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篇

印度人阿贾达沙特胡来到法国吐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瑞典词。真让人受不了!

“Ikea(宜家)。”

声音不大。

说完,他关上了这辆红色旧賓士的车门,双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像个乖乖听讲的孩子(话说丝质的西服真是折腾人)。

出租车司机觉得自己没听清楚,于是转过头,打算再问一遍。后座上,他的乘客正摆弄着靠垫上的小木球。

这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瘦削,肤色较深,两撇大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青春痘在他深陷的双颊上留下了无数个坑坑包包。耳朵上、嘴唇上戴了不少装饰环,像拉链似的,似乎想一发挥完耳朵和嘴巴的功能就立即把拉链拉上。这个造型太经典了!古斯塔夫·帕鲁尔德心里盘算着,这是一个不错的创意,用它来应付妻子永不停歇的唠叨最好不过了。

男人穿着银灰色的丝质西服,红色的领带只用一个别针别着,衬衣雪白,只是这一身行头从里到外都皱得不能再皱了,很明显,这家伙在飞机上待了不短的时间。可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件行李。

出租车司机看着自己后座上包着巨大白色头巾的男子,不由暗自思忖:这位不是印度人,就是脑子被驴踢了。从他的肤色和这两撇大胡子来看,他很可能就是个印度人。

“Ikea(宜家)?”

“Ikea(宜家)。”这位印度人拖着长音回答。

“哪个宜家?嗯……Which Ikea?”(哪个宜家?)古斯塔夫结结巴巴地说。让他说英语,感觉比在冰上挣扎的狗还难受。

后座的男子耸耸肩,表示无所谓。“Djeustikea,”他回答说,“dontmatazeoanezatbetasiutyayazeparijan。”这个回答对司机师傅来讲,说了等于没说,如同婴儿说的火星语一样让人迷茫。不管是不是火星语,在自己30年的出租车司机生涯中,古斯塔夫还是头一次碰到从戴高乐机场2C航站楼一出来就要去家具店的人,好像没有听说宜家最近开始开酒店了。

古斯塔夫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碰到的概率非常小。如果说后面的这位真是从印度来的,那他花了不少的机票钱,又在飞机上窝了八个小时,难道仅仅是为了来买几个比利搁物架或者是买把波昂扶手椅?真是棒极了!换句话说,难以置信!他得把这事儿记到自己的乘客簿上,就像得记录迪米斯·卢索斯和萨尔曼·拉什迪2两个人把他们高贵的屁股放在自己出租车的后座上一样。当然,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忘记对妻子说起这件事儿的。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没什么可说的,而女儿则致力于给她那些不太识字的同龄小伙伴狂发短信,无视自己的各种拼写错误。所以饭桌上的话语权总是被妻子一人垄断,当然,这2 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出生于印度孟买,印度著名作家,曾获曼布克奖(The Mann Booker Prize)。

也许是因为她嘴上没有印度人这种缝嘴环的缘故。

“OK(好的)。”

这位来自茨冈的出租车司机为了给自己家的新房车选家具已经连续三个周末陪着家里的女士们在这家瑞典家具店蓝蓝黄黄的走廊里转了无数遍。所以他清楚最近的宜家是巴黎北部华西酒店旁边的那家,到那儿8.25欧元足够了。但他决定横跨大半个城市去巴黎南部蒂艾的那家宜家门店,从这儿走大概45分钟的车程。不管怎么说,这位游客只是想去一家宜家,又没有指定非得去哪一家。再说,看他身上漂亮的整套丝绸西服和领带,应该是一位富有的印度实业家。不过几十欧元的事儿,不是吗?

古斯塔夫对这位乘客非常满意。他搓搓手,快速地计算着路程,随后一按计价器,出发!

不错,今天开门红。

后座的这位同志,阿贾达沙特胡·拉瓦什(读音的法语谐音意为:我雇用你的犁和牛)暗自决定在自己的第一次欧洲之行中,一切要低调,微服出行。借这次机会,他拿自己那块超大婴儿尿布状的裹腰布,换了一套质量上乘的丝质西服,又用一小块面包从亚马尔(读音的法语谐音意为:我病了)手里租了条领带。亚马尔是村里的一个老头,年轻的时候一直给一家知名的洗发水公司做代言人,除了领带,拉瓦什还从他那儿弄了几个漂亮的灰色小装饰环。

离开村子的那两天,印度人把自己从头包装到脚,他暗自希望人们把他当成一位家境殷实的印度实业家。为了达到目的,他在这次长达3个小时的汽车及8小时15分钟飞机的漫长旅程中,放弃了舒服的休闲服、运动裤,还有轻便的凉鞋。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职业,他是个走江湖的魔术师。因为宗教的原因,在全身都重新包装之后,他保留了头上白色的头巾。他的头发大约有40厘米长,里面有无数的细菌、虱子,迎着风,不停地飞舞。

这天在上了出租车之后,阿贾达沙特胡(读音的法语谐音意为:买只红猫)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身行头在欧洲的领地上开始发挥作用了,尽管领带扣系得不是太完美。说起来惭愧,亚马尔这个帕金森患者用他不停颤抖的声音还算清楚地讲解了这个结要如何打,无奈表弟和自己怎么也没弄明白,于是只能买了个别针别住。不过这是小节,一般人注意不到,不影响整体气度。

后视镜中的一瞥明显不能满足这个法国人的眼球。为了好好看看,他从自己的座位上扭过身去,也许是动作过快,扭过去的时候脖子发出了“咔嚓”一声,像是杂技表演。

“Ikea(宜家)?”

“Ikea(宜家)。”

“哪个宜家?嗯……Which Ikea?”(哪个宜家?)司机结结巴巴地说,让他说英语,他觉得自己比在熘冰场上挣扎的狗还难受。

“Just Ikea. Doesn't matter.The one that better suits you.You're the Parisian.(是宜家就行,无所谓。你说哪家就哪家,你是本地人嘛。)”

司机师傅搓搓手、笑了,挂挡、出发。

他上钩了!阿贾达沙特胡(读音的法语谐音意为:我有一堆烂洞的短裤)想着,然后满意地笑了。总的来说,他这身新行头完美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运气不错,如果不多说话,大家没准儿会把他当成本地人。

吞下可伸缩的剑,吃糖做的碎玻璃,把有机关的针扎进手臂,还有一系列类似的把戏使阿贾(阿贾达沙特胡的简称)在拉贾斯坦邦家喻户晓。这些戏法中的关键,只有阿贾和他表兄弟知晓。他们把这些戏法命名为“魔法”,并以此迷惑世人。

但没有例外,魔术大师也得付车钱。计价器上的数字已经攀升到98.45欧元。我们的阿贾全身上下只有一张面额100欧元的伪钞,并且伪得不是那么专业——只印了一面。他拿出了这100欧元,并且漫不经心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司机师傅不用找零。

在茨冈人把钞票装进钱包的时候,阿贾则致力于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抬手指了指蓝色建筑上四个醒目的黄色字母:I-K-E-A(宜家)。司机师傅顺着他的手指抬眼望去,魔术大师则趁此机会迅速地拽了一下手中透明的橡皮筋。橡皮筋的一头在阿贾手中,而另一头则连着那张绿色的伪钞。一秒钟后,钞票又回到了自己这个原主手里。

“这是我们公司的电话,如果有需要,请打给我们。要是您东西多,我们也可以提供小货车为您服务。说真的,哪怕都是需要拿回去自己组装的家具,也要占很大的空间。”司机师傅想着钱包里新装入的100欧元,向阿贾热情地介绍着。

