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们-(1976)-Wives

(美国)丽莎·塔特尔 Lisa Tuttle——著

杨文捷——译


丽莎·塔特尔(1952—— )是一位影响力颇广的美国科幻作家。她的作品往往带有恐怖元素。塔特尔长期居住在英国,拥有英美双重国籍。她曾数次获奖,其中包括1974年的约翰·W.坎贝尔奖的最佳新人奖和1982年的星云奖(她因反对另一位获奖者的宣传活动而拒领该奖)。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鬼魂与其他的情人》(Ainsi naissent les fantômes)在法国出版,赢得了2012年的法国幻想文学大奖。

塔特尔多产而善创新,著有十几部长篇小说,其中包括《熟悉的精神》(Familiar Spirit, 1983)、《加百利》(Gabriel, 1987)、《失落的未来》(Lost Futures, 1992)、《精灵迷踪》(The Mysteries, 2005)、《银枝禁果》(The Silver Bough, 2006)以及《梦游者与灵知小偷的奇遇》(The Curious Affair of the Somnambulist The Psychic Thief, 2016)。她的小说被收录于数本短篇小说集,还著有数篇非小说作品,其中包括女权主义的参考书《女权主义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Feminism, 1986)。她还参与编辑了选集《灵魂之肤:女性创作的新一代恐怖小说》(Skin of the Soul: New Horror Stories by Women, 1990),也曾在《星期日泰晤士报》(The Sunday Times)等报刊上撰写书评。1973年,塔特尔还跟霍华德·沃尔德罗普和布鲁斯·斯特林等作家一起组办了“土耳其城市作家研讨会”。塔特尔与乔治·R. R.马丁联手创作的《风港暴雨》(The Storms of Windhaven)于1976年获得雨果奖提名。后来,这篇作品被扩写为长篇小说《风港》(Windhaven)。

塔特尔的数篇短篇小说都被视为经典。其中,《替代品》(Replacements, 1992)曾被收录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编著的《美国哥特传奇》(American Gothic Tales, 1996)和《怪谭:奇异与黑暗故事精选》(The Weird: A Compendium of Strange Dark Stories, 2011)。短篇小说《太太们》则是女权主义科幻中的经典,是一个讲述与外星人接触的故事,色调阴暗,引人深思。此篇与本选集中查德·奥利弗所著的《有房可依》放在一起相得益彰。当塔特尔谈起这篇写于1976年的小说时,她表示:“我年轻的时候想借这篇故事讲述从前那些性别歧视、暴力、疯狂殖民掠夺的历史。可令人遗憾并沮丧的是,如今的社会中,这样的故事却依然并不鲜见。”


空气里传来一股幽微的硫黄味。这天早上,男人们都走了,太太们都还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她们脸上带着笑意,呼吸平稳,沉沉地坠入更深的梦境。

杰克的太太醒了。她睁开眼睛,小小的鼻子抽了抽,发现在硫黄味之外还有一丝别的味道。男人们在场时,她已经习惯了不去注意这股味道。但现在没关系——她们现在可以想干吗就干吗,只要她们把卫生打扫完并在男人们回来之前归回原位即可。

杰克的太太叫苏茜。她起床的动作过于迅速,身上的紧身衣勒住了肌肉,痛得连连皱眉。她瞄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发现自己不小心露出了尖利的牙,看上去像是只困兽一般。这景象让她笑了起来,因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这些束缚。

她用剪刀把紧身衣剪开,粗鲁地把它撕成碎片。紧身衣多得是,她并不在意。光是她自己就还有整整一箱,就放在走廊柜子里那盒圣诞节装饰品的后面。她也没耐心去像那些年长的太太一样,慢慢地用热水浴把它泡掉,留下一身酸痛的肌肉和残缺的破布——不,这身束缚可禁锢不了她那么久。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惨白的皮肤,心中一阵厌恶。她细瘦的胳膊也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胸部下方的空穴里,动弹不得。她伸出大拇指在胳膊上按压着,几分钟后,痛感传来,她这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沐浴之后,她就着沐浴油按摩自己刚刚恢复知觉的身体。脱下紧身衣之后,这自由又裸露的感觉让她感到恐惧。她再次抽了抽鼻子,空气中那熟悉的麝香味极为撩人,催得她情欲暗涌。

