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篇

“我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地进了您的箱子,女士。”阿贾总结道,脸上的微笑显得很勉强。

在巴塞罗那进了一个箱子,出箱子的时候已经到了罗马,真是比他变过的最好的戏法还神奇。任何一个魔术师都变不出这么神奇的魔术。

对面的年轻女士有着迷人的绿色眼眸,浅褐色的头发。此刻,她强忍着吼叫的冲动,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探究的目光里满是惊奇和怀疑。这会儿还好,她已经比刚打开箱子的时候平静多了,至少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她放下了自己抓在手里当武器的床头灯,她能听出对面陌生男子的语气无比地真诚。再说,一个人怎么能把故事编得这么长,这么圆满呢?

“我马上就从这间卧室出去,不会再打扰您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您的生活中。但是在此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吧。”苏菲的英语说得有点儿结巴,但是语音十分地道,无可挑剔。

“我们现在是在哪儿?这是最近两天我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我想您能理解,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真是让人难受……”

“在罗马的帕尔科中保普林奇皮大酒店。”苏菲·猫索回答说。

“您的意思是我们是在意大利的罗马?”

“是的。意大利的罗马。”苏菲又帮他确认了一下,“你还知道其他叫罗马的地方吗?”

“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现在的局面真是太有意思了,这位银幕佳人不禁笑了。她原本以为是个精神失常的影迷,现在她放心了,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她打量着眼前的印度朋友,高大、瘦削,脸上被青春痘搞得坑坑包包的,脸上的两撇大胡子有着浓重的《虎警大队》风格。身上穿的白衬衣皱得厉害,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应该是用铅笔写的,字很潦草。

“这是什么?”苏菲指着他的衬衣问。

“这个吗?是用铅笔写的。宜家的铅笔。确切地说,是我刚写的小说,可以说是我的处女作,完全在黑暗中创作的。”

“看来你习惯在衬衣上写书?”

“难道你更喜欢让我在你的那些衬衣上创作吗?”

苏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转身来到了敞开的箱子前,真是空空如也啊。

“我想我的那些衣服应该都被留在了巴塞罗那。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我真是没有衣服穿了。”

阿贾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没有勇气告诉苏菲,自己裤兜里藏了一条她的三角内裤。

“我也没什么可穿的。”他只能这么说。

在达玛尔那儿租来的西装、衬衣、领带,多拉风的一身,但是现在没有一丝原来的风采了。外套和领带落在法国了,衬衣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些裙子。”苏菲言不由衷,“我们现在是在古奇和范思哲的国度啊!”她已经决定要去这些名品店大肆血拼一番,“买到点儿合心意的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想是这样的。”阿贾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反问句。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你的下一个衣柜之旅什么时候启程?”

第一次,没用什么心机,没耍什么把戏,只是实话实说,却有人这么相信自己。这些所谓的“美好国度”真像是一盒巧克力,永远让人感到惊奇。在这儿,迎接你的不是只有严肃的边警。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被信任的感动甚至冲淡了他的乡愁。

从这次买床的旅程开始,这已经是我们的魔术师朋友第四次经历这种直击灵魂的冲击了。还是有人会对他伸出援手的,而他什么时候能给予别人帮助呢?

眼前这个印度人的经历打动了苏菲·猫索,她提出让他和自己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他是这么富有异国风情,这么与众不同,这么坦率诚恳,让她忘了晚上还要参加一个商业秀。从自己开始出演那些美国大片以后,就经常会出席这类的商业秀,那种场合里接触到的那些所谓的知名人士,都有各种肤浅,各种虚伪。另外,她对眼前这位印度朋友的说辞将信将疑。她更倾向于把阿贾想象成一个被印度政府通缉的政治性作家,千辛万苦地偷渡到欧洲寻求庇护,这个版本更吸引眼球。

苏菲·猫索来意大利是为了参加拉丁电影节。她下榻的这家酒店是意大利最高的建筑,而且就坐落在有“罗马之肺”之称的波各赛公园后面。

帕尔科中保普林奇皮大酒店及水疗中心对于阿贾来说太贵了,于是苏菲邀请他住到自己隔壁的605房间。为了保证苏菲不受打扰,这一层的十几间房间都被她的经纪人订下了。

在箱子里窝了一路,之后就能在罗马最豪华的酒店里享受一晚,尤其隔壁还住着一位世界顶级美女,这桩买卖真是太值了。但是阿贾心里却产生了些许的负罪感。这个时候,维拉热和他的朋友们肯定没有自己这么好的运气。他想,他们现在应该是在一辆穿越法国与西班牙边境的运货卡车里,一边吃着罐头和巧克力饼干,一边向往着他们的“美好国度”,但是前方等待他们的可能是被警察再次逮捕。

如果不知道接下来的十分钟会发生什么的话,印度朋友对现在的状况还是很满意的。其实现在,他应该在飞机上,在飞往印度的飞机上。阴错阳差,他没能乘上这班飞机,但很奇怪,他心里并不觉得遗憾。至少现在,他觉得血压降下来点儿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次神奇的旅行,旅程中见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人。应该好好地享受这种快乐,因为过不了一会儿,自己就会被无处可寄的乡情折磨得身心俱疲,莫名其妙地被空运到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颠沛流离,漂泊不定,让他感到疲惫消沉。

隔着小半个地球,他想着自己的表弟。他多么希望能和表弟共同分享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是,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的话,这一连串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而且,苏菲的名品皮箱里也确实装不下两个人。没关系,等他回去的时候会给表弟好好讲讲这一切的,如果他有朝一日能回去的话。要是能把自己的这些经历一点儿一点儿地讲给家人听该多好啊。两天里,他在欧洲看到了自己38年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要是当时没有钻进宜家的那个衣柜的话,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命有时往往取决于一点儿小事,一些最司空见惯的地方有时却是一段奇幻旅程的起点。

一进自己的豪华套间,阿贾就迫不及待地跳到了床上,去试试床舒不舒服。“再见了,我放荡不羁、招摇撞骗的生活,我已经志不在此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我要去帮助别人,去出版自己的书,去见玛丽。”

阿贾对床垫很满意,从床上起来进了浴室。浴室里有一个超大的白色浴缸,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洗个热水澡对自己的新生活来说是个不错的开始。洗洗澡,洗掉自己之前所有的罪恶。

一个小时之后,他穿着洁白柔软的浴衣从浴室里出来了。他发现床上整齐地放着一摞衣服。帅气的栗色衬衫,米色的长裤,本白色的棉袜,奶白色的皮鞋。颜色搭配得比Pantone色卡都牛。床头柜上有一张便条,上面的字体优雅而柔美——“一个小时后我在大厅等你。”

阿贾赶忙脱掉浴袍,试试这套新行头。非常合身,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他不是穿着打扮的行家,但是他能看出来袖子不长不短正合适,裤脚的高度和鞋面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贾来到房间里那面巨大的茶色镜子前,定睛地看着镜子,简直快要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了。他怔住了。这回,他真的像极了一位富有的印度实业家。多么优雅啊!很难相信镜子里这个贵气逼人的朋友就是自己。他觉得自己简直帅呆了。要是这会儿手里有个相机就好了,他一定马上给自己拍张照片,然后寄给玛丽。但是他既没有相机也没有玛丽的地址。再说了,这身行头也是骗人的。他没有和这身行头匹配的一切。名表、电脑、手机、车子、房子、瑞士的银行账户,他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苏菲对他如此慷慨呢?他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帮助别人,他在心里琢磨着谁会是自己第一个帮助的人呢?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又向前靠近了镜子一步,他觉得镜子里这幅美好的画面似乎还有改进的空间,或者说还有多余的东西。