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番话眼前这位印度人听懂了多少。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上一位弗拉门戈舞者拿着白色的三角帽挥洒自如。

“Merci(谢谢)。”阿贾用法语说。

茨冈人的红色小賓士开走了,阿贾把名片装进口袋里,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面前这座巨大的商业建筑。

2009年,宜家宣布了要在印度开店的计划。印度法律迫使瑞典经营者让印度当地人参与经营,而且印度人要持有半数以上的股权。这些规定把这个北欧商业巨人气得直跳脚。它习惯于吃独食,而非和他人分享利润。这些留着小胡子的媚俗音乐剧迷也想从它手中分一杯羹?简直是做梦。

与此同时,这个全球家居业巨头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创建了合作伙伴关系,抵制雇用童工和奴役儿童。这个项目覆盖了印度北部500个村庄,在整个地区创建了为数众多的医疗机构、营养中心以及学校。阿贾被解雇后,就进了这样一所学校。那个时候他在乐歌喉(读音的法语谐音意为:神经病)王公家受聘表演戏法,但是仅仅工作了一周就被解雇了,当时他非常落魄、非常不幸,因为他犯了盗窃罪。他从雇主那儿偷了块芝麻面包、一点儿脱脂黄油,还有两串有机葡萄。确切地说,他最大的不幸就是他会饿。

作为惩罚,他的两撇胡子被剃掉了,这对他来说是相当重的惩罚(尽管这样使他显得更年轻)。这还不算完,他必须去学校当反面教材,教育孩子们不要偷东西,不要犯罪,否则就得砍掉自己的右手。反正他是个魔术师嘛,应该既不怕疼也不怕死的……

把小铁棍插进胳膊,用叉子刺穿脸颊,拿刀子开膛破肚等,这些对他来说都司空见惯。但出乎众人的意料,他拒绝被砍手,选择了去学校当反面教材。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现在几点了?”

印度人吓了一跳。勐然间发现面前站着个人。这是一位40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运动服搭配凉鞋,简单随意。手里推着的购物车上堆着十几个纸箱子,造型之经典让人不禁怀疑此人不是俄罗斯方块冠军就是精神有问题。

对阿贾来说,刚才的问题就类似于:“Euskuzémoam eussieuoriévouleursivouplé。”

简单来说,就是没听懂。除了说“what(什么)”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中年男子这才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外国人士,于是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左手手腕。我们的魔术师终于搞清了此人的意思,他抬头看了看天。习惯了在印度的太阳下看时间,想想现在是在法国,于是在告知对方时间的时候还考虑到了三个半小时的时差。中年男子虽然英语说得不怎么样,但听懂还是不成问题的。他突然意识到孩子们已经放学了,自己晚了不是一点点,立即向停车场奔去。

看着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印度人突然意识到很少有人,或者说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穿西服、打领带,更没有头上包头巾的。入乡随俗,隐没于众的策略貌似实施得不太成功。希望别影响整个计划。运动服、凉鞋的装扮可能更合适一点儿。等他回去,一定得和表兄亚力丹纳普(法语谐音意为:我爱达能果味奶)谈谈,就是他非让自己穿成这样的。

阿贾对自己面前的自动玻璃门研究了半天。他的养母叫斯兰格(法语谐音意为:注射器;英语谐音意为:戒指),家里有台电视机,电视播的那些好莱坞和宝莱坞的电影是他现代化感观的全部来源。自动玻璃门之类的东西在他看来是现代科技的瑰宝,但是在欧洲人眼中却平淡无奇,没人会去注意这些。如果在吉沙尼亚古尔(法语谐音意为:酸奶馅饼)也有这样的设施的话,他每次进门的时候都会怀着同样的热情一次又一次地好好看看这扇饱含现代科技的自动玻璃门。法国人真是一群被宠坏了的孩子。

阿贾10岁时,他生活的村庄还没有任何属于现代科技的东西。一天,一位英国冒险家来到了这个小村庄,拿着打火机对他说:“先进的科技就像是变魔术。”当时还是孩子的阿贾一时间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英国人又解释说:“简单地说,就是对我来说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你眼中却像魔法般的存在。这完全取决于你所在社会的科技发展水平。”冒险家动了动拇指,一串小火花之后,一簇温暖、明亮的蓝色火焰就出现在了阿贾的眼前。离开村庄前,英国人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善意,他把这个打火机作为礼物送给了阿贾。当时,在这个位于塞尔萨尔沙漠边缘的小村庄里,人们都还没见过打火机。阿贾拿着这个打火机开始设计自己最初的魔术表演桥段,也就是从那时起,更坚定了他想成为一名魔术师的决心。

乘飞机的那一夜,阿贾几乎没睡,飞翔让他重温了儿时那种新奇的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地面超过20厘米,所以这次旅行对他来说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那一晚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注视着窗外,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不可思议。

自动门又打开了,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于是,印度人决定放弃对自动门本身的研究,穿过自动门进入卖场。看着大厅里的儿童游乐区,阿贾不禁想,真是矛盾啊!宜家在印度建了那么多所学校和孤儿院,却没开一家店!

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乘汽车、又乘飞机坐了十几个小时来这儿是有正事干的。还要赶明天的飞机,时间似乎不是太充裕了。于是他加快脚步,上了电梯。

对于满脑子民主、人权的西方顾客来讲,宜家的经营理念十分不同寻常:被迫逛商场。

比如,你想去的是一楼自助提货区,但你却不得不先上二楼。走廊蜿蜒曲折,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你顺着走廊穿过一间间卧室、客厅、厨房,一间比一间漂亮。然后来到一家诱人的餐厅,在吃上了几个肉丸子或是一份三文鱼卷之后,终于下楼来到了自提卖场提货。一般来说,一个本来只打算买三个螺丝和两个螺栓的顾客来到宜家之后会沿着走廊被迫逛上四个小时,走的时候不仅酒足饭饱,还会搬回家一个整体厨房。

瑞典人真是足智多谋,他们在地上画上了指引性的黄线,避免有些顾客另辟蹊径破坏参观的完整性。不知道沿着走廊逛完二楼需要多久,阿贾根本就没沿着黄线走。他想,这个松木家具巨头一定在衣柜顶上都安排了狙击手,费尽心机地阻止顾客们自由散漫地逛商场。

我们这位来自拉贾斯坦邦的魔术大师在这之前只见过朴实无华的印度家具,现在置身于这么漂亮精致的展厅中有点儿不知所措。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选一处地方,坐在一张英格托餐桌旁,最好再有一位身着黄蓝相间纱丽的瑞典佳丽端上一碗美味的炖鸡,吃完,再裹着宜家出品的床单在宜家的床垫上睡上一觉,或者干脆躺进浴缸,打开热水好好泡一泡,解解乏。

但是,如同他的魔术一样,展厅里的一切都只是看着像那么回事儿而已。在比利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你会发现自己拿的根本不是书,而是一块儿蒙著书皮儿的塑料板砖;客厅里的电视机里一个电子元件也没有;浴缸的水龙头里别说热水,就是冷水也没有一滴。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在这儿过夜。因为他既没钱,也没订酒店,而且明天下午1点就要上飞机走了。再说,他全身上下只有那张100欧元的伪钞,就这么一张伪钞还是他留着买床的,毕竟拿透明橡皮筋把给出去的钱再拽回来这种把戏不能没完没了地使。