她小跑着穿过房子,在路上发现杰克养的宠物蜘蛛正在啃食客厅的沙发。又到了筑巢结茧、播种繁殖的季节了,她雀跃地想;是同样的力量让她跟这蜘蛛一样躁动不安。

外面灰尘遍布,一股寒意顺着她赤裸的脚底传来。她感觉到尘土被风卷了起来,裹在她温暖的身体上。等她走到隔壁屋子的门口时,已经满身都是浅黄色的灰尘了。这座房子就是那股奇异味道的来源。这里面住了个欲求不满的太太,时刻等待着有人来找她交配。

苏茜甩了甩头,头发里的尘埃往上扑成了一朵小小的云。她抬头盯着奶白色的天空,再环视了一圈周围由男人们修建的房子。街对面房子的窗户后面有人影,她朝那边挥挥手。那人也朝她挥了挥手。

可怜的玛姬,苏茜想。她年老色衰,体态臃肿,不被人爱,也不是任何人的太太。她只是个管家,替两个不幸彼此相爱的男人做事。

可此时的她并不想浪费时间想什么太太和男人的事情,也无意为谁感伤。她像个男人一样,大胆地敲响了眼前的门。

门开了。“啊,苏茜!”

苏茜笑得明媚,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惊讶的太太。她看上去压根不像太太们独守空房时放松的样子。这位名叫多丽丝的太太打扮得一丝不苟,像是个新婚宴尔、正在极力取悦丈夫的妻子一般。苏茜觉得她此刻的样子比真正的女人还女人。

多丽丝穿的紧身衣比苏茜之前穿的还要紧,外面罩着一袭低胸裙。她的三只乳房被小心翼翼地挤压成两个,固定在应在的地方;她注满硅胶的双腿上是图案醒目、颜色鲜艳的丝袜,脚上笨拙地蹬着一双三厘米的高跟鞋;她脸上的妆容精致,脖子、手腕和手指上都戴了金制的首饰。

苏茜不再去看她,因为此时自己嗅觉上受到的冲击更为惊人。那股味道越发浓烈,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肚袋因寂寞而肿胀。

多丽丝肯定也有所察觉,她眼珠一转,看向别处。

“怎么了?”苏茜问道。她的声音比平时男人们在的时候要高出好几度,嗓音也显得格外粗粝,“你家男人没跟大家一起去打仗吗?他是不是生病了待在家?”

多丽丝咯咯地笑了起来:“哎,我有时候倒真是希望他会待在家呢!没有啦,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

是在出征前特意去会情人了吧,苏茜想。她知道多丽丝对于自家男人身边的莺莺燕燕一直心有芥蒂。毕竟这里粥多僧少,男人显得格外珍贵;更何况她家的那位又是格外的色迷心窍。

“冷静点,多丽丝。你看,反正你家男人又看不见你现在什么样。”她抚摸着多丽丝的手,“为什么不把你身上这奇怪的裙子和紧身衣给脱掉呢!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被挤得很难受。跟我一起解放一下自己吧。”

苏茜看见多丽丝盛妆背后的脸沉了下来,苏茜迅速把她试图抽回的手握得更紧。

“拜托,别这样。”多丽丝说。

“没事的。”苏茜喃喃道。她伸出手爱抚多丽丝的脸颊,指尖下的妆面厚重又滑腻。

“别……拜托……我一直想要控制我自己,真的。可我再怎么锻炼也没有用,香水也盖不住我身上的味道。我哪怕像现在这样他都不会跟我睡的。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恶心。确实很恶心。我好害怕他会离开我。”

“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呀,多丽丝。你现在可以做自己了。他不在的时候就不要再去想他了!这里很安全,没事的,你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们可以想干吗就干吗,没人会知道的。”她可以感受到多丽丝的颤抖。

“多丽丝。”她一边轻声唤道,一边用自己的脸颊用力蹭弄着多丽丝的脸。

对方终于顺从地倒在她的怀里。

苏茜帮着多丽丝脱掉了她的衣服。她又撕又咬,把破碎的衣裙、紧身袜和内衣裤扔得满院都是。鞋子和首饰也都被丢得远远的。

可当多丽丝与她一样浑身赤裸之后,苏茜反倒开始感觉羞涩,甚至有一丝恐惧了。在男人们修建的地方交媾让她感觉不适,这既不妥又危险。她们一定要去别的地方才行。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暂时摆脱太太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顺从自己的本能。

