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与泰德相会

01

火星人对于地球上的消息似乎毫无兴趣。虽然他们都来自地球,在地球出生,在地球长大,在地球上接受各种形式和内容的教育,然后乘坐宇宙飞船,经过冰冷而漫长的旅程,花费数十天的时间,抵达荒凉的火星,但他们似乎早就商量好了,一到火星就把地球上的一切遗忘了,不再留恋,不再关注,只专心当下,专注于火星的生活。

“火星的生活看似单调,其实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或者运气不佳,就会受伤,甚至丧命。”恩诺斯说,“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专心致志。”

恩诺斯坚持用“他们”来指代火星人,因为他很快就要回地球,很快就不是火星人了。卢文钊怀疑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火星人,生活在火星上,不过是工作需要,临时寄居,在火星人中,他扮演的是冷漠的旁观者角色。

然而恩诺斯没能“很快就要回地球”。在他做好一切准备,第二天就要登上机遇号时,第一视角总部发来一道指令,说由于近期火星突发事件增多,恐卢文钊一个人(刚到火星,有时还不服从安排的新手)忙不过来,影响集团对于火星的报道云云,要恩诺斯暂时留下,继续主持《直击火星》。至于什么时候结束,视火地之间的发展情况而定。作为奖励(或者说赔偿),在此期间,恩诺斯将获得两倍薪资。恩诺斯只骂了一声“这群夯货”,就留在了这个他早就想离开的地方。

当然,说火星人完全不关注地球,那也是不对的。至少,地球上的种种负面新闻,会成为火星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外,名人绯闻也是。因此,卢文钊看到“少年天才求婚,惨遭美女拒绝”的新闻时,并不特别意外。

令卢文钊意外的是,萧菁居然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在他看来,织田敏宪与萧菁正是门当户对,非常般配。为什么会拒绝呢?卢文钊想不明白。难道萧菁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心里咯噔一声响,某种酸涩的情感浮上来,瞬间将他淹没。

瞧,你能接受她接受别人的求婚,却不能接受她爱上别人,这是多么白痴的感受啊!卢文钊如此自嘲着,将酸涩的情感从心底驱逐出去。外婆,你放心,我不会成为妈妈那样的人。然后他非常刻意地想到了奥克塔维娅,想到了她的笑容、联觉和金绿两色的秀发。

那天早上——他依稀记得是天秤月57日(还有三天,本月结束,进入天蝎月了。在植入系统的帮助下,按照火星历过日子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个什么月对他来说,依然是非常空洞的东西)——他从酣睡中醒来,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顿时,一种恍惚混合了空寂的奇怪感觉充盈了他的全身。难道奥克塔维娅根本就不存在?我所记得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觉?那个文静、干练而又热情的金发女子只是我酒后的臆想?

这时,卢文钊闻到了一股香气,胃不受控制地搏动了几下。转眼间,奥克塔维娅·德鲁吉端着热腾腾的早餐走进屋子,让卢文钊又惊又喜。

“你怎么知道我早餐喜欢吃这些?”

“我研究过你。”

“你还知道我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这不公平。关于你,我就知道你的名字。”

“恐怕不是吧?”

两人会心一笑,心有灵犀的感觉在两个人之间荡漾。然后奥克塔维娅开始讲她的故事:她在垂直农场当园艺师(我可是有正经工作的),来火星已经五年,算是老火星人了……

奥克塔维娅絮絮叨叨地说着,卢文钊边吃边听,心思有时却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节目主持人与自己的粉丝发生关系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些节目主持人甚至以此为傲。卢文钊甚至听说某两个知名主持人打了个赌,比赛谁在一年之内睡过的粉丝数量更多。刚入行的时候,卢文钊听说了这样的故事,并不特别在意,可没想到这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那之后,奥克塔维娅没事的时候就往卢文钊住的旅馆跑。她说垂直农场那边根本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一夜情发展为恋情,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恩诺斯说,“不过,要当心哟。”

“当心什么?我有什么好骗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顶多把我的器官割下来,一个个卖掉。嫉妒吧,你?”