确定了过夜的地方,阿贾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阿贾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椅子、这么多的意大利面夹和这么多的灯。他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这里,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商品触手可及。这其中的很多东西,他都搞不清是干什么用的,但是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令他吃惊的是各种各样的商品是如此之丰富,真算得上是阿里巴巴的宝藏了,好东西比比皆是。如果表弟也在这儿的话,他会指着这些对表弟嚷嚷:“快看这个!看那个!哦,天哪,看这个!”一边喊,一边像个孩子一样从这边跳到那边,这儿摸摸、那儿摸摸。但现在只有他一人,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快看这个!看那个!哦,天哪,看这个!”不能像个孩子那样跳来跳去,东摸摸西看看,那样会被人当成疯子。在他们村里,疯子会被人们用长长的木棍抽打。至于在法国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对待疯子的办法,他没兴趣知道。

这些沙拉盆和灯提醒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来自于一个与此完全不同的世界。可以说如果没有来到这里,他可能永远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他得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讲给表弟听。要是表弟也在这儿该多好啊!身边没有可以分享的人,便不能充分地享受发现的乐趣。很多时候,思乡之情会让人间至美的景色变得暗淡无光。

想着想着,阿贾来到了卧室区。现在在他面前有十几张床,床上铺着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羽绒被,标签上的产品名不仅不知所云,还异常拗口。Mysa Str?、Mysa Ljung、Mysa Rosenglim,各种天马行空的字母组合弄得人眼花缭乱(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随便拿字母拼词玩呢)。床上的枕头有些摆得非常整齐,有些则看似随意地放着,它们看起来是那么柔软,那么舒服,让人真想躺下睡上一觉。

一对情侣腼腆地在一张伯克兰床垫上躺了下来,憧憬着把床垫买回家以后双双躺在上面的甜蜜时光。也许思想都延伸到要在这张床垫上制造出个小人儿来了。旁边一块牌子上用英法双语告诉顾客,有十分之一的宝宝是在宜家出品的床上被制造出来的。这个调查显然是没有把印度考虑进去。

两个小朋友像野人一样跳到一张阿斯普隆床垫上,然后一场枕头大战就爆发了。这个理想化的广告牌此时成了池鱼,碎了一地。那对年轻夫妇刚试了两张床,就遭遇了这场枕头大战,不得不从床垫上赶紧起来,去了浴室区,并且决定无限期地推迟造人计划。

阿贾也不傻待在这儿浪费时间,熘达到一边儿看床头柜去了。不是他不喜欢孩子,恰恰相反,他喜欢孩子,但是因为这边展出的床实在是没有一款适合他。他想要的那一款貌似这儿没有。

他看到了三个工作人员。宜家工作人员都穿着工作服,黄蓝相间——这是瑞典国旗的颜色,刚才在餐厅区,他幻想出来的那个给自己端来一碗炖鸡的瑞典佳丽,身上穿的纱丽也是这个颜色。但是这三个员工貌似都在忙着为其他顾客服务。阿贾走近了其中一个,等着他把其他顾客的事情处理好,然后来处理自己的问题。

阿贾选中的这个店员是个胖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绿色镜片的眼镜,形象鲜明突出,属于让人一见难忘的那种。他一边操作着电脑,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面前的两人。几分钟后,他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纸条递给了面前的这对夫妇,后者满意地拿着纸条,大步流星地走了,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亲朋好友们艾尔顿·约翰来宜家工作了,自己刚刚在他这儿买了一个鞋柜。

确定了这名工作人员会讲英语后,阿贾觉得自己可以畅所欲言了。他问店员是不是所有最新款的床展厅中都有。为了便于说明自己的意思,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给了这位店员。

这是一张彩色图片,图片上是一张瑞典松木魔法师床,床有三种颜色可供选择,并且配有不锈钢高度调节钉。这张图片是从宜家2012年6月的产品名录上撕下来的,这本产品名录在全世界一共发行了19800000份,是圣经发行量的两倍。

多种配置可供选择:200钉版(昂贵异常且相当危险),5000钉版(价位适中,舒适度高),15000钉版(价格亲民,十分舒适)。床的上方,有一行醒目的标语——“让夜晚来得更刺激些吧!”加粗的黄色数字是15000钉版的标价:99.99欧元。

“店里没有这款床了。”这是店员给出的答案,“Inventory shortage(库存缺货)。”这个和艾尔顿·约翰造型雷同的家伙对阿贾解释说,他的英语相当地道。

看到对方一听到这话当场就变脸了,他赶紧补充道:“但是您可以预订。”

“预订需要多长时间能到货?”印度人焦急地问道。他怕自己奔波劳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您明天就可以提货。”

“明天早晨可以吗?”

“可以。”

“这样的话,麻烦你帮我预订吧。”

满足了顾客的需求,这个胖店员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随即把手伸到了键盘上。

“请问您怎么称呼?”

“可以叫我帕戴拉先生,名字是阿贾达沙特胡,按读音拼写就行。”

“见鬼!”按读音拼写也很难拼写啊,胖店员不禁低声说。

可能是为了节约时间,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写了,胖店员在空格栏里写了一个X。在他写X的时候,阿贾达沙特胡在困惑地思考这个欧洲土著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中间名拉瓦什的。

“好了,瑞典松木魔法师床,配不锈钢高度调节钉。您要什么颜色?”

“都有什么颜色可选?”

“红色美洲狮、蓝色小乌龟和绿色小海豚。”

“我看不出来这些颜色和这些动物有什么相关性。”阿贾承认自己看不出来这些颜色和动物之间的关联。

“这些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是市场营销的事儿。”

“好吧,那就要红色美洲狮吧。”

胖店员转身敲了一通键盘。

“行了,您明天上午10点之后来提货就可以了。还有别的问题吗?”

“就一个小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15000钉版的床怎么能比200钉版的便宜三倍呢?而且200钉版的床还比15000钉版的危险。”

胖店员抬眼从镜框上方打量着阿贾,貌似没有听明白他的问题。

“我觉得您没有听懂我的问题。”阿贾接着说,“哪个白痴会买一张又贵、又不舒服、还危险的床?!”

“当您花一个礼拜的时间把15000个钉子弄进15000个属于它们的钉子孔里之后,您就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先生,请相信我,您到时候就会后悔没买又贵、又不舒服、还危险的200版钉这款床了。”

阿贾从钱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100欧元的假钞。一边往外拿,一边注意不让空白的那一面露出来。他把那根透明的橡皮筋摘下来了,因为这次他要把它花出去。任务就要圆满完成了,马上就好了。

“不是在这儿付账,先生。收银台在那边。您明天提货的时候再付款,总共是115.89欧元。”

胖店员微笑着把那页纸递给了他。阿贾这会儿要不是手里紧紧地攥着这张纸,就要当场晕倒了。

“115.89欧元?”阿贾又惊又怒。

“99.99欧元是促销价,很遗憾促销在上周就已经结束了。您看,那边写着呢。”

胖店员一边说,一边用胖胖的手指指了指那张商品目录底端的一行比蚂蚁腿没大多少的小字。

“这样啊!”