人生中的第一次,印度朋友从自己厚厚的嘴唇上取下了唇环,然后刮掉了胡子(比在印度被判剃胡子刑罚时刮得要细致得多)。这是一次华丽的变身。魔术师已经消失在浴室的水汽中,一位作家诞生了。

在赴约去大厅见苏菲之前的不到半个小时里,阿贾决定了,他要给玛丽打电话。在飞机上他就向自己保证过,一旦飞机落地他就给玛丽打电话,现在他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了。他后悔自己没像亚力丹纳普表兄似的,买个手机带在身上。当时他对外宣称没必要,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有那么多钱,但更重要的是,事实上他没有什么可联系的人。于是,他觉得有养母家的固定电话就足够了。

他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帮忙接通玛丽写在口香糖纸上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阿贾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该说点儿什么呢?她还记得他吗?她在听他说话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因为电话那边无人接听。他松了一口气,但更多的是失望,他可乐色的眼睛里充满悲伤。他渴望再见到玛丽。他打定主意了。当时他拒绝了她的主动亲近,她会怎么看他呢?他不想和她纠缠,怕影响自己的“正事”。但是到底是什么“正事”呢?现在他成了一名小说家,所以买那张钉钉床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吗?或许是他不耐烦拆那些隔板。15000个钉子,得用不少的时间。还好,他没买那张没用的钉钉床。

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阿贾想到了瓷娃娃一样的玛丽,她白皙修长的手碰到自己手掌的时候是多么激动人心,但是他退却了。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慢慢地在房间里走着,想找自己原来的那件衬衫。他记得自己在洗澡之前把它小心地放到了浴盆边上。拿着衬衫,他坐到了写字台前。

拿了一大张纸,一支酒店提供的便笺笔,阿贾开始认真地誊抄自己在机舱里的创作。有些地方辨认起来很费劲。就当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而言,写成这样绝对无可厚非。他知道自己性格有点儿急躁,于是一边写,一边用一根手指摸索着,以写保护不到衬衫上。字母写得很小,有些地方的字迹都被磨掉了,他的大作千疮百孔。但没关系,他是个作家嘛,总能找到合适的词填上去,实在不行他还可以进行局部的重新创作。

他想着机舱里的那只小狗,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那是自己的第一个听众。整个旅程一直处在黑暗中,直到飞机降落,他钻回箱子,阿贾始终没有看到这位动物朋友的脸。这位动物朋友也不会想到自己陪着阿贾走过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几小时——阿贾作为魔术师的最后几小时,以及他作为作家的最初几小时,它在机舱里见证了阿贾达沙特胡从魔术师到作家的蜕变。

这位来自印度拉贾斯坦邦的朋友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渐渐地消失在公园的树丛中。时间过得真快。他放下笔,迅速地站起身。等会儿再继续誊写吧。第一次这么有情调的约会,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迟到。

古斯塔夫·帕鲁尔德看到了行李传送带旁被扔在地上的一堆大牌服饰,他明白了,自己正在找的这个浑蛋一定是把一个箱子掏空了,然后自己钻进去躲了起来。这个时候,印度朋友应该正在机场的跑道上,马上就要被送上去意大利的飞机了。

帕鲁尔德应该让他的茨冈小兄弟,那个叫汤姆·克鲁斯·耶稣的,让他开车把自己送到那架飞机那儿。他应该把所有行李舱都侦查一遍,用他那把象牙柄的欧皮耐尔小刀把每个行李包都扎一遍,他的敌人肯定不能幸免,必然会挨刀。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有个更好的主意。

并不是所有的机舱都是增压舱,气压正常、温度合适,当然,这也和飞机型号有关。但那个印度浑蛋在飞行过程中变成一个冰块的可能性很大。他的茨冈小兄弟肯定地和他说,一般客机的飞行高度是36000英尺(约等于11公里),在这样的高度,温度会下降到零下56.5摄氏度。为了节约能源,不是所有的机舱都会开热风调节温度,所以我们下飞机从行李传送带上取行李的时候会发现,行李很多时候都是凉凉的。

如果那个印度人所在的机舱不是增压舱的话,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随着飞机高度的上升,舱内气压降低,这种压力的变化会让那个浑蛋的脑袋开花。

古斯塔夫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万一这个印度骗子侥幸只是被冻个半死(就像在飞机的着陆舱里发现的那些执着的非洲和南美偷渡者一样),他会在罗马好好招待一下他。古斯塔夫的表弟吉诺是个职业理发师,已经在罗马混了好多年了。

但是,首先得弄清楚印度骗子藏身的那个箱子的具体去向,因为罗马太大了。他明智地把这项调查委派给了自己的同伙——帕鲁尔德夫人。就像运行李的西班牙小伙发现那堆衣服时说的,这些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个有钱人,要不就是位知名要员,或者是位有钱的知名要员。帕鲁尔德夫人是人物类杂志的忠实读者,认识整个地球上的所有有钱人,所有知名要员,当然了,更认识所有有钱的知名要员。只要看看这些衣服,她就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判断出衣服的主人是哪位,就像向日葵教授的摆钟准确地指引着丁丁找到了七个水晶球一样。

茨冈出租车司机师傅找到自己妻子的时候,后者正和他们的女儿坐在航站楼里一家酒吧的露天座位里等他。帕鲁尔德走过去,把自己从那堆衣服里拿出来的几件交给了妻子。

“我的天啊!”帕鲁尔德夫人看着一条纯黑色镶水钻的裙子惊叫出声,“这不是苏菲·猫索的裙子吗?!”

她认出这条V领的礼服裙正是著名影星苏菲·猫索在去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上亮相时穿的那条。

她拿着裙子,先用大拇指量了量裙子的尺寸,然后又双手并用继续量,像一位女裁缝在检验自己刚刚完成的衣服。尺寸对得上,应该就是苏菲的。听完丈夫给自己解释了这堆衣服的来历,帕鲁尔德夫人确定地宣布,这些衣服十分有可能就是这位女明星的。而此时,他们的女儿正和那个搬行李的西班牙小伙调情呢。

“这些衣服是苏菲·猫索的。我女儿居然在和那个搬行李的西班牙小子调情!嘘……”

说着,古斯塔夫夫人挥挥胳膊,像轰苍蝇似的,当然,更像是要吓唬吓唬敢当着自己面就和别人调情的女儿。

“好了,好了。”古斯塔夫边说,边搓了搓戴满金戒指的手指,“汤姆·克鲁斯·耶稣,现在该你了。”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西班牙小伙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问了一句。

因为汤姆在机场工作,所以对他来说去确认一下飞往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的旅客名单上有没有苏菲·猫索的名字应该不会太难。如果有的话,那就更简单了,直接去查一下她的经纪人给她订的接机服务,就能知道她在罗马下榻到哪家酒店,查到这儿就行了,汤姆的任务就结束了。

