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期作品-5

小镇一日

在荒山里有一条公路,

公路扬起身,看见宇宙,

想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苍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树,

有树荫下的茶摊,

在茶摊旁聚集的小孩,

这里它歇下来了,在长长的

绝望的叹息以后,

重又着绿,舒缓,生长。

可怜的渺小。凡是路过这里的

也暂时得到了世界的遗忘:

那幽暗屋檐下穿织的蝙蝠,

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阳,

和那个杂货铺的老板,

一脸的智慧,慈祥,

他向我说“你先生好呵,”

我祝他好,他就要路过

从年轻的荒唐

到那小庙旁的山上,

和韦护,韩湘子,黄三姑,

同来拔去变成老树的妖精,

或者在夏夜,满天星,

故意隐约着,恫吓着行人。

现在他笑着,他说,

(指着一个流鼻涕的孩子,

一个煮饭的瘦小的姑娘,

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婴孩,)

“咳,他们耗去了我整个的心!”

一个渐渐地学会插秧了,

就要成为最勤快的帮手,

就要代替,主宰,我想,

像是无纪录的帝室的更换。

一个,谁能够比她更为完美?

缝补,挑水,看见媒婆,

也会低头跑到邻家,

想一想,疑心每一个年轻人,

虽然命运是把她嫁给了

呵,城市人的蔑视?或者是

一如她未来的憨笑的婴孩,

永远被围在百年前的

梦里,不能够出来!

一个旅人从远方而来,

又走向远方而去了,

这儿,他只是站站脚,

看一看蔚蓝的天空

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烟,

他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浪费,

仿佛是在办公室,他抬头

看一看壁上油画的远景,

值不得说起,也没有名字,

在他日渐繁复的地图上,

沉思着,互扭着,然而黄昏

来了,吸净了点和线,

当在城市和城市之间,

落下了广大的,甜静的黑暗。

没有观念,也没有轮廓,

在虫声里,田野,树林,

和石铺的村路有一个声音,

如果你走过,你知道,

朦胧的,郊野在诱唤

老婆婆的故事,——

很久了。异乡的客人

怎能够听见?那是讲给

迟归的胆怯的农人,

那是美丽的,信仰的化身。

他惊奇,心跳,或者奔回

从一个妖仙的王国

穿进了古堡似的村门,

在那里防护的,是微菌,

疾病,和生活的艰苦。

皱眉吗?他们更不幸吗,

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许,因为正有歇晚的壮汉

是围在诅咒的话声中,

也许,一切的挣扎都休止了,

只有鸡,狗,和拱嘴的小猪,

从它们白日获得的印象,

迸出了一些零碎的

酣声和梦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杂,

流汗,笑脸,叫骂,骚动,

当公路渐渐地向远山爬行,

别了,我们快乐地逃开

这旋转在贫穷和无知的人生。

我们叹息着,看着

在朝阳下,五光十色的

一抹白雾下笼罩的屋顶,

抗拒着荒凉,丛聚着,

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贝壳,

是来自一个刚强的血统。

从一个小镇旅行到大城,先生,

变幻着年代,你走进了

文明的顶尖——

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许

回忆起终年的斑鸠,

鸣啭在祖国的深心,

当你登楼,憩息,或者躺下

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

这影子,是正朝向着那里爬行。

1941年7月

哀悼

是这样广大的病院,

O太阳一天的旅程!

我们为了防止着疲倦,

这里跪拜,那里去寻找,

我们的心哭泣着,枉然。

O,哪里是我们的医生?

躲远!他有他自己的病症,

一如我们每日的传染,

人世的幸福在于欺瞒

达到了一个和谐的顶尖。

O爱情,O希望,O勇敢,

你使我们拾起又唾弃,

唾弃了,我们自己受了伤!

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

我们走去,O无边的荒凉!

1941年7月

摇篮歌——赠阿咪

流呵,流呵,

馨香的体温,

安静,安静,

流进宝宝小小的生命,

你的开始在我的心里,

当我和你的父亲

洋溢着爱情。

合起你的嘴来呵,

别学成人造作的声音,

让我的被时流冲去的面容

远远亲近着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

我们多么羡慕你

柔和的声带。

摇呵,摇呵,

初生的火焰,

虽然我黑长的头发把你覆盖,

虽然我把你放进小小的身体,

你也就要来了,来到成人的世界里,

摇呵,摇呵,

我的忧郁,我的欢喜。

来呵,来呵,

无事的梦,

轻轻,轻轻,

落上宝宝微笑的眼睛,

等你长大了你就要带着罪名,

从四面八方的嘴里

笼罩来的批评。

但愿你有无数的黄金

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

一半掩遮,一半认真,

睡呵,睡呵,

在你的隔离的世界里,

别让任何敏锐的感觉

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呵,睡呵,我心的化身,

恶意的命运已和你同行,

它就要和我一起抚养

你的一生,你的纯净。

去吧,去吧,

为了幸福,

宝宝,先不要苏醒。

1941年10月

本诗系为王佐良夫妇的第一个孩子诞生而作。“阿咪”即王佐良夫人徐序。诗中的“我”是一位母亲,她在对襁褓中的婴孩说话。

控诉

冬天的寒冷聚集在这里,朋友,

对于孩子一个忧伤的季节,

因为他还笑着春天的笑容——

当叛逆者穿过落叶之中,

瑟缩,变小,骄傲于自己的血;

为什么世界剥落在遗忘里,

去了,去了,是彼此的招呼,

和那充满了浓郁信仰的空气。

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

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

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

的温暖,怀乡的痛苦枉然;

有些关起了心里的门窗,

逆着风,走上失败的路程,

虽然他们忠实在任何情况,

春天的花朵,落在时间的后面。

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

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

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

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

我们看见无数的耗子,人——

避开了,计谋着,走出来,

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

财产获得了荣名,社会的梁木。

我们看见,这样现实的态度

强过你任何的理想,只有它

不毁于战争。服从,喝彩,受苦,

是哭泣的良心唯一的责任——

无声。在这样的背景前,

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

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

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生命永远诱惑着我们

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阱,

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

也是立意的复仇,终于合法地

自己的安乐践踏在别人心上

的蔑视,欺凌,和敌意里,

虽然陷下,彼此的损伤。

或者半死?每天侵来的欲望

隔离它,勉强在腐烂里寄生,

假定你的心里是有一座石像,

刻画它,刻画它,用省下的力量,

而每天的报纸将使它吃惊,

以恐吓来劝说他顺流而行,

也许它就要感到不支了,

倾倒,当世的讽笑;

但不能断定它就是未来的神,

这痛苦了我们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

血里的爱情,而它的残缺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

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

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

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

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

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1941年11月

赞美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