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司令官死了。原来打死他这么容易。之前为什么没有人这样做呢?我不知道,现在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太累了。

我们沿着一条公路走了一整夜,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把能带的东西全都带着:枪、刀、衣服。当然,除了这些,我们也没别的东西了。在丛林里待那么久,怎么可能会有其他东西呢?我已经累得快要迈不动腿,可还是咬牙跟着兰博。其他士兵也和我一样只管跟着,虽然兰博并不像司令官那样手里拿着地图。左右左,左右左?已经没有人继续像士兵一样走路了。他们想迈左腿就迈左腿,想迈右腿就迈右腿,但大多时候都是拖着步子,似乎哪只脚也没有离开过地面。

我的拖鞋早就磨得像一张皮那样薄了。我的脚疼得厉害,因为在壕沟里泡了太长时间的水,脚上蜕皮严重,有的地方甚至长了烂疮。因此,即便走在平路上,我也感觉像踩着钉子一样难受。我想停下来歇歇,可没有人停。

大力神的脸上到处都是裂纹,身体不停地抖啊抖,可他并没有停下。所以,我也拖着两条腿只管往前走,心里说,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有时候我落在了后面,心里就会一阵害怕,因为走在前面的那些人看着不像人,而像一片影子。于是,我立刻又攒着一股劲儿跑到前面去,结果两条腿又会疼得几乎要了我的命。

多希望我能穿上一双靴子或者一双网球鞋啊,那样我的脚就不会这么疼了。我甚至还梦想着能有辆车可以坐,所以在行进途中,我耳朵里总会时不时地听到汽车的声音。于是,我就扭头左瞧瞧右看看,满心期待有辆车过来解救我,把我送回家。可我一辆车也没有见到。我把自己想象成一辆汽车,双脚能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可我做不到。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想停下来歇歇,吃点东西。

不管走向哪里,月亮都跟着我们。它又大又亮,我们不用点火把也能看得清路,所以没有人担心敌人会从树林里偷袭我们。既然我们不点火把,他们就看不到我们,除非他们用直升机在空中扫射,或者用探照灯在路上乱照。我看到树和树的影子,看到石头和石头的影子,于是便对自己说,好吧,我要走到那棵树或者那块石头那里。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于是开始看到周围更多的东西: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垃圾,或者路旁泥土中长出的一株孤零零的植物。天上地下,只有月亮发出皎洁的光,使整个世界像玻璃的一样,仿佛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去摸,它就会碎掉。这我可不喜欢。玻璃的东西看起来虽然漂亮,但却感觉像死的一样,即便它有生命。

正如这里一切活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死的一样。路旁的野草,野草后面的树,我的胳膊和腿,大力神的脸,兰博的脖子……它们看起来都像死的。我很纳闷儿,为什么这些死的东西却还能活着?我看着路上的一切,它们全像玻璃一样硬邦邦的,可我看不透它们。所以,我就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人和物,即便我们对它们视而不见。

我听到了歌声。有人在唱歌。那是一首老歌,我妈妈以前做饭或洗衣服的时候经常哼唱。歌声,歌声。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音乐,哪怕是小鸟的歌唱。此刻,这歌声让我浑身发烫。我想挠,挠遍全身。我想跳舞,可我的身体还记得怎么跳舞吗?应该不记得了。想到这里,我一阵悲伤。我们曾经那么热爱的音乐和歌曲都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加快脚步,想看看唱歌的人是谁,好站在他旁边感受这音乐。我从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跟前,可他们的嘴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真想赶快找到唱歌的人,把那美妙的声音全都收起来,装进我的口袋,那样我就能据为己有,不开心的时候便能拿出来听听。可我寻找的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不在乎了,因为歌声吸引着我的身体,让我不停地去寻找,却忘了为什么去寻找。不过,我还要考虑蹦进我脑子里的其他念头。

我不在意枪压得我后背疼痛,尽管它特别特别沉重。我心里想着家。在丛林里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曾想到过家,想到过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他们在我脑子里跑来跑去,就像小孩子们放学之后嬉闹着跑回各自的家,跑向教堂,跑向集市,仿佛从来没有战争这回事。

在我的脑海中,家乡的人们总是喜气洋洋,快快乐乐的。我想,如果他们的生活如此幸福,那我又为什么待在这陌生的地方过这种不生不死的日子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又累又饿,却又努力向着某个地方进发。这地方是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兰博说我们不能停下。所以,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向前走,从夜晚走到黎明。太阳在我们身后升起,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于是前面的路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这条路格外孤单,除了我们,见不到其他任何人影。我在想,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喜欢这样的寂静,尤其在大白天。我不喜欢拖鞋拍打我脚掌的声音,不喜欢我沉重的呼吸声,更何况每一次呼吸都会伴随着无法形容的疼痛。可我不能停下,只能咬牙继续向前。

