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 第一幕

一个大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舞台背景是由类似于电影银幕的幕布搭成的。透过幕布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大城市的轮廓。

奎特穿着运动服,用拳头、双脚和膝盖痛击沙袋。他的心腹汉斯穿着燕尾服,手捧托盘和一瓶矿泉水站在旁边看着他。奎特拿起矿泉水瓶喝了几口水,往头上也浇了点,然后坐在凳子上。


奎特今天我很伤心。

汉斯嗯?怎么了?

奎特当我看见我那穿着睡袍的太太和她那涂着指甲油的脚趾时,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这种孤单是如此真切实在,以至于我现在都能够不假思索地诉说一番。可是孤单让我变得轻松,它把我揉碎,我融于其中。这种孤单是客观存在,是世界的特性,但不是我的特性。所有的事情都以和谐的方式离我远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大便的声音就像是旁边隔间某个陌生人的。当我坐电车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

汉斯为了不和人们失去联系,为了生产出新的产品而研究他们的需求?

奎特我早上上班坐的电车拐了一个很大的弯,看到这道弯弯的曲线,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深深的惆怅。

汉斯奎特先生有些多愁善感。

奎特 先生,您必须保持冷静。您的身份是不允许这样多愁善感的。作为企业家,即便是真的心情很糟糕,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但是千万别影响自己的情绪。对于企业家而言,谈论自己的心情如何简直就是奢侈,而且毫无用处。只有那些根据自己的心情而生活的人才有闲心来谈论心情。奎特先生,与其浪费时间悲天悯人,还不如花点工夫考虑我们眼下的工作吧。要不然……

奎特要不然就会怎么了?

汉斯要不然您就会变成艺术家。您资助过小提琴音乐会,还曾为了帮助国家买一幅画,屈尊上街募集过善款。如果您真的是一位艺术家,那么您这个月所经历的如此丰富的精神生活不仅大有裨益,而且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您真的是一位艺术家,那就请您在画布上画一道优美的曲线,就像早上电车所拐过的弯道那样,用以表达您的无限惆怅,然后把这幅蕴含您自己心路历程的画作卖掉吧!

奎特站起身)汉斯,你对自己每天的工作倒是驾轻就熟啊。拜托,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汉斯奎特先生刚才不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这只是个游戏,开个玩笑而已。

奎特我们都不想变成吹毛求疵的人。不过,我得承认,早上在电车里有一位女士坐在我后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炸薯条,薯条散发出变质油的哈喇味道,一下子把我从沉思中拽回到现实里,当时我真想举起手往她脸上甩一巴掌。紧接着,我下了电车之后,在街上和一个外籍工人撞了个满怀,他当时刚从便利店里取照片出来,完全沉浸在新洗的照片当中,一边看一边笑着回忆那些美好的瞬间。看到他如此投入,我也马上受到感染,陷入了回忆。我忽然觉得,自己和他是惺惺相惜。你别笑,有时候的确是这样,人的意识也会发生质的飞跃。

汉斯然而现实又会马上让人清醒过来。我之所以笑了,是因为以前经常听您说,您是多么喜欢回忆自己的漫游时代,比如您在巴黎时,好几天都只能靠炸薯条充饥。

奎特我总是在和朋友们聊天时讲起过去的事情。不过,有时候和朋友们聊天,我也会诗意大发,提到“儿时那早春时节榛子树下的野玫瑰花”。

汉斯难道这些艺术性的东西会让您的商务谈判变得更容易吗?

奎特是的,它可以作为隐喻,来指代那些无法明说的事情。榛子树下的野玫瑰花可以代表完全不同的东西。具体含义只有当时参与谈话的人才能明白。那些像诗句一样的话语,对我们而言是历史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交流方式。难以想象,没有诗歌,我们将如何做生意?对了,今天都有谁要来?

汉斯卡尔-海因茨·卢茨、哈尔德·冯·武尔瑙、贝尔托德·科尔伯-肯特,还有保拉·塔克斯。这些企业家都是您的朋友。

奎特我得去换衣服。如果我老婆来了,你就告诉她要好好接待这些客人。我敢肯定,她听了这话以后就会去逛街,省得她总是在屋里把窗帘拉来拉去。我跟你说,我真的很伤心。这几乎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奎特下。


汉斯一不小心,奎特先生就会谈起他自己!他的伤心真让人嫉妒。他一感伤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仿佛是刚刚拍了电影而兴奋不已。总之,和伤心的奎特在一起,时间过得要快些。因为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另外一副面孔,让人难以接近,他会搓着手,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就像侏儒在跳舞。(汉斯坐到凳子上)而我呢?今天早晨,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往往是从睁眼醒来的一瞬间开始,可以叙述的事情最多,比如说:首先,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了我张开的嘴里,我什么都没有梦到。光是张嘴做出“做梦”这个词的嘴形,我就已经觉得很费劲了。“做——梦……”在刷牙的时候,牙龈会出血。我也希望能这样,但什么也没发生。(停顿)我闭上了嘴。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我?……是的!我!我!……嗯,还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呢?(边想边摇头)我得找个人好好聊聊。(站起身


〔小股东基尔布出现在背景中。

汉斯我想不起来任何跟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了。最后一次说到“我”,是因为必须要学习基督教教义问答手册,手册里面的“我”是臣属于“尊敬的大人”的“渺小的我”。我曾经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但是马上就又忘了。直到现在我都在尝试着去想起它,但是从来都没想起来。不过我没有什么奢求,我至少还能做一些动作手势。(汉斯攥起拳,而另一只手马上把它重新按下。注意到了基尔布)您是谁?您从哪儿来?您……

基尔布我叫弗朗茨·基尔布。

〔汉斯笑起来。

基尔布您不喜欢这个名字?

汉斯不是这样的。我刚才正在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这儿只针对人,不针对名字。您是干什么的?

基尔布小股东。

汉斯难道是那个小股东?

基尔布是的,小股东弗朗茨·基尔布——监事会恐惧的对象、股东大会上的小丑、长在经济界人士肚脐上的虱子,百分之百令人讨厌——正是在下,我这个人今天又要没规矩了。

〔汉斯握紧拳头走上前,在基尔布面前比画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基尔布您下不了手。

汉斯退回去,手垂下来)要是真打下去会很棒。可是我的理智控制住了我的本意。尽管如此,您要识抬举,滚蛋。

〔基尔布坐到凳子上。

汉斯您现在就尽管说说您以前的经历吧!