恩诺斯笑而不答,笃定的神情让卢文钊怀疑他真的知道些什么,可追问下去,他又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再深入讨论奥克塔维娅。

该怎么描述奥克塔维娅·德鲁吉呢?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没有看到她有特别激动之时,也没有看到她有特别疲倦的时候。只要卢文钊醒着,就看见她总是在忙这忙那,没有一刻停歇。她先是忙着打扫房间。在她整理房间时,卢文钊才惭愧地发现,原来自己的房间是这么乱、这么脏。那些垃圾,那些污渍,那些划痕,在奥克塔维娅整理之前我怎么就没有看见呢?然后她忙着购置厨具,在房间里开辟出一角来做厨房。这事最后因为旅馆方面的坚决反对而被迫取消。“老是出去吃,哪行啊?”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接下去她把那个角落规划为小小植物园,好几种经过基因修饰的适合火星生长的植物被放置在那里……

“很传统的女性。”恩诺斯评价说,随后用植入系统传了一则新闻给卢文钊看:

芭比族,比照历史上的芭比娃娃进行整体改造:剃光了原有的头发,再植入相应的头发,装上浓密而纤长的假睫毛,修整出精致到极点的五官,最后,服下永久降低智商的药物,重点是摧毁感受痛苦的神经链接,将外界的所有刺激都转化为兴奋与快乐。这样,芭比族就能永远生活在傻呵呵的快乐之中。本世纪初,有极端的个人主义学者提出:人有愚昧的权利。这种观点受到广泛的批评,却在多元化的口号下,在一些奉行个人主义的群体中悄悄流传。现在,芭比族算是把这种权利落到了实处,并且是发挥到了极致。如今世界上已经有了数以百万计的芭比族人。

“愚昧权?”卢文钊问,“哪个脑袋被门夹坏了的家伙提出来的?真够愚昧的。”

“你得承认,这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复杂。只要你活得够久,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能见到。再看看这个。”

2013年,一名荷兰女性发现每天都会从左脚处产生高潮般的快感,并沿着左腿一直传递到阴道内。这种快感与普通的性高潮别无二致,哪怕她当时并没有任何性冲动或者与性有关的想法。原来,在人体中,感知脚部的神经与感知阴道的神经位于同一节脊髓内。这位荷兰女性的大脑无法区分神经信号是来自左脚还是来自阴道,从而误把来自足部的信号当作了阴道产生的刺激,于是仅仅是走路,就会让她产生极度的性高潮。医生用麻醉剂阻断了引起高潮的足部神经,很快治好了世界上首例有记载的女性足部高潮综合征。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有极端女权主义者了解了这件事。秉持一切由我掌控的原则,她们开始逆向研究足部神经与性高潮的联系,最终找到一种让大脑把足部神经传来的信号当作是阴道产生的刺激的办法。做过这种手术的女性,只需要穿上特制的鞋子——各种款式任君选择——走走就能获得质量极高的性高潮。

“让男人去死吧,”这种手术的广告如是说,“我的身体我做主。”

“你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对比一下,你小子现在是多么幸福啊!”

奥克塔维娅还有一大爱好,就是旅游。在她的带领下,卢文钊第一次乘坐观光艇离开了科普瑞茨城,看到城里看不到的火星壮观的一面:巨大的峡谷,耸立的群山,干涸的湖泊与河床,遍布岩石的平原和冰冻的大地。他们还穿上轻便宇航服,在火星沙漠里行走,卢文钊看到了一幅贫瘠的景象:大大小小、边缘锋利的石头杂乱无章,远处有沙丘和起伏的小山。铁锈色的土壤点缀有大大小小的尖锐的石头,远处是小山坡和沙丘。这景象与地球上的沙漠有几分相似,除了红润如鲑鱼的天空。

最叫人想不到的是,奥克塔维娅最喜欢看的,既不是壮观雄伟的高达22千米的奥林匹斯山,也不是犹如火星伤疤的4000千米长、10千米深的水手谷,也不是宛如大碗里的一块大蛋糕的盖尔撞击坑,而是令很多人深恶痛绝的火星沙尘暴。

火星空气稀薄,引力较小,自转速度较快,没有植被和水体,因此其表面很容易形成巨大的风暴。高达10千米、直径达1千米的旋涡在火星上很常见。这些巨型烟囱式的旋涡在火星两极之间徘徊,卷起大量铁锈色的灰尘和沙粒,形成沙尘暴,横冲直撞,同时还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骇人的闪电。