“你完全明白了吗?”古斯塔夫边说,边把自己女儿的手从汤姆的手中抽了出来,“把这些都搞清楚了,自然会有你的好处。”说着,对米兰达·杰西卡点了点头。

“这些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西班牙小伙兴高采烈,干劲儿十足。

“那太好了。等你都打听清楚了就来我们家吃晚饭吧,我们在巴塞罗尼塔海滩有套小公寓。”

说完,古斯塔夫把妻子那杯啤酒下面的杯垫儿拿了出来,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Hasta luego。”

帕鲁尔德母女从座位上起身,帕鲁尔德先生重新拎起了冰箱。

“阿古,我能把这些衣服都留下吗?”沙亚娜指着那堆衣服说。

“亲爱的,这是给你的礼物。”出租车司机师傅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的妻子穿上苏菲·猫索这些精致内衣的样子了。

“阿古,我真是太爱你了!你将看到你性感的小妻子……”

帕鲁尔德夫人拿了一条粉红色的罗马式长裙套在她那件印花浴袍外面。还行,和运动裤及凉鞋的颜色还蛮配的。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梅赛德斯·沙亚娜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穿着这些新裙子在沙滩上漫步的场景了。

而她的女儿杰西卡此时则想着怎么才能从她那儿把那些性感的衣服都偷出来,好去诱惑那个帅气的西班牙小伙。她早把凯文·耶稣忘到脑后了。

帕鲁尔德先生则幻想着好好扎那个印度骗子几下,就像烤蛋挞的时候要把面皮扎破,省得它鼓得太高,给那个印度骗子点儿教训,省得他那么嚣张,连茨冈人都敢骗。

汤姆·克鲁斯·耶稣,这个西班牙小伙也想和《碟中谍》中那个美国的汤姆·克鲁斯一样超能高效,那样的话,应该能赢得这个法国姑娘的芳心。

弄一条新的礼服裙对苏菲·猫索来说是小事一桩。她来到大厅赴约的时候真是艳光四射。一袭灰色的裹胸礼服让她显得更加高挑、优雅,浓密的浅褐色头发里别着一个不大的水钻发夹,低调而精致。

阿贾很快就适应了这家意大利高级酒店的奢华景象。苏菲来到大厅的时候他正在那儿像读天书一样研究一份意大利报纸。魔术师朋友抬起头,可乐色的眼睛望向苏菲。两人眼光在空中交汇,顿时火花四射,就像往杯子里倒苏打水的时候往外冒小气泡似的,噼里啪啦的。

“你真是光彩照人。”

“谢谢。你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糟了。把胡子刮了,显得年轻多了。你是不是把头巾也去掉,有点儿脏了。”

“我从来都不会把头巾摘掉,即使是在女士面前。”印度朋友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点儿英国花花公子的味道。

说是这么说,可是他心里觉得在见玛丽之前还是应该把头巾取掉。说不定所有法国女人都一个思维呢,他可不想给玛丽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因为玛丽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弦。

这时候,一位白人男子朝苏菲这边走了过来。这个胖乎乎的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亚麻外套,看起来既像印度宗教领袖,又像救护车上的医生,总之,穿得不伦不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快点儿,苏菲,我们快来不及了。”胖男人说的这种语言阿贾不懂,但是他觉得应该是法语。

“埃尔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Ajatashatru Lavash。Ajatashatru, let me introduce you to Hervé,my manager.”(阿贾达沙特胡,这位是我的经纪人,埃尔维。)

阿贾身体前倾,和来人握了握手。胖男人的手很大,摸起来软软的、潮潮的。

“洞洞猫和牛?”胖胖的法国男子一边重复着印度朋友的名字,一边寻思着这得思想多扭曲的父母才能给自己的孩子起个这样的名字啊。“见到你很高兴!”

说完,这个法国胖男搂住苏菲向门口走去,对阿贾没有过多地关注。

“阿贾达沙特胡,和我们一起去吧。”苏菲大声说道,之前她约阿贾的时候,压根儿没考虑到自己的经纪人会来。

“苏菲,这场宴会很重要。我们得争取到贝卡西尼下部片子里的那个角色。”

“不能说‘我们’,应该说是‘我’。”苏菲·猫索纠正道。

如果苏菲的眼睛能发出激光的话,她的胖经纪人身上的那堆肥肉肯定当即化了,比去Weight Watchers 减肥还快。

阿贾只会那么几个法语词,都是每年圣诞节的时候印度电视里经常播的那些,比如“eau de toilette pour l'homme(男士香水),eau de toilette pour la femme(女士香水)”或者“le nouveau parfum de Christian Dior(迪奥新款香水)”,但是现在,不用猜,他也知道面前的俩人争论的焦点是自己。心里有点儿不安,他追上去,用英语说道:“别这样,今天晚上我就待在酒店吧。我也挺累的,正好休息休息。窝在箱子里飞了一大圈真是让我筋疲力尽了,昨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合眼。”

埃尔维懂一点儿英语,但是他不是很明白这位印度朋友口中的“窝在箱子里飞了一大圈”到底什么意思,肯定是英国人的一种说法,不过无所谓,这对他来说不重要,尤其是说这话的家伙居然叫洞洞猫和牛这种倒霉的名字,让他更不在意他说什么了。他把苏菲拉到一边,小声地问她这印度人是谁,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苏菲告诉他,自己的这位朋友来自印度拉贾斯坦邦,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但是在他的祖国却遭受迫害。听到苏菲说这印度人是从她的箱子里钻出来的,胖经纪人没理解,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胖经纪人明白应该让这位印度朋友和他们同行。要不一起走,要不她就会留在酒店里,看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那份合同就这么飞了。凭经验,他知道和这些任性的明星说不通。

晚上8点30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了一座很大的建筑前,这座建筑是用石头砌成的,上面布满了鲜花,还爬着一根巨大的常春藤,前面有个很大的红白相间的牌子,上面写着:Il Gondoliere。是家意大利餐厅。

埃尔维和门口的侍者说了艾米丽·雪莉的名字,侍者点点头,像是在对暗号,只有内部人士才知道的暗号。他们被带进大厅,来到了一张精美的桌子前,这里是大厅的角落,隐蔽性很好。

五分钟后,两个看起来稀奇古怪的男人也来到了这张桌子前。阿贾知道两人之中比较高的那个叫米克·贾格尔·勒古尔特,是摇滚歌星;另外一个个子不高,身材胖胖的叫史蒂夫,看样子是他的经纪人,这位小史同志也有一双又软又湿的胖手。阿贾的视线不停地在埃尔维和这个史蒂夫之间来回移动,心里想着难道明星们的经纪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菲,见到你真荣幸。”摇滚歌星握住这位银幕佳人的玉手,行了个吻手礼。

如此优雅的举止和他的形象多有不符。破洞牛仔裤,各种装饰环,红色的头发,淡绿色的外套。这身装扮既像一个走江湖的魔术师,又像一个小丑。

当他把目光转向阿贾的时候,苏菲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一位新朋友。

“真不错,”这位荒诞的电影导演说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箱子里了,就这么简单。”

大家都笑了。

“我想您应该不是在箱子里出生的吧,这位先生?”

“我来自印度的拉贾斯坦邦。”众人都仰慕地看着他。

“真是有意思。您是做什么的呢?”米克·贾格尔的经纪人问道。

阿贾习惯性地想说“魔术师”,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魔术师了。

“我是个作家。”

“他可是个与众不同的作家。”苏菲说,“他在自己的衬衫上创作。”

“哦,真的吗?真是别出心裁!”导演激动了,他就喜欢和他一样不走寻常路的人,“那您的衬衣出版了吗?”