基尔布神秘地)我在国内每家大的股份制集团都拥有股份。我在不同的股东大会之间赶场,晚上就在睡袋里过夜。我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您看,这就是我骑自行车时用来夹住裤脚的夹子。我可是个钻石王老五,我的膝跳反应十分灵敏。(敲了敲自己的膝盖,脚弹起来踢到了汉斯)这是我的便携式旅行刀。在第三帝国时期,我获得了可以持续游泳十五分钟的资格证明,我可以用牙齿把您从水里捞出来。有些人尊敬我,但是我从不在选举号召书上表决签字。有一次我出席了一个叫“我从事什么职业”的活动,我封自己为自由职业者,没人能猜对我的职业。在股东大会上,我背着双肩包坐在那里,一直举着手要求发言。如果董事会忽略了任何一个股东的发言请求,决议就不会生效……这儿多安静啊!您听,我说话是多么心平气和。我的上一个情妇说我是个恶魔,(快速拿出几张剪报)媒体认为我很古怪。我的动作比您想的要快。(给了汉斯一脚,汉斯跪倒在地)我靠股份分红生活,是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我的格言是:“支持我的人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但是反对我的人,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警告你小心点儿。


〔奎特再次上场。基尔布立马起身鞠躬,退到后面。

奎特这个让人反胃的基尔布。(对汉斯)不要再拍你的燕尾服了。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下镜子,突然觉得很可笑,我竟然长着头发!这些没有知觉、没有用途的头发丝儿!我坐在床上,把头埋在手里。我后来想,如果我维持那个姿势再久一点,我所有的想法就都会停止的。另外,我沉浸在悲伤当中,看到我早上掀开的被子,我真的被自己感动了。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这些感情是有用的。

汉斯请您小心点儿。如果您再这么讲的话,那么就真的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悲伤了。老实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企业家疯掉了。倒是有很多经济不独立的人是这样。但您根本就不能和这个世界唱反调。就算您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那也是为了从中营利!

奎特汉斯,不要总是高谈阔论。

汉斯我就是想说出来。

基尔布问问他父母的事!他爸爸曾经是演员。他妈妈做些卖不出去的玩具娃娃。他们两人一起去环球旅行,再也没回来。据说他们俩都掉进了火山里。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奎特 对着汉斯)我没有病。说些轻松点儿的话题吧!

〔停顿。

基尔布比如不死的心灵?

〔停顿。

奎特我没有病,因为我,赫尔曼·奎特,可以随心所欲。而且我也希望这样。汉斯,我有一种伤心的感觉。

〔停顿。

有时,我去某些地方,会觉得自己走错了门,马上就会有人问我是谁。或者我站在空空的办公室里,突然觉得地板倾斜,桌上的笔在滚动,所有的纸都往下滑。甚至当我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有种闯进陌生房间的感觉。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时,常常会想,会不会又是什么假象?有时候看到老熟人打招呼,我竟然像不认识一样。这不仅仅是曾经的梦境。但是我想说点其他的事情。

〔停顿。

〔基尔布抬起胳膊。

奎特 突然将头朝沙包撞去)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前不久,我开车经过郊区的一条街道,以前我每天都从那儿路过。在那条街上,我又看到了昔日的广告柱子。我以前常常围着广告柱子转,上面所有的广告我都仔细看过。现在,那根柱子基本空了,只有一张奶粉广告的海报还在上边,这种奶粉现在已经没有了。(抬起双臂)我的车缓缓经过那条街道,令我想起了过去所看过的巧克力广告、牙膏广告和选举海报。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对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产生了很强烈的感觉。

基尔布 和汉斯(同时)然后您就和司机称兄道弟?

〔停顿。

〔喇叭声响起。

奎特卢茨来了。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经常这样按喇叭。按喇叭是他给老婆的信号,让她提前打开家里那个日本产的微波炉热饭菜。去帮他脱掉大衣。

〔汉斯下。


基尔布向前)刚才讲到您父母的过去,您觉得怎么样?

奎特还不够清楚。我有一次梦见自己掉头发。有人跟我讲,做这种梦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阳痿。可这个梦也许只是说明我害怕脱发。

基尔布但是您为什么会害怕脱发呢?这又表明了什么?另外,我前段时间看见过您。您坐在河边的凳子上,望着大自然出神。

奎特为什么会出神呢?

基尔布您甚至连凳子上的鸽子屎都没擦就直接坐下了。除此之外,照我的经验讲,喜欢观察自然是现实感降低的首要征兆。而且您还跟小孩一样很少眨眼。

奎特噢,请您接着说。听别人说自己的事很有意思。

基尔布我之后就去吃午饭了,酸菜炖肘子。吃完饭,我又去了河边。

奎特基尔布,我很早就佩服您了。我很欣赏您的肆无忌惮。还记得,您上次把我当个玩偶一样带到股东大会上,然后就自顾自地冲上台去大放厥词。后来,别人抓住您的手和脚,好不容易才把您抬出了会场。我也很嫉妒您。在您身边,我觉得自己被箍在了身体里,我感受到,我是多么受限制。因为正好就我们两个人,所以我可以跟您讲这些。

〔基尔布拉着奎特的双耳让他靠近自己,叭的一声亲了他一下。

〔奎特给了他一脚。

基尔布这样您就能回到以前的状态了。

〔基尔布退后。


汉斯带着卢茨、冯·武尔瑙和科尔伯-肯特进来。科尔伯-肯特是一家天主教堂下属公司的神甫企业家,他穿着便装,并没有穿神甫袍,只是套了一个白色的假领。

卢茨 对各位同事)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们不着急抢在前面。我们先观察一段日子,让他们再得意几天。然后海外分厂的情况就能允许我们进行反攻,把他们拉下马来。他当然会试图赌一把,但是我们早就看穿了他的诡计。我们让他再嚣张几天,之后他就是我们的瓮中之鳖了。

〔他们神态各异地笑着。

冯·武尔瑙 对着奎特)那辆靠在栅栏边上的自行车真有意思!在东德的时候,我爸爸送过我一辆类似的车,他同时还送了我第一条灯笼裤。现在的东西没有这么实在了。人们不是简单地卖自行车,而是把它包装成机器,加上速度仪和喇叭。机器当然比一辆简单的自行车更容易磨损,机器当然也会老化,但是自行车就不会。你是骑那辆自行车去上班的吗?

奎特 〔指了指基尔布。

冯·武尔瑙我说呢,它怎么那么脏!

卢茨我抬着他的胳膊,谁来抬他的腿?

奎特如果我们绊个踉跄的话,邪恶就会一块一块地从基尔布的嘴里迸出来,这样他就从头到脚重新做人。但是没有了邪恶的老基尔布,我们该怎么办呢?

科尔伯-肯特他没有影响到我。他给我解闷了,还让我想起我内心阴暗的东西。而且他也不是故意的,他身不由己。自从我有一次和他单独谈了之后,我就相信他了。

卢茨和别人单独谈话时很容易相信一个人。我会相信任何一个跟我单独谈话的人。但是从谈话中我什么也得不到。因此我尽量不和别人单独相处。这样会歪曲事实。

冯·武尔瑙基尔布这个人毫无自尊心,他让我想起我们家以前养的一匹老马。这匹马每次从马厩里来到石子路上的时候都会撒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撒完尿以后,它就一路摇晃着尾巴,到处招摇。你们看看这个家伙的罗圈腿。再看看他的中分头,根本就没有分在正中间。还有那破旧的裤子褡裢,尖尖的皮鞋,这是什么生活方式!

科尔伯-肯特冯·武尔瑙,您别浪费时间了。您说这些话对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起作用。无论您如何刻薄地贬损他,都会使他变得更加寡廉鲜耻。大家坐下,我们开始吧!我今天还有其他的事情,在教堂还得准备一场布道。

卢茨您布道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呢?

科尔伯-肯特是不是说每个人都终将走向死亡。在座的都一样。

冯·武尔瑙看着基尔布)这样的布道应该适合他这个家伙。但是现在——我们谈正事儿吧,他也能听吗?

卢茨我们谈论的话题并不需要任何人回避,对不对?

〔停顿。

〔所有的企业家都笑了。基尔布拱起舌头在嘴里打转。汉斯下。企业家们坐在一起。


冯·武尔瑙基尔布,找个舒服的姿势站好了!大家都是人嘛!

