等其他金属,但是镍矿是我们的命脉。“十二使徒”冶炼厂以两千度的高温焚烧矿石,萃取纯镍,空中飘落的雪花染上不同的色彩,端视前一天焚炉锻炼哪种金属:纯铁是红色,纯钴是蓝色,纯镍是有如鸡蛋的鹅黄色。我们以皮肤裸露之处的疹子判定景气,疹子扩散的范围愈大,近来的景气愈佳。就连那些从来没有点过一支香烟的人,也咳得像个老烟枪。但是采矿集团妥善照顾大家:我们到温泉区度假,国际劳动节之时,市区各处都有庆典活动,而且放眼六个时区,我们的薪资收入高居各个都会区之冠。当我们的爸爸们身体不适,采矿集团提供病床。当他们撒手西归,采矿集团提供棺木。

自始至终,我们再怎样降低期望,葛莉娜总有办法让我们失望。芭蕾舞老师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课堂名单上,原本相当兴奋,后来却日渐气馁。尽管继承了她外婆的美貌,葛莉娜的舞技却如同受到惊吓的鸵鸟般笨拙。她连做个基本的伸展操都跌得四脚朝天。公演之时,她被降格到舞团之中最不重要的角色,真是谢天谢地。但是我们实在不该如此苛刻:如果她是其他任何人的孙女,我们绝对不会批评她跳起舞来像是饱受内耳炎困扰的病患。更何况我们无须承受任何压力——没有人对我们抱持期许,没有人预料我们在任何一方面表现出众——因此,我们无法了解那种你在某个领域似乎注定成功、结果却一败涂地的感受。所以啰,别再提醒我们。我们真的想要宽容亲善。

既然最近心中冒出这股善意,我们不妨谈谈葛莉娜具有哪些专长,比方说,她非常擅长让自己变成众人注意的焦点。我们中学一年级时,她穿了一件橄榄绿的迷你裙参加舞会,她用几条她妈妈最丑陋的头巾,缝制了这件迷你裙,我们从来不曾见见识这种场面:原本端庄的布料,这会儿紧紧裹住她的臀部,造就出一桩令人议论的丑闻。裙子只盖住大腿的一半,比一条毛巾大不了多少,她大腿其他各处起了鸡皮疙瘩。男孩们目不转睛地瞪视,人人张口结舌,暗自感谢老天爷,然后把头转开,好像光是注意到葛莉娜的存在就是不法的淫秽之举。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北极圈从来没有迷你裙这种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悄悄耳语,一致同意葛莉娜变成了应召女郎,但回家之后,我们也动手缝制我们自己的迷你裙。

迷你裙引起了科里亚的注意。如果办得到,我们会彻底把他从我们的故事之中删除,就像审查员们拿着喷笔,从一张张葛莉娜的外婆曾经露面的照片中,涂去她的影像。科里亚这小子啊,身高不到两米,骨子里囤积的傲慢,却高达一百米,这种年轻小伙子让你觉得:你若没办法打动他,你就不够格。他始终歪着身子,好像快要滑到地上,头上戴着一顶歪七扭八的帽子,整个人像个斜体字母。若是在其他国家长大好好培养,他说不定会成为投资银行家,但在这里,是他日后却成了杀人犯,而且是那种谋杀自己人的下等杀人犯。

葛莉娜不可能预见这些事情。我们全都料想不到。两人第一次约会时,他邀请葛莉娜沿着水银湖漫步。没错,那个水银湖、那个囤积了冶炼厂毒性废水的人工湖泊。第一次约会耶。我们可不是开玩笑。但这事想了就令人伤心。算了,干脆忘了科里亚,即使我们怎样都忘不了。