印度朋友笑了。

“说实在的,我的创作生涯刚刚起步。”

“太神奇了,不是吗?让我们为了我们面前这位文学界即将升起的新星共同举杯!”

大家都举起了自己的香槟,只有阿贾的杯子里是水。

“你联系出版商了吗?”

“呃……还没。”

“埃尔维,我们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苏菲眨着眼睛对自己的经纪人放电。

埃尔维没有马上答应,他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他永远拒绝不了苏菲的请求。

“好吧,没问题。我有个出版社的熟人。明天一早你把你的手稿给我,我让他过来看看。”

“太好了!”苏菲高兴地给了埃尔维一个大大的拥抱,像一个刚刚如愿以偿的小姑娘。

之后,除签了一份重要的合同之外,这顿饭就没什么可提的了。饭后甜点有人要了夹心巧克力酥球,有人要了提拉米苏,又喝了会儿香槟,当然,阿贾达沙特胡喝的还是水。简单地说,阿贾达沙特胡就是这样从一个走江湖的魔术师变成了一位作家,开始了他公众人物的新生活。除此之外,还见证了苏菲签约,这次的电影是史上投资最多的影片之一。由于本性难移,而且也很难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忘记以前靠变戏法为生的生活,印度朋友忍不住了,在饭后大家享用甜品和咖啡的时候,拿着勺子和牙签给大家变了个小戏法,看着观众们意趣盎然的样子,阿贾满足了。

蜷缩在奢侈的全麻床单里,阿贾哭得像个孩子。他是那么疲惫,那么彷徨无助。总有一天他会支撑不住的。他陷入了一场未知的旅程,看不到旅程的终点。背井离乡,远离自己的亲人,这还不够,更惨的是还有一个记仇的暴力分子一直追在他身后。每次他的处境稍微变好一点儿,这个扫兴的恐怖分子就会出现。

这一切让这位孤独的魔术师心力交瘁。

他看着天花板。窗帘上方透过一丝光线,照亮了对面的墙。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卡普拉的画,画的是乡村风光。画中的两个人物,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上个世纪的农民,正在一捆干草前做沉思状。

印度朋友此时是那么羡慕画中这两位老农夫,他们是那么平静和安详。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受多了。阿贾达沙特胡想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阻隔,待在他们的身边,就这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待在他们的身边。就这么看一辈子那捆干草,和种种不快说再见。他知道,那个茨冈司机不会找到画儿里来,他不可能来到这片田野上。即使他能到这儿来,自己的农民朋友们也会用长柄叉来保护自己。

阿贾用床单擦擦眼睛。看着这幅画,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加上实在是累极了,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阿贾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晨9点30分了。他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梦中,他的表兄亚力丹纳普变成了一个鲜红的西红柿,被穿在一根木棍上放在火上烤。一群茨冈人围在他旁边又唱又跳,欢乐无穷。亚力丹纳普痛苦地叫喊,但是没人理会他。只有阿贾似乎意识到了他的痛苦,但是阿贾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牛,被穿在同一根木棍上,丝毫帮不上他可怜的表兄。

阿贾揉了揉眼睛,谢天谢地,他是在意大利的一家豪华酒店里,而不是在一盘马上就要被一群饥肠辘辘的茨冈人吃掉的西红柿沙拉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应该出现在新德里机场,表兄亚力丹纳普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地在欧洲兜了一大圈儿,现在居然在意大利呢。他可能还在新德里机场焦急地等着自己呢。当然,也有可能他现在已经怒火冲天了,毕竟这么久都没等到人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可以想象,回到印度以后,他死定了。说不定就和刚才在梦里一样,被穿成串,刷上橄榄油和蒜汁,放火上勐烤。当然,围着他跳舞的也从茨冈人变成了印度人。

阿贾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帮忙转接一下养母斯兰格家的固定电话,这是他唯一知道的电话号码。他表兄天天换手机,阿贾真觉得没有必要记住他那些走马灯似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话筒里传来了养母的声音。听到是自己的宝贝阿贾打来的电话,她拿着话筒泣不成声。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心似乎在一瞬间爆发了——她的小阿贾,他回来了吗?

“昨天晚上,你表哥在机场等了你一夜,”斯兰格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说,“他到处打听,想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他们在机场查了你那趟航班的旅客名单。为什么你……还在巴黎呢,我的宝贝儿?你还好吧?”

斯兰格对阿贾说话的时候是那么慈爱,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一个孩子。她的小宝贝儿,她用这种称呼来缩短和养子之间的距离,努力地让自己更像一位称职的亲生母亲。

“我离开巴黎了,亲爱的斯兰格。现在我在罗马。”

“罗马?”电话那头的女士年纪不小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感觉很意外,一听罗马,惊得她连眼泪都止住了。

“说来话长。告诉亚力丹纳普我一切都好,我现在浪子回头,改行当作家了。过一阵子我就回去。”

阿贾最后这几句话让电话那头的养母不知道说什么好。浪子回头了?还当作家了?他说什么呢?在她眼里阿贾达沙特胡一直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哪里能和浪子沾得上边?他从小就有非同寻常的超能力。她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失去了那种超能力,这样的话,他这种突然的、匪夷所思的转变就说得通了。但是为什么要当作家?而不是去跳狐步舞或者当个赛马骑师?

“不用担心我。”他不知道这句话会让自己的养母更加担心他了。

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后阿贾便把电话挂了。拿起话筒,印度朋友又给前台打了过去,请他们帮忙接通玛丽给他的电话。“嘟嘟”几声之后,话筒里传来了玛丽的声音,听在阿贾耳中,宛若天籁。

“阿贾达沙特胡是你吗?你好吗?”

如果英语中有“您”和“你”这样的称谓的话,玛丽肯定会用“你”来称呼印度朋友的。

“是,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玛丽在脑海里描绘着他们上次见面的画面。

“你还在巴黎吗?”

“没在巴黎,在罗马呢。”

阿贾的回答让玛丽大吃一惊。在她的认知里,这位印度朋友不是在巴黎,就应该在印度那个叫火腿酸奶馅饼的村庄里。

“在罗马?”

“职业需要。”阿贾说得很自然,好像说过无数遍似的,“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

他吞吞吐吐的,像一个初入情网的青涩少年。心跳加速是必然的,基本和电子说唱乐一个节奏,相当刺激。片刻之后,终于稍微平缓了一点儿,变成维瓦尔第的巴洛克节奏了。

“我想去巴黎见你。”

玛丽的心弦被深深地触动了,丘比特之箭仿佛准确地射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位置。电话那边男人的声音是那么温柔低沉,仿佛他就在自己耳边轻柔地低语,玛丽在电话的另一端,满脸幸福的表情。她的脸变成了迷人的粉红色,还好,电话这边的阿贾看不到。她似乎一瞬间重新年轻了起来。“来见我?”她重复道。也许有点儿傻,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温柔,如此贴心地对她说话了。她在夜店结识的那些年轻男子,从来没有要求和她再见面的。再者,他们也没有这么温柔,这么贴心。她对他们来说只是发泄欲望的对象。

“我喜欢和你聊天,喜欢和你一起大笑,喜欢你迷人的眼眸。”阿贾温柔地说,“我在罗马这边办点儿事儿,办完就过去。再见。”阿贾局促地结束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玛丽明白了,四十岁的熟女在宜家快餐厅和一个陌生人坠入情网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也许很不理智,但是这一切是如此美妙!像是拥有了全世界。阿贾,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兴奋剂。她放下话筒,心里美得要命。

阿贾挂了电话。

他意识到就在几分钟前,他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帮忙接通电话的时候,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要和玛丽说些什么。说他很好,说自己想她了。再说点儿什么呢?他只是履行在黑暗的机舱里许给自己的诺言:如果自己还活着,就打电话给她。就是这样。他不太习惯讲电话,尤其不习惯和女人讲电话。

但是他的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在罗马这边办点儿事儿,办完就过去。”他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他过去?去哪儿?去巴黎?什么时候去,怎么去?他一无所知。还是些空话罢了,全是谎言!