〔企业家们大笑。


〔奎特的妻子上。她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后默默地横穿过房间,从另一头走出去了。

冯·武尔瑙 对着科尔伯-肯特)作为一名神甫企业家,您也雇用女员工吗?

科尔伯-肯特为什么这么问?

冯·武尔瑙我刚才想到,您还没有结婚,也根本不可能拥有幸福的婚姻。

科尔伯-肯特是的,我们不允许结婚。

冯·武尔瑙我是说其他的事。

奎特我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

冯·武尔瑙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暗示?

卢茨 转移话题)妇女劳动力当然便宜些。但是我们也必须小心谨慎。每个月我们都会上几次当。

科尔伯-肯特是因为她们偷原材料吗?

卢茨不是的,因为她们怀孕了。她们会故意怀上孩子,而不是因为必须生个小孩。我们刚刚聘用了这些女工,就得支付给她们产假补贴。

冯·武尔瑙以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那时人们也不用老是谈论从前。在我爸爸的公司里,所有人都亲如一家。工人们不是为我爸爸工作,而是为了公司,也为他们自己——至少人们都有这种感觉,这一点至关重要。总而言之,当时的企业管理体系是唯一能够让人感觉到他们是在为自己而工作的。他们工作时心情愉快,常常哼着轻松的歌曲;或者在担负特别繁重的工作时大家一起喊着独特的节拍号子,以便顺利完成任务。在这样的企业里干活,不再有任何阶级差别,也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落差。每个人都是大集体中的一员,大家都有很强的企业归属感。顺便说一声,当时工人们喊的那些号子,应该赶紧收集整理留下来,否则将来谁也记不得这样的号子了。现在的工人干活时要么心情沉闷,要么心不在焉。他们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工作上头,既没有创造性的主意,也没有想象力。说到这儿,我得表扬那些从南方来的工人。他们为了工作而生存,为自己处在社会当中而感到幸福。对他们而言,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另外,以前的工人总是为他们的劳动产品而感到自豪。周末带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们会无比骄傲地告诉孩子,路上看到的哪些东西是由他们亲手生产制作的。可是到如今,大多数孩子对父母的工作一无所知。

基尔布如果是您,您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看到父亲拧在汽车上的螺丝吗?或者知道母亲包装的黄油吗?

冯·武尔瑙我没带拐杖。打你又怕弄脏了我的手。

科尔伯-肯特前段时间,我让人把图书馆的墙纸重新换了。当然,我也在一旁帮忙。不过,我发现那个裱糊匠工作时满脸郁闷,尽管我是按工资标准付给他报酬的。我问他:“您怎么会对您的工作毫无激情呢?您不是还从中获得报酬吗?”那个工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冯·武尔瑙都这样。

〔基尔布漫不经心地捏着自己的指甲。

科尔伯-肯特他们只想着钱。我早就说过,在他们的脑袋里,除了钱和荤段子,就没别的了。他们领了工资后,只惦记着买冰柜、水晶镜子、闹钟等家居用品,从来就没想到应该在夜校报个班学习,或者去剧院看场戏。一旦他们不再关注公众利益,而只是惦记着自己的个人享受,那他们就已经被贪图物质享受这个恶魔所掌控。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这听起来像是在教堂里布道。可是,没有公众的利益,又哪里来的个人享受呢?我总是这么打比方:大家在过旋转门的时候,如果所有的人都往门里头挤,谁也不让谁,那么旋转门肯定无法转动,最终谁也出不去。纸包住了石头,追求物质享受最终会让人丧失了个性。

冯·武尔瑙我也讲个故事。您在布道时总会讲些小故事,对吧?我很精通修辞学。说句题外话,修辞学是一门已经没落了的艺术。我在超市里……

奎特你在超市里?

冯·武尔瑙是我自己开的超市。但是我想讲一个故事。

奎特超市老板冯·武尔瑙,头一回听说这事儿。

冯·武尔瑙没办法,税收太高,逼得我们必须投资。这个我不用向你们解释吧。开连锁超市正好适合销售我们的某些产品。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销售点,省去了中间销售渠道。现在我可以讲我的故事了吗?

奎特哈尔德·冯·武尔瑙男爵超市。

冯·武尔瑙我的超市叫米勒超市。有一次,我去超市检查工作,有位女士引起了我的怀疑,她一直推着空空的购物车在那儿徘徊。我很好奇地观察着她,除了那四处张望、偷偷摸摸的眼神外,她可以算是位贵妇人了。她突然朝我走过来,很小声地问我:“特价的大包装洗衣粉还有吗?就是上个星期海报上登的促销广告。”事后想想,真可惜啊。她本来正合我的胃口,可惜我又改变了看法。仅仅因为一件日用品就能屈尊降贵吗?不。我为这个人感到羞耻。

〔基尔布把手放到腋下,弄出了像放屁一样的响声。

卢茨我特别烦那些消息不灵通的消费者。他们为什么就不看看报纸的财经栏目呢?那上面经常会公布各类产品的性能测试信息!为什么只有那么少的人加入消费者协会呢?如此下去,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判断力了。你们观察过那些在大减价时互相推搡着的家庭主妇的脸吗?那些失去理智的、扭曲的、恐慌的嘴脸,她们只顾着疯狂抢购那些特价品,像着了魔一样。没有思维,没有大脑,除了那沸腾的、让人厌恶的潜意识之外,什么都没有。先生们,那就像在动物园一样。真的,我可不是瞎编的。

基尔布插嘴)有火吗!

奎特 没理会基尔布)你在说些什么?

卢茨你知道的。我们刚刚停产。我们生产的高端产品竞争不过你的大众产品。你的产品已经为人所熟知,而我们的产品,光是那些带六角形盒盖的立体包装就已经过于前卫了。消费者都很保守,他们对新鲜事物的兴趣转瞬即逝,这是我们的火。对不起,说错了,这是我们的错。(看了基尔布一眼

奎特你们的产品刚上市的时候,我就立马把我们的产品列入了“被偷商品名单”。

科尔伯-肯特什么叫“被偷商品名单”?

奎特其实就是一整张的广告页,我们每周大量印发一次。上面列有十种“被偷窃最多的产品”。我们把这张单子以海报的形式同时发给各家店铺。各家商铺会专门搭个展示台,把单子上的产品都搁在台上,上面再挂上大幅海报,写着“本周被偷窃最多的商品”。这么做反倒大大促进了我的产品的销售。我总是把我的产品放到最显眼的位置。这个活动我一直在做,直到把卢茨打垮为止。说实话,我的产品就好像长在我心头的肉。我常常以亲切的眼光观赏着它们,把它们放在非常好看的四方形盒子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停止生产这种产品。

卢茨你说什么?

奎特这个产品很久以前就没有利润了。我之所以坚持了这么久,就是要打败你,不愿意让你觉得你们的产品比我的产品好。

冯·武尔瑙了不起,奎特。很深刻的教训。但是从中我们也看到:为了将来,我们事先团结起来是多么重要。

奎特不然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冯·武尔瑙就像著名的经济学家熊彼特讲过的一样,企业家的责任就是要让一切事情运转起来。我们今天就是要让世界正常运行。

基尔布有人来了。

冯·武尔瑙没有理睬他)这是很重要的一天。我们愿意放弃自己的个人利益,这还是头一遭。我们已经单独行动得够久了。大家单独做计划,在可悲的孤立状态下观察着市场。每个人都无助地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单独定价。我们轻视自己不熟悉的东西,而且从个人角度出发,观察其他人的营销策略。我们不懂什么是共同利益,却还为我们的自私沾沾自喜。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形,否则我们将不复存在。


〔保拉·塔克斯冲进来。

奎特保拉,我刚好想起您。

保拉想我什么?