阿贾的世界瞬间崩溃。

“希望我们的服务令您满意。您要是满意的话,请向您的亲朋好友推荐下我们店。要是不满意,就不用说了。谢谢。”

说完,这位年轻版的艾尔顿·约翰认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到此就圆满结束了。于是他看向了排在阿贾身后的那位女士。

“您好,女士,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们的魔术师只好让开了地方,好让后面这位女士上前面来。他非常着急,紧紧地握着那100欧元,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怎么才能在明天上午10点之前弄到少的那15.89欧元。

阿贾在收银台旁边的一块告示牌上看到这家家具商场每周一、周二和周三,晚上8点钟结束营业。从一位红发胖妞的塑料手表上,他知道了时间,19点45分。他觉得自己最好赶紧去卧室区。

尽量避开周围的视线,阿贾熘进了一间色彩艳丽、炫目的卧室。刚钻到床底下,广播就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即使平躺着,这位印度朋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头在床板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以前从来不相信平躺着也能被吓得跳起来。

全身上下都处于警戒状态,这位魔术师想象着狙击手们都已经在衣柜方向各就各位,所有的瞄准镜都指向他藏身的这张床,与此同时,一队由法国人和瑞典人组成的突击队悄悄地摸了进来,包围了这张床。胸膛里,心脏跳得和宝莱坞乐队的演奏一个节奏。他把领带上的别针拿掉,解开领子上的扣子,好好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他的旅程接近尾声了。

几分钟过去了,没人靠近他。阿贾觉得刚才广播里的声音应该只是通知大家商店要关门了。

他松了口气,静静地等待着天亮。

几个小时前,就在那名胖店员刚刚处理完他的要求之后,阿贾觉得有点儿饿了,于是便向餐厅走去。

他不知道几点了。在卖场里,看不到太阳,所以也不能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表弟帕克曼(英语谐音意为:吃豆人)曾经告诉过他,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是没有表的。这样,顾客们就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于是消费得就会比预算多出一大截。宜家把这个诀窍运用得十分娴熟,无论哪面墙上都没有挂钟。而作为商品的那些挂钟则都没有装上电池。多狡猾的卖家啊!不管有没有表,浪费时间这种奢侈的行为都是阿贾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

这位印度朋友到处看人家的手腕,终于看到了一块手表,那是一块黑色的百达翡丽运动手表。

14点35分。

身上只有一张100欧元的伪钞,还是亚力丹纳普表兄费了半天劲儿才印了一面的低级伪钞。拿着这100欧元,再有15.89欧元,就能买他想要的那张床了。闻着饭香味,阿贾向餐厅走去。

他在点餐队伍的队尾站定。前面是一位40岁上下的女士,身材苗条,金发碧眼,肤色是好看的古铜色,衣着打扮十分考究。真是个完美的碰瓷儿对象!阿贾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地向她靠近。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用的香水绝对不便宜!端着托盘和餐具的手保养得当,指甲上深红色的指甲油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印度朋友趁着这会儿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假Police太阳镜戴上。然后又向这位女士靠近了一点儿,也拿了一个托盘和刀叉端着。他慢慢地贴向她的后背,然后心里开始算计着:3,2,1。就在这时,似乎感觉到和后面的人挨得太紧了,这位法国女士突然转过身来,然后就看到阿贾的太阳镜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成功了!

“My Gosh(天啊)!”魔术师惊叫出声。神色慌张地看着满地的碎片,便把手里的托盘放在一边,跪在地上开始捡眼镜碎片。

相当戏剧化!

“哦,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女士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说完,她也把托盘放在一边,蹲下身子帮着阿贾捡碎片。

阿贾注视着手里的碎镜片,显得那么悲伤。旁边的这位女士默默地把金色的镜框递给他。

“不好意思,都是我笨手笨脚的。”

碰瓷儿的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向女士示意不要紧。

“Never mind. It's OK.”(别在意,没关系的。)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我得赔偿您的损失。”

阿贾达沙特胡笨手笨脚地尝试着把破碎的镜片安进镜框里。但一面刚安好,另一面就又掉了。

在魔术师表演安镜片的时候,这位女士从包里掏出皮夹,拿出一张20欧元的纸币递了过去,解释说自己只能赔这么多了。

阿贾达沙特胡彬彬有礼地拒绝着,但是在这位女士的坚持下,他不得不把这20欧元接过来,装进了口袋里。

“Thank you. It is very kind of you.”(谢谢。您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哦,到我点餐了。”

阿贾把太阳镜碎片收十收十装进了西裤口袋里。随后,又端起了自己的托盘。

小偷们谋生真是太容易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阿贾就把买床缺的15.89欧元赚回来了,除此之外还多赚了4.11欧元。于是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辣辣的西红柿汤,烟熏三文鱼卷配上炸薯条,再来一根香蕉,一杯无气可乐,真是棒极了。而且幸运的是还有人陪他共享美食。刚才太阳镜事件中的女主角叫玛丽·里维埃尔,她也是一个人,于是便邀请阿贾共进午餐,并且说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这顿饭她请客。

被碰瓷儿的和碰瓷儿的,羚羊和狮子,居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而且还有说有笑。阿贾奇怪的装束:西装配头巾,再加上他的故事,真是最好的笑料。如果有来自阿贾家乡,吉沙尼亚古尔的朋友看到这一幕,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的魔术师朋友曾经许过宏愿,决心要过清苦的日子,所以基本上不食人间烟火,只吃钉子和螺丝。而现在,他却正对着桌子上的薯条、熏鱼大快朵颐,旁边还坐着一位迷人的欧洲美人儿。在他们那儿,如果这一幕被人拍下来,足够把他的魔术师执照吊销了,说不定胡子也得被刮掉。情节严重,前途堪忧啊。

“有些时候,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玛丽红着脸说,“如果不是我把你的太阳镜打碎了,咱们就擦肩而过了。我也不会有幸看到你这么美丽的眼睛。”

也许作为一位女士这么说不太合适,可能不该是她来迈出这第一步,但是她确实发现阿贾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迷人的可乐色,虹膜上还有几个黄色的小圆点儿,像是可乐汽水里的小气泡。可惜现在他杯子里的是无气可乐,看不到那些可爱的小气泡。他眼中的是可爱的小气泡,或者是美丽的小星星呢?到了她这个年纪,想要什么就得马上去争取。韶华易逝啊!就像现在,在宜家餐厅排队点餐时稍微挤了点儿都能挤出一个艳遇来,真是比在蜜糖交友网上混三年还有成果。

阿贾微笑着,但显得有点儿局促。小胡子向两边翘了起来,和赫尔克里·波洛似的,他的唇环也移了位。在玛丽看来,这些装饰环让他看起来像个坏男孩,野性,又有男人味儿。总之,是她喜欢的类型。衬衣也完美无瑕,真是不错的混搭。纯粹的“冒险家”风格把这位法国女士迷住了。

“您现在是住在巴黎吗?”她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假装平静地问。

“可以这么说。”阿贾回答说。他并没有说自己晚上打算在宜家过夜。“但是我明天就走了,我来这儿就是想买点儿东西。”

“往返7000多公里的路程,什么东西值得你跑这么远来买?”这位迷人的女士满脸疑惑。

阿贾告诉她,他来法国就是想买一张刚刚上市的最新款的钉钉床。钉钉床垫和弹簧床垫有点儿像,用了一段时间之后,都会陷下去一块儿。钉钉床用得时间长了,钉子尖就会变钝了,就得换了。当然了,他没说自己是个穷光蛋,之所以能来法国买床,靠的是村里被他魔法征服的村民的接济(而之所以来巴黎,是因为来巴黎的费用最低)。买张新床则是为了让他这位可怜的伪风湿病患者能睡得舒服点儿。这也算是一种朝圣吧。宜家,算是他的卢德神洞吧。

在说这些的时候,阿贾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感到说谎不那么容易。对他来说,回避真相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但是玛丽身上的一些特质似乎影响了他这种本能的发挥。他发现这位法国女士是那么纯洁,那么温柔,那么亲切。他觉得自己亵渎了她,同时也亵渎了自己。这种全新的感受,这种负罪感,对他来说不是正题。玛丽美丽的面孔纯真而亲切,瓷娃娃一般的脸庞充满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正是阿贾这样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讨生活的人所缺失的。