怎么去巴黎?拿什么去巴黎?“我在罗马这边办点儿事儿,办完就过去。”说得轻巧,但是他哪来的钱来实现自己的诺言?对于一个手里连1卢比都没有的印度人,这趟旅程是那么奢侈,那么遥不可及。他只有苏菲送的这一身名牌行头罢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穿着这身名牌行头,坐在一辆运土豆的卡车里,车速一慢心就提到嗓子眼儿的感觉。不行,不能这样,得另想办法。

好了,一会儿再想吧。

他决定把这些问题先放一边,继续睡觉。

电话的另一边,玛丽放下话筒,心里美得要命。

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久久不语。

“玛丽,你还好吧?”

她抬头看了看这个男子,他们是几个小时前在附近超市的酸奶冷柜前认识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年轻俊美。情事之后,他就这么躺在床上,嘴里叼着根烟,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詹姆斯·迪恩的电影。

“你回去吧,弗兰克。”

“不是弗兰克,是本杰明。”青年男子纠正道。

“好,本杰明,你回去吧。”

青年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被女伴赶下床,一句多余的抱怨都没有,叼着烟,皱着眉,干净利落地起身,然后穿戴整齐。

他走了以后,玛丽也起来了,扯下床单扔进了洗衣篮里。她有时候也会感到厌倦。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堕落?当然,她孤单,她渴望快乐。但是她找的这些年轻人远远不及阿贾。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戴唇环的野蛮人。可爱的两撇大胡子,可乐色的眼睛,深色的皮肤。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儿。那天在宜家的快餐厅里,和他在一起,玛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许他不是玛丽的良人,这一切的美好只是假象罢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愿意去相信这一切。他是不同的,也许她们两个人比表面上看起来更有默契。

好了,一会儿再想吧。

她决定把这些问题先放一边,继续睡觉。

中午,阿贾下楼来到了前台。昨天晚上从饭店回来,他就上楼回自己房间把自己的大作誊写完毕,准备顺手交给埃尔维。这会儿,埃尔维应该把他那位出版界的朋友请来了。很巧,这位出版界的朋友这周正好在罗马。

苏菲·猫索正等着印度朋友,手里捧着本法语小说,小说的名字阿贾看不懂,因为一长串的法语单词中不包含他认识的那几个:Eau de toilette(香水),homme(男人),femme(女人),nouveau parfam(新款香水),Christian Dior(迪奥)。书皮上写的是类似“冬天的早晨,野兔们在路上凄凉地嚎叫”的东西,作者是个叫安吉里克·杜图瓦·德拉买颂的家伙。感觉到他来了,苏菲停止了阅读,拿了一个漂亮的红色书签夹到书里。

“阿贾,我们的计划有个小变化。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饭。Grabuge出版社的代表想和你见面。”

“几点?”

“马上。”苏菲边说,边用自己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吧台方向。

那边,埃尔维端着一杯鸡尾酒,他旁边站着另外一个阿贾没见过的男人。

“一会儿你好好给我讲讲。”边说,边给了阿贾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们新鲜出炉的作家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逃避地朝吧台走了过去。出版商为什么这么急着见他呢?他有时间把自己的手稿都读完吗?

“我们伟大的Achéte-un-tas-de-truc!”

“Je-chante-dans-la-rue?”那个男人边说,边和阿贾达沙特胡握手,“多美的名字!”

“我叫阿贾达沙特胡,如果您觉得这名字太复杂的话可以叫我Marcel。”

“我的名字是吉拉尔·弗朗索瓦,典型的法国名字。”出版社的朋友英语说得很地道,“在您的创作面前,其他作品真是显得索然无味。我拜读了您的大作,确切地说算是您的短篇小说,因为故事并不长。您好像是在您的衬衣上开始创作的,您应该继续您的创作,这次可以写在裤子上。写在什么上都好,总之,我很喜欢您的作品。”

三个男人坐到了一起。吉拉尔·弗朗索瓦和阿贾在这儿见到的所有经纪人都不一样,他和这些人正相反。他不胖,他的手掌是干爽的,不像那些经纪人的手掌,潮潮的且肉感十足;他个子很高,有着运动员的健美身材;皮肤被晒得有些黑,像滑雪教练似的;漂亮的蓝眼睛点亮了整张脸,一身名牌西装更显得他优雅大气。虽然天气很热,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系着领带。滑雪教练的体魄搭配法国歌星的名字,不错的组合。

“故事的结局让我感到很困扰,把结尾改一改吧。”弗朗索瓦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发号施令的调调,“因为我看过类似的故事,只不过地点不是监狱而是医院。”

长得帅就是比较容易受到尊敬,阿贾心里嘀咕着。他们身上有着天生的吸引力,其他人在他们面前只有羡慕、嫉妒、恨。不用任何道具,就能让别人对他们折服。周围的人对他们言听计从。在他们面前,你会觉得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

“真有意思,”埃尔维说道,把阿贾的手稿交给弗朗索瓦之前,他先读了一遍,“因为我也看过类似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修道院。”

“我承认把故事发生的地点设定在斯里兰卡的一所监狱里,十分别出心裁,但是结局得改改。因为当读者知道窗外是一堵墙的时候,已经是第三页了。要知道,全文一共才四页。给读者留悬念的空间不够大。”

阿贾意识到自己创作的这个故事,前人已经创作过了。就像刚刚发明用线切黄油的人突然发现100000年前已经有人发明了用线切胶泥,他现在就是这个感觉,心里五味杂陈。

“换个更戏剧性的结局,”埃尔维友好地建议道,他看着阿贾沮丧的神情也不禁有些难过,“我也没什么好主意,要不结尾就写主人公其实并不是个盲人。或者就写他其实没有在监狱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没什么新意,太普通了。”弗朗索瓦说,“故事的结局一定要出人意料。我有信心,我们的大作家一定会有好主意的。不是吗,Ah-je-bouche-les-trous?我们的超级影后介绍的作家嘛,肯定不同凡响。言归正传,苏菲,或许你能给他点儿灵感?”

“我们今天签个合同,先支付给你一笔预付款,这样您也能更好地进行创作。请展开您的想象,Un-jeune-touche-à-tout先生。您的名字是这么叫吧?”

“一笔预付款?”阿贾激动了,一点儿也不在意弗朗索瓦怎么念他的名字,或者说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出版商把自己的名字念错了。

“是的,我先付给您一笔钱用来支付您创作期间的种种花费,当然,这笔钱是从您以后的出版收入里面预支的。”弗朗索瓦解释道,“您有银行账户吗?”

