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樱

一径竹篱笆,隔开中村家和园田家的宅院,两家人共用一口深深的水井,共享屋角幽幽的梅花香味。

园田家的户主前年去世,继任者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良之助,他正在某所学校读书。中村家原本也曾有过一个男孩,可惜早早夭折,只剩下一个独生女。宝贝女儿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生怕凉风吹动了头上的簪花,祈愿她能平安活到龟鹤之年,于是起名千代,寸草亲心可见于此。

旃檀出叶就芬芳,千代慢慢度过幼年时光,终于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人们都开始夸耀这绝色风姿了。玲珑少女的面容宛若蒙着烟雨的灿烂春山,又如同透过叶隙望见的月亮,朦胧溶溶,越发可爱娇俏。

千代年方十六,高岛田髻上绑着一条娇艳的扎染蝴蝶结,就像花园里萌动的芳草,再不能掩饰蓬勃的春色了。中村家的千金,没有人不晓得她的芳名,美人也是烦恼。

习惯是有趣的事情,曾几何时趁着北风放风筝,总是嫌电线杆碍事。虽说这是过去的事情,但如今良之助和千代见面时,改变的是发型和身姿,没变的还是往昔摆偶人的童心。二人都没有意识到年岁的增长,你叫我千代妹妹,我喊你阿良哥哥,毫不避讳地说说笑笑。有时候甚至拌嘴打趣,一个说“你别来了”,一个回“谁愿意来啊”,你一句我一句。结果两日不见,千代就过去道歉:“昨天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会那么任性了,我们还跟以前那么好吧。”温柔的歉意好比是融化春冰的暖风。良之助马上说:“不是,是我的不对。”两个人再次重归于好。

要是自己也有妹妹的话,应该也是这般可人吧。千代笑意盈盈地拉住他的袖子说:“阿良哥哥,昨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到你从学校毕业了,不知道做的什么工作,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坐着漆黑的马车要到一栋西洋屋子里去呢。不过啊人们都说梦是反的,你呀,可别被大马车撞到喽。”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

良之助却轻蹙眉头:“你乱说什么啊,今天是周日,你也别出去玩了。”

两个人的言行都与当下流行的教育不太相符,互相对话发自衷肠,都不会顾及身份。这方没有隔阂,那方也无顾虑,别说人世忧虑,二人连一丁点儿委屈都不曾受过,总是舒舒服服过日子。

春寒料峭,刚过二月半时节,二人约好赏梅,恰逢德大寺的祭日。日已黄昏,两人手挽着手,并不觉得冷。

“阿良哥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呀。”

“啊,放心吧,忘不了。只是,我们约了什么啊?”

“啊,不会吧,出门的时候刚拜托你的呀。”

“嘿哟,我记起来了,你想看看那个蔬菜店阿七的活动偶人,是不是?”

“哼,你总骗人。”

“要不然就是,你想看那头从丹波国活捉来的野生狗熊?”

“算了吧,我要回家了。”

“抱歉抱歉,刚刚是逗你玩儿的,中村家小姐千代子交代的事情,怎会这等无聊?良之助一定照办!”

“你够了,我什么都没说!”

“啊呀,生气了,那就难办了,一边走路一边吵架,路人会看笑话的。”

“还不是你,总是胡说八道。”

“所以,我不是跟你赔礼了嘛。你看我们光顾着斗嘴,杂货店都走过了。”

“哎呀,那怎么办呀?前面还有没有啊?”

“天知道还有没有。刚才有个人还说我什么都不要,嗯,那个人在哪儿呢?”