以前有人找他不是为了让他帮着治便秘就是请他帮忙解决勃起问题,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这些烂事儿来问他问题。他甚至后悔自己用这么卑鄙的手段骗了玛丽一顿饭。

她的眼神,她的微笑,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讨他的欢心。他有点儿不适应女士主动,因为在他们国家,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男士主动。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都是需要勇气的。

阿贾把手伸进口袋里,轻轻地抚摸着那个道具太阳镜框。其实这六块碎片是能重新拼上的,到处飞溅的碎片造成了太阳镜碎裂的假象。

他用这个东西碰瓷儿的时候,就知道大部分人出于愧疚,一定会主动提出赔偿的。

事实上,一分钱都没花。阿贾在一本写骗术的旧书上看到过摔花瓶碰瓷儿的花招,他只是把这个招数稍微改进了一下而已。

碎花瓶碰瓷儿法

道具(用具):一个纸盒、一个碎花瓶、礼品包装纸适量。

拿着一个礼品包装的邮包到一家大型商场里熘达。邮包里装上事先准备好的花瓶碎片。走到货架中间,然后慢慢靠近要碰瓷儿的对象,直到贴住他。突然感到身边有人,他肯定会吓一跳,这个时候撒手,让邮包掉在地上。飞溅的碎玻璃很能说明问题。然后再告诉他,这个精美绝伦的花瓶是您要送给姨妈的礼物,现在摔碎了真是可惜。然后被碰瓷儿的这位出于愧疚,便会提出赔偿。

“我明白您为什么令女士们着迷了,”玛丽微笑着说,“但我想知道的是您是怎么让蛇也为您着迷的呢?”

说实在的,虽然这位法国女士是那么迷人,但阿贾真没有要勾引她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她的恭维,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必须感谢她的慷慨,正是因为她的慷慨,他才能从她那儿弄到了20欧元,虽然手段不怎么光彩。基于此,阿贾觉得告诉她一个魔术师的小诀窍并不丢人,也不吃亏。

“您真是位迷人的女士!没别的意思,纯粹的赞美。让我告诉您这个属于魔术师的秘密吧。”阿贾一本正经地说,“但您得替我保密才行。”

“没问题。”玛丽一边说,一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事实上,两个瑞典餐盘把他们隔开了,但是在玛丽脑海里的虚拟场景中,阿贾深情地拥抱着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阿贾有点儿不安,把手缩了回来。

他的心情貌似还没有平静下来,说话有点儿结巴:“在我们村里,我们特别小的时候就习惯了蛇的存在。我一岁的时候,哦,那个时候你可能还在拿着娃娃玩过家家,我呢,我在那个时候就有了一条漂亮的眼镜蛇,它既是我的玩具,也是我的小伙伴儿。当然了,大人们会定期检查,得确定它没有毒才行。检查的时候,拿一个空果酱瓶,把瓶口紧紧地缠上一块儿布,然后让眼镜蛇去咬。其实它的毒液是好东西,可以拿来制作解毒的药品。但是我跟您说,即使没有毒,被它咬一下,或是被它的头扫到也是很要命的。言归正传,您想知道我们是怎么驯服眼镜蛇的吗?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其实蛇是没有听觉的。我们有一种专门的蛇笛,看起来就像是在一个葫芦中间插了一根长长的木管儿。蛇就是随着笛子的摆动和空气的振动摇摆运动的。在我们看来它是在跳舞,其实它只是随着笛子的摆动摇摆而已。很令人着迷吧?”

是的,玛丽非常着迷。这些年,在她家过夜的年轻男子不少,但没有一个能令她如此着迷。寂寞难耐,一个人生活真是不容易。单身生活总会有很多遗憾。就像对玛丽来说,好歹有个伴儿总比没有强,太多的分别之后,她只能独自品尝追悔莫及的苦涩。

“吸引蛇的注意力要比吸引女士们的注意力容易得多。”阿贾幽默地结束了话题。

他微笑着。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士。”

有时候,这位迷人的法国女士纯真脆弱得如同一个瓷娃娃,但是下一分钟,她又像只猎豹般优雅迷人。

“而蛇……”

谈话似乎有越来越古怪的趋势。在印度,事情很简单,没人试图吸引魔术师的注意,至少阿贾愿意这样想,因为在印度确实没有人调戏过他。和这位法国女士相处令他非常愉快,感觉很不错。但遗憾的是他只能在这儿停留一晚,还没有酒店住,而且他来法国也不是为了寻花问柳。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更何况一夜情这种事情,他真的无福消受。不行,从现在起必须忘了这一切。这些烦人的想法赶快走开,走开!

“您呢?您是来买什么的?”这话问得结结巴巴。一心二用不是那么容易的,阿贾一边转移话题,一边试图把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清空。

但是玛丽的乳沟真的很美很诱人,想要强迫自己避开视线真的很难。看着看着,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开始漫天飞舞了。

“想买盏灯,再买个金属挂杆,安到厨房洗碗池上面挂餐具。但没什么中意的。”

趁玛丽说话的空当,阿贾迅速地做了个小动作。然后,只见他张开手,竖着伸直,手心朝里,然后把自己的叉子放在了手掌上。在他的手指后面,叉子悬空了,从水平角度看像是变魔术一样。

“您觉得这个餐具挂钩怎么样?这可是独一份,宜家也没的卖。”

“天啊,您是怎么做到的?”玛丽非常好奇。

印度朋友眯起眼睛,很神秘的样子。他摇摇手,示意叉子很牢固。

“快说,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像个任性的小姑娘一样催他公布答案。

她几次靠近阿贾想看看他手掌后面藏着什么,但都被他躲开了。

魔术师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沉默能最大限度地激发观众们的好奇心。他已经给她解释过蛇笛的奥秘了,他不能再说别的奥秘了,不能让她发现他做的这些都只是一些江湖骗术。为了面子,他做了个最自提身价的选择,就像他的同行们那样——说谎。

“熟能生巧,再加上那么一点儿悟性。”

事实上,如果玛丽在他身后的话就会发现其实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把餐刀,叉子是卡在他的手掌和这把餐刀之间的。这并不需要太多训练,也不需要多少悟性。

“您的甜品还没吃完呢。”阿贾打岔说。

就在玛丽终于把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奶酪蛋糕上的时候,阿贾迅速地把餐刀从袖子里拿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到自己的餐盘右边。

“你真讨厌,都不告诉我你是怎么……”她有点儿生气了。

“以后我给你表演铁丝穿舌头,保证铁丝拿下来以后舌头完好无损,一个洞也没有。”

玛丽觉得有点儿晕。不能这样了,她受不了了。

“去看埃菲尔铁塔了吗?”趁着对面的男人还没说要表演拿叉子穿舌头,她赶紧转移话题。

“没有。我从新德里坐飞机过来,今天早晨刚到。然后就从机场直接过来了。”

“关于埃菲尔铁塔有很多的逸闻趣事。您知道莫泊桑讨厌这座建筑的吗?他每天都在铁塔底下吃饭,因为那里是整个巴黎唯一看不到铁塔的地方……”

“也许我得先弄清楚这位莫泊桑先生是谁。但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个小故事。”

“他是一位19世纪的法国作家。”玛丽一边品味着最后一小口奶酪蛋糕,一边说道,“还有更有意思的(松脆的),当然,不是指我的奶酪蛋糕,虽然它是那么绵软可口。一个叫维克多·拉斯体格的骗子成功地把埃菲尔铁塔卖了。难以置信,对吧?铁塔是为了1889年的世博会建的,世博会结束之后铁塔按理说应该被拆除。说实话,铁塔的养护对法国政府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位拉斯提克,不好意思,是拉斯体格,他假扮政府官员,又伪造了一份国有资产买卖合同,把拆成了N份的铁塔卖给了一家大型金属回收公司,足足挣了十万法郎。”