奎特不是什么坏事。

冯·武尔瑙请坐吧!(对其他人)对女士说“请坐”,这让我觉得很尴尬。(对着保拉)我们所有人都想您了。就连神甫都想了,不是吗?

科尔伯-肯特开玩笑)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一直觉得好像哪儿的门没关。

基尔布阁下,您的印章戒指失去了光泽。

科尔伯-肯特亲爱的基尔布,你接着说。

〔基尔布沉默了。

他每次只能说一句话。这种突然插嘴的习惯毁了他。


〔保拉坐下了,她还穿着骑马服。奎特的妻子又进来了,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保拉解掉头巾,甩了甩头发。奎特的妻子在跺脚。她走路的时候,高跟鞋卡进了地板缝里。她跳着返回去,很快地穿上鞋,试图优雅地走出去。基尔布朝她大吼了一声,她尖叫着消失了。

奎特让人生厌的是:也许一分钟之前刚刚说好的事情,转过脸又改变了主意,然后整个过程完全变了样。

保拉您这样看着我,好像是等着我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奎特待会儿记着提醒我,我还有些事情要跟您解释。

保拉什么时候?

奎特等会儿再说。

卢茨我不想这么催大家,但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办。昨天夜里,我久久难以入睡,最后不得不自我放松催眠——我先是像往常一样想象着大海,但是大海竟然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冻菠菜一样波光粼粼,大海上空挂着一轮朦胧的圆月,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月亮。

冯·武尔瑙谈正事吧。我事先声明,我们这次谈话的内容必须保密。我发誓肯定会保密。(看周围的人)神甫也会发誓,不是吗?卢茨也会保证,对吧!奎特呢?点头了。塔克斯女士还在回味刚才骑马的事。那么,我们尊贵的客人呢?(转头看着基尔布

奎特汉斯!

〔汉斯立马出现,搜基尔布的身。他摇了摇头——没有发现麦克风之类的录音设备。汉斯下。基尔布蹲在凳子上,脸冲着大家,模样就像只鸡。

冯·武尔瑙我们不是狼,却有着狼的生存规则。自由竞争就是狼的规则,这个我们都有所体会。在一般人眼里,我们这些人只是坐在汽车后座里捏着雪茄吞云吐雾的怪物。在开车去往郊区的路上,本应该欣赏途中诗意盎然的景色,但是我们却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我们曾经想要的那个样子。神甫先生,您不要摇头,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是的,我们不仅仅是在扮演坏蛋的角色,实际上,我们本身就是坏蛋。尽管我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但其实我很长时间以来都不想这么胡吃海塞了,美味佳肴使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看看你那些同事们在三星级饭店里吃工作餐,卢茨,他们吃饭的样子就好像是抢购打折商品一样兴奋。每年冬夏两次季节性打折促销活动能让家庭主妇们疯狂不已,而你的工人们却一辈子都处于这种疯狂状态,每到吃工作餐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动物!也许塔克斯女士会认为我这是草率的、不辩证的印象派看法,可我们毕竟不是自愿变成现在这副嘴脸的。我最初的经历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自甘变为非人。因此,当我必须做些不合天性的、让我害怕的事情时,我就老是这么安慰鼓励自己。

奎特市场是不会通过价格竞争而扩大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卢茨看了看基尔布)反正价格战不能解决问题。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

奎特竞争就像一出戏,相互打压实在是幼稚的行为。我们联合起来打压小企业,一直压到他们只能啃老本。温柔的排挤手段代替了暴力。这使我想起小的时候,为了不让别人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先悄悄坐在那个东西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吹着小曲儿。

科尔伯-肯特这儿可不是忏悔室,奎特。

奎特我要说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产品种类过于庞杂,市场令人捉摸不透。谁在大量地生产商品?是我们中的某个人吗?荒唐。那是谁呢?当然是他们那些小企业。我们要让市场重新变得单一透明。

其次,当产品种类不再繁杂时,少数几种商品的产量却大涨。今天我吃早餐时看到报纸上说,黄油产量过剩,冷藏室都要被黄油挤爆了。真的是产品过剩吗?不是产品过剩,而是消费者的需求太少。我们就是靠这点可怜的需求而生存。

第三,需求太少的原因在于高昂的价格吗?对。而价格高居不下又是由于工人酬劳过高,不是吗?因此,我们必须减少劳资开销。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我们可以到别处寻找廉价的劳动力。比如去毛里求斯,那里有不错的劳动力市场,种植园的工作使一代又一代的毛里求斯人适应了辛苦的劳作。亚洲人灵巧的手指非常适合手工业制作。在这些地方生产出来的产品可谓物美价廉,这可是制胜绝招。此外,你们想想看,所有商品上都标着“毛里求斯制造”。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多么渴望看到这种标签。我们亲爱的消费者难道不也是这样想的吗?总之,我们要以此刺激消费者对商品的需求,同时对价格重新进行调整。

第四,我们应该时不时去大自然里走走,这样才觉得自己还具有人的天性。

第五,(对着冯·武尔瑙)我一直忍不住想擦干你那湿乎乎的嘴。(说着便用手帕在冯·武尔瑙的嘴上抹了两下

第六,(对着基尔布)请你重复我刚才说过的话。

〔停顿。

基尔布动了动嘴唇,顿住了,又尝试着想开口,但是摇了摇头。他从凳子上跳到奎特面前)真有道理,就和这个一样。(基尔布揪住自己的两只耳朵,舌头就从嘴里伸了出来;再甩甩下巴,舌头就又弹了回去。企业家们都不做声,相互瞅着。

卢茨我们已经开始庆祝了吗?

奎特我还没说完呢。

科尔伯-肯特您刚才演的是哪出戏?不是认真的吧?实际上您不是……

奎特打断科尔伯-肯特)对,实际上就是。

对冯·武尔瑙)你怎么不说话?

冯·武尔瑙我已经习惯了。可能你就是那类人,那类喜欢挤别人脸上脓包的人。

奎特夸张地拍了一下脑门)没错,我刚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过现在我又恢复常态了。

冯·武尔瑙真快,一转眼我都忘了你说什么了。好像你刚才还没说完。

奎特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无论我们做什么,都要和其他人商量。如果我去购买原材料,却没有告诉你们货源,那么这就算背叛。如果卢茨在市场上推出新产品,是为了分走我的一部分市场份额,这就算出卖。如果我们的神甫仅仅因为工人们都是虔诚的农家姑娘,就付给她们较低的工钱,并以此压低产品价格,这就叫背弃。如果您,保拉,让工人参与利润分配,并因此擅自提高产品价格,也是不守信用的表现。(对冯·武尔瑙)这样做还算合理吧?

