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武器 为您效劳

献给玛尔塔·莫斯格拉

在巴黎她给我讲述了弗朗西内太太的故事


最近这阵子,我生火一直有点费劲。火柴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要头朝下放着,等火苗慢慢旺起来;柴火也是湿的,我让弗雷德里克给我拿干一点的树枝来,说了那么多次都白搭,闻起来总是潮乎乎的,怎么也点不着。自打我的手开始抖,无论干什么都更费劲了。以前我两秒钟就能把床铺好,床单平整得就跟刚刚熨过一样。现在我得在床边来来回回地转圈,然后博尚夫人就生气了,说她按小时付钱给我,我却东拉一下西扯一下浪费时间。都怪我的手抖,还要怪现在的床单又硬又厚,跟以前不一样了。勒布伦医生说我没啥毛病,只要保重身体,不要着凉,早点就寝。“您时不时会喝杯红酒,对吧,弗朗西内太太?咱们还是少喝点吧,还有您中午喝的保乐茴香酒也得减量。”勒布伦医生很年轻,他的那些个好主意对年轻人是管用的。在我年轻那会儿,没人会相信喝红酒还能有坏处。而且我喝酒从不动真格的,不像三楼那个杰梅茵,或者木匠菲利克斯那个粗人那样。不知道为啥,这会儿我想起了可怜的贝贝先生,那天晚上他请我喝了杯威士忌。贝贝先生!贝贝先生!在罗塞夫人公寓的厨房里,举办宴会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我还经常出门打零工,一家一家地揽活干,比如在伦菲尔德先生家,教钢琴和小提琴的姐妹家,还有好多人家,都是好人家。现在我只能一周去博尚夫人家三次,估计这活也干不了多久了。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博尚夫人对我有意见了。她不会再向罗塞夫人推荐我,罗塞夫人也不会再来找我,贝贝先生也不可能再在厨房碰见我了。都不可能了,尤其是贝贝先生。

罗塞夫人那次来我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她只待了一小会儿。我的房子其实只有一个房间,但因为里面还有间厨房,而且乔治过世的时候我不得不把家具卖了,便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所以我觉得有权利把这儿叫作我的房子。好在家里还有三把椅子,罗塞夫人脱掉手套坐下来,说房间有点小但是挺温馨。在罗塞夫人面前我不觉得紧张,但我如果穿得再体面点就好了。她突然就来了,也没打个招呼,我身上还穿着教音乐的姐妹家送我的那条绿裙子。罗塞夫人啥也没看,我是说,她一看到什么就马上移开目光,像是要甩掉刚看到的东西。她稍微皱了下鼻子,大概她不喜欢洋葱味儿(我挺喜欢吃洋葱的)或者小可怜米诺奇的尿骚味儿。但罗塞夫人的到来让我很高兴,我也跟她这么说了。

“啊,是啊,弗朗西内太太,能找到您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忙于……”她皱了皱鼻子,似乎她忙的那些事情闻起来很臭,“我想请您……这么说吧,博尚夫人觉得您周日晚上也许有空。”

“那是自然,”我说,“周日做完弥撒以后,我还有啥可干的?也就是到古斯塔夫家待会儿,然后……”

“是的,当然了,”罗塞夫人说,“如果您周日有空,我想请您来家里帮忙。我们要办个晚宴。”

“晚宴?恭喜您啊,罗塞夫人。”

但罗塞夫人好像不爱听,她突然站了起来。

“那就请您到时在厨房帮忙,有很多活要干。您七点能来的话,我的管家到时会给您解释相关事项。”

“那是自然,罗塞夫人。”

“这是我家的地址,”罗塞夫人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奶油色的名片,“付您五百法郎行吗?”

“五百法郎啊。”

“那就六百法郎。您午夜下班,还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博尚夫人跟我说您很可靠。”

“啊呀,罗塞夫人!”

她走的时候我差点笑出来,因为我想起自己差点就要给她倒茶喝(那我还得找只没有缺口的杯子)。有时候我都意识不到自己在跟谁说话。只有在主人家里我才会克制一下,像用人那样说话。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我不是任何人的用人,或者是我觉得自己还住在我们那套三间房的小楼里,那时乔治和我还在工厂上班,工钱还够花。也许通过教训在厨房里撒了尿的小可怜米诺奇,我觉得自己像罗塞夫人一样是主人了。

我快要进门的时候,一只鞋跟差点掉下来。我立马念道“好运快快来,魔鬼速走开”,然后才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先生,他留着斑白的连鬓胡,像是从戏里走出来的。他让我进了屋。公寓宽敞无比,有一股地板刚打过蜡的气味。连鬓胡先生就是管家,身上有一股安息香的味儿。

“总之,”他边说边急匆匆地领我穿过一个走廊,向用人区走去,“下次来的时候,您应该敲左边的侧门。”

“罗塞夫人没有关照我啊。”

“夫人是不该为这些事情劳神的。爱丽丝,这位是弗朗西内太太。给她一条您的围裙。”

爱丽丝带我去了她的房间,在厨房的另一边(这厨房真是气派得不得了),她给我的这条围裙也太大了点儿。她应该是罗塞夫人派来给我解释事先安排的任务的,但是一开始听到她说狗的那回事,我还以为她搞错了,便一直盯着她看,看着她鼻子下面那颗疣。刚才经过厨房的时候,我看到一切都那么豪华、那么闪闪发亮,一想到今晚能待在那里面擦擦玻璃餐具、给宴会上的美食装盘,我就觉得比去任何一家剧院看戏或者去郊外玩儿都要有意思得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一开始没明白狗的那回事,只是看着爱丽丝发愣。

“那个,对,”爱丽丝说,她是布列塔尼人,口音很明显,“是夫人说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留连鬓胡的那位先生,他不能看着狗吗?”