“呃,没有。”

“我想也是这样,所以我先预支了点儿现金。”

说完,他像个魔术师一样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手提箱。

“好了,我们先说一下具体金额。50000欧元,您觉得怎么样?”弗朗索瓦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得的笑容,古铜色的修长手指轻轻地敲着那个黑色的小手提箱。

“50000欧元?”阿贾重复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

弗朗索瓦自得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

“不是吧?您觉得50000欧元还少?好吧,那60000欧元吧。”

阿贾达沙特胡什么也没有说。

“您真是不好对付,Jette-ta-perruque先生。80000欧元怎么样?”

印度朋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亲爱的作家同志,您当自己是马克·李维啊?”

印度朋友总算有点儿反应了。

“马克·李维,是位魔术师吗?”

“是的,他能把纸变成金子。好吧,100000欧元,不能再多了。”

“好吧。”阿贾淡定地说。

弗朗索瓦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低调点儿!初入文坛就能获得100000欧元的预付款……或许您才华横溢,还别出心裁地在衬衣上创作,但无论如何,您还是个新人,我觉得100000欧元不少了。就知道你得要到100000欧元,所以我就准备了这么多。箱子里正好是100000欧元。”

实际上,谈价码这事儿结束得有点儿太快了,因为印度朋友根本就对100000欧元到底是多少钱没有概念,从他的反应就能够看出来。

过了一会儿,阿贾终于有反应了,狠狠地笑了一下。100000欧元,足够买张去巴黎的机票了。要是还能剩下点儿钱,就再给玛丽买一大束花。

弗朗索瓦把合同递了过来。合同是用英语写的,但是阿贾达沙特胡现在根本没心思看,他的心现在已经飞到了玛丽那儿,想着自己到了法国,买了花,想着一定要给玛丽一个惊喜。

“很高兴您签了合同。您的大作出版在即了。”埃尔维说,“La-chatte-à-trousse,您现在只需要把您的故事的结局再雕琢一下。预付款不少,还都是现金。我建议您在这儿不要打开箱子,回房间再打开。罗马的街道和酒店也不是很安全。您最好还是把这些钱都存进银行。如果没问题的话,下午我们帮您存进去。”

说完,埃尔维和弗朗索瓦就起身离开了。阿贾也站了起来,拿着手提箱直奔前台。柜台后面有一块汇率牌,上面写着各种货币当天的汇率。这一天,欧元兑印度卢比的汇率是1︰67.8280。

阿贾达沙特胡飞快地算着。

“6782800卢比!”阿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钱不仅仅能买张从罗马到巴黎的机票,买束花,这些钱足够买下一架飞机,一个机组,买下花店里所有的花。胸前抱着的这些钱比他十辈子加起来挣的都要多。

他抱紧了手提箱,迅速地向电梯跑去。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苏菲吃惊的目光,也忘了中午要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阿贾只用了几分钟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不知道该把这些钱藏哪儿好。他自己以前就是偷东西的,所以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意大利这间酒店的房间里肯定更不怎么安全。一个行家几分钟就能破门而入,然后拿着这个装着巨款的箱子全身而退。

他觉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寸步不离这个箱子,它只有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一进门,他便迅速地打开手提箱,想确定一下这一切是真的,确定一下自己没有被欺骗。箱子里都是可爱的紫色钞票,500欧元一张,不是伪钞,正反面都印了。

好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阿贾苦恼了。自己也不能走到哪儿都带着这个箱子吧。对了,苏菲还在等着他去吃午饭。或许应该让苏菲上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吃午饭。对的,这样比较保险。

他拿起话筒,打给前台,请他们帮忙转告在门口沙龙里看书的那位漂亮女士来605房间。

十秒钟后,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也太快了吧!

“发型师!Hairdresser!”门外响起了一个有着浓重的鼻音的声音。

或许是苏菲刚刚得了感冒,但是她也不可能一下就变成发型师了啊,应该不是苏菲。

“Sorry?”

阿贾不太了解意大利的风俗,但是他觉得在这样一家高级酒店的走廊里,高声喧哗,要给酒店的住客提供理发服务真是太奇怪了。再加上他刚刚拿回来一个装有巨款的箱子,所以更觉得门外的人太可疑了。

“我没有这个需要。”

“那麻烦您给我签个字,证明我来过了。”

签个字?还挺正规。好吧,毕竟一个发型师没什么可怕的。

“在哪儿签?”阿贾轻易地就相信了来人,把门打开了。

“应该说你选哪儿挨刀子?”门外的男人身材不高,皮肤黝黑。

说着,这个小个子男人迅速地用脚卡住了门缝,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刀。现在的发型师真是今非昔比了。

“对不起,我闭嘴好了。”阿贾讽刺道。边说,边把自己布满伤疤的前臂在来人面前晃了晃。

很遗憾,阿贾的这种小把戏没有奏效。

“古斯塔夫让我带个消息给你。”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英语有着浓浓的意大利腔儿。

相似的长相,相似的身材,相似的穿着打扮,阿贾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巴黎的出租车司机。

“古斯……塔夫?我不认识。我叫拉瓦什。”

门外的意大利人显然不吃他这一套,拿着刀又向前靠了靠。阿贾被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这一退躲过了刀子,但是形势貌似更不利了,这个凶神恶煞的意大利人进了房间。阿贾想起了在巴塞罗那机场见到茨冈人的情景,尤其是野蛮的茨冈人用便携冰箱把自己打得晕头转向的那一幕,至今记忆犹新。他决定学茨冈司机这招,把手里的皮箱甩到这个意大利暴徒的脸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毕竟他们都是一伙的。“砰”的一下,这位不速之客的脑袋狠狠地撞到了门口的衣柜柜门上。

门口终于没人堵着了。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这位茨冈人就回过神来了。阿贾就趁这几秒钟的时间一下窜到了门外。冲进了应急楼梯间,几级一跨地奔下楼梯。像是后面有个家伙对他紧追不舍,想把他扎成一个印度漏勺。实际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

阿贾很快就到了酒店大堂,路过前台的时候看都没看印度卢比的当前汇率,全速冲向门口,更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苏菲惊愕的目光,后者一直在楼下等着跟他共进午餐呢。

苏菲吃惊地看着阿贾提着一个手提箱从酒店中飞奔出去。埃尔维已经告诉了她阿贾和弗朗索瓦签了合同的好消息,也知道她的印度朋友刚刚拿到了100000欧元的预付款。她觉得现在阿贾拎着的应该就是那个装钱的箱子,这笔钱对他来说无疑是笔巨款。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深深地动摇了她对阿贾的友谊和信任,他怎么能够这么对待她?她收留了他,给他提供房间栖身,为他准备得体的行头,对他付出了自己的感情和时间。甚至眨眼之间就为他找了一位出版商。

她低声叹了口气。毕竟,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偷渡者,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偷。她有什么可期待的呢?本性难移,他就这么跑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觉得自己就像一张用过的纸巾那样被人丢弃了,她告诉自己,下次发现从她箱子里出来的印度人一定要好好地警惕着。“到此为止吧!”她气愤地丢掉手里的书,然后上楼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与此同时,吉拉尔·弗朗索瓦骑着自己的小摩托正堵在路上,罗马的交通真是个噩梦。摩托车的行李架上是刚刚和那个奇怪的印度人签的合同。他几乎可以想象印度朋友的这本书在各大书店疯狂大卖的场景,它会被译成32种语言,甚至会被译成阿亚帕涅科语这种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他们只会说,不识字)在讲的古墨西哥方言。

与此同时,阿贾正向一个公园狂奔。他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能看到这个公园,所以有点儿印象。他生平第一次跑得这么快,当然,也是生平第一次提着个装有100000欧元的箱子跑。

与此同时,埃尔维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喝下了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威士忌,这是他刚刚在楼下小吧台买的。他想用酒精麻痹自己,但是失败了。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吉拉尔·弗朗索瓦那双修长的手,那性感的古铜色皮肤,和那丰满湿润的嘴唇。为什么自己那些长得帅的朋友没有一个是同性恋?为什么他们那么帅?为什么他们就非得是他的朋友?