尽管她那件头巾缝制的迷你裙在学校掀起丑闻,葛莉娜照常在采矿集团五十周年纪念大会表演芭蕾舞。克里姆林宫的官员们搭乘螺旋桨小飞机而来,恭贺我们。我们最无能的官僚们获颁勋章和奖状。官员们告诉大家,我们居住在地球的顶端,所以世界其他区域的人民可以仰头瞻仰我们。我们的爸爸们看到官员们的录像致谢,莫不大感欣喜。诸位不但开采苏联所需的燃料,他称颂,更是苏联的动力。庆祝活动最后一夜的压轴好戏是市中心的户外芭蕾舞公演。舞者们远自波修瓦大剧院和基洛夫搭机前来公演。葛莉娜居然获选为伴舞舞团的一员,跌破众人的眼镜。“十二使徒”两星期之前就熄火,七月的阳光射穿天空残余的云朵,有如一盏聚光灯,将葛莉娜呈现在我们眼前。

一道墙在另一个大陆崩落,我们的共和国联邦很快随之瓦解。“新俄罗斯人”暨未来的寡头大亨欧列格·沃洛诺夫来了。七十年来头一遭,我们的城市对外开放。我们其中几人收拾行囊,启程离去。一个在“鄂木斯克—诺沃西比尔斯克”铁路支线担任收票员,后来嫁了一个工程师,生了三个男孩。一个拿到奖学金,在伏尔加格勒攻读物理。一个前往美国,嫁了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钢琴调音师。但我们大多留了下来。世界局势随时可能变化。现在可不是远离家园的时候。

我们这个岁数的男孩大多没有能力花钱打通关卡,靠着贿赂进大学读书,科里亚也不例外,结果国家的紧张情势刚刚开始升高,他就被征召入伍,不得不服役。离开之前,他在杂货店蔬果区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由此可见这人对“浪漫”的看法,我们无须多言。对了,葛莉娜怀孕了。军方允许两种人士延期入伍:一是父兼母职、独力扶养一个小孩的父亲,一是家里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小孩的父亲。因此,葛莉娜和科里亚有几个选择:他们可以马上结婚,然后离婚,好让科里亚“独力扶养”他们的小孩,或者,他们可以踏入礼堂,祈求老天爷让他们生下双胞胎。我们力劝葛莉娜两者都不可行。她才十八岁。她还有大半辈子可做出鲁莽轻率、无法挽回的错误。理智一点。去一趟诊所,她就可以处置腹中的孩儿和不成材的男友。但是尽管我们提出一个个合情合理的规劝,她依然深爱科里亚。那些我们从小看到大的电视剧,剧中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时运不济的恋人始终克服一切障碍,唉,这些显然都是不切实际的神话,就像是电视播报的新闻;但是当你自己是主角,所谓的“显然”便失去了意义。结果我们全都嫁了一个“跟这种人结婚真可怜”的男人。科里亚入伍之后,葛莉娜似乎日渐枯竭,好像缩了水,看起来就是少了什么。难道我们误判他们对这段感情的投入?葛莉娜始终像嵌镶玻璃花窗一样鲜明娇美,但是我们料想不到科里亚竟是让她盈满光彩的阳光。

我们陪她走到诊所,事后陪她走回家。我们以她为傲。我们觉得她很可怜。我们陪伴在她的身边,为她加油打气。


葛莉娜在采矿集团担任接线生,星期二晚上修计算机课。当我们在木制的巴士站看到第一张首届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的海报,她也在场。海报吁请年轻貌美、才艺双全的女孩,参加这个全国电视转播的活动。我们望向葛莉娜。她望向她的纤腰。

两星期之后举行试镜,地点是我们以前中学的礼堂。我们上了浓妆,光着大腿,一个接着一个登上舞台。选角总监绕着我们打转,拍拍我们的大腿,捏捏我们的臀部,好像挑拣红菜头的老太太,检测我们的肌肉是否结实。我们大多在第一轮就遭到淘汰。葛莉娜可不。当选角总监看到身穿头巾迷你裙的她,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在她身边绕了又绕,碰也不碰她一下,只是盯着她裙子的下摆。“你有什么才艺?”他问。“我会跳芭蕾舞。”葛莉娜回答。他点点头。“把你的舞鞋带到诺沃西比尔斯克。”

不久之后,葛莉娜的芳踪无所不在。她的名字连续五十七天出现在报纸上。她不但代表我们地区参加在诺沃西比尔斯克举行的选美,同时也是获选为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拍摄宣传广告的三位参赛者之一。我们看到她的频率高于我们看到自己的爸妈和男友,甚至超过我们看到镜中的自己;她的脸孔简直是我们的国旗。