“罗多洛斯先生是管家啊。”爱丽丝说,崇拜得要死。

“好吧,他不行的话,随便找谁都行。我不明白为什么找我来看。”

爱丽丝突然不客气了。

“为什么不能是……您怎么称呼?”

“弗朗西内,为您效劳。”

“为什么不能是您,弗朗西内太太?这活儿不难。菲多是最不听话的,吕西安娜小姐把它宠坏了……”

她接着给我解释,又变得像果冻一样温柔。

“一直喂它糖吃就行,还要把它抱在腿上。贝贝先生每次来也把它宠得够呛,他那么惯它,因为您知道……但是梅多很听话,还有菲菲,它会乖乖地待在角落里不动。”

“所以说,”我说,还惊讶得回不过神来,“有好几只狗啊。”

“那个,对,是有好几只。”

“都在一套房子里!”我气得不行,都没法儿假装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太太……”

“小姐。”

“请原谅。但是小姐,在我们那个时候,狗都圈在狗窝里,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那过世的老头子和我住的小楼就在一幢别墅的旁边,别墅的主人是……”

但是爱丽丝没让我继续解释。倒不是她说了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不耐烦了,人变得不耐烦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停住话头,她便开始说罗塞夫人爱狗如命,他先生凡事都由着她。她女儿也遗传了相同的爱好。

“小姐爱菲多爱得发疯,肯定还要再买条同样品种的母狗来生小狗。一共只有六只狗:梅多、菲菲、菲多、小不点儿、小松狮和汉尼拔。菲多是最不听话的,吕西安娜小姐把它宠坏了。您听到没?肯定是它正在门厅里乱叫。”

“那我待在哪儿看着狗?”我故作镇定,不想让爱丽丝觉得我不高兴。

“罗多洛斯先生会带您去狗的房间。”

“所以那些狗还有房间?”我还是尽量保持非常自然的语气。说到底,这不是爱丽丝的错,但是说真的,我当场就想给她几个耳光。

“它们当然有自己的房间,”爱丽丝说,“夫人想让它们睡在自己的垫子上,还让人给它们布置了一个房间。我们这就给您搬一把椅子,这样您就能坐着照看它们。”

我努力系好围裙,跟着爱丽丝回到厨房。正在这时,另一扇门开了,罗塞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白毛镶边的蓝色晨衣,脸上涂满了面霜。原谅我这么说,她看起来真像块蛋糕。但是她很和气,看得出,我来了让她大大松了口气。

“啊呀,弗朗西内太太。爱丽丝应该跟您解释过是怎么回事了吧。晚一点您再帮忙干些轻活,比如擦擦杯子什么的,但现在最主要的是让我的宝贝们安安静静地待着。它们太可爱了,只是有点不会相处,尤其是只有它们几个在一起的时候,马上就会打起来。我真的不敢去想,要是菲多去咬小松狮那个小可怜,或者梅多……”她放低声音,向我挨近了一点,说,“还有,要特别小心小不点儿,它是博美犬,眼睛美极了。我觉得……它到时候了……我不希望梅多或者菲多……您明白吗?明天我就让人把它带去我们家的庄园,但在这之前我希望能好好看着它。我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只能让它跟其他狗待在一个房间。可怜的宝贝,那么柔弱!我简直不能让它一晚上都不在我身边。您看吧,它们不会给您惹麻烦,正相反,您看到它们那么聪明,肯定会被逗乐的。我会时不时去看看情况怎么样。”

我感觉出来这不是一句好话,而是一个警告,但罗塞夫人在花香味儿面霜下的那张脸仍然微笑着。

“我女儿吕西安娜自然也会去看您。她一分钟都离不开她的菲多,连睡觉都要搂着,您想想……”但最后这半句她是对着脑子里想到的某个人说的,因为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了,我之后也没再见过她。爱丽丝靠在桌子上,像白痴一样看着我。不是我瞧不起人,她就是像白痴一样看着我。

“宴会几点开始?”我问。我发现自己一不留心居然学起了罗塞夫人说话的调子,问人的时候对着人的侧面,像是在问衣架或者问一扇门似的。

“快开始了。”爱丽丝说。这时罗多洛斯先生走进来,掸去黑色制服上的灰尘,像大人物一样点了点头。

“是的,快开始了,”他说,一边给爱丽丝打手势让她端起几个漂亮的银托盘,“弗雷瑞斯先生和贝贝先生已经到了,他们想喝鸡尾酒。”

“他们俩总是早到,”爱丽丝说,“总是这种喝法……我已经跟弗朗西内太太解释过了,罗塞夫人也跟她说了该做什么。”

“啊,太好了。那么我现在就领她去她要待的房间。待会儿我把狗带来。现在老爷和贝贝先生正在客厅里跟它们玩耍。”

“吕西安娜小姐把菲多留在她卧室里了。”爱丽丝说。

“对,她会亲自把它带给弗朗西内太太。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您请跟我来……”

就这样,我坐到了一把旧的维也纳椅子上,坐在一个巨大的房间的正中央,地上铺满了垫子,还有个茅草顶的狗窝,像是黑人住的茅草棚似的。罗多洛斯先生给我解释说,这个玩意儿是吕西安娜小姐心血来潮给菲多做的。六个垫子胡乱铺着,地上还有几个碗,装着水和狗粮。唯一的一盏电灯刚好挂在我头顶上,灯光暗得很。我跟罗多洛斯先生说,如果只有狗在,我怕自己会睡着。

“啊呀,可别睡着了,弗朗西内太太,”他答道,“这些狗都很可爱,但它们都被宠坏了,您得一直看着它们。请稍等一下。”