玛丽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功能,想把这笔钱折合成印度卢比。而阿贾听完故事不禁想,这位拉斯体格真是厉害,自己和他一比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己一直保持沉默,光听玛丽说似乎不太好,他觉得自己也应该给玛丽讲一些自己国家有意思的故事和传说。他讲的魔术师故事一点儿也不精彩,但是依然能让这位迷人的女士笑声不断,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自己对面。

“无论如何,您不去参观埃菲尔铁塔真是太遗憾了。那儿有好多印度人,也许您去了还能碰到一个亲戚朋友,他们在那儿卖铁塔(纪念品)。”

阿贾不是太明白玛丽话里的意思。毫无疑问,这是翻译的问题。她是说在巴黎生活的印度人都是房产经纪人吗?如果他能去战神广场走走,就会发现那儿的巴基斯坦人和孟加拉人比印度人还多。大家都忙着招揽生意,卖的就是些钥匙环,或是各个著名建筑物的小模型之类的东西。一边卖东西,一边还得躲着城管。

“您知道吗,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没有任何一位男士和我聊这些,这些……特别的话题。”玛丽坦率地说,“遇见您这么直率而真诚的人真是太荣幸了。您这样的人总是做好事,还给周围的人传递正能量,和您相处真让人愉快。我这么说也许有点儿冒昧,但是我真的觉得虽然我们刚刚相识,但感觉像是相交了多年一样。我必须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庆幸自己打碎了您的太阳镜。”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迷人的法国女士又变回了那个睫毛弯弯、眼睛大大、纯真无比的瓷娃娃。

我吗?我是一个天天做好事儿,还传播正能量的正人君子?阿贾翻过来掉过去,怎么看自己也不像她说的这种人。他意识到这纯属偶然。有些时候,人们会根据自己的臆想把你塑造成另一个人,真、善、美,却不是真身。从开始这趟旅程到此刻,阿贾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床底下待了几分钟后,见没人过来,阿贾放松了警惕,有点儿昏昏欲睡。黑暗、寂静、长途奔波,再加上平躺这种标准的睡眠姿势,困意终于战胜了理智,征服了他强壮的身体。他能假装自己从未经受过痛苦,但不能假装自己毫不疲惫。床底下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在这儿,他奢侈地允许自己放松一会儿。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有时候,我们睡了一小觉之后突然醒来,会忘了自己置身何地。阿贾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以为自己瞎了。他被吓了一跳,头又一次撞到了木头床板上,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法国一家宜家卖场的一张床底下。这些法国人的床,或者说是瑞典人的床,实在是太矮了。

他想到了玛丽。几小时前,他们在浴室展区分别。分别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向她保证下次来法国的时候一定打电话给她,好让她带着他去参观埃菲尔铁塔,顺便见见他那些做房产经纪人的亲戚。

分别之前,她邀请他去巴黎最繁华的街区喝一杯,但是他拒绝了,她显得有些失望。其实,他也想和她一起度过这个夜晚,这个他在巴黎停留的唯一一个夜晚。但是这会打乱他的计划,影响他的任务。只不过是在印度和法国间的一个往返,但是他不会再来了。但至少现在,他有她的电话号码。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也许有一天……

阿贾冒险地探出头观察了一下四周:蓝色的亚麻油毡,满地的灰尘,各式各样的床腿,还好,没有人腿。

他悄无声息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偷偷地看了一眼卖场的天花板,怕天花板上有监控摄像头。但是他没看到类似的东西。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监控摄像头长什么样。在他们村,摄像头算是稀罕物,没几个人见过。总之,宜家没想象中那么牛。没有埋伏在衣柜上的狙击手,没有摄像头,什么都没有。还是苏联人的安保意识比较强。

不再小心翼翼地警惕周围的动静,他开始在走廊里慢慢悠悠地闲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就像挽着玛丽的手,悠闲地在各式各样的家具中漫步,准备选一把扶手椅,或是一面镜子来装点他们在巴黎的爱巢。当然,窗子一定是朝向埃菲尔铁塔的,那位莫泊桑先生每天都要在那儿待上一会儿,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个铁怪物。阿贾想,玛丽这会儿一定一个人待在家里。真是有点儿可惜了。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去找那张写着玛丽电话的口香糖包装纸。他把这串数字看了无数遍,直到可以把它们倒背如流。每一个数字都柔情洋溢,每一个。把糖纸折起来,放进裤子口袋里。怕把它弄丢了,所以放得很深,紧贴着他的小兄弟。他珍视的东西一般都放在这儿。好了,不能再想这些了。任务,任务才是第一位的。

阿贾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置身于此是那么幸运。他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偷偷潜入一家大型玩具店的孩子那么兴奋。他只在自己的表兄弟瓦什阿斯特玛提克(法语谐音意为:患了哮喘的牛)和斯兰格家里见过几件朴素的家具,而现在,在这一整夜的时间里,整个家具卖场都是他的。上千平方米的豪宅,无数的卧室、会客厅、厨房,还有浴室。他在脑子里迅速地计算了一下,发现一夜的时间远远不够他把这些床都睡一遍的。

肚子饿得咕咕响。

我们的魔术师饿极了,开始四处找吃的,最好能有一顿大餐。他一头冲进被各种椅子弄得像个迷宫似的会客厅展区,顺着指示牌走向餐厅。现在他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而餐厅就是沙漠中的绿洲。

在一个大得离谱的灰色冰箱里,他找到了一块烟熏三文鱼、一大盒鲜奶油、一点儿芹菜、一点儿西红柿和一些生菜。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地都倒在了一个大盘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苏打水,连杯子带盘子都放在了一个塑料托盘上,然后端起盘子往回走。他走进了一间黑白色调的会客厅。客厅的墙上挂着镶嵌着玻璃框的大幅照片,照片上是米色或黄色的纽约建筑。几幅图片连在一起看,现代化大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一家这么豪华的酒店过夜,更何况这儿的住宿费只有100欧元,还是只印了一面的100欧元。

我们的印度先生把托盘放在了茶几上,脱掉了西装外套,拿掉了领带,在一张绿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对面,是一台塑料的电视机模型,想看什么节目全凭想象。他做了个开电视的动作,然后一边想象自己正在看宝莱坞最新出炉的大片,一边享用烟熏三文鱼。这种奇怪的闪着银光的橘红色小鱼非常美味,来法国之前,他没吃过这种鱼。而现在,在一天之内,他享用了两次。

由俭入奢易啊!

吃完饭,他站起身,在茶几旁边熘达了一圈,活动活动腿脚。这时,他发现沙发后面的书柜里有一本与众不同的书。

实际上就是一份报纸,应该是哪位顾客落在这儿的。报纸的旁边是一堆塑料做的书籍模型,和阿贾早晨在别的展厅里看到的那些一样。

因为不懂法语,他压根儿没对这份报纸产生多大兴趣。无意中瞥到报纸正面醒目的英文:Herald Tribune,才知道这是一份美国《先驱论坛报》。阿贾不禁想,这真是丰富多彩的夜晚。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夜晚对于他来说还会更加地丰富多彩。

阿贾做了个关电视的动作,然后开始读报。他坚定地认为不看电视的时候,必须把电视关掉。在他的家乡,每一度电都珍贵无比。他浏览了一下头条。法国总统叫Hollande(荷兰)。天啊,太逗了!荷兰总统不会凑巧叫France(法兰西)吧?这些欧洲人真是太奇怪了。

这个花样滑冰运动员则更不可思议。每年迈克尔·杰克逊逝世纪念日的时候,他都要舞着太空步,从巴黎走到洛杉矶,跨越6000多公里就为了去林茵纪念公园偶像墓前看看?阿贾的地理学得不是太好,但是他仍然无法想象一个人跳着太空舞穿越大西洋,难道是在飞机上跳?要不就是在船上跳?