火星上的风速每秒达到180多米,作为对比,地球上的12级台风风速才每秒32.6米。卢文钊查过资料,特别厉害的超级沙尘暴每隔十来年发生一次。据估计,每次超级沙尘暴来时,覆盖在火星南半球上多达1000万吨到10亿吨的尘埃都会被席卷到天空,大半个火星都会因此改变颜色。但这些数据还是无法解释奥克塔维娅对于沙尘暴的痴迷。在天蝎月开始的两周时间里,他们至少一起看过了十场沙尘暴。

有一次,卢文钊好奇地问奥克塔维娅:“你看到的或者说感受到的沙尘暴是什么样子?”

奥克塔维娅说:“最初是橙色的雾气在地平线上的晕染。渐渐地,它变得很强。与开始相比,颜色越来越浓……兴奋也来得越猛烈。最初看到的雾气变成了一堵墙,墙越来越高,高到不可思议……我只想停留在这一刻。陡然间,感觉眼前的墙塌了……呈环状的坍塌,速度不算快,蓝色的,紫色的……伴有爆裂的声音。蓝色消失了,眼前的颜色介于粉色和黄色之间,慢慢地喘息着,直到结束,直到一切平息。”

听到奥克塔维娅这样说,卢文钊忽然之间觉得她很陌生。

02

一个人坐在“白银时代”酒吧的时候,卢文钊喜欢揣摩进出酒吧的人的故事。

人都是会撒谎的,主要是指用口头语言撒谎。卢文钊采访过许多人,其中大部分没有说实话。但肢体语言不会。简单的,如摸鼻尖、挠眉毛、搔后脑勺,都会透露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很多时候,卢文钊不愿意上前去问(因为这很有可能得到的是谎言),而愿意在一旁观察,得出自己的结论。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白银时代”酒吧里,琢磨那些进出酒吧的人的故事:他们是谁?干什么的?为什么会离开地球,来到火星呢?显而易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基督徒在胸前虔诚而熟练地画着十字,说:“我要去火星传播上帝之道。”

“我为什么要去火星?因为它在那里。”探险家激动地借用别人的话,“火星会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山川和峡谷。”

“对于我来说,不管有没有证据,火星上一定存在生命。我打心底里相信:在火星上的某个地方藏着一个伊甸园——一个潮湿、温暖的地方,在那里,火星生命欣欣向荣。”火星人迷说,“我来火星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伊甸园。”

科幻迷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在小说和电影里。”他补充说,“人们总是认为科幻迷只喜欢胡思乱想,我想让大家知道,科幻迷也能脚踏实地地做些事情。”

那么我呢?我真的是为了战胜铁族而来火星研究铁族的吗?事实上,来了火星之后,我什么都没有干啊!

恩诺斯呢?

奥克塔维娅呢?

每个人都有来火星的理由,即使是借口。那么,钢铁狼人呢?他们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到火星来?他们来火星干什么呢?不会就是为了迎接人类殖民火星做准备吧?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酒吧。是恩诺斯。他径直走到卢文钊对面坐下,脸色有些阴沉。“看新闻了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卢文钊答道:“你说哪条新闻?为解决火星与地球之间的矛盾,地球同盟将向火星派出全权特使?还是反科技恐怖组织‘天启基金’二号人物‘芥子气’在非洲金沙萨被捕?抑或是第五届世界狗联大会将‘全世界吃狗肉的人联合起来,争取我们吃狗肉的权利’作为今年的游行主口号?”

“汪麟东看望靳灿。”

“当然看到了。我把靳灿设为重点关注对象,关于他的每条新闻我都能在第一时间收到。”

“你崇拜靳灿?”