葛莉娜说不定依然深爱科里亚,但她对他的爱意不足以阻止她每星期五晚上坐上那部镍银色的奔驰轿车。“她攀上枝头啰。”我们的妈妈们说,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在公众场合露面,但我们亦表同意。欧列格·沃洛诺夫才三十五岁,年纪不算大,却已是全国第十四名富豪。当采矿集团遭到拍卖,他利用向外国投资客、贪官污吏、黑帮老大筹募的资金,买下大部分股权。拍卖会只持续了四秒半。他付了两亿五千零一十万美金,刚好比公开招标多出十万美金。一个每年营收数十亿美金的国有企业,怎么可能只花两亿五千万美金就买得到?集团的经营权折换成股票,分配给集团的员工。但是股票只有在莫斯科才可以按照总值出售或是交易,而且必须本人办理。我们的爸爸们别无选择,只好在地铁站的小亭贱卖股票。小亭由沃洛诺夫的手下们管理,他们用总值的零头就买回了股票,而我们爸爸们出售股票的金额,刚好足以支付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的医疗费用。不久之后,我们听到谣言,据说沃洛诺夫的银白奔驰轿车在葛莉娜的公寓门外等候,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的海报也开始张贴在收购股票的小亭窗口。

既然我们在葛莉娜生命之中扮演配角,聚光灯不免也扫到我们身上。一家新开张的美容院免费帮我们修指甲,因为店主觉得葛莉娜的老同学们若是大驾光临,说不定会让人觉得店里生意兴隆,格调高雅。昔日的男友们打电话来道歉。我们的妈妈们开始偷听我们的谈话。我们把握机会享受每一刻。我们这么说不会显得小家子气吧。

选美竞赛的那晚,大家全都放下工作。我们挤在电视机旁,等着收看葛莉娜和西伯利亚其他市镇的年轻小姐登上舞台,那些市镇出名的不是美女,而是关闭的军事基地和停产的铀矿。时值九月中旬,外缘的窗格已经覆满一层薄霜。甜滋滋的香槟酒搁在冰箱里冰镇,伏特加在我们的酒杯里散发出暖意,我们一边啜饮,一边看电视,当乐队奏起《爱国者之歌》,我们示意彼此别出声,跟着乐队轻哼,但是没有合唱。我们的国家才三岁大,国歌的歌词尚待编写。主持人大摇大摆地走过舞台,欢迎大家收看第一届西伯利亚小姐选美,他两颊红润,神态乐观,一看就知道从未在西伯利亚久待。他介绍每一位参赛者,但我们眼中只有葛莉娜。

节目插播广告,广告之后,参赛者穿上高跟鞋和泳装;我们之中少数几人认为这个活动淫秽不堪,只不过美其名为“选美”,他们指出,只有在色情片之中,泳装和高跟鞋才会搭在一起,但我们听听就算,不以为意。当其他参赛者登场,我们嘘声四起,期望借由意志力让她们跌跤、摔断鞋跟、无缘无故自发起火。我们诅咒她们精神崩溃、情绪失控、断手断脚、惨遭斩首、承受圣经旧约的种种刑罚。我们忽然凶性大发,残酷不仁,但是感觉却没什么不对,甚至相当适切,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兴起凶念。当参赛者穿着泳装走过舞台、却没有摔断鞋跟或是跌跤,我们判定她们肯定是色情女优,否则哪有机会经常练习?只有穿在葛莉娜身上,泳装才展现出如同晚礼服般优雅的风情。

在机智问答项目中,我们讥笑其他参赛者事先排演的流畅对答。当葛莉娜走向麦克风,我们全都安静下来。主持人介绍她,然后低头参阅手中一组绿色的资料卡,一瞪瞪了好久,此举引发悬疑气氛,却也让他看起来像个不识字的文盲。“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对你具有什么意义?”他终于发问。