冯·武尔瑙塔克斯女士可能会有不同意见:“我让工人们参与利润分配,是一种理智的做法,也许能够提高生产力。”

奎特就像刚才的话真是保拉说的一样,转向她)只要您和我们一起提价,就不算是出卖。只要您和我有着共同的生活习惯,您便不可能出卖我。上香槟,汉斯。


〔幕后砰地响起了开香槟的声音,汉斯迅速上。他手端托盘,上面放着香槟酒杯和正冒着气儿的酒瓶。他依次往杯里倒酒。奎特用嘲讽的口吻向大家介绍香槟和酒杯的质量:“法国名贵香槟王唐·培里侬,1935年的战前香槟。比德迈尔酒杯,手工吹制,杯身具有不同的厚度……”所有人举杯、碰杯,大家相互示意,喝着酒。基尔布一直坐着。在大家喝酒的时候,他突然短促地大笑了几声,但没人理他。他拔出旅行刀来左右把玩,最后刀尖朝下落在了地板上。大家对此无动于衷。他收起刀,又摆弄了几下吹弹式口琴。汉斯端着托盘下。基尔布起身,在众人脚前挨个吐了几口唾沫。他来到保拉面前,用手背托着自己的下颌骨,撅着屁股向前挺直了身体。人们还是容忍他的行为。他先后将卢茨和科尔伯-肯特举起来又放在别的地方,他们两人听之任之。他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顺便轻轻踢了几个人的膝盖,他们都打了个趔趄。基尔布没有踢保拉,他像美国喜剧演员哈勃·马克斯一样,大腿挂在保拉身上。保拉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腿,把它从自己身上拿开。基尔布将奎特晾在一边,只是斜眼瞟了他一下。基尔布开始发话了。

基尔布那我呢?我负责消遣的部分吗?难道我是个听从所有人发落的牲畜?或者是条卷毛狗,看着你们和对方赤裸着上床?我可以咧着嘴追得你们在屋前花园里乱逃。我要用脓血涂抹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我要把你们隐秘的软肋塞到真空包装里。我要用蜡烛把刚宰的鸡身上的毛根燎干净。瑞士人把这叫做“鸡皮疙瘩”。气氛!我要的就是气氛!我的吹弹式口琴在意大利语中叫做“意念消散器”。我说话总是不动声色,亲爱的女士。您看,您的手纸掉出来了。

〔他捡起手纸,放在保拉的手臂上。保拉面不改色地笑了。

如果你们着了火,我会把你们盖起来,直到你们窒息。如果你们所有人都冻死,我会坐在一旁,打着响指。恶毒,不是吗?……(愈发尴尬)从你们各自的荆棘丛里走出来吧,从生意场的魔咒中跳出来吧,一个自由人就在你们面前,他是榜样,是从图画书里走出来的理想人物。(像巴伐利亚跳拍鞋舞的演员一样,拍着手、大腿和鞋底,只是跳得不够快,略显笨拙)各位,高兴点!注意!要像马戏团表演时的气氛!不要只动口,动口就得动脑子。饶了你们的语言中枢吧!多动手,多来些肢体语言!(拿起香槟杯,似乎有些无助地让它脱了手,还假装条件反射似的,想抓住下落的杯子)别傻站着!就像一堆雕像!动起来!只有动起来,人们才能认出你们。庆祝就应该有个庆祝的样子!

〔基尔布冲着保拉跳了几步舞,在她面前停住,开始解保拉衬衫上的扣子……他两手抱拳,往中间吹气,给自己鼓劲儿。然后他又像冻着了似的,把手放在胳肢窝里。没有人阻止他。他瞄了一眼奎特。奎特仔细打量着他,可是又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儿不耐烦。基尔布犹豫不决地把衬衫从保拉的马裤腰里扯出来。保拉只是笑。他似乎放弃了,退回来,艰难地做了个痛苦的拍手动作,并没拍上。这时,奎特跳起来。他抓住基尔布的手,想让他把保拉的衬衫拽下来。基尔布挣扎着。奎特的妻子上。她感兴趣地看着。奎特放了基尔布,亲手把保拉的衬衫拽掉。保拉不紧不慢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奎特的妻子下。奎特又把一个香槟杯塞到基尔布手里,而他自己则抓起剩下的杯子,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狠狠摔碎在地上。他重复着基尔布说过的话:气氛,我要的就是气氛……把基尔布推到一边,直到他也迟疑地扔下杯子。奎特走到众人面前,往每个人脸上吐口水,又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朝基尔布走去。他扔掉玻璃片,从后面勒住基尔布的脖子,弄得基尔布前仰后合,然后将他推向别人。

基尔布被勒住脖子不能动,想挣脱开来)您误会我了,奎特。您的所作所为毫无章法可言。一点也不美,缺乏品位又十分混乱。尤其和音乐搭不上边儿,它既没有旋律,又没有节奏。当初可不是这么约定的。您难道不懂什么是玩笑吗?难道不能将仪式和现实区分开来吗?您要注意分寸,奎特。

奎特把基尔布按在椅子上,拖着椅子在舞台上走)就是因为我有分寸,你才能活到现在,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现在,请你告诉我,我的分寸在哪儿?你这个自由放肆的东西!

〔他把基尔布拖到舞台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走了回来。保拉镇定自若地下场。汉斯手拿簸箕和扫帚上。其他人整理衣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奎特没有笑。汉斯把玻璃碎片扫成一堆。保拉穿好衣服上,抿嘴笑着。


冯·武尔瑙我看,那个人现在该学乖了。

科尔伯-肯特他可学不到什么,他没长记性。对不倒翁来说,落到地上还得再弹回去。他什么也记不住,所以也没什么可忘记的。被赶走的牛虻又会在原处卷土重来。和我们人类这种有史可鉴的生物不同,他不会瞻前顾后——塔克斯女士可能会这么说——他只会寻迹而来。我看,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个四处乱撞的东西。田野上的麻雀居无定所,四处迁徙,这便是上帝的旨意。我刚刚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就像只动物一样在林荫道上狂飙。

奎特您说话的时候别老盯着我,弄得我什么也没听进去。

冯·武尔瑙唉,如今哪还有什么林荫大道了。我还依稀记得以前的林荫道两侧树木成排,在道路的尽头立着一栋庄园主的大房子,晨曦中窗户还比较昏暗,只有佣人居住的阁楼天窗已被照亮;落叶窸窣作响,刺猬悄悄爬过我们的脚旁;白天,空气静止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垂死的病人在反省中宁愿死去;突然一声脆响,猎枪打爆了树上的一颗栗子,我们把猎枪扛在肩上,回头向家的方向望去,然后悄然潜入猎区中央。是啊,我们这位小股东先生是一个柔弱的家伙,柔弱得就像小偷行窃时蹑手蹑脚地拉开别人的抽屉,又像谋杀者行凶前小心谨慎地抚摸刀刃看是否锋利。

卢茨您说的话如此高雅,冯·武尔瑙,令我羞于讲出自己的笑话。

冯·武尔瑙我命令您讲。您刚才看起来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卢茨两个人彼此相爱,他们爱得如此焦灼,就像是人们有时急于吃一块蜂蜜面包似的。他们完事之后——(看了一眼保拉)噢,请原谅。

冯·武尔瑙塔克斯女士本来就没听进去。再说了,她也不会在意,还可能把这个猥琐的笑话当作我们性欲的真实写照,不是吗?请您接着讲吧!