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印度朋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也没穿鞋,穿过客厅展区向卫生间走去。他想嘘嘘了。

但他注定是到达不了目的地了。

楼梯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寂静的卖场中,这脚步声显得格外刺耳。阿贾被吓得够呛,心率直线飙升。他慌乱地看了看四周,迅速地藏进离自己最近的衣柜。这是一款天蓝色的全封闭式双门衣柜,是最新的“美国少年”系列的主打产品。刚藏进衣柜,阿贾就开始祈祷,希望没人发现他放在几米之外沙发上的外套,没人看到茶几上一片狼藉的托盘。当然,希望老天保佑,千万别有人过来打开这个衣柜。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了,他就说自己进衣柜里是为了量尺寸,不知不觉忙过点儿了。他从裤兜里拿出宜家免费为顾客提供的铅笔和一把规格一米的纸质尺子,然后就绷紧了身子,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秒一秒地等着有人过来打开柜子。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他的旁边,但是终于,没有人发现他。现在看来,没被发现似乎是件好事儿。

瑞里奥·森帕是南巴黎宜家蒂艾店的负责人,他的装潢总监叫米舒·拉派尔。此时两人正上楼往展厅方向走。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穿着黄T恤蓝裤子的宜家工作人员。

为了筹备新系列产品的展出,他们这个时间还在工作。

森帕是个身高两米的大个儿。他曾经四次登顶勃朗峰,每次到达山顶,他都会在山巅上读一读乔赛特·加缪的《不胜寒》,853页都读完之后才下山。此时,他在“美国少年”系列的卧室展厅站定,这儿指指,那儿指指,然后继续往前走。

米舒·拉派尔紧紧地跟在老板身后,把森帕指定的这些家具的名称一一记在自己粉红色的记事本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娘腔,一直遗憾自己为什么不能生来就是个女子。

同时,技术处的这些工作人员也开始行动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乔赛特·加缪的《不胜寒》,也从来没有渴望自己改变个性别。他们戴上手套,展开泡泡纸,又把一个个的大木箱子推了过来。泡泡纸和大木箱的组合能在运输中保护家具,避免家具被磕碰。由于时间紧迫,森帕指示工作人员不必拆卸家具,直接装箱(宜家真是太过分了)。这样就避免了拆箱后再组装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就在这些工作人员忙着把这个蓝色的金属衣柜抬起来装箱的时候,衣柜里传出一阵微弱的汩汩的水声,闸门打开了,一股细细的水流缓缓地流了出来,丝毫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如果有人这时打开衣柜,就会发现阿贾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在衣柜的一角蜷缩着,在人们把他抬离地面几厘米的时候,他正全心全意地惦记着自己的膀胱。阿贾不禁想,在衣柜里嘘嘘和在飞机上嘘嘘一样,都是那么难受。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没人来打开衣柜。

“到地方卸货的时候,把这个裂缝修一下。”森帕迅速地吩咐着,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他又指了指几米外的一个写字台输送滑板,就像给它判了死刑一样。实际上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与此同时,就在瑞里奥·森帕像判死刑一样指着一个写字台输送滑板下命令的时候,晚上11点整,古斯塔夫·帕鲁尔德把车停在路边,检查一遍车况,看车窗和车门都关好了,便安心地开始计算今天的收入。

他习惯了每天下班以后都算一算当天的收入,算是对每天辛苦工作的一点儿肯定。以前他是在家里算的。但是有一天,他的妻子梅赛德斯·沙亚娜撞见他在家里(他们也称之为房车/旅行挂车)数钱,发现了他的秘密小金库,然后便拿走了一大部分,买了好几个鳄鱼皮纹的牛皮包包。那以后,古斯塔夫就把每天下班后的这项工作改在车里进行了,并且警告自己的同事们,千万不要给家里的女魔头可乘之机,即使她不穿Prada。

数完钱,这个茨冈老男人看了一眼记事本,发现今天跑的里程数和手里的钱数不吻合。他也不搓手了,心里又惊又恼。他又重新算了好几遍,先是心算,然后又用手机上的计算器算,但结果是一样的。差了100欧元。他找出从妻子那儿“借”来的化妆包,在他这儿,化妆包变成了大钱包,用来装现金。找遍了化妆包和钱包,没有什么发现。他更烦躁了,又伸手摸遍了自己的驾驶座位底下和乘客座椅底下,然后又检查了车窗下面的盛物格,甚至连变速杆周围也找遍了,结果令人失望,除了灰尘什么也没发现。

100欧元。古斯塔夫想起了去宜家的那个印度人给的那张绿色的100欧元钞票。那是今天赚得最多的一单生意,自己不可能把那100欧元当散钱找给其他顾客。

“如果没有那张该死的100欧元,那就说明……”

很快,这位茨冈先生就发现自己被骗了。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印度人把钱递给他,自己接过来,打开钱包,放进去。印度人摆摆手,示意他看什么东西。他向印度人示意的方向看了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没看到。那时他还想这个印度人真是神经病。把钱包收好,他又去手套箱拿了张名片给他。

“这个浑蛋!”古斯塔夫的愤怒值接近爆表,“那个似是而非的摆手动作是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好把自己的钱拿回去。Cabrón!”

自己被人当傻子一样骗了,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在这位巴黎出租车司机看来,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该死的印度人,好好地给他点儿教训。

他摸了摸挂在后视镜上的茨冈人保护女神萨拉的小雕像,每次车起步的时候,它就会摆来摆去,撞到挂在旁边的圣菲亚克尔的小雕像。

回家的路上,古斯塔夫越想越来气,真是恨不得把那个该死的印度人生吞活剥了。每天,他都会听听吉卜赛国王合唱团的CD,但是现在,他没心思听这个,心里满满的都是怒气。就在他怒火冲天的时候,突然灵光一现——那个印度人在宜家买完东西肯定得走啊,要走就得叫车啊,说不定他就用了自己给他的那张自己公司的名片叫车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肯定是自己的哪一位同事载着他离开的。自己只需要问问这位同事他在哪儿下的车,到那儿一定能找到他,然后再给他来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说干就干,古斯塔夫一秒钟都不耽误,马上拿起了无线电话筒。

“全体注意(《警界双雄》里的经典台词),今天有没有哪位拉过一个印度人?他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红色的领带别在衬衣上,头上围着白色的头巾,身材高大,满脸胡子,肤色晦暗,满脸坑坑包包,载客的起始地点应该是宜家南巴黎蒂艾卖场。这个人的代码是V(Voleur的V),我重复一遍,代码是V(Vermine的V),大家听清楚了吗?代码是V!”