葛莉娜温婉地笑笑,转向离她最近的麦克风。“在全国观众面前代表我的家乡,对我而言意义相当重大。我很高兴这项选美活动让大家注意到西伯利亚丰富的文化传统。几百年来,西伯利亚经常被当作囚禁罪犯和流亡分子的牢房,但我们不是罪犯,我们也不是囚犯。我们是祖国的人民,不久之后,全世界都将意识到我们西伯利亚人不但开采俄罗斯联邦所需的燃料,更是俄罗斯联邦的动力。”

主持人眉头一皱,脸上闪过那种既是惊喜、也是赞许的奇特表情。“如果你当选为西伯利亚小姐,你有何打算?”他问。

“我当然会出名。”葛莉娜边说、边对着镜头俏皮地眨眼。在观众鼓掌叫好、乐团高声奏乐之前那两秒钟空档,葛莉娜不需要后冠,因为她已经用那个俏皮的举动为自己加冕。

在才艺表演项目中,一个面黄肌瘦、高高瘦瘦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女孩用俄式三弦琴拉奏《拉赫玛尼诺夫》。一个戴着假指甲、假睫毛、假乳房、夹扣式假发的巴尔瑙尔女孩蒙上眼罩,速解魔术方块。这些博学的金发尤物是何方神圣?评审们跟我们一样惊讶。当大会宣布葛莉娜即将表演《天鹅湖》的白天鹅单人舞,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六十年前、她外婆首度在劳改营登台表演时,就是选择这支单人舞,如今她选了同一个舞码,究竟想要证明什么?我们的葛莉娜是新俄罗斯的文化偶像,为什么决定表演一支苏联时代风行各地的单人舞?镁光灯有如炮弹般引爆。白色的薄纱裹住她的纤腰,她高举双手,划出一个圆弧,头微微一歪,踮起脚尖,迎上聚光灯,开始表演。

大提琴颤音高亢。葛莉娜踮立,一件蓬松的白纱舞裙圈住她的纤腰。她抬起左腿,舞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小提琴的琴声一响,她的脚尖也刚好落地,喔,我们多么希望我们外婆们依然健在,亲眼见证这个场面。其后两分钟三十秒,她翩然起舞,整个城市陷入沉寂。礼堂远在一千七百千米之外,我们却从未感觉跟我们的朋友如此亲近。来自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参赛者只看到一名女子在舞台上轻轻挥动手臂,但我们看过她头一次穿上芭蕾舞衣、舞蹈老师在一旁气馁地叹气。我们看过当我们跟她说起她外婆的故事、她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们看过她三年级数学课堂上被鞋带绊倒、腾空摔到地上。但当表演进行到最后十五秒钟、葛莉娜跌了一跤,我们可不能怪罪鞋带。我们只能将之归咎于一连串令人生畏的凌空越步、滑溜的舞台地板、过度雄心勃勃,或是天赋不足。她踮起右脚,腾空跃起,却重重落地,压到左脚。乐团一阵喧闹,麦克风因而接收不到她内踝骨折的声音。我们只听到主持人大声惊呼、葛莉娜尖叫一声撞上地板、挥之不去的中提琴乐声——一位中提琴家不屈不挠地拉到乐谱最后一小节,即使其他团员早已安静下来。葛莉娜强撑着身子坐直,脸颊涨得通红,芭蕾舞裙披散在周围的地上,盈满聚光灯每一寸灯光。她抽抽搭搭地看着镜头,那种挫败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如此私密,我们几乎也想哽咽。