卢茨他们完事之后,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噢,”女人说,“你刚结束就把我丢下,这算是爱情吗?”“可是我已经数到了十。”男人回答。

〔大家笑了一下,或许根本就没有笑。冯·武尔瑙、卢茨和科尔伯-肯特准备离开。只有汉斯还在清扫玻璃碎片,他跪在地上窃笑了一会儿。那几位先生转过来看着他,他起身,仍然窃笑着从他们面前走过。

冯·武尔瑙奎特,我们相信你,就如同你信任我们一样。忘记你刚才的感性吧!感性对我来说是形容安全套的字眼。

〔三个企业家下。


奎特对着保拉)您不走?

保拉我想提醒您,您刚才打算跟我解释些什么。

奎特我刚才只希望您能留下。现在您可以走了。

〔停顿。

〔保拉又坐下来。

〔停顿。

我发现,我偶尔对您产生的想法有多么恶心。一分钟前,我想的可能只是您的名字。可是您忽然变得有些特别。我想站起来,想把手伸到您的大腿中间。

保拉您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某个东西?

奎特短促地笑。停顿)我要说:是你,你这个东西。今天我总是蠢蠢欲动,想做些什么。我害怕做这些事,可它们却深深地吸引着我。您一定知道那个在葬礼上大笑的故事。还有一次,一位陌生的女士坐在我对面,我们对视了很久,直到我燥热起来。忽然,她向我伸出了舌头,不是调皮地从唇间伸出舌尖,而是把舌头吐出来,几乎露出了舌根。整张脸看上去像一张恶心、丑陋的鬼脸,她就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打那时候起,我也想着能够把舌根都伸出来。可我往往只能在头脑中自由地幻想,激起那么一丁点儿的冲动。幻想一般是从解开某个陌生路人的鞋带或者扯掉他的鼻毛开始的,而在公众面前拉开裤子拉链则是幻想的尾声。

保拉是不是应该谈一谈咱们的约定了?

奎特可是我刚到兴头儿上,刚才的话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之前,说话只是嘴唇一张一合的运动,我必须努力调动起肌肉来,可还是下巴生疼,脸颊酸痛。我现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保拉您信天主教?

奎特请认真听我说。

保拉您说话的调门就像是大众代言人似的,自己经历的事也想让我们所有人都经历一遍。为了让我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认同您的看法,您恨不得把自己累得趴下。我还是希望做我自己。您的感伤正在感召我冷漠的心;您希望有更多的拥护者,这也让我明白,我还没有被您唤醒。您的所作所为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时代终于到来。而那位曾经甘于忍受生活的奎特已经成为过去。您已经忍受够了,伙伴儿。您的态度如此坚决,简直令人生疑。您不在乎历史对您的评价,对我来说,您几近垂暮。

奎特可我希望,当人们谈到我时,即便那是最后一次,他们口中的我仍是真实的我。否则我最终的形象将是刻板、机械、千篇一律,毫无特点可言。有一次我从家里出来,几个小孩冲着我大叫:“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孩子们幸灾乐祸地叫着,就好像他们认出了我,是我的一件糗事似的。另外,您刚才就像讲故事一样表达了您对我的抽象看法,我觉得非常无礼。

〔停顿。

保拉您先坐下。

奎特坐下

〔停顿。两人相互看着对方。

保拉扭转视线)是啊,我这身打扮也令自己头疼不已。真不知道该和您说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开口。

〔停顿。

灯光昏暗,坐在这里很舒服。我刚才什么都没想,这样也很好。

〔停顿。

您想来点儿炼乳吗?我忽然很想要点儿。

〔停顿。

说着话,好像想对某个话题避而不谈)我的工人不可以看到我这样。我经常买大众货,穿着要舒服得多。另外我忽然想到,从现在起咱们要一同设计广告。我的宗旨是,不人为制造消费需求,而是唤醒人们潜意识里的自然需要。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那些只介绍产品的广告词实际上就是唤醒人们需求的一种宣传。与产品情况不符的广告是严禁出现的,否则会误导消费者,使他们对产品的本质属性产生错误的认识。这是欺骗和蒙蔽,产品本没有那些作用。这也是人们经常指责我们的原因。产品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足够理性了,要不然,我们这些理性的人是不会采用理性的材料和理性的生产工艺再请理性的工人将其生产出来。如果广告不骗人,而是准确地介绍我们理性的产品,那么广告也会变得理性。您看看那些社会主义国家,那里没有一件非理性的商品,可它们同样需要广告,因为理性的广告是必要的。通过这些广告,理性也被传播开来。对我来说,广告是唯一的唯物主义诗篇。由于意识形态不同,许多东西都离我们远去,而广告这种人格化的体系又重新让我们和这些东西变得熟悉起来。广告赋予物质世界灵魂,使它充满人性,从而令我们找到回家般的亲切感觉。我要告诉您,当我在老旧的风火墙上看到几个大字——“您的鞋需要艾达”——时;当我看到洗衣粉广告的背景是大大的太阳时,我是多么感动!我的情感也因此变得伟大。而二十年后的今天,同一种鞋油的广告词——“经受喜马拉雅的考验”——让人感觉庸俗拙劣,我的情感也随之支离破碎。我抛掉生产者的情绪,用纯粹的眼光审视着画册里的广告,它们带来的气氛和情调是那么可笑。虽然它们仍然能使生活变得容易,可那却是一种具体的、理性的东西,它们和市民口中流传的广告语完全不同。请您想想看,广告作家写作时要比诗人更有尊严,更先进!当诗人独自念叨那些无形的东西时,广告作家在小组里分工协作,描绘着有形的物体。只有广告作家才是有创意的作者,他们想到的东西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最近我们发现,我们某种产品的宣传语有些问题。标有“轻纤汤勺”的商品,销售量低迷。我们小组的一位成员终于有了主意,他把“轻纤”改成了“强劲”。“轻纤汤勺”变成了“强劲茶匙”,销量猛地提升了近两倍。

〔汉斯踩着最后一句话上场,打开灯。


奎特对着汉斯)我们不需要灯光。

〔汉斯关灯,下。

保拉我听到我的手表滴答作响。

奎特您一定买得起无声手表。不过,这或许和手表没有关系,而是牵扯到一段记忆。请您将往事回忆。

〔停顿。

或者不去回忆。

保拉一个孩子站在您面前唱歌,如果您对他说:“真棒,继续!”那么他就会停止歌唱。可是当您说:“停下!”他却继续高歌不已。

奎特有的女人,她们……

保拉别说了,没有用的。

奎特有的女人是碰不得的,一旦碰了,就会给她们留下伤痛的回忆。一条项链便有了故事。每次抚摸脖颈,都成了对往事的重温。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完了,别人和她在一起所做的事都会令她想起过去。没人能向她讲述什么,她心不在焉的一个点头就能马上打断对方。在如此深刻的回忆面前,这个女人的内外都不会受到影响。神秘而又有些欲言又止的冲动使人飞快地换上另一副面孔,它早已让女人认清了这种冲动。大家都知道性爱杀手的故事:一个人只有切腹才能博得对方对自己应有的注意。妓女不让人抚弄她们的头发,怕把发胶弄掉而乱了发型。

保拉您只是在描述这件事,而它的原因是什么?谁负有责任?谁又任其存在?这样对谁有好处?您没有分析原因,而是从中取乐。这也算是它存在的一个原因。对整件事的描述成为了男人们的笑话。冯·武尔瑙没准儿会说:“塔克斯女士可能会把它评价为非辩证的印象主义。”