他关上了门,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正中央,这房间怪里怪气的,闻起来一股狗味儿(味儿倒是挺干净),满地都是垫子。我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在做梦一样,尤其是头顶上这盏黄灯,还有这种没一点儿动静的气氛。时间自然会过得很快,也不会有多难熬,但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预先跟我通个气就叫我来干这个活儿,也许是我觉得自己非得干这个活儿实在奇怪,或者是我觉得这件事确实不合适。地板擦得很亮,狗应该不是在这里大小便,因为房间里一点也不臭,只有一点狗身上的味道,而且闻一会儿就习惯了。最难受的是一个人待着傻等,所以吕西安娜小姐进来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她抱着菲多,是只丑极了的狮子狗(我受不了狮子狗)。罗多洛斯先生也来了,呼喝着把其他五只狗都赶到房间里。吕西安娜小姐美极了,通身雪白,铂金色的头发垂到肩膀。她搂着菲多又亲又摸了好一会儿,根本不管其他那些正在喝水和玩闹的狗,随后她把菲多递给我,这才第一次看我。

“您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她问,声音有点儿尖,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

“我是弗朗西内,为您效劳。”我问候道。

“菲多很娇气,您接好。对,抱在怀里。它不会弄脏您的,每天早上我都亲自给它洗澡。就像我说的,它很娇气。您别让它跟它们混在一起。每过一会儿您就给它喂点儿水。”

那只狗乖乖地躺在我的裙子上,但正是这副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儿恶心。一只浑身黑色斑点的大丹狗凑过来闻他,狗跟狗总爱这么闻来闻去。但是吕西安娜小姐尖叫一声,踢了它一脚。罗多洛斯先生站在门边不动声色,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了。

“您看看,您看看,”吕西安娜小姐嚷道,“这就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您可不能大意。妈妈已经跟您说过了,对吧?宴会结束前您不要离开这里。如果菲多不舒服了开始叫的话,您就敲门让这个人通知我。”

她又抱了一次那只狮子狗,吻得它直叫唤,然后看也没看我就走了。罗多洛斯先生又待了一会儿。

“弗朗西内太太,这些狗其实都不坏。”他对我说。“无论如何,有任何情况您就敲门,我立刻来。您不用紧张。”他补充道,似乎最后才想到这句话,然后他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我怀疑他是不是从外面上了锁,但是最后忍住了没有去看,因为我猜如果我看了,心情一定会更坏。

照看狗其实没什么难的。它们不打架,罗塞夫人说的关于小不点的事儿并不是真的,至少我还没看到。自然,门一关上,我就放开了那只恶心的狮子狗,让它太太平平地跟其他狗一起滚作一团。它是最坏的,一直找其他狗的茬儿,但是它们不恼它,甚至还请它一起玩。它们时不时地从碗里喝点水,或者吃点可口的肉。请原谅我说的话,碗里的肉看起来那么好吃,看得我都有点儿饿了。

有时会远远地传来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会放音乐(爱丽丝在厨房里说的),我似乎听到了钢琴声,尽管很有可能是从其他房子里传来的。时间过得很慢,尤其要怪天花板上挂的那唯一的一盏灯,灯光太黄了。有四只狗马上就睡着了,菲多和菲菲(我不知道是不是菲菲,我觉得应该是它)玩了一会儿咬耳朵,喝了好多水,最后背靠背躺在一张垫子上睡着了。有时我似乎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跑过去把菲多抱在怀里,免得是吕西安娜小姐要进来。但是过了好久,谁也没来,我坐在椅子上开始打起盹来,恨不得关了灯,睡到一张空垫子上。

爱丽丝来找我的时候,我可高兴坏了。她的脸红彤彤的,看得出来,她还因为这场宴会、因为刚才在厨房里跟其他用人和罗多洛斯先生大大讨论了一番而激动得不行。

“弗朗西内太太,您真是太棒了,”她说,“夫人肯定会非常高兴,以后每次宴会都要叫您来。上次来的那位拿它们完全没辙,害得吕西安娜小姐连舞都没跳成,过来照应它们。看它们现在睡得多好!”

“客人都走了吗?”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客人都走了,但还有几位跟自家人一样,总是会多待一会儿。我敢说,所有人都喝了很多。连老爷都是,以前他在家从不喝酒,今天老爷还来了厨房,很快活,还跟吉内特和我开了玩笑,夸我们晚餐伺候得好,给了我们每人一百法郎。我猜他们也会给您付小费的。吕西安娜小姐还在跟她的未婚夫跳舞,贝贝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办化装舞会。”

“那我还要继续待着吗?”

“不用了,夫人说过,只要议员那批人走了以后就可以把狗放出来。夫人她们喜欢在客厅里逗狗玩。我把菲多带走,您跟我去厨房就行了。”

我便跟着她,我累极了,还困得要死,但是很好奇,想看看宴会是什么样子,就是看看厨房里的杯子盘子也成啊。我确实也见着了,因为厨房里餐具堆得到处都是,还有香槟和威士忌酒瓶,有些瓶底还剩了点儿酒。厨房里的灯管是蓝色的,灯光底下那么多白色的橱柜、架子上那么多闪闪发光的餐具和锅子简直让我看傻了眼。吉内特是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姑娘,她也激动得不行,见到了爱丽丝又是笑又是比画,看上去有点儿不知检点,这年头可不缺这种人。

“那边没问题?”爱丽丝一边问一边朝门看过去。

“是啊,”吉内特扭来扭去地说,“这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太太?”