当其他参赛者展现才艺、继续表演歌曲、特技和派对把戏,葛莉娜接受治疗。我们垂头丧气,难过到无法为了葛莉娜讥笑她的对手们。加冕典礼之时,她坐着轮椅被推到台上,脚踝敷着冰块。我们没办法看着她败北。我们太过投入,无法轻言放弃。那个晚上提供了某些我们谈论多年的话题。选美尚未结束,我们已经开始批评她准备不周、骄矜自大、执意不愿跟我们请益,她若事先请教我们,我们大可提出告诫,警告她注定会失败。主持人从评审小组手中接下一个信封,在台上开封。他眉头一皱。这会儿他可不是故作悬疑,默不作声;他反复念出那个名字,显然真的不敢置信。虽然我们事后得知洛沃诺夫是选美竞赛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而且获胜者的名字早在比赛三天之前就已写在信纸上、封入信封内,但当我们回想主持人对着摄影机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布,西伯利亚小姐正是葛莉娜·伊娃诺娃”,心中的愉悦却未稍减。名次一揭晓,我们鼓掌叫好,放声尖叫。我们重重踩踏地板,我们在走廊上手舞足蹈。我们早知她办得到。我们始终毫不怀疑。葛莉娜濡湿的眼中闪烁着镁光灯的光芒,她没办法登上舞台,所以工作人员把她抬到台上,主持人为她戴上一顶金黄的后冠。不到一个月,叶片的金漆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镍合金。


声名接踵而至。葛莉娜拍电影、上电视、获得各种演出机会,连着好几年,我们只在荧光幕和印刷粗劣的小报上看到她。科里亚退伍,从车臣回到一个他只够格当小混混的城市,我们很快就忘了曾有一时、葛莉娜并非只是寡头大亨的女人。她迁入沃洛诺夫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豪华旅馆的顶楼套房,即使疑心重重、极度猜忌,媒体对这位寡头大亨始终非常恭敬。一两个世代之前,像他这样的男人可能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现在他们只是开枪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杀了。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庆祝。我们的爸爸们因为肺病过世,我们的兄弟们和先生们接下矿坑的工作。他们从矿坑回家,全身银闪闪,就像爸爸们以前一样,但是他们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他们忧于生计,担心得面黄肌瘦。他们刚刚入行,工作机会就开始锐减;采矿集团提供的员工福利销声匿迹;没有疗养度假村,没有医院病床;出售股票得到的卢布早已用罄,我们不再合法拥有这些我们父执辈冒死挖掘的矿脉。我们的妈妈们曾说:青少年渴望自由,成年人渴望稳定。当我们意识到她们说的果真没错,心中不禁一阵刺痛,感觉糟透了。我们的国家曾经强盛。全世界曾经惧怕我们。国家曾是我们的父君。如今我们有些什么?传染病和嗜瘾症。年轻气盛之时,我们认为自己跟国家的势力争斗,但我们就是靠着这股势力,才有办法在地球的最北端生存。

但是生活之中不乏欣喜。我们有了下一代。他们大哭大叫地来到世间,浑身苍白,沾满胎盘的黏液。他们生下来就扑哧咳嗽,口水飞溅。我们把他们抱入怀中,教他们笑一笑。我们为他们的周岁生日、他们跨出的第一步鼓掌喝彩。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改变了我们和妈妈们的关系。怜悯取代我们眼中原本的轻蔑,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我们像关爱自己一样关爱她们,因为尽管无心如此,我们却已变成了她们。

当葛莉娜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在戏院上映,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外婆们前往观赏。葛莉娜整个人跟两层楼一样高,看起来更加娇美。她饰演一个受制于漫天大谎与阴谋事件的女英雄,她被美国中情局挟持,而后利用她过人的智力与体力成功脱逃。她的演技冷静之中带着狡诈,即使最危险的时刻,她也说得出极具爆炸力的俏皮话。影评人抨击“瞒天大谎”剧情荒诞,难以置信,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昔日的同学、我们的好友,领衔演出一部剧情片,而我们在此悉心观看。


我们好几年没听到葛莉娜的消息。生了女儿之后,她从众人的监看中淡出,大家的焦点转向新任的西伯利亚小姐和年轻一辈的小明星。她主演的电影从戏院移到电视播出,而后从各种频道销声匿迹。我们不再谈论她。我们必须为自己的生活操心。