与此同时,吉诺也拿着刀从楼梯间追了出来。这个印度骗子,居然敢骗自己的表兄,现在居然又让自己出丑,他死定了。

与此同时,阿贾还在没命地跑。

与此同时,阿登·菲克船长(他是哪位?)正舒服地坐在他的利比亚籍货船的驾驶舱里,高兴地想着自己马上就能回家了。他们一路沿着意大利海岸线行驶,现在已经到了利多·迪奥斯蒂亚,经过了三个月的海上漂泊,现在终于要返航了。

与此同时,古斯塔夫·帕鲁尔德正一边吃着蒜香烤鸡,一边和他们在机场遇见的那个负责搬运行李的西班牙小伙的父亲讨论那个西班牙小伙和自己女儿的婚事。

与此同时,米兰达·杰西卡·帕鲁尔德,或者说是准汤姆·克鲁斯·耶稣·库尔特·桑塔玛利亚夫人把手里的鸡块放到盘子里,一边做贪婪状舔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直直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友。

与此同时,梅赛德斯·沙亚娜·帕鲁尔德正抹着眼泪,吾家有女初长成是件好事儿,但是真要嫁出去了也舍不得啊。她决定把苏菲·猫索的那些性感内衣送给女儿几件,她新婚之夜的时候好用。

与此同时,汤姆·克鲁斯·耶稣·库尔特·桑塔玛利亚已经迷失在自己准妻子火辣的目光中。可爱的杰西卡一边吃鸡,一边性感地舔着自己的手指。把汤姆看得恨不得马上化身为狼,把她扑倒。

与此同时,阿贾仍然在跑。

在梵语中,阿贾的意思是没有天敌。现在看来,这名字简直是骗人,敌人无处不在。

阿贾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波各赛公园颠簸的小路上,没错,正是自己进公园的时候走的那条路。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片圆形的空地中间,空地周围树木林立,漂亮极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像极了一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老鼠。看来,他还得继续跑。没有任何障碍物,周围的情况一览无遗。几米之外,一群意大利人弄了个超大的气球状物体。那是个蓝色的热气球,上面画着经典的金色图案。气球下面,用精美的金色绳子坠着一个吊篮,吊篮下面同样有绳子负责把它固定在地面上,有风的时候,吊篮会随风摆动。说实话,这是阿贾第一次亲眼看到真的热气球。之前,他只是在根据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气球上的五个星期》中看到过热气球。

当热气球升到离地十几米的空中时,吊篮里的游客们就能在空中俯瞰罗马城的全景,想要上吊篮体验一下,只需要付上5欧元。

运气不错,吊篮还没有离开地面,几名游客正在吊篮旁边等着上去。吊篮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导游正忙着卖票呢。

阿贾转过身,那个凶狠的茨冈人朝他这边追过来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把刀收起来了。但是印度朋友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落到他手里,就插翅难逃了,而且他会当众把自己叉成一个巫蛊娃娃。要是这个场景出现在自己的魔术表演里,弄一把可以伸缩的刀,再找几个托儿,效果绝对不错。但是现在问题是被扎的人是自己,不是托儿,刀也是真刀,货真价实,所以阿贾现在对当众表演被扎的巫蛊娃娃真的没兴趣。

事不宜迟,阿贾迅速地跳进了热气球下的金属吊篮里。

导游看到这一幕惊叫了一声:“呃!”

游客们看到这一幕惊叫道:“哦!”

吉诺也看到了这一幕,同样惊叫道:“啊!”

阿贾是对的。这个凶恶的茨冈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之前那把刀,握好,准备给他最后一击。茨冈人的刀尖和阿贾的肚子只隔着一层吊篮的金属网。深吸了口气,阿贾闭上眼睛,上身向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呼吸。心里想着,这趟旅程到此结束了。脑子里最后闪现出的画面是酒店房间里那幅画。他别无所求,只是渴望那样的平静祥和。下辈子,他只想做一捆干草,静静地躺在那样平静祥和的田地里。

阿贾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也没变成一堆干草。吉诺刺向他的第一刀是冲着肚子去的。刀子刺过来的时候,阿贾闭上了眼睛。但是却本能地向后退去,然后就被身后不知名的物体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倒在了吊篮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闭着眼睛躺了几秒钟,阿贾发现这个姿势要比站着舒服多了,至少不用面对外面那个杀神,那个野蛮的茨冈人为了100欧元就要杀了他,说不定还会把他手里装着100000欧元巨款的箱子也拿走。这是两天之内他第二次装死了。都快成习惯了,不过效果不错,称得上是一项真正实用的战术。

几分钟过去了,吉诺、导游,还有那些游客都没有出现在吊篮里,阿贾从地上坐了起来。他意识到刚才把自己绊倒的是一个体积不小的便携冰箱。地上还有其他的障碍物,比如地板门把手,比如热气球用的燃气罐。

阿贾慢慢地站了起来,偷偷地抬眼朝吊篮的金属网外面看了看。那个凶狠的茨冈人不见了,导游和那些游客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公园里空地周围的树,公园本身,公园周围的建筑,自己住的那家酒店,整个罗马城,甚至整个地球统统都不见了。吊篮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偶尔能看到几片云彩。热气球升空了。

热气球摆脱了地面的束缚,从它的观光职能中解放出来,第一次无拘无束地飘在天空中,慢慢上升,离开地面。

阿贾俯身向下看。他脚下的吊篮上吊着绳子,几分钟前,这些绳子把这个吊篮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可是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家伙把它们都剪断了。印度朋友还活着,但是孤身一人在一个飞在天上的热气球里对着一个不知道怎么操控的破机器,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旁边除了空气还是空气,这样的情况看似也不算好吧。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又不想让我死得那么快,所以才搞了这一出?这简直比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被捅个十几刀要残忍得多。

巴黎那个出租车司机相当不人道,残忍地希望骗了他的印度浑蛋被慢慢地折磨至死。他肯定是这么和他的手下交代的。而这个手下,就是刚才那个拿刀的茨冈人,看到了热气球,于是就想出了这个狠毒的办法。

不幸中的万幸,印度朋友不晕热气球,在这样的高空没有任何不适。但是看着越来越小,小得和模型似的屋顶和只剩蚂蚁大小的游客,相信再淡定的佛教徒也会心慌的。

如果没有风的话,热气球会一直停留在波各赛公园那片林中空地的上空。但事实上是有风的,热气球慢慢地在空中移动,飘向未知的方向。热气球现在的高度大约有150米,在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城市的轮廓,看到罗马城周围的田野,还可以看到远处反射过来的白光。热气球以大约每小时15公里的速度飘向发出白光的方向。很快,罗马城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儿,然后消失在了阿贾的视线里,他在心里感叹:“哎,这又是一个无缘参观的城市。”