我又渴又困,但没人给我拿喝的,也没人招呼我坐下。因为宴会,因为在餐桌边服务和在门口接过大衣时看到的一切,她们激动得忘乎所以了。铃响了,爱丽丝怀里还抱着那只狮子狗就跑了出去。罗多洛斯先生进来后,看也没看我就走了过去,回来时把那五只狗带了过来,它们跳着闹着围着他直转。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好多糖果,边走边喂,把狗引到客厅去。我靠在厨房正中的大桌子上,尽量不盯着吉内特看。爱丽丝一回来,她便黏住她继续讨论贝贝先生和他的化装,讨论弗雷洛斯先生,讨论那位看上去像是得了肺结核的钢琴家,还说到吕西安娜小姐怎么跟她父亲吵了一架。爱丽丝拿起一瓶半满的酒,直接就喝上了,还骂了句脏话,我吓得不知所措,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了,更不堪入目的是,随后她把酒递给了红头发,红头发把酒瓶给喝空了。她们俩笑成那样,好像也在宴会上喝了很多一样。也许是因为她们喝多了,所以想不到我还饿着肚子,尤其是还特别渴。如果她们头脑清醒,我敢说她们绝对会注意到的。人心都不坏,有时候招待不周是因为他们心不在焉,在公车上、商场里、办公室里都会有这种事。

铃又响了,两个女孩都跑了出去。我听到阵阵大笑声,还有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等,只要付我工钱让我走人就完事儿了。我坐下来,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我困得眼皮直打架,所以没留意到有人进了厨房。我先听到的是杯子碰撞的响声,还有柔和的口哨声。我以为是吉内特,便转过身去想问她他们打算拿我怎么办。

“抱歉,先生,”我说,急忙站起来,“我不知道您在这儿。”

“我不在,我不在。”那位先生说,他非常年轻,“露露,来看哪!”

他有点儿摇摇晃晃,便靠在一个架子上。他倒了一杯白色的酒,正对着光看,似乎有点怀疑。那个被叫的露露并没有出现,这位年轻的先生便向我走来,请我坐下。他一头金发,面色苍白,还穿着身白衣服。我意识到现在是冬天,而他居然穿一身白,便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只要看到奇怪的东西,就会真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很有可能是做梦,因为我有时候的确会梦到奇怪的东西。但是那位先生就在那儿,微笑着,显得很疲倦,似乎还有点无聊。他面色这么苍白,我看着心里真难受。

“您应该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太太。”他说,端起杯子喝起了酒。

“我是弗朗西内,为您效劳。”我说。这位先生那么客气,一点儿也不让人害怕。相反,我希望能为他做点儿什么,给他些照顾。现在他又朝虚掩的门看去。

“露露!你来吗?这儿有伏特加。为什么您刚才在哭啊,弗朗西内太太?”

“哦,没有,先生。您进来之前,我应该是刚刚打了个哈欠而已。我有点累,还有,在那个看……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灯光太暗了。人一打哈欠……”

“就会流泪。”他说。他的牙齿漂亮极了,他的手也是,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的手像他的那么白。他突然直起腰来,走到刚从门口进来的那位摇摇晃晃的年轻人身边。

“这位太太,”他向那个人解释道,“帮我们摆脱了那些恶心的畜生。露露,跟她说声晚上好。”

我又站起来问了个好。但露露先生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在冰柜里找到了一瓶香槟,想拔掉瓶塞。白衣服的那位先生走过去帮他,只见他们俩笑成一团,一起跟瓶子较劲。人一笑就没力气了,他们俩谁都没能打开酒瓶。所以他们就准备一起行动,两人往两头用力拉,结果两人靠到了一起。他们越来越高兴,但还是没能把瓶子打开。露露先生说:“贝贝,贝贝,求你了,我们走吧……”贝贝先生笑得越来越厉害,闹着玩儿一样推开了他。最后他终于拔开了瓶塞,一大股泡沫喷出来溅到露露先生脸上,他骂了句脏话,揉了揉眼睛,身体摇来晃去。

“亲爱的小可怜,真是烂醉如泥。”贝贝先生边说边把手搭在他背上,推着他出了门,“你去陪陪可怜的尼娜吧,他正伤心呢……”他还在笑着,但是没那么高兴了。

然后他又回来了,我觉得他比刚才还要可亲。他的一条眉毛有点抽搐,一跳一跳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就跳了两三次。

“可怜的弗朗西内太太,”他边说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他们把您扔在一边不闻不问,肯定连喝的都没给。”

“他们很快就会来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先生。”我回答道。他随随便便就摸我的头,但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可以回家,可以回家……我们做事为什么需要别人允许?”贝贝先生坐到我面前说。他又端起了杯子,但还是放下了,去另外找了只干净的,倒满了一种茶色的饮料。

“弗朗西内太太,咱们俩喝一杯,”他把杯子递给我说,“您喜欢威士忌,肯定没错。”

“天哪,先生,”我吓坏了,“除了红酒,还有每周六在古斯塔夫家喝一小杯保乐茴香酒,别的酒我都不会喝啊。”

“您从没喝过威士忌?真的?”贝贝先生惊讶地说,“一口,就一口,您就知道有多好喝了。来吧,弗朗西内太太,尝尝看。只要尝第一口……”他开始朗诵一首诗,我记不太清了,说的是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航行的水手们。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觉得香极了,便又喝了一口,然后再喝了一口。贝贝先生品尝着他的伏特加,开心地看着我。

“认识您真高兴,弗朗西内太太,”他说,“碰巧您不是年轻人了,所以跟您能做朋友……一看就知道您是好人,像是乡下的姨妈,招人疼,也会疼人,但是没有任何危险,很安全……您看,比如尼娜就有个姨妈住在普瓦图,总给他送鸡啊、一篮一篮的豆子啊,甚至还有蜂蜜……是不是很让人羡慕?”