“是啊。”卢文钊进一步说,“如果我要制作一块腰牌,我会在腰牌上写下‘终生崇拜靳灿’;如果我要镌刻一枚印章,我会在印章上刻下‘靳灿门下走狗’;如果我要出版一部书,我会在扉页上印着‘献给我最崇敬的靳灿’。”

“年轻的时候,我也崇拜过一个人,就是新闻里的另一个主角,汪麟东。”恩诺斯说,“那年我才15岁,看到了汪麟东的《大同新书》,深深地为里面的内容所震撼。我觉得,里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为我而写,而我就是为了读到《大同新书》而出生的。我成了汪麟东的忠实崇拜者,追随他,关注他,模仿他,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说话、做事、走路、睡觉都像他,别人都叫我‘鸡蛋小汪’。知道什么意思吗?是说,我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整个人就是小汪麟东。

“那几年,正值‘五年浩劫’之后的黄金年代,洋溢着乐观主义的《大同新书》大受欢迎。其受欢迎程度你可能无法想象,在顶峰的时候,就算是歌神桑切斯也望尘莫及。随后汪麟东出版的所有书:《大同新书(续)》《再说大同社会》《大同新书全解》等我都一本不落地看了,甚至包括一些冒名顶替的伪作。”

卢文钊记得书上是这么评价汪麟东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向来有比国更为宽泛的概念,那就是天下。与之类似,大同思想也贯穿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始终。汪麟东的贡献在于,将天下大同的思想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来,并用当代年轻人耳熟能详的语言进行包装和演绎,使之成为新时期的显学与热学。

恩诺斯继续说:“我就像贪婪的海绵,把带着汪麟东这个标签的水,不加分辨地吸纳到体内。然而,随着读的书越来越多,渐渐地,我对汪麟东的热情减退了。一个主要原因,我发现汪麟东在《大同新书》之后,再无振聋发聩之作。他之后的作品,不过是《大同新书》拙劣的翻版,而一再重复,让人大倒胃口。

“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汪麟东很快停止写作,改行从政。不得不承认,从政之路,他走得一帆风顺,如今已经贵为地球同盟执委会七大元老之一。然而,我对于他的崇拜,就像我的青春一样,早就消失殆尽了。”

“为什么呢?”卢文钊问。

“汪麟东从政以后的言行,完全背弃了自己在《大同新书》中的理想。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一个当初他在书中极力批判的对象。可笑的是,他依然在撰文,所写的文字和传播的思想,都与30年前的《大同新书》一般无二。更可笑的是,30岁之后我再去看《大同新书》,惊讶地发现,这本书废话连篇,从文字到思想,都散发着坟茔一般令人恶心的味道,一丁点儿的可读性都没有。”

这就是一贯和颜悦色的恩诺斯面色阴沉的原因了:他觉得自己的青春因为过分崇拜一个并不值得崇拜的人而荒废掉了。

“这是因为你长大了,成熟了,而你当初崇拜过的人还在原地踏步,甚至可能倒退了数百步。”卢文钊总结道,“你知道吗?原先我还崇拜过徐志摩,后来才发现他的世界太小了,而靳灿为我展现的世界要大得多。”

恩诺斯看着卢文钊,半晌之后说:“你说得对。”

“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你为什么要来火星?现在为什么又急切地想回去?”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腻,就想到别的地方走走。结果,在地球上急切地想到火星,到了火星又急切地想回地球。人活着就是这样瞎折腾啊。”恩诺斯坐直了身体,大声喊道,“服务生,酒!”

卢文钊可不想再喝酒了。“给你看一则新闻。”他把自己刚收到的一条新闻发给恩诺斯看,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那则名为“大地懒复活”的新闻是这样说的:

位于冰岛雷克雅未克的冰河纪公园迎来了12只大地懒。这是科学家复活的第五种已经灭绝的动物。此前,猛犸象、剑齿虎、披毛犀、雕齿兽等再生动物已经在冰河纪公园生活了好几年。借此机会,科学家再次呼吁科技伦理管理局放松对生物及基因技术的限制。

新闻中提到的科技伦理管理局成立于2043年,最初只是审查科技产品有无违反人类伦理的,后来该机构的权限越来越大,所有科学研究与技术制造都需要向科技伦理管理局申请,经批准之后方可进行。如果没有得到科技伦理管理局下发的同意书,擅自从事科技方面的研究和生产,是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想想现代社会完全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科技之上,你就可以知道科技伦理管理局权力之大了。天底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列入科技伦理的范畴,都归科技伦理管理局管理。就连现在应用最为广泛的植入系统,也受到科技伦理管理局的管辖。它强制规定,植入系统只能用于通信、记录、翻译、游戏、监测、导航、学习等辅助用途,其核心智能不能超过85,坚决制止和打击企图将铁族的纳米大脑植入人体的行为。