阿贾的头顶上是热气球的帆布球囊,大大的进气口像是一只巨型章鱼张开的大嘴。他在电影《气球上的五个星期》中看到过,得不停地操控滚轮给气囊内部加燃气。热气球的原理就是热空气上升,带动气球上升。阿贾在吊篮里找到了传说中的滚轮,然后试着摆弄了一下。瞬间,燃气罐化身喷火狂龙,喷出了熊熊的火焰,还好,虽然看着吓人,但是马上就熄灭了。

但是这一下,热气球回到了两个世纪前的状态,根本不能操控方向。完全是风吹到哪儿就飘到哪儿的状态。起飞地点你知道,但是你永远猜不到降落的地点。也许这正是乘热气球旅行的魅力所在。

热气球的平均航行时间在1小时左右,但是如果热气球上装载的燃气足够多的话,它可以飞上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热气球的平均时速为每小时10~20公里,阿贾算了算,3个小时之内,自己就该到地中海上空了,到了之后燃气就该用得差不多了,然后他就可以和热气球一起投入大海的怀抱了,真是想不和大海拥抱都不行。

我们的魔术师同志对这即将到来的命运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海里掉,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自己肯定会被淹死,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学过游泳。话说回来,即使学过又有什么用呢?海岸线一点点地淡出视线。到时候估计他能先在水里瞎扑腾几下,然后就不可避免地像一块石头那样沉入海底。

他的旅程就要终结在那儿了。一切都结束了。

蔚蓝色的海面是那么美,那么迷人,看起来是那么无害,可是,这就是他的终点。但是美丽的蔚蓝色渐渐变成了浅红色,然后是血红色。热气球减速或者坠海,要比偷渡时藏身卡车的减速和停车要可怕得多。

阿贾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开始在吊篮里搜寻救生衣,可是很遗憾,没有找到。本来这个热气球是被固定在波各赛公园里观光用的,所以没配备救生衣也在情理之中。之前绊倒他的那个小冰箱里只有些苏打水,就当前这种情况来看,百无一用。他试着打开地板门,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空中,脚下都是空气,于是晕了。无奈之中只能赶紧把地板门关上,默默地等待时机。

他在等,等吊篮慢慢地落入水中,等它开始下沉。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几分钟后,他将会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沉入水中。再过一分钟,他就会死去。阿贾达沙特胡·拉瓦什·帕戴拉就要在地球上消失了。这是他最后一次隐身表演。

他望着这片蔚蓝色的大海,这片大海吞噬了无数的生命。渔民、航海家,像他这样飞到半路没燃料的空中来客,还有那些乘船越境的偷渡者,无数的生命葬送在这片大海里。在开往英国的卡车上,他听维拉热说过,每年撒哈拉南部都有数以百计的偷渡者消失在利比亚到意大利之间的这片海域。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南岸而不是北岸。现在,自己也要和他们一样,葬身在这片冰冷的海水里了。这片大海即将吞噬又一条生命。

可是他意识到如果现在自己死了,那么世人在回想起他的时候会想起他是个骗子,是个小偷,是个只知道索取却从不付出的人,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或者说,他准备好面对这样沉重的人生评价了吗?佛祖会摸着自己长长的耳垂对他说,你这家伙这辈子没干什么好事儿啊。

不,他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

要给予人帮助之后才能死。要向世人证明,向自己证明,他真的改邪归正了。

还有玛丽。自己不能还没尝到爱的滋味就和玛丽阴阳永隔。这样不好。

几秒钟内,他和玛丽交谈的场景一幕幕地出现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他想到了自己的表兄,自己的养母,所有那些有他们陪伴的幸福时光。随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就不那么美妙了——饥饿、暴力,那些对着他流口水的男人、那些紧紧抓住他的湿漉漉的手、那些咬过他的蛇。那些往事历历在目。他短暂的一生经历的事情不少了,但是却空虚乏味。不行,他不能背负着这样空虚乏味的命运去见佛祖。这样的话,下辈子佛祖肯定会让他变成个被穿在棍子上准备上火烤的西红柿,和田野里那捆稻草的平静安宁没有一点儿的关系。

但是怎么做才能幸免于难呢?情况并不乐观。阿贾跪在已经进水的吊篮里,把手提箱紧紧地抱在胸前。死神在慢慢地向他靠近。此时,这个装满现金的手提箱毫无用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金钱不是万能的”,这次算是应了这句话了。

阿登·菲克船长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蓝,离海岸线这么远的浮标。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航海家,一名实用主义者,他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东西应该不是一个浮标。

但不是浮标又是什么呢?

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气象气球?《丁丁历险记》里面神秘岛上的蘑菇?还是一个载有一个印度人和100000欧元巨款的热气球?

这东西从来没见过,十分古怪,不过不管是什么,在菲克船长看来都没什么价值。没准儿就是海盗设下的陷阱。他吩咐船员们开足马力,好让他们的商船迅速接近那个可疑的目标。

菲克船长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那个不明漂浮物。很快,他辨认出这就是个热气球。还应该有一个吊篮的,但是海面上除了这个气囊之外,什么也没有。看样子吊篮应该是已经沉到海里了,吊篮里的人也没有幸免于难。

看起来不像是海盗设下的陷阱,菲克船长叫来了一名船员,让他放一艘小艇,再找两个人过去看看。动作要快,希望还来得及,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船员带回来的是一堆尸体。活人身上总是有油水可捞的。死人真的是没有一点儿价值。

救援小分队开始行动了。

20分钟之后,救援小分队带着被救回来的人回到了船上。这是一个印度人,身材高大,瘦削,满脸的坑坑包包,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现在看来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一只手拿着铝质救生板,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

“我是这艘船的船长。”菲克船长用英语说道。语气中满是骄傲。他十分庆幸这次救回来的是个活人,还有油水可捞。天时、地利、人和啊。菲克船长问道:“你遭遇了什么?”

这回该阿贾讲述自己的遭遇了,他告诉菲克船长,自己本来在罗马参加一个热气球大赛,一阵大风把自己吹到了海上。他的燃气用完了,他只能迫降在水上。要不是救援小组及时赶到,他就该被淹死了。

“既然如此,欢迎来到马尔维尔号。我想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回罗马,回到您熟悉的地方。”菲克船长边说,边贪婪地看着阿贾手里那个神秘的黑色手提箱,“但是,由于时间紧迫,现在不可能靠岸。您也不可能游回去,Etanche-au-trou-lavage-paddel先生,或者您可以一直待在船上,直到到达目的港。但是这样的话,您需要支付一笔费用,您能明白吗?和死亡不同,生命是有价的。”

船长的最后一番话让阿贾心里一惊。他这是上了贼船了吗?还不如被淹死了省事儿。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强装镇定地问道。

但是他抱着箱子的手已经开始抖了,抖动之剧烈都赶上一个巴西打击乐手在里约狂欢节上的表现了。

菲克船长指了指自己衬衣上红、黑、绿相间的徽章,说道:“当然是去利比亚。现在请您告诉我这个漂亮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