我听到一个声音,虽然那只是某个人痛苦的呻吟。我对自己说,你要追上那个声音。所以,每当那个声音越来越弱,我的步子也会越来越快。我可不敢掉队,否则必定会在这片丛林中迷了路。想想看,倘若我真的被他们甩在后面,说不定会被什么野兽吃掉,或者被某些想要赢得胜利的士兵当作祭品牺牲掉。我想象着尾随我们的野兽,它拥有狮子的身体和士兵的脑袋,而且还戴着头盔。它的眼睛像子弹一样犀利,牙齿像刀一样尖锐,尾巴像枪一样粗重,呼吸像火一样炽热。说不定它对我吹上一口气就足以把我烤熟,然后它便只需坐下来慢慢享用。每每想到这些恐怖的结局,我就加快脚步,绝不让自己成为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人。

汗水蜇疼了我的眼睛。太阳越升越高,地上也越来越热,枪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后背。我怀疑背上会被烫出一个印,就像牛身上的烙印一样,证明枪就是我的主人。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曾渴望拥有一把枪,好用来保护自己,然而现在这把枪却让我十分难过。以前,我是枪的主人,不管到哪儿都扛着它,而今它却像个国王一样骑在了我的背上,我只能像仆人一样伺候它。它说向右,我便向右,即使我的身体想向左。它说停,我就停下来喘口气。倘若我和其他人一起下山,它就在后面不停地催我,甚至推着我朝山下跑。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把枪,甚至想把它扔到林子里去。可如果我把枪扔了,兰博恐怕会把我扔了,因为枪比我更重要。这一点,我一直铭记在心。

这条路可真长,可有时候看着它也挺让人高兴的。我喜欢它随着地势忽高忽低的样子。如果在阳光下看这条路,你会发觉它更加壮观。路两旁的树好像对它格外敬仰,没有一棵长在它的身上。只有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才会对它不敬,例如小草,或者某些被汽车碾死的小动物,它们的尸体久久地留在路上。我很害怕,因为路上除了我们就只剩下那些不敬路的小草,而对路不敬的小草最终会被路杀死。这样一想,我们也很危险,因为我们同样不尊重这条路,我们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我担心要不了多久,报应就会落在我们身上。

走路的时候,我的嘴里总是咸咸的,持续不断的咸味儿让我对盐都产生了恨意。我口渴难耐,这比饥饿还要痛苦。我的头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好像我在原地转圈圈。有一次,我看见大力神慢悠悠地走在我前面,可是一眨眼工夫,他又在后面小跑着追了上来。我怀疑自己离疯掉不远了。

前进,前进。我们一直在前进,因为这就是我们眼下的任务。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东西:房子,树木,学校,烧毁的汽车壳子,各种各样的垃圾。可我们始终没有见到人。我们走进一个村子,它小得几乎算不上村子,只不过是大路两旁建了几栋房子而已。可惜房子里除了遍地的垃圾,找不到一个人影。人们知道我们要来,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逃走了。

我望着路上不时出现的沟沟坎坎,有的地方露出红色的泥土,像一道道伤疤。沿途全是垃圾,好像除了垃圾,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和这条路做伴。我们才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直到大力神不小心踩到一片玻璃瓶碎渣摔倒在地。他一声没吭,甚至连哭喊或尖叫都没有,好像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可我看着都替他疼,忍不住想要大叫几声。其他士兵像没事儿一样从我们身旁走过,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们一眼。

“大力神,大力神。”我说,“咱们不能停,要不然他们会丢下我们的。”可他没听我的话,而是弯腰扳着脚,撕掉脚皮,把玻璃渣捏了出来。随后,他舔舔手指上的血和土,但却一点也没有碰到嘴唇上溃烂的地方。他伸手拉住我,我们起身一起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他又倒了下去。“你怎么了,大力神?我们得赶快追上大部队。起来啊,大力神!”但他只是看着我,连连咳嗽。过了一会儿,他朝旁边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中有痰,也有血,但血占大部分。

我催促大力神起来,可他不听,仍旧躺着不动。他的嘴唇微微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看着他,他的脸像出汗了一样闪闪发光,可他的脸上并没有汗。我在他身边跪下,看着其他士兵一个个从我们身旁走过。

我摸了摸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就像一村子的人同时跺脚一样震撼。“哎呀,大力神!”我说,“你怎么了?”他不说话,只是眨着眼睛。我也眨眨眼,见他瑟缩成一团,我站起来假装要走。“别丢下我。”他看着我说。于是,我对他喊道:“快起来啊,别再磨蹭了!”接着,我又听见他说:“别丢下我,阿古,别丢下我。”

天啊,大力神居然开口说话啦!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可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像瞎了一般。

我弯下腰,发现他瘦小的身躯几乎消失在衣服下面。他的脸蜕皮严重,看起来十分吓人。他的眼珠使劲往上翻着,让人不由得担心它们会翻到脑子里去。而他的眼眶里只有红和黄两种颜色,红的像血,黄的却像屎。此时的大力神看起来就像扔在路上的一团垃圾。

我想哭,可眼睛里却流不出泪水。我努力保持镇定,免得因为害怕乱了方寸。可是大力神——大力神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尽管以前他从来都没开过口。我注视着他,然后又抬起头看看路上,因为我忽然发觉自己听不到其他士兵的声音了。我不想被落在后面,但我也不想丢下大力神。“大力神?”我喊着他的名字,“大力神!”可他没有回应,一个字都没有说。我一声声地叫着:“大力神?大力神?大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