她们来到了人类殖民地最北角一处由石头堆砌起的地方。它年代久远,苏茜和多丽丝都不知道它到底是在太太们还不是太太的时候修造的,还是自然形成的。她俩都觉得这里是个神圣的地方——在那巨石投下的阴影里交媾似乎是合适的。

那是一场盛宴,是涅槃重生之后属于生命的狂欢。她们探索着彼此的身体,感受着它的气息、纹理和味道。男人们以为对她们的身体了如指掌,可只有她们自己才懂得品味其中的独特与奥妙。她们身体纠缠,完全已将自己“太太”的身份置之脑后,也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和与人类沟通时使用的语言。

去除了紧身衣的束缚,她们沉浸在深刻的自由和欢愉中。此刻的她们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个体,而是一对肌肤相亲的伴侣。这体验酣畅淋漓,完全不同于与人类交媾时的痛苦和敷衍。

她们一直缱绻到日暮四合都没分开。终于,直到三轮明月跳着轻快的华尔兹从云朵里露出了头,她们才沉沉睡去。

“三个月之后我们就可以……”苏茜仿佛在梦中一般呢喃道。

“三个月之后我们什么都不会做。”

“为什么?如果男人们都走了的话……”

“我饿了,”多丽丝用手臂环抱住自己,“还很冷。而且我浑身都疼。我们回去吧。”

“再陪我待一会儿吧,多丽丝。我们来计划一下。”

“没什么好计划的。”

“可是三个月之后我们必须一起把他孕育出来。”

“你疯了吧?到时候谁来怀胎呢?这样一来,我们其中就有一个人不能穿紧身衣了。你觉得我们俩谁的丈夫会让我们四个月都不穿紧身衣?况且,就算他生了下来,我们又该怎么把他藏起来?男人们不想生孩子,也不愿意别人生孩子。他们杀掉婴孩就像杀掉敌人一样。”

苏茜知道多丽丝说得对,可她仍不愿意就这么扼杀掉自己刚刚萌芽的梦想。“说不定我们可以把他藏起来呢?”她说,“在男人面前藏个东西也不难。”

“别说傻话了。”多丽丝嘲讽地说道。苏茜发现多丽丝的脸上还有之前残留的妆,有一些还蹭到了自己的脸上,像是片片瘀青,又像是斑斑血迹。“跟我一起回去吧。”多丽丝的声音软了下去,“忘了这一切,忘了这个孩子。以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们现在是太太了,不能再孕育孩子。”

“可或许有一天战争会结束。”苏茜说,“那时,所有的男人就会回到地球,把我们留在这里。”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们就能获得新生。那时我们才有可能去孕育孩子。”

“或许那就已经太迟了。或许这一天根本不会到来。”她的目光越过多丽丝,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跟我回去吧。”

苏茜摇了摇头:“我得好好想想。你走吧,我没事。”

等多丽丝走了她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又累又饿,浑身酸痛。可她并不后悔自己留在了这片石头地。她需要在这样原始的地方多待一会儿,远离人类殖民区的种种干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记忆中呼之欲出。

一只炭灰色的蜥蜴从石块旁边的洞里爬了出来,苏茜翻身过去,用双手将它扣住。可蜥蜴很快便滑溜溜从她手里逃脱了,像是从指缝里穿过的风、淌过的水或是吹过的烟尘一般,消失得不留痕迹。苏茜心里涌起浓浓的失望感;忽然之间,古老的记忆浮现出来,她想起了那蜥蜴该是什么滋味的,也想起了它喉间的皮肤在自己的牙齿间被撕咬开来是怎样的感受。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坐了起来。她想,从前,我抓过好多蜥蜴呢。可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她从前熟知的东西和技能现在都随着那些日子一并逝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她想。我现在是一位“太太”,是被男人们按照一种被他们称之“女人”的东西所生造出来的物种。

她想着,回到殖民地之后,就该把自己裹进新的紧身衣,要配上合适的衣裙和鞋子,好让回家来的杰克看了开心。她想着,自己要在脸上化妆,还要在手指上戴上戒指。她想着,之后还要把好端端的食物又煮又烧,搞成杰克爱吃的一堆怪东西,还得杀几条宽眼睛的“咖啡鱼”,提炼出鱼油给他做那种会让人上瘾的饮料——“咖啡”。她想着,自己要看着杰克,听他说话,时时刻刻想着他想要什么,会要求什么,会做些什么;一定要顺了他的心意,才会得到赞美,不被责骂。她还想着,自己还要让自己被他“干”,要戴上他给自己带来的那些丑陋的首饰,喷上难闻的香水。