“那是当然了,先生。”我说。既然他这么开心,我就让他又给我倒了点儿酒,“能有人照应总比自己一个人高兴,尤其是您这么年轻。人一老就只能自己照应自己了,因为其他人都……比如,您看看我,我的乔治过世的时候……”

“再喝点儿,弗朗西内太太。尼娜的姨妈住得远,也就是给他送点鸡……说说家庭故事没有什么危险的……”

我喝得晕乎乎的,都没觉得害怕,没想过如果这时候罗多洛斯先生进来,撞见我坐在厨房里跟一位客人聊天,会有什么后果。我真喜欢看着贝贝先生,听他尖着嗓子笑,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他才这样笑。他也喜欢我看着他,尽管我觉得他一开始有点防备,但他到后面就只知道喝酒、微笑、一直看着我了。我知道他醉得厉害,因为爱丽丝已经告诉过我他们都喝了很多,而且看看贝贝先生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就知道了。他要是没醉,怎么会跟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坐在厨房里?其他人也都醉了,但贝贝先生是唯一一位过来陪着我的人,他给我倒酒喝,还摸了摸我的头,尽管他这么做有点儿不太合适。我跟他待在一块儿开心极了,老是朝他看过去,他也喜欢被别人看,因为有那么一两次他故意露出一点侧脸,他的鼻子美极了,像是雕出来的。他整个人都像一尊雕像,尤其是还穿着一身白衣服。就连他喝的酒都是白色的,他苍白得让我有点为他担心。看得出来,他像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一样,老是窝在家里不出门。我很想跟他说说这个,但我没有资格给像他这样的先生提建议,而且也来不及了,因为门被撞了一下,露露先生拖着大丹狗进来了,用来牵狗的是一条窗帘,拧起来充作绳子。他比贝贝先生醉得还要厉害,大丹狗一转身,他的腿被窗帘绊住,差点摔了一跤。走廊里传来说话声,然后走进来一位头发灰白的先生,应该是罗塞老爷,罗塞夫人就在他后面也来了,脸色红红的,显得很兴奋,还来了一位瘦瘦的黑发年轻人,我从没见过那么黑的头发。所有人都帮忙去救露露先生,因为他跟大丹狗还有窗帘缠得越来越紧,大家一边笑着一边大叫着打趣他。谁也没注意到我,直到罗塞夫人看到我,然后立马就严肃起来。我听不到她跟灰白头发的罗塞老爷说了什么。罗塞老爷看了看我的杯子(杯子是空的,但是旁边有瓶酒),然后看了看贝贝先生,生气地朝他做了个手势,贝贝先生对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我不知所措,觉得最好还是站起来给大家行个鞠躬礼,然后待在边上等着。罗塞夫人已经出去了,没过一会儿,爱丽丝和罗多洛斯先生来了,他们走近我,示意我跟他们走。我鞠躬给在场的所有人行了礼,但我觉得没人看我,因为大家都在安慰露露先生,他刚才突然哭了起来,指着贝贝先生说些听不懂的话。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贝贝先生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

爱丽丝等我脱下围裙,然后罗多洛斯先生递给我六百法郎。外面在下雪,最后一班地铁刚刚走了。我不得不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家,但是威士忌的热度,还有宴会最后我在厨房里那么开心的经历,帮我抵挡了寒气。

像古斯塔夫说的那样,时光飞逝。我还以为是星期一,一晃都已经星期四了。秋天过去,一转眼就又是盛夏了。每次罗伯特来问我要不要清理烟囱的时候(罗伯特真是个好人,他只收我其他租客一半的价钱),我才会发现冬天快要到了,就像谁说的,都到门口了。所以又一次见到罗塞老爷的时候,我记不太清楚已经过了多久。他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差不多就是罗塞夫人第一次来我家的时辰。他也是一开口就说他来是因为博尚夫人推荐了我,他坐下来,显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谁来我家都很难觉得自在,如果有不熟的人来家里我也会觉得不自在。我开始搓起手来,好像手脏了似的。然后我想到别人会以为我的手真的脏了,于是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在罗塞老爷跟我一样不知所措,只是他比我会掩饰。他用手杖慢慢地敲着地板,把米诺奇吓得够呛。他四处张望,好让视线避开我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要向哪位圣人求助了,第一次有男士在我面前这么慌乱,这种情况下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递给他一杯茶。

“不用,不用,谢谢,”他不耐烦地说,“是我夫人让我来的……您想必记得我吧。”

“那是,罗塞老爷。您家那天的宴会,真是宾客如云。”

“对啊,那天的宴会,正是……我是说,这次的事跟那天的宴会没有任何关系,但那次您帮了我们大忙,您叫……”

“弗朗西内,为您效劳。”

“弗朗西内太太,对。我夫人想……您看,这件事很微妙。但最重要的是请您先保持镇静。我想请您做的事并不是……怎么说呢……违法的。”

“违法的,罗塞老爷?”