车臣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矿区开始裁员。自动化机械开采镍矿的效率胜过我们的先生们。退休金随着国外股市震荡消失一空。连那些保住工作的人都为了生计挣扎。由于卢布崩盘,薪资和退休金拖了几个月才发放,进口商品取代常见的苏俄品牌,但是没有人买得起。我们考虑搬到气候比较温和的地区,但筹措不出搬家的费用。更何况我们的孩子们是第四代移民,已视北极圈为他们的家园。这代表着某种意义,即使我们不太清楚意义何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们身边种种晦气的事件中,莉迪亚的遭遇特别引人注目。莉迪亚曾是我们的姊妹淘,后来搬到洛杉矶,嫁给她在网络上认识的钢琴调音师。后来两人的婚姻画下句点——我们全都采信这个说法——莉迪亚返回基洛夫斯基,搬进她妈妈家。她妈妈是薇拉·安卓亚弗娜,你当然记得薇拉,对不对?那个当年跟苏联秘密警察告发她自己母亲的女孩?苏联时代,她衣食无虞,但是她的好运随着苏联的解体陨落。到了莉迪亚返家之时,薇拉已经跟那群战后雇用科里亚的贩毒帮派扯上关系。莉迪亚发现她的童年故居变成犯罪天堂,不禁又惊又怒。她当然跟我们这群闺蜜发泄她的愤怒和不满,她叮嘱我们保密,但她怎能指望我们不跟别人分享这种闲话?不到一星期,消息就传到帮派老大耳中,他随即下令格杀。但是罪恶感就像镍矿,不但来源有限,而且可以经由多种方式拆解分析,按下扳机的科里亚和那群小混混承担最多责难,其次是下达格杀令的帮派老大,然后是跟帮派分子打交道的薇拉。跟帮派挂钩的警察局长难辞其咎,莉迪亚自己也必须负责,谁叫她信任我们、以为我们会帮她守住这种精彩的闲话?最后才轮到我们,我们分摊一小部分罪恶感,这一小部分还由我们六个人均分,因此,我们全都不会感到愧疚。我们曾是七人小组,莉迪亚曾是我们其中之一,但是我们始终认为,散播谣言、最终导致莉迪亚遭到谋杀,并非唯我们是问。


二〇〇〇年,新总统上任,我们兴高采烈。

学校指定我们的孩子们阅读新版历史教科书,我们帮他们做功课,他们读到彼得大帝的事迹,十万农奴为了兴建他在涅瓦河畔的华城丧生性命,但是全世界都同意圣彼得堡是人类奇观之一。他们读到沙皇、皇室的权力、劳动阶级、十月革命。他们读到过去的领导人,我们跟着阅读,新版教科书对他的评价与我们那个时代不大相同,令我们大为讶异。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外婆们的历史地位。说不定她们的牺牲是必要的,说不定为了国家的兴旺,她们的苦难是合情合理。最终而言,她们为了我们牺牲自己。当我们的孩子们大声朗读苏联的瓦解是二十世纪严重的地缘政治灾祸之一,我们点头称是,告诉他们:“这话绝对属实。”

第二次车臣战争开打——说不定没有所谓“第二次”,而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重燃战火,我们让制定教科书的历史学家做出判定吧——葛莉娜的故事急转直下,即使直到日后、当她再度成为我们其中之一,我们才晓得这回事。当俄罗斯联邦的经济复苏首度露出曙光,葛莉娜陪同寡头大亨到格罗兹尼出差,沃洛诺夫因采矿致富,但在俄国的富豪排行榜上,他只是第十四名,他急于跨足石油业,车臣的油田在为期十年的战争之中皆未开采,提供了绝佳的起点。沃洛诺夫跟各个部长开会之际,葛莉娜追查科里亚的消息。历经莉迪亚那桩可怕的事件之后,他以佣兵的身份再度入伍。她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当年他服完两年兵役之后,公关人员、经理、经纪人架起层层难以穿越的屏障,防止像他之类的男人接近她。她猜想他是否曾经试图联络她,是否因为她的沉默,所以被逼得走上谋杀莉迪亚的绝路?