奎特而您呢?您只注意找寻内因而忽视了表象。从一开始您看见的便不是事实,只是原因。当您想解决内因,从而改变某种现象时,这种现象早已变了身,您必须再去处理其他动因。就像您现在看着我时,请注意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种种动因。

保拉您有一支漂亮的领带夹。您的衬衫簇新,都能看到包装时大头针留下的小洞。您正在咬磨自己的颌骨,说明您争强好胜。纤细的手指就像是弹钢琴的。您耳垂上仍有剃须泡沫留下的痕迹。当您想装得像个坏人时,您的裤脚却出卖了您。

〔奎特起身,拽起保拉。保拉夸张地用双臂拥抱他,一条腿放到他的胯上。保拉仰起头,嘲讽地叹了口气。奎特立马放开她,离开。保拉追逐着他,动作幅度很大。奎特站住,向她走去。她却退缩。奎特反过来开始追保拉。然后两人各自转身,站定。

奎特请您别再这么不近人情。有一次,我送给别人一板巧克力,因为他有个小孩子。巧克力分成许多小块,上面画着童话故事,每块的主题都不相同。“噢,”孩子的父亲遗憾地说,“不是拼图玩具!”他继续说道:“巧克力生产者使想象力变得匮乏……”听到这话,我马上离开他,远远地站在一旁,觉得十分孤独。在孤独面前,我只能低头看着地板。请您不要再这样了。

保拉是您先开始的。

奎特您看到从那面墙里伸出来的钉子了吗?

保拉是的。

奎特它很长,不是吗?

保拉很长。

奎特您的头有多坚固?

〔停顿。

保拉我还是把灯打开吧。

〔停顿。

奎特今天有人按我的门铃。我十分好奇,就亲自去开了门。还是那个卖蛋的,他每周都会挨家挨户地送一趟那所谓的农家货。每次都是在同一个时间,可我忘了这一点。当时我真想冲他嚷嚷,“难道就不能是别的人来按门铃吗?”

〔停顿。

保拉如果我变成了别人呢?

〔奎特向她走来。保拉没有退缩。

奎特前不久我刚刚看了一部无声电影。没有背景音乐,电影院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当电影里出现一处奇怪的画面时,几个孩子的笑声会从某个角落里传来,然后又很快沉寂下去。我忽然有了死亡的感受。这种感受是那么强烈,我不由得叉开了双腿,摊开了手掌。这又是由何种社会条件引起的呢?您能为我解释一下吗?这种症状以某人的名字命名了吗?如果有,那个人是谁?

保拉我不知道它是由何种情况引起的,不能为您解释。这种症状绝对属于您本人,而且也仅限于您本人。这种个例不值得探讨。大众有其他的烦恼。

奎特大众的烦恼会消失吗?

保拉会,因为产生烦恼的环境也会消失。

奎特到时候,大众可能会产生同我一样的烦恼,这种烦恼不会烟消云散。


〔奎特妻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画报。

奎特妻奥地利戏剧家,已逝世,姓氏由七个字母组成,姓什么?

奎特Nestroy。

奎特妻不对。

奎特水平方向还是垂直方向?

奎特妻水平方向。

奎特Raimund。

奎特妻啊,对呀!

〔奎特妻下。


〔停顿。

保拉手表——它可不是什么纪念品。

〔停顿。

我还是那么不近人情吗?

奎特我现在不会告诉您,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保拉您在想什么呢?

奎特真好,您还能问我。但您为什么不能主动地、发自内心地问我呢?我渴望被您问及。是不是我用头撞地,您才会关心我?(趴在地上,真的用头撞了几下地面,然后马上起身,向保拉走去)我想抓住世界,把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我都难以触及。而我也令人无法触及,所有的东西都绕我而行。我经历的每件事都会渐渐归于死一般的自然,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是。我可以直面它,就像刚才直面您一样,那好比尚无人类的远古。我幻想着海洋,幻想着爆发的火山和天际古老的山脉。但是这些想象对我来说根本不起作用,在这些震撼的幻景中我甚至不曾有过一丝的战栗。现在,当我凝视您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您自己,没有我在一旁。我看到的不是过去的您,也不是和我在一起的您。这有些不近人情。

保拉请您原谅,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上前一步,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你到底在想什么?

〔停顿。

奎特你是知道的。

保拉可能吧!但我想从你的嘴里听到。

奎特现在我觉得自己足够坚定,能够不再跟你说什么了。

保拉 退后)这里只有我们俩。

奎特我孤身一人,你孤身一人,何谈“我们”。大家共同约定的计划提到了“我们”,可我不想把它挪用到此处指代你和我。

保拉此时此刻难道不在计划之中?

奎特你能不能有一秒钟不提什么计划?

保拉是你的不耐烦逼我这样做的。

〔奎特把保拉推倒在地。

〔保拉躺在地上,用肘部支起身体。然后站了起来。

奎特你爬起来的样子多美!

保拉我想走。

奎特汉斯!

〔汉斯上,臂弯里搭着一件长长的皮大衣,他走错了方向。

奎特我们在这儿。你刚才走神儿走到哪儿了?

汉斯帮保拉穿上大衣)刚才一如既往地想到了您,奎特先生。只是因为我刚从外面光线充足的地方进来。

保拉汉斯,你帮别人穿大衣还真有一套。

汉斯奎特夫人也有这么一件。

保拉对着奎特)我想和你说说关于我的事儿,奎特。但只有在不被问及的情况下,我才愿意倾诉,自然而然地倾诉。你发现了吗?我是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刚才你妻子走出去时,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舒这口气的瞬间……请不要笑。

奎特我没笑。

保拉在舒气的瞬间……请不要笑。

奎特我马上就要忍不住了。

保拉大声地)舒气的瞬间,爱情来了。

〔奎特大笑。

〔保拉下。

奎特对着汉斯)什么也别说。

汉斯我什么也不说。


〔奎特的妻子走进来,打开了柔和的暗灯,坐下。给汉斯一个信号,让他离开。

奎特你还没打扫。

〔汉斯开始收拾东西。

奎特对着妻子)今天一天都干什么了?

奎特妻你看到了,我进进出出,来来去去。

奎特在城里怎么样?

奎特妻人们尊敬我。

〔汉斯下。

奎特有什么新鲜事?

奎特妻我偷了这件衬衫。

奎特重要的是,你没被抓到。还有什么新鲜事?

奎特妻我走走停停,逛来逛去。你为什么不坐下?

奎特你气色不太好。

〔停顿。

奎特妻是的,不过总算是晚上了。

〔奎特妻子起身,快步离开。在她还没下场前,奎特就已经坐下了。


〔奎特独坐了一会儿。其间,城市的轮廓被完全照亮。汉斯回来,手拿一本书。奎特抬起头。

汉斯还是我。

奎特告诉我,汉斯,你到底如何生活?

〔汉斯坐下。

汉斯您一张嘴,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我不忍打断您。算了吧!

〔停顿。

奎特不要总是看着我的眼睛。

汉斯每次,当我想对您献殷勤时就会这样。

奎特给我讲讲你的事。

汉斯您指的是什么呢?