两人吵吵闹闹,走了一路。胡同边上树木繁茂。

“到这儿来。”

良之助一招呼,小千代就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小跑过去。

抚琴的盲女好似是今世的朝颜,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净流璃中的一节词,“露未晞兮光照花,可怜微雨稍稍落”,顿生物哀之感。

“来吃点甜品吗?”招徕客人的声音也像抹了糖水一样甜。

隔壁摊位卖的是烤盐烧饼,两家还互相竞争,挺有趣的。

“小千代,你看看右边第二棵树。”

“哇,好美的红梅花。”

两个人出神凝视——

“中村小姐。”

冷不防,有人敲了一下后背。哎哟,回头一看,原来是梳着西式发髻的同学们。

“真是友爱呀。”

不知是谁上下嘴唇一碰,话说得这么不留情面。小伙伴们随即跑开,留下发烫的话音在夜风中回旋。

“小千代,那是学校的同学吗?真是没礼貌。”良之助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千代低下头,不禁赧然。

就在昨天,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情思,今日心却为他悸动不已。在幽暗中,我好似被他的气息彻底笼罩想到小小的念头,就会不自觉战栗。我喜欢一个人,却感觉如此羞涩,克制又慌乱。这样说话,会让他笑话吧;那种举止,会令他讨厌吧。

简单的回答都再三斟酌,羞得不敢抬头,铺席上积尘成山,心里的思念也堆成小山。我想你,我想见你,昨天竟毫不顾忌地坦露心思,我是如此浅薄,她不停自责。

不说邻居,也不提阿良哥哥,可是不说真的苦闷。诚如古人所云,那沾满胸襟的泪水,浇灭了似要燃烧起来的身体。她整晚辗转反侧,直至心神俱疲浅浅地入睡时,也会梦到梦里那人的面影。只见那人温柔地轻抚玉背:“你在想些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这样的话到嘴边了却又咽了回去。

“你这样瞒着我,是不是太见外了?我想你八成是喜欢上某个我不认识的人吧。我真艳羡他。”良之助带点恨意地说。

“如果我心里的人是别人,那么我会为谁消得这般憔悴呢?喏。”说罢,就悄悄地伸出手。

良之助和颜悦色地问:“那个人是谁啊?”

刚要答话,晨钟声声传到枕畔,分外清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长恨鸡鸣别时苦。可怜美梦惊醒的那刻心境,就像是男女重衾之欢后的晨起分别。

“早晨怎么回事,脸色不大好。”毫不知情的母亲上前询问。

千代脸上红一阵阴一阵,心里烦闷忧愁。白天无聊,她借针线活儿来排遣郁积,将烦乱的心绪一针一线缝好。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要是被人知道了心里的爱恋,那肯定会羞死人的,就再也无颜见他了。他肯定是把我当作小妹妹,才那样亲切地关爱我。要说那个与他白首同心的人,则另当别论了。要想成为他的妻子,必定色艺双绝,才情容貌都非常人能及,连我尚且这么以为,他本人又当如何思量呢。我一定不能好高骛远,打破了这些年的交情,那样才是十分可悲呢。我不想那么多了,摒除杂念,就把他当作哥哥一样亲切地相处吧。这样才不会招人讨厌,他也能跟我说些温热的话。

可怜的千代一面告诉自己要死心断念,一面流下不听话的泪水。

多情的心就像那纷乱的丝线,缠好又弹了回来。都怪他平时那么疼我,假若他对我不好,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无法忘却的单恋,是我的罪过还是别人的错误呢?越想越意乱情迷。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生烦恼,看见他的模样就不舒服,只因听到见到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我更加无所适从。不管怎么说,如果真发生什么事让他生气,从此不再进我家门了,我就再也不要去他们家拜访了。

虽然想起来就心痛,但是一旦我们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境地,我也就淡定了。好了,从今天开始不再见他,不再跟他说话,要是他生气了那正合我意。她一个人正钻牛角尖,但刚下定的决心立刻就松动了,只因隔壁传来了那个人的声音。

我到底在想着什么呀?

我心里只有良之助,我一直想着他,除了他以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可是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我爱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人爱着他,他全然不知,也就不能明白我的忧愁。对这个愚钝木讷的男人,我又能说什么呢?未来的事情一点儿眉目都没有,自己却害成了这多愁多病,春天还有多远?不用说花儿了,就是墙根底下的青草也蠢蠢欲动着要萌芽呢。

“小千代,今天好点儿了吗?”