军方官员非常乐意把医疗和兵役纪录交给寡头大亨的夫人,因为军方无能至极的行政中枢有个附属单位,专为寡头大亨、政客和骗徒服务——这些人有钱有势到连一个大兵的姓名都不知道,即使大兵们为了他们上战场——该单位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下午的时间,一个职位不高、自称是“瞒天大谎”影迷的小官就把科里亚的档案交给葛莉娜,档案中依照重要性递减的分类表辨识科里亚,最上方是他的军阶,最下方是他的血型。

“好消息是,他的连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五千米之处。”小官说,“坏消息是,他被列为阵亡。”

葛莉娜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别这么愁眉苦脸!”小官说。“我们经常把健康的士兵列为阵亡,毕竟人一死,我们就不必支付薪资。阵亡是为了方便做账,而不代表这个人是否活着。事实上,我们有个病患,他以前跟科里亚同一连,我们老早把他跟科里亚一起列为阵亡。”

病患叫作达尼罗。小官低头研究手中的档案,然后继续跟她说,几个月前,军方在附近山区寻获达尼罗,他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如果不是已被列为阵亡,他说不定会因逃兵受到军法审判。等到他被送抵医院,他的脚已经生了坏疽,必须截肢,而这正是驻院外科医生们的专长。达尼罗原本就神志不清,这下子更是混混沌沌,但根据军警们问出的信息,他曾被叛军关在一个水井的井底。

小官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折叠了好多次,照片上的人物看起来甚至如同复印在方格纸上。他把照片递给葛莉娜,她看到一个穿着豹纹比基尼的女人站在两个穿着豹纹短裤的男孩中间,背景是“十二使徒”缓缓飘出的黄褐烟雾。照片是葛莉娜结识科里亚几年之前拍的,她认出他是照片中那个比较高的男孩。

“这事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像您这样一位艺术家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小官继续说,完全没有察觉葛莉娜的神情愈来愈哀伤。“这两个士兵遭到囚禁的牧野相当有名,最起码当地人都知道,因为以前有一幅悬挂在‘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风景画,画的就是那片牧野。”

葛莉娜的目光仍然停驻在照片上。她依然看着科里亚,好像回到了过去,而你当然也只能凝视过去,才看得出照片中的人物与景致;我们就是抱着这种心情,盯视照片中一个个少女时代的男友——那些因战争、地雷、枪炮、嗑药过量、酒精中毒、矿坑意外、疯狂驾驶、肺炎、艾滋病而丧命的年轻男孩。葛莉娜的心中肯定充满我们所熟悉的哀伤——从得知少女时代的男友死于横祸、英年早逝、白白浪费性命的那一刻,我们的心中就涌现这股悲痛,我们每个人都走过同样的伤心路,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世代的标志。他们的死令我们苍老,好像他们无福消受的年岁加进我们自己年岁之中,好像我们背负着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余,还得承担他们始终不曾面对的挫折,因此,即使当我们独自一人、在我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我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我们哄了小孩们上床睡觉,即使当我们的朋友们独自一人、在她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她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房门紧闭、没有人听得见我们、没有人看得见我们,我们依然不是独自一人,我们依然从“我们”的角度思考发声。


葛莉娜问说科里亚是否已经阵亡。小官瞄了一眼其余的档案。

“严格而言,他不是阵亡,而是死于囚禁之时。但结果都是一死。”小官不疾不徐地传达消息,就像平日说话的语气。“我们尚未寻获尸体,但在这种状况中,就算其中一个士兵成功逃脱,另外一个……嗯,另外一个通常办不到。达尼罗说另一个士兵丧生在那片埋了地雷的牧野。”

“我想要看看他在哪里丧生。”葛莉娜说。

小官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解释,他显然非常不情愿拒绝一位寡头大亨的夫人,更何况她是领衔主演“瞒天大谎”的大明星,但是山区依然战火频传,即使该区域已经美其名为“反恐行动区”。

“你提到的那幅油画呢?那幅显现科里亚丧生之处的油画?”葛莉娜稍后问道。“我要看看那幅画。”

三天之后,葛莉娜会晤“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前任副馆长。博物馆已在几年前遭到摧毁,副馆长开创事业的第二春,现在是个观光导游。