苏茜哭了起来,泪水一滴滴流进逐渐笼罩的夜幕。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太太”,可她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

她想要恢复自己的天性——虽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天性是什么了。她只知道自己没法再继续做“苏茜”。她不想做任何人的太太。


“今天早上,我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了。”苏茜的语气里有隐隐的骄傲,她打量了一圈自己所在的房间。多丽丝盯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在膝盖上拧来拧去。玛姬垂着眼,像没睡醒似的。而另外两位太太看上去则是又无聊又紧张。苏茜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她刚刚才从马路上把她们带回来。

“你们不明白吗?”苏茜继续说道,“如果我能想起来这个,那以后一定也能想起来别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

玛姬抬眼:“那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恐怕只会让我们大家都跟你一样心存不满、躁动不安罢了。”

“好处?这还用说吗?如果我们都能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我们就能过上以前的生活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那样我们能不再做太太,而是做我们自己。”

“真的吗?”玛姬不无酸涩地说,“你觉得那些男人会轻易地放我们走吗?他们难道会就这么让我们离开他们,不加阻拦?你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那你难道忘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景?你忘了当时的血流成河了吗?你忘了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太太吗?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们变成了太太,把他们伺候得开开心心。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认为我们是敌人,才会放过我们。如果我们不继续这样,他们一定会把我们赶尽杀绝,反正这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被他们赶尽杀绝了。”

其他人一言不发。苏茜猜想,玛姬说的大概也是她们所想。

“可是我们还是会死啊。”她开口道,“我们现在这样当着所谓的太太,难道不算是死了吗?我们失去了自我,可我们还能把它找回来。如果我们愿意,我们是能把我们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生活找回来的。我们作为一个种族如今不也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吗?当着这行尸走肉般的太太只不过是在给这死亡延期罢了。”

“没错。”玛姬语带嘲讽,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那又怎样?”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听任他们的摆布呢?我们可以躲起来,可以逃离这片殖民地,躲得远远的。再不济,我们还能拼死反抗。”

“我们不该做这种事。”玛姬说。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苏茜咄咄逼人地问,“难道我们就这么任由他们毁掉我们吗?他们已经毁掉了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历史了,谁还能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现在仅仅是被男人们塑造出来的替代品。等他们走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会走的话——我们也就完了。到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了,要再想记起自己是谁就为时已晚了。”

“已经太晚了。”玛姬说。苏茜突然对她的言辞和态度刮目相看。她一直怜悯的玛姬——这个又老又孤单的太太,也许曾几何时是她们族群的领袖呢。

“你记得当时我们为什么没有反抗或者躲起来吗?”玛姬问,“你还记得当时我们是怎么达成共识,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吗?你现在口口声声想让我们改变的现状,正是我们那时所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苏茜摇摇头。

“那你回去再好好回忆一下吧。你要记得,人类侵入时,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而现在我们必须为这个选择负责。你要记得,我们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为了活下来我们别无他选。现在想要去改变已经太迟了。逝者如斯,何苦要再苦苦去追呢?这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我们只能认命。过去的都过去了,可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现在有了全新的生活。平静一下你躁动的内心,回去吧。认真当好杰克的太太——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你的。知足常乐,回家去吧。”

“我做不到。”她说。她环视四周,大家都无精打采,没有几个人想要听她说下去,她们敢从家里溜出来已经算是豁出去了。苏茜对着玛姬,也对着大家说:“他们在慢慢地杀掉我们。反正到头来都是死,与其坐吃等死,我宁愿奋力一搏,跟他们鱼死网破。”

“也许你是真的想死,但我们不。”玛姬说,“可如果你反抗了,死的就不只是你一个,你还会拖累我们大家。他们要是看到了你暴力狰狞的样子,就会幡然醒悟,意识到我们大家也跟你一样,是凶猛的野兽、危险的怪物,而不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太太。他们已经忘了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也愿意继续忽略这个事实,让我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必须安分守己,做到自己太太的本分。”