“唉,您知道,现如今……但我跟您再强调一遍:这件事很微妙,但说到底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夫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同意我们这么做。我告诉您这些是为了不吓着您。”

“如果罗塞夫人同意的话,对我来说就万事大吉了。”我这样讲不过是为了让他觉得自在点儿,其实我跟罗塞夫人一点儿也不熟,确切地说,我觉得她不太友善。

“总之,情况是这样的……弗朗西内,对,弗朗西内太太。我们的一位朋友……更恰当地说,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刚刚在一个很特殊的状况下去世了。”

“啊呀,罗塞老爷。请您节哀顺变。”

“谢谢。”罗塞老爷说道,还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像是要暴怒地大叫,或者要哭出来,那副表情就像个真正的疯子,让我觉得害怕极了。还好门是开着的,弗雷斯纳的作坊就在隔壁。

“这位先生……是位非常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他孑然一身,也就是说,远离家人。您理解吗?除了朋友之外,他无依无靠。他倒是还有些顾客,但您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那么现在,由于一系列原因,说来话长,就不向您多作解释了,作为他的朋友,我们考虑,为了葬礼能达到恰当的效果……”

他真是能说会道!他斟字酌句,手杖慢慢敲击着地板,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我觉得我好像在听收音机里的新闻一样,只是罗塞老爷说得更慢,而且他不是在读稿子,就显得更有水平,给他大大地加了分。我心里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不仅把对他的怀疑抛到了脑后,还把椅子朝他挪近了一些。一想到这么有地位的老爷来请我这个无名小卒办事,我心中便涌起一股热流。我怕得要死,除了搓手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们认为,”罗塞老爷说,“举行一个仪式,只有他的朋友们,只有很少的几位朋友参加……以这位先生的情况,还不够庄重……也无法诠释他的辞世给人带来的沉痛(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您理解吗?我们觉得您也许能出席追悼会,自然还有葬礼……我们假设您以逝者亲戚的身份……您懂我的意思吗?很近的亲戚……比如他的姨妈……甚至我斗胆建议……”

“请讲,罗塞老爷?”我惊讶得不行。

“好吧,一切都取决于您,当然……但您会得到一笔合理的报酬……自然,我们不会让您白白受累……在这种情况下,弗朗西内太太,您说是不是……我们马上就会谈到报酬,您想必会满意的,这样的话……我们觉得您可以作为……请您谅解……我的意思是,作为逝者的母亲出现……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清楚……母亲刚刚知道儿子过世,从诺曼底赶来陪伴儿子,看他入葬……不,不,您先别着急说话……我夫人想,鉴于您和她的友情,也许您会答应帮助我们……至于我,我和朋友们已经达成共识,付给您一万法郎……弗朗西内太太,您看这样行吗?我们付一万法郎感谢您的帮助……现在就给您三千,余下的我们离开墓地以后付,只要……”

我张着嘴,因为嘴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听使唤自己张开了,但是罗塞老爷并没容我插话。他满脸通红,语速飞快,像是恨不得马上说完。

“弗朗西内太太,如果您同意……我们都期望您会,因为我们仰仗您的帮助,而且并没有请您做任何……这么说吧,不寻常的事……这样的话,半个小时以后,我夫人和她的用人就会给您带来合适的衣服……还有汽车,当然,带您去逝者的家里。当然了,您必须……怎么说呢?请您设想一下……逝者的母亲……我夫人会告知您必要的信息。那么自然,您一到那儿,就应该做出样子……您明白的……痛苦,绝望……主要是做给来宾们看的,”他补充道,“在我们面前,您保持沉默就行了。”

不知道怎的他手里就多了一卷崭新的钞票,然后更要命的是,不知怎的这卷钞票又到了我手里。罗塞老爷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忘了关门,所有人离开我家的时候都是这样。

希望上帝会饶恕我去做这件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我懂。这件事是不对的,但罗塞老爷跟我保证过这件事不违法,而且这样我就能提供宝贵的帮助(我觉得这是他的原话)。要我装成那位过世的时装设计师的母亲是不对的,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假装的,也不应该欺骗别人。但也要考虑来宾的感受,如果葬礼上没有逝者的母亲,甚至连一位姨妈或者姐妹也没有,仪式就显不出它的意义,也无法诠释他的辞世给人带来的沉痛。这句话是罗塞老爷刚刚说过的,他懂的可比我多。我做这件事是不对的,但上帝知道我在博尚夫人和其他人家里干活累得直不起腰,一个月才挣三千法郎。现在只要哭一会儿,哀悼一下那位先生,装作他是我儿子直到他下葬,我就能挣到一万。

那房子在圣克卢一带。他们派了辆车来接我,这种车子我以前从来没坐过,只能从外面看看。罗塞夫人和她的用人帮我换了衣服。我知道了那位过世的先生姓利纳尔,名字叫奥克塔夫,是独子,他年迈的母亲住在诺曼底,刚坐五点钟的火车赶来。这位年迈的母亲就是我,但我太激动、太慌乱,罗塞夫人吩咐和关照的那些事情,我几乎都没怎么听进去。我记得在车上她好几次恳求我(真的是在恳求我,我没说错,跟宴会那天比,她简直像变了个人),让我不要悲痛得太夸张,只要做出极度疲劳、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就行了。

“很不幸,我没办法陪在您身边,”我们快到的时候她说,“但是请按我说的做,另外,我先生也会照应周全的。拜托,拜托您,弗朗西内太太,尤其是当您见到记者和夫人们的时候……特别是记者……”

“您不会在场吗,罗塞夫人?”我惊讶极了。

“我不在场。您不懂,解释起来太费事。我先生会在,他跟利纳尔先生有生意上的关系……自然,他也只是在那儿撑撑场面……因为生意和人情的关系……但是我不进去,我不应该……您别为这个担心。”