我们听说葛莉娜从车臣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她食欲不振,郁郁寡欢。即使下午带着女儿出去公园散步,她依然一脸苍白、神情厌倦地回到他们的顶楼华宅。不管她在车臣看到了什么,她整个人都变了——我们不太清楚她看到了什么,我们讲述的一切只是谣言和传闻,但你若把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加到葛莉娜之类的人物身上,故事就成了传奇。

简而言之,她笨到变成了一个异议人士。请别评断她:她只想跟统治阶级保持一段距离,好让自己享有同样的特权,却不必为统治阶级的行动承担道德责任。这些当然只是耳语,葛莉娜不是一个明目张胆的示威者。但凡是看过葛莉娜电影的人都知道,当其他观众默不作声,光是一句耳语就足以造成骚动。

没有人留意她在晚宴派对、画展揭幕等场合做出的不当评论。但当葛莉娜以来宾的身份参加收音机的叩应节目,我们听到她一开头噼里啪啦的发言,马上就知道她没有想清楚她的行动会引发什么后果。究竟什么事情促使她这么做?她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如此对待这个赋予她种种特权的政府?她无权这么做!她什么都不缺!我们日后得知,该广播电台附属于一个传媒控股公司,该公司附属于一个财团,而该财团的大股东正是那个如今已是俄国排名第十三名的富豪沃洛诺夫。当她嘲讽热爱体育的总理是袒胸露背的野蛮人,她晓得这些内幕吗?八成不知道。然而,沃洛诺夫毕竟是新近上榜的全国第十三名首富,几乎是所有财团的大股东,他必须与当局修好,政治结盟始终超越浪漫联姻。

其后几星期,她主演的电影逐一从录像店的架子上销声匿迹,当局也不声不响地取消她西伯利亚小姐的头衔。她并未遭逢跟她外婆同样的遭遇,被人拿着喷笔从照片中涂去,但是西伯利亚小姐的宣传品中,她的影像全被移除。我们不怪寡头大亨。“霍多尔科夫斯基事件”依然占据各大报的头版。葛莉娜失去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公寓、司机随行的黑色豪华轿车、珍珠、皮草,每一样不在她名下,或是她手边没有收据的东西,全部都被接收。寡头大亨原本就不喜欢小孩,对他自己的小孩更是毫不关心,因此,他做出一个让葛莉娜惊喜的让步,准许她在基洛夫斯基抚养他们的女儿。


如今我们随时都看得到葛莉娜——我们可不是在电影院高耸的荧光幕上相见,而是在市场、大街、公交车的候车亭碰面。她的脸孔跟我们的脸孔一样大,我们都承认她还是比我们漂亮,但是我们早就过了忌妒别人长相的岁数。大体而言,我们过得相当愉快。石油和天然瓦斯的价格不断攀升,卢布的币值因而趋于稳定。随着中国的经济日益成长,采矿集团的获利也愈来愈高。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的触媒转化器都是基洛夫斯基的钯矿制成,多谢那些希望自己国家有片清朗天空的欧美环保分子,我们的矿区产量日增,我们的市镇也在愈来愈浓密的工业乌云之下蓬勃发展。

你看看对街。葛莉娜的女儿跟我们的女儿们一起攀爬公园的游乐设施,又笑又闹地滑下溜滑梯。那个小女孩真漂亮,我们都不否认。葛莉娜通常跟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跟着我们一起回忆美好的往事,抒发心中的郁闷,分享生活的喜悦。我们大多闲聊我们的孩子们。他们让我们多么气愤;他们让我们多么伤心;我们多怕让他们失望,甚至担心得从梦中惊醒。大家都讨厌一个自吹自擂的人,况且,称赞我们的孩子们等于诅咒他们厄运当头,但即使只是偷偷地对彼此坦陈,我们都承认我们确实感到骄傲,真心以他们为荣。我们竭尽所能给予他们一切,但是我们最重要的赠礼莫过于将自己的平庸烙印在他们身上。他们说不定忌妒我们,他们说不定认为我们缺乏野心、眼光狭隘,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他们之所以保住性命,原因在于他们的平庸。再过几年,他们将成家立业,养育他们自己的小孩。我们不禁猜想,我们的孙子们会跟我们说些什么故事、他们的故事跟我们的故事究竟一样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