“我单枪匹马是打不过他们的,没错。”苏茜说,“可如果我们联合起来,就还有希望。我们可以趁其不备,用他们自己的武器偷袭他们,对不对?他们是万万想不到的,说不定就能成功呢。当然了,牺牲是难免的,可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一定可以活下去——不只是活下去,我们能够再次拥有自己的生活,夺回自己的世界。”

“想法很好,可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试过。”玛姬说。她素来平和的声线中带有一丝不耐,“你可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我记得。我记得人类第一次到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也知道我们如果再次激怒他们的后果将是什么。就算我们真的能把他们全部杀掉,也还会有更多的地球人乘着飞船从天而降,把我们赶尽杀绝。到那时,说不定他们会直接放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全部烧成灰烬,什么也不留下。你真的想让我们走向这必然的灭亡吗?”

苏茜的双眼直直盯着她。这些话在她的记忆中激起了轻微的波澜。从天而降的战火,大火肆虐的田野和残暴的杀戮……这些画面似近又远,她无法确定它们的真实性。就算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她也决意要结束自己扮演“太太”的生活。

“我们可以躲起来呀。”她放低姿态,“我们跑得远远的,躲到野外去。人类可能会认为我们死了,一定没多久就会忘掉我们的。就算他们一开始会来找我们,我们也可以躲起来。毕竟这儿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我们能去的地方他们不一定去得了。这样一来,很快我们就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忘掉人类的侵入了。”

“别白日做梦了。”玛姬说,“我们永远也没法恢复原来的生活了。我们都已经忘了从前的生活方式、从前的环境和属于从前的记忆——很明显,你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了,不是吗?属于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只剩一种,那就是与人类和平共处,做好他们的太太。至于别的,都早就没有了。就算他们不来追杀我们,我们也早已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迟早会饿死在外面。”

“或许我不记得以前的生活方式了,可你还记得啊。你可以教我们。”

“我能记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永远都回不去。相信我。仔细想想吧,苏茜,你可以……”

“别叫我苏茜!”

她的吼叫在四周的沉寂中不断回荡。没有人开口说话。苏茜看着她们,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殆尽了。她们不能理解她的感受,而她也无法说服她们。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她在这里等她们来杀掉自己。

她知道她们一定会来,也知道自己必须死。玛姬说得没错,一个叛徒足以毁掉她们所有人。只要有一个太太反抗,所有的太太都会跟着遭殃。到那时,人类对她们的所有爱意都会变成憎恶和毫不留情的杀意。

苏茜压根没有想过逃跑——像她为自己的族人设想的那样远走高飞。她无意独自存活下来。无论如何,她都是属于这个族群的一部分,她不想把大家逼上绝路,也不想割舍自己跟她们的羁绊。

她们是一起来的。这个殖民地里所有的太太都来了。这个判决是属于大家的决定,因此她们大家必须一起背负这重担。她们对苏茜无冤无仇,苏茜也不憎恨她们,可总得有人心狠一些。

苏茜走到外面,让她们更方便杀死自己。她丝毫没有挣扎,感觉这样一来自己也参与了这次集体行动。她把自己身体最脆弱的部分送到她们的手上和齿间,只求能死得更快一些。到了最后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身体的重压和战栗,以及别的太太是怎么把她撕扯开来的。她并不介意这些肉体上的疼痛,反倒因自己终于又重新回归了这个集体而满足地死去了。


她死了之后,一位之前闲置的太太顶替了苏茜的名字,搬进了她的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蜘蛛巨大的蛋壳给扔掉了。杰克大概着实喜欢自己这足球一般大的宠物,可再过几个月就会有好几百只鹅卵石大小的小蜘蛛从蛋壳里冒出头来。随后,她仔仔细细地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毕竟男人回家来理应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家。

几天以后,男人们从战场回来了。苏茜的男人——杰克——发现家里一尘不染,空气里都是自己最爱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还有一个穿着火辣、满面微笑的太太等着自己。

“亲爱的,你想吃晚饭了吗?”她问。

“再过一会儿吧。”他露出豺狼般的笑容,“我现在想躺在床上喝杯咖啡。你就在旁边陪我。”

她眨巴着自己的假眼睫毛,凑近一些,好让他搂住自己。

“这儿的女人有三个奶子,咖啡也美味无双。”他一边满足地感叹道,一边捏了捏她胸前紧紧束起的肉团,“就为了这,打再多的仗也是值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