“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这个印度阿三,还把他从戴高乐机场拉到了宜家蒂艾店,我真是脑子短路了,这种情况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了。”古斯塔夫不断地对自己说,“这种情况应该和哈雷彗星一样罕见(哈雷彗星的下一次回归预计在2061年7月28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绝对不能把今天的经历说给自己的妻子听,万一被女儿听到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笨蛋,虽然在她心里,自己可能一直就是个笨蛋。

几分钟过去了,下午上班的同事没人回复说自己载了这位神秘的印度乘客。也许他从另一家出租车公司叫了车,也许他雇了一辆小卡车拉东西,也有可能他一直待在工业区就没回来,古斯塔夫推断着。如果他叫了别的车,今天我肯定是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等明天了。但是如果他还在那边的话,我可以过去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酒店。现在离那边又不远,估计有15分钟肯定到了。

想到这儿,他立刻掉头,因为转得太急,轮胎有点儿侧滑,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后视镜上挂着的萨拉小雕像和旁边的圣菲亚克尔小雕像来了次亲密接触。

古斯塔夫来到宜家蒂艾店门口的时候,一辆宜家运货卡车正往外开。他靠边停车,让卡车通过。此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辆卡车里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就像俄罗斯套娃似的,木箱子里有一个稍小一点儿的纸板箱,纸板箱里装着一个金属衣柜,而衣柜里,关着他要找的那个印度人。

他重新发动汽车,在宜家卖场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这座大型的商业中心已经关门了,星巴克还在营业,但是没有一位顾客,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显然,这里并没有宜家酒店。那个又瘦又高,满脸坑坑包包,穿西服打领带还戴头巾的印度人更是不见踪影。这个印度人就是个浑蛋,连老实巴交的茨冈出租车司机都骗。

这条大街的另一头,还有几座建筑,印度人不可能认识那儿的住户,所以这个贼应该不会藏在那儿。

“尽管如此,”作为各种稀奇古怪,包罗万象的综艺节目的忠实粉丝,古斯塔夫的思维非常具有发散性,“遇上这种人,一切皆有可能。他那么油嘴滑舌,又诡计多端,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成功地哄骗住了哪户人家收留他在家里过夜。”

他开着自己的賓士朝那片漂亮的房子驶去,花了五分钟在这片迷宫似的街道转了一圈,又转回到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条主路上。

他必须尽快处理这件事儿,因为明天他们全家就要去西班牙度假了。他觉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国家警署的新规定上说,每一位法国公民都有权利在任何一个警察分局控告各种违法犯罪行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违法行为。而警察则有义务接受控告,哪怕他觉得这事儿无关紧要,也得好好受理,认真对待,不能让控告者再去其他警局投诉,这项新规定已经实施一段时间了。几个月来,新规定在愤怒的受害者中掀起了一股不良风潮。警察局门口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队伍前进的速度比邮局门口和街角肉店门口的队伍前进的速度还慢。警察们也怒了,他们是人,不是八脚章鱼,只有两只手,没能力同时办这么多的案子。夜晚到来的时候,这种无力感更加强烈了。因为接受公众投诉的警局数量急剧减少,速度之快堪比一个小冰块在金·贝辛格怀里融化。把整个巴黎所有的受害者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种事儿估计也是这项大名鼎鼎的新规定不想看到的。

古斯塔夫决定去寻求警察的帮助。从做了这个决定到成功报案,古斯塔夫花了三个多小时。

为了保持附近的警局和路那边的茨冈人团体创建起来的良好警民关系,接到古斯塔夫报案的这位警官派了一位值夜的警员和一名同事陪同古斯塔夫去宜家,去调看白天的监控录像,希望能找到线索。他们一定会找到他,这个该死的印度人居然在他们辖区制造这种不和谐音符,他必须把那100欧元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夜深了,古斯塔夫·帕鲁尔德、亚历山大·拉菲弗警官和警卫斯蒂法尼·德玛尔布尔却在宜家狭小的警卫室查看监控录像。看着那个刚刚从印度来的印度人盯着大厅的自动门看了二十几分钟,然后进了卖场。

“要是他每进一个门都这样看看,那我们得看到明天了。”负责卖场视频监控的保安说道。

“就这一个门。”卖场经理瑞里奥·森帕先生一边擦着自己与哈利·波特同款的圆框眼镜,一边纠正说。

“我们可以快进着看。”拉菲弗补充道。提出了这个建议,这位警官心里松了口气,觉得应该没人会把自己当个蠢货看,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把她当傻子,都是名字惹的祸。

“快进着看就怕和看班尼·希尔的喜剧似的。”古斯塔夫说道。他的参考案例全部来自于电视。

“大家都先别说了,请支持我们的工作。”德玛尔布尔冷冷地打断了大家的讨论,他总是沉不住气,和他的名字正相反。

视频里的印度人听不到他们的讨论,正悠闲地逛着卖场。他的身影在一个镜头里消失之后,马上又会在另一个镜头里出现。有时候还是多个摄像头多角度拍摄。镜头里印度人在点餐队尾被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撞了一下,他的太阳镜被打碎了,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居然共进午餐。

“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古斯塔夫说着自己的观察结论。他以前看过的一集《Secret Story》里有类似的桥段。

把印度人吃饭这段快进过去,再往后看,发现他又开始在卖场里闲逛。真像是在看一集班尼·希尔的小喜剧。放到正常速度,印度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到了床底下,查看监控的几个人大跌眼镜。

“是张伯克兰床。真会选,这是我们卖得最好的一款床。”瑞里奥·森帕说完,便发现四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

监控屏幕上,印度人从自己的藏身之处爬出来,在厨房拿了一盘子吃的,然后在一间会客室展厅坐了下来,一边看着无聊到极点的塑料电视模型,一边享用自己的夜宵。吃完,他又脱了鞋,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份报纸。自在得和在自己家没什么区别。

“找到他了。”保安敲着监控屏幕激动地说。

说完,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座位上弹了起来,打开门,冲了出去,像被蜜蜂蜇了似的。

剩下的人继续看监控视频。在22点15分的时候,卖场经理出现在了屏幕上,后面跟着一个娘娘腔的小胖子和一群工作人员。瑞里奥·森帕看着监控屏幕上的自己,觉得自己真是太上镜了,没走演艺路线实在是太可惜了。

“哈利·波特这个角色已经有人演了。”他推推眼镜,自言自语地说道。

监控屏幕上,那个印度人被吓了一跳,藏进了一个蓝色的金属衣柜里。然后一大群宜家工作人员过来了,用塑料泡泡纸把这个大衣柜包好,装进了一个大纸箱里,最后又把这个大纸箱装进了一个大木头箱子里。一切弄好之后,又用绳子把它捆好,放到一个巨大的电动运货车上,送到了电梯门前。

这时,那个爱看美国警匪片的保安回到了警卫室。他在那个印度人停留的那间黑白色调的会客厅找到了他留在茶几上的托盘,然后把他落下的东西都收在托盘里,端了回来——一件灰色的西服外套、一条红色的领带和一双黑色的鞋子。

“盘子上和杯子上肯定有他的痕迹,这些衣服上也肯定有他的毛发。”保安对自己的聪明着实感到骄傲。

看到这双脏得不行的鞋子,警官露出了恶心的表情。没理保安,她朝卖场经理走了过去。

“你们搬这衣柜要干什么?”

“监控里的这个衣柜吗?”森帕的神色一下子变了,说话变得吞吞吐吐。

“对,就是我们刚才在这段监控里看到的这个衣柜。”

“邮……”

“邮?”

“对,寄出、运走。”

“我当然知道‘邮’是什么意思,问题是你们要把它邮去哪儿?”拉菲弗打断了森帕的话,她觉得已经开始有人把她当傻子看了。

森帕紧紧地抿着上嘴唇,如果他是哈利·波特的话,这个时候就能拿个魔法棒一点,然后赶紧让自己消失了。

“邮寄去英国了。”

一瞬间,大家都安静了,空气里只剩下吃惊得咽口水的声音。

各咽各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