我看到罗塞老爷和其他几位先生站在门口。他们走了过来,罗塞夫人给我提了最后几句建议后就缩进车里,免得被别人看见。我等着罗塞老爷打开车门,然后大哭着下了车。罗塞老爷扶着我,把我带进房子里,那些先生当中有几位跟在我们后面。我不太看得见屋里是什么样子,因为头巾差不多遮住了我的双眼,而且我哭得很厉害,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根据我闻到的气味,还有脚下那么柔软的地毯,我猜这屋子应该非常豪华。罗塞老爷嘟囔着安慰的话,听声音好像他也要哭了似的。客厅非常大,挂着几盏水晶吊灯,有几位先生很动容又很同情地看着我,如果不是罗塞老爷扶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前走,我敢说他们一定会走过来安慰我。我瞥见一位非常年轻的先生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里握着一只杯子。听到我进来他还是一动不动,要知道我哭的动静可大了。一扇门开了,两位拿着手帕的先生走了出来。罗塞老爷稍微推了我一下,我便进了一个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被扶到逝者躺着的地方,我见到了那个是我儿子的人,我看到了贝贝先生的侧脸,相比活着的时候他的头发看上去更加金黄,脸色更加苍白。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差点摔倒时抓住了床沿,因为罗塞老爷吓了一跳,其他先生们都围上来扶住了我。我看着死去的贝贝先生,面孔那么美丽,睫毛又黑又长,鼻子跟蜡像里的一样笔挺,我不能相信他就是利纳尔先生,是那位刚刚过世的时装设计师,我说服不了自己,面前躺着的这个死去的人就是贝贝先生。我发誓,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就真的哭了起来。我抓着床沿,床是厚实的橡木做的,很豪华,我回想起宴会那天,其他人都自顾自找乐子的时候,贝贝先生怎样摸我的头,给我倒威士忌,跟我说话,陪着我。罗塞老爷悄悄地说“叫他儿子,儿子……”的时候,我撒这个谎一点儿都没费劲,我能够为他哭,让我觉得好受多了,像是我担惊受怕到现在得到的补偿。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为他哭有什么好奇怪的,当我抬起头时,看到露露先生在床的另一边,眼睛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我看着他,忍不住大哭起来,他尽管有点吃惊,也跟着一起哭起来,他哭是因为我哭了;他惊讶是因为他发现我跟他一样是真的伤心,因为我们俩都爱着贝贝先生。我们各占床的一头,像是比赛似的,只是贝贝先生已经不能够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再笑、再逗乐了,那时的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笑我们所有人。

我被带到挂着吊灯的那个大厅的沙发上,有位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嗅盐,一个用人在我旁边放了一张带滚轮的小桌子,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煮沸的咖啡和一杯水。罗塞老爷放心多了,因为他发现我可以按他们要求的做。我看到他走去跟其他先生们谈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出入这间大厅。我进来时看到的那位年轻人仍然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泣。每过一会儿他就拿出手帕擤鼻涕。露露先生走到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坐到他旁边。我看着他们俩,觉得很难过,看得出来他们以前跟贝贝先生都是很好的朋友,他们还这么年轻,就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罗塞老爷刚才在跟两位就要告辞的夫人小声地说话,现在也从大厅的一角看着他们。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露露先生突然不快地尖叫了一声,从另外那位年轻人身边离开,而那位年轻人正愤怒地盯着他,我听到露露先生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尼娜,你从来都漠不关心。”我记起来有个叫尼娜的人,他的姨妈住在普瓦图,会给他送来豆子和鸡。露露先生耸了耸肩,又说尼娜是个骗人精,最后他站了起来,脸色和动作都愤怒至极。然后尼娜先生也站了起来,两人几乎是跑进了贝贝先生躺着的那个房间。我听到他们在争吵,但罗塞老爷马上也进去了,他们俩安静下来,然后便听不到什么动静了,直到露露先生出来坐到沙发上,手里拿着块湿手帕。沙发的正后面有一扇窗,朝向里面的院子。我觉得这间大厅所有的东西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扇窗(还有那些水晶吊灯,真是豪华),因为夜越来越深的时候我看着它慢慢变了颜色,越来越暗,最后,在日出前变成了玫瑰色。一整夜我都在想着贝贝先生,有时会突然忍不住哭出来,尽管只有罗塞老爷和露露先生在,尼娜先生已经走了,或者在房子里别的什么地方。就这样过了一夜,有时我想到贝贝先生还这么年轻,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也许我哭起来也因为我已经累坏了。罗塞老爷后来坐到我旁边,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对我说现在没有必要继续装了,还是等到下葬的时候,那时熟人和记者都会来。但有时候很难知道什么时候真哭,什么时候假哭。我请罗塞老爷让我留下来给贝贝先生守夜。罗塞老爷似乎很纳闷为什么我不想去睡一会儿,他好几次提议带我去卧室,但最后他终于被我说服了,不再管我。他离开了一小会儿,可能是去洗手间,我趁机又进到贝贝先生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我以为房间里只有他,没想到尼娜先生也在,他站在床脚,看着贝贝先生。我们俩并不认识(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我是假扮贝贝先生母亲的那个人,但我们俩之前并没有见过),所以互相怀疑地打量了一下对方,但我走过去坐到贝贝先生床头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看到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鼻子旁边聚成了一条沟。

“宴会那晚您也在吧,”我说,想让他分分心,“贝贝先生……利纳尔先生说您很伤心,让露露先生去陪陪您。”

尼娜先生看着我,有点儿不太明白。他摇了摇头,我向他笑了一下,想让他想点别的。

“罗塞老爷家的宴会,”我说,“利纳尔先生来厨房,给我倒了点儿威士忌喝。”

“威士忌?”