奎特你不明白吗?我对你的故事很好奇。当你想说话却只能呐喊的时候会怎么做?你难道没有浑身乏力、只能躺着想事儿的时候吗?当你思考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时,满眼看到的会不会都是汗水浸透的钱?给我讲讲你的事。

汉斯其实您是在问您自己。

〔停顿。

奎特我那卑微的意识为什么只能在广阔的世界里如此做作地尖叫,而不能做别的事?(呐喊)为什么不能做别的事?我很重要,我很重要,我很重要。你现在为什么不再看我的眼睛了?

汉斯因为在您眼里我看不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停顿。

奎特请给我朗读吧!

汉斯坐下,开始朗读)一天,午饭过后,暴风雨正猛烈地袭来,骤雨像钻石一样,颗颗打在湖面上,激荡起小小的水泡。“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叔叔说。维克多没有做声,他只是听着,听叔叔接下来要讲些什么。“到头来一切都是枉然,”叔叔缓慢的声调再次响起,“一切都是枉然。年轻人和老人在一起不合适。中用的时日不久就都会消逝,它们早已日薄西山。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它们拽回到岁月的首页,而首页上的种种已成往事。”维克多深受震撼。老人宁神安坐,闪电的光芒在他的脸庞上闪烁。电光时而闯进昏暗的房间,老人灰白的头发里像有火苗流过,一道白光点亮了他落寞的皱纹。

“噢,维克多,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你了解那种催人老去的东西吗?

“我怎会知道,叔叔。我还如此年轻。”

“是呀,你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当人们还年轻的时候,生命是那么的漫长,无法度量。人们总认为面前有太多的东西,而自己才走了一小段旅程。所以,他们把这个或那个推到一旁,打算以后再重新捡起。可是当人们把它捡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老去。从起点眺望,生活是一片未知的田野;从终点回望,生活竟然不如两个脚背宽广。它是个熠熠发光的东西,它如此美丽,让人情愿跌落进去,永永远远。而衰老是一只傍晚的蝴蝶,恼人地在我们耳边搅扰。人们想撒开双手,止步不前,因为他们错过了太多东西。一位老人站在由许多经历构建的小山上,可是这些对他有什么用?我做过许多事,却也没留下什么。如果生前的所作所为不能在盖棺后继续流传,所有的一切便会瞬间崩落。一个人老去之时,还有儿子、孙子、重孙围在身边,他往往就会存在一千年。同一种生活多姿多彩,人们前行,而生活仍然一如既往,人们不会意识到,生命的一小部分已经离去,不会回来。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切,随我的逝去而崩塌。”说完这些话,老人沉默了。他和往常一样,把餐巾折好,卷成一卷,放在专门箍餐巾的银环里。他又把各种瓶子整理好,把奶酪和糕饼放在盘子上,盖上各自的玻璃罩。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东西从桌子上收拾下去,而是就那么摆着,自己坐在它们面前。其间,暴风雨已经过去,它带着温和的闪电和几番虚弱的雷鸣落到东边山巅的背面。太阳挣扎着升起来,逐渐把山上的城堡染得火红。第二天拂晓,维克多拿起手杖,手臂上挂着背包一头的肩带。绒毛狗好像什么都明白,高兴地在一旁跳来跳去。早餐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结束。维克多起身,背起背包,脸上带着准备启程的表情。“我送你到围栏那儿。”叔叔说。老人走到隔壁房间,他一定是按下了弹簧装置或者什么仪器,因为维克多马上就听到了围栏的叮当声。窗子也慢慢地自动打开,维克多看着窗外。“好了,”叔叔边说边走出来,“准备好了。”维克多拿起手杖,戴好帽子。老人和他一起走下台阶,穿过花园,来到围栏前。两人一言不发。在门口,老人停下。维克多凝视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泪光闪闪——这是情感至深的见证。他忽然俯下身,用情地亲吻那满是皱纹的手。老人发出低沉而又难以言明的声音,就像一声啜泣,他把少年推出了围栏。两小时后,少年来到阿特马宁。他从昏暗的树林中走出来,偶然间听到了一阵钟声,钟声丝丝滑入耳间,没有什么音调能比它更加甜美,因为维克多已经好久没听到过钟声了。市政厅前,牲畜贩子驱赶着身披棕色皮毛的漂亮的山区动物,他们把动物从山区赶到了平原这里。小酒馆挤满了人,因为今天正好有周末市集。维克多似乎对此期待已久,今天他终于回到了尘世。当他再次从人群、马路和有趣的活动中走出来时;当他发现平原上点缀的那些线条柔和的小丘在自己面前无限伸长、延展时;当他看到远处的山峰像一顶蓝色的桂冠飘浮于身后时,他的心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狂跳不止,催促着自己越过天边那条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前行,前行。

〔停顿。

奎特真棒,这把沙发椅还有个垫子。

〔停顿。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在19世纪,即便人们毫无探索精神,但至少还有对它的记忆和渴望。这样人们就可以装模作样地表演给别人看,正如故事里讲的那样。因为人们如此严肃、耐心而又认真地模仿,就像一名饭店老板——斯蒂夫特本人就是一名饭店老板,也许就真的产生了这种感情。毕竟人们相信所表演出来的东西是存在的,或是可能的。我只是映射过去的事,把严肃的正经事立刻当作笑话来讲,玩笑当中最多也只是把我个人的消息说漏了。不过,只有在说漏嘴的时候才知道还有我个人的信息存在。自此之后,关于我个人的信息就产生了。以前人们想要看到全局,现在我却只想看到细节。“呵!你这个长着大耳垂的家伙!”我忽然脱口而出,我本该与这个引起我注意的人谈话,而我却从后面踩他的脚后跟,以致他的鞋都掉了。我是多么想充满激情啊!冯·武尔瑙和几个女人在拂晓时分赤裸着泡澡,并在水里一直吼着大学生歌曲。这是有关他的个人信息。我还会一不留神把过去几百年的龌龊事说漏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开始从商。听到电话的第一声铃响我就去接;当身后的车门打开的时候,我说话会更快。我们制定共同的价格并忠实地遵守。我忽然想到,我在玩一些不曾有过的东西,这就是区别。这也是绝望!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将违背承诺。我会把他们的价格连同他们一起毁掉。我会把我已经过时了的自我感觉当做生产工具。汉斯,我从自己这里还没有得到过什么。他们会用冰冷的手冷却发热的头脑,接下来头脑也会冷却。这将是一场悲剧,一场商战悲剧。我会是这场悲剧中的幸存者,还有我在这笔买卖中的资本,这只会是我,我自己。我会不小心说漏嘴,这些信息会淹没在百年的龌龊之中。有闪电,看来我的设想将会成为现实。

〔雷鸣。

汉斯这一切我无法理解。

奎特晚安。

〔汉斯下。

〔奎特捶打自己的胸膛并发出人猿泰山般的怒吼声。

〔停顿。

〔他的妻子进来,走到他面前。

奎特妻我有话想跟你说。

奎特不要跟我说话。我还不想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现在我就是我自己,只能和自己对话。

奎特妻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求你了。

〔停顿。

奎特忽然很温柔地)那就说给我听听。(搂住她的腰,她在他的怀里扭动着)跟我说说吧。

奎特妻我……这个……因为……嗯……(轻咳)……你……不是真的……(犹豫地笑)……这个,那个……这个秋天……像一块石头……那个沙沙作响……这些菊石……还有鞋底的黄泥。

〔她双手掩面,舞台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