良之助推开双门的屏风,坐到她枕边。可自己此刻容颜憔悴狼狈,感到羞愧难当,她想坐起身,但双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快躺好,病了就别拘什么礼节了。你要是想稍微坐起来,那就靠着我吧。”

正准备抱起千代,不料她早已端容正坐。

“阿良哥哥,你们学校是不是在考试啊?”

“嗯,是的。”

“那你还到我这里来,能行吗?”

“你不必担心这些,想这么多对你的病不好。”

“但是,但是,我过意不去。”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与其成天想这些,还不如快点儿好起来呢。”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是这次我怕是不能痊愈了。”

“你又在说傻话了。如果你总是这么消沉,病什么时候也好不了。你在这儿说这些丧气话,却不知你爸妈有多担心。这可真不像乖巧的你啊。”

“可是,就是好不了了嘛。”千代不知所云,睫毛上忽闪着晶莹的泪珠儿。

“别说傻话了。”

良之助安慰着她,但也知道她病得厉害,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只有一个酒窝的脸颊也凹陷下去,白皙得几乎透明。几缕青丝散落,却没有光泽。

谁见了这个样子,都会感到揪心和慌乱。薄薄的衣衫上系了一条腰带,海州骨碎补花纹也如凋谢一般,这模样还能见多久呢?这些年来天天在一起嬉笑玩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她的心啊。她小小的灵魂里什么时候装下了相思呀?昨天日暮时分,听阿福流着热泪说,她发着高烧,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难怪说生病是由于我的缘故呢。我真恨自己愚笨,也恨她的沉默。

清早去探望她的时候,她从清瘦的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个给你做个念想吧。”

要是能早点儿能明白她的心意,就不至于让她变得这么憔悴。唉,都是我不好!良之助自责不已。

“阿良哥哥,早上给你的戒指呢?”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良之助想要回答她,但胸口发闷,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好无声地伸出左手。

千代把他的左手拉过去,仔仔细细端详着。

“一看到它就想起我吧。”她话音未落,泪珠簌簌落下,接着就俯在枕头上了。

“小千代,你是不是很难受啊?阿福,快把药拿过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伯母,快点儿过来。”

正在隔壁房间祈祷的母亲被良之助的喊叫声吓到了,在厨房洗洗涮涮的阿福也惊恐地跑到枕边来。

千代睁开眼睛问:“阿良哥哥呢?”

“阿良就在你的枕边啊。你看,喏,看你右边。”

“妈,您让阿良回去吧。”

“为什么?我在这里不合适吗?喏,我在这儿也没事的吧。”

“阿福,你告诉阿良哥哥,请他走吧。”

“小姐,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您不是一直在等阿良少爷吗?怎么突然间又……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喝点儿药吧。你要找妈妈吗?妈妈就在后面啊。”

“我在这儿啊,小千,妈妈在这里。我知道了,已经派人去叫爸爸了。你要振作一点儿啊!来,把药一口喝了。什么,胸口难受吗?哎呀,怎么这么多汗呀。阿福,快点儿叫医生!”

“他爸,你别干站着啊。你过来帮点儿忙啊。”

“阿良,你把毛巾给我。什么,不好意思?还是要请阿良回去吗?那么,阿良,你还是走吧。”

母亲悲呼着,几欲发狂。女儿的话音一句比一句细微,她脸上渐渐地没了血色。生命无常,也许就在今夜,就要和千代永别了。看着面色发青,生命如露就在今夜了。良之助不忍离开,可又不愿让千代在弥留之际惦念担忧,只得退到屏风后两三步的地方。

“阿良哥哥。”千代气若游丝。

“什么?”良之助回头。

“明天,我再跟你说对不起。”

小院无风,檐上落樱飘摇。夕阳的余晖中,晚钟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