“对啊,整个晚上只有他一个人给了我喝的东西……露露先生开了一瓶香槟,然后利纳尔先生就拿起来喷了他一脸的泡沫,然后……”

“唉,别说了,别说了,”尼娜先生低声道,“别提那个谁了……贝贝那时候疯了,是真的疯了。”

“您就是因为这个难过吗?”我没话找话地问他。但他没再听我说了。他一直看着贝贝先生,好像是在问他什么事儿,嘴里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尼娜先生不是贝贝先生或者露露先生那样英俊的小伙子,我觉得他更年轻些,其实黑头发总是让人显得年轻些,古斯塔夫这样说过。我很想安慰一下尼娜先生,他那么痛苦,但这时罗塞老爷进来了,向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回大厅里去。

“天快亮了,弗朗西内太太。”他说。可怜的人,他的脸都绿了,“您要休息一会儿,不然会累倒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葬礼九点半开始。”

我确实要累倒了,最好还是睡个把小时。真是不可思议,我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解了乏。我让罗塞老爷扶着我的胳膊,我们穿过那间有水晶吊灯的大厅时,窗玻璃已经一片殷红,尽管壁炉里点着火,我还是觉得冷。就在这时,罗塞老爷突然松开我,盯着房子的大门。从那儿进来了一个系着围巾的人,有一瞬间我吓坏了,以为我们大概要露馅了(尽管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戴围巾的人是贝贝先生的兄弟或者亲戚什么的。但是不太可能,他的气质太糙了,简直像皮埃尔或者古斯塔夫也能做贝贝先生这么精致的人的兄弟似的。我突然看到露露先生跟在戴围巾的人后面,好像很害怕,但又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什么事显得很高兴。然后罗塞老爷就示意我待着别动,他自己朝着戴围巾的人走了两三步,我觉得他有点不情愿。

“您是来……”他开了口,语气和对我说话的时候一样,其实一点都不客气。

“贝贝在哪儿?”那个人说,听他的声音像是喝了酒或是大喊大叫过。罗塞老爷胡乱做了个手势,不想让他进来,但那个人走上前来,只看了罗塞老爷一眼就让他退到了一边。他在这么悲伤的时候态度却这么粗鲁,让我觉得很奇怪,但刚才站在门边的露露先生(我猜就是他让那个人进来的)现在突然大笑起来,罗塞老爷走了过去,像打孩子一样给了他几个耳光,真的就像打孩子似的。我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尽管挨了几个耳光,露露先生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好像在念叨着:“等着瞧……这个婊子等着瞧……”尽管他说这种话真是不成体统,可他还是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次,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捂着脸,罗塞老爷又推又拽,把他拉到沙发上,他就坐在那儿又哭又喊,所有人都跟往常一样忘了我还在那儿。

罗塞老爷看上去很紧张,犹豫着要不要进那间灵堂,但是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尼娜先生的声音,好像是为了什么事在抗议。罗塞老爷终于下了决心,冲到门口,正好尼娜先生一边抗议一边走出来,我发誓肯定是戴围巾的那个人在里面狠狠把他推出来的。罗塞老爷退了一步,看着尼娜先生,两人开始很小声地说话,但是声音越来越尖,尼娜先生哭得悲痛欲绝,脸上的表情让我看了都伤心得不得了。最后他稍微平静了一点,罗塞老爷便把他带到露露先生坐的沙发那儿。露露先生坐在沙发上,又开始笑了起来(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尼娜先生露出鄙视的表情,走去壁炉那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待在大厅的一角,等记者和夫人们来,罗塞夫人这样教过我。终于,阳光照到了窗玻璃上,一位穿制服的用人领着两位非常高贵的先生和一位夫人走了进来,那位夫人先看了看尼娜先生,以为他是逝者的亲属,又看了看我,我虽然用双手捂着脸,但是透过指缝把这些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位先生,还有随后来的几位先生,先去看了贝贝先生,然后都聚在大厅里,还有几位先生由罗塞老爷陪着,走到我身边来,让我节哀,很同情地跟我握手。夫人们也都很和善,特别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她还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跟我说利纳尔先生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的过世太不幸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听到什么都说是,但哭的时候是真哭,尽管我从头到尾都只要装装样子就行了,可是一想到贝贝先生那么英俊、那么可亲,还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却躺在里面,我就想哭。年轻的夫人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手,跟我说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利纳尔先生,而且罗塞老爷一定会把时装公司继续经营下去,像利纳尔先生一贯坚持的那样,不会失去他的风格,她还说了好些其他的话,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她一直不停地夸奖贝贝先生。后来罗塞老爷来找我,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示意大家接下来要做什么,然后他小声对我说,现在应该去跟我的儿子告别,因为马上就要盖棺了。我怕得要死,心想最难演的时候到了。他扶着我站起来,我们走进那个房间里。屋里只有那个戴围巾的人站在床脚,看着贝贝先生,罗塞老爷向他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像是请他理解应该让我单独跟儿子待在一起,但那个人回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耸了耸肩,根本没动。罗塞老爷不知道怎么办了,又看着那个人,好像在用眼神求他离开,因为其他几位应该是记者的先生刚刚跟着我们进来了。那个人戴着围巾站在那儿,看着罗塞老爷,好像马上就要破口大骂。他的样子真的跟周围格格不入。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所有人都让我觉得害怕,肯定要出什么大事。罗塞老爷已经顾不得管我了,他仍然在跟那个人使眼色,想劝他离开,我就自己走到贝贝先生旁边,开始大哭起来。然后罗塞老爷拦住了我,因为我真的想亲吻贝贝先生的额头,所有人里面只有他对我最好,但罗塞老爷不让我亲,他让我冷静,最后强迫我回到大厅,一边安慰我,一边紧握我的手臂,都把我握疼了,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有多疼,但我不在乎。我坐到沙发上的时候,用人端来了水,两位夫人用手帕给我扇风,另外那个房间里动静很大,又有一些刚来的人进了房间,挤到我面前,我都看不清发生了些什么。刚来的人里面还有牧师先生,他能来陪贝贝先生我真高兴。很快就要出发去墓地了,牧师先生能跟我们一起、跟贝贝先生的母亲和朋友们一起来是件好事。朋友们肯定也很高兴,特别是罗塞老爷,他被那个戴围巾的人折腾得够呛。他操了那么多心,为的就是让大家看到葬礼有多体面,看到人们是多么热爱贝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