新闻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对观众说:“都2077年了,我们对人脑的工作原理还是近乎一无所知,连靳灿总干事提出的量子智慧假说都没法去验证,更不要说跨物种遗传学、生物合成学、演化行为学等学科的研究。不准研究这些,其实是实实在在的犯罪,对80亿人犯罪。”

科技伦理管理局的调查人员从不叫自己特工,但除了他们自己,所有的人都称他们为特工。这些新时期的特工训练有素,作风干练,借助高科技装备,总能在“犯罪分子”实施犯罪时适时出现在“犯罪现场”。每一个学科都认为自己是科技伦理管理局最大的受害者,而在不同的语境中,科技伦理管理局也收获了不同的绰号:花岗石脑袋、古董集中营、科技恋尸癖、新世纪异端裁判所……每一个绰号,都体现的是科技从业者对于科技伦理管理局的厌恶与痛恨。

卢文钊说:“这帮科技恋尸癖,根本不知道世界已经被科技完全改造过了。”

“我倒觉得科技伦理管理局是必要的恶,不能放任科技像脱缰的野马,在地球上肆虐。”恩诺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他们做得还不够。”

“你真的这样认为?”恩诺斯的回答让卢文钊多少有些吃惊。但凡和科技沾边的人,没有不抱怨科技伦理管理局的。做得还不够?难道要把所有的科技全部禁绝才算够吗?

恩诺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次大声喊道:“服务生,酒!”

03

卢文钊专心为下一期《科技现场》撰写脚本:

毋庸置疑,铁族的存在,使人类第一次真正知道、明白和理解“人类是一个整体”的观念。只是,这一思潮只是为地球同盟的建立提供了理论基础,还不足以使地球同盟从理论走进现实。真正使地球同盟得以建立的最关键因素是靳灿和他领导的全球科技志愿组织。

在战后成立的数以百计的党派、政府和组织中,为什么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最终能够改组成为地球最高权力机构?后世有人总结,主要原因是: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掌握了“五年浩劫”后最需要的资源。

2029年,“五年浩劫”结束,世界各地都是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的景象。那么,最先重建什么?国际粮农组织认为填饱肚子是最优先考虑,因此主张优先发展农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重建世界性的贸易,促进物资交流与消费,才是真正的复兴之路;而全球能源合作组织则认为想要发展,没有发达的石化体系是不可想象的。诸如此类。

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话题,那就是如何评价和审视科技。铁族带来的浩劫虽然暂时宣告结束,但对于科学与技术的审判却刚刚开始。核武器是科技的产物,铁族也是科技的产物。昔日冷战,美、苏两国争霸,核武器遍布全球,人人头顶着几十吨炸药过活,天可怜见,总算没有酿成灭绝人类的惨祸。

2025年5月,铁族降生不过一年,就对人类痛下杀手,在一天之内,摧毁了人类全部的核武器,由此制造了历时五年的浩劫,30亿人在混乱中死去。谁还敢相信科技?谁还敢支持科技的大规模发展?反科技的思潮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地球的某些地区,甚至出现了猎杀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运动,就像中世纪时恐慌的人们猎杀女巫一样。逆着世界潮流而上的,只有全球科技志愿组织。

总部设在重庆的全球科技志愿组织不直接参与任何辩论,也不参与任何武装力量之间的征战,他们只是不断地派出志愿者前往世界各地:协助国际粮农组织选育新品种,协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制订全球统一货币的方案,协助全球能源合作组织寻找新的石油和天然气……他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科技知识,也有无穷无尽的志愿者。世界各地公认这些科技志愿者学识丰富,同时又品行高洁,对于自己的战后重建工作付出良多。他们已经离不开这些科技志愿者了。

与此同时,全球科技志愿组织也在忙自己的事,那就是重建国际互联网。在当时,没有人看好这件事。人们普遍认为,网络是吃穿住行满足之后才会需要的。“你能想象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会在乎能不能上网吗?”他们这样诘问。靳灿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我在乎。”

事实证明,靳灿说对了。

原有的国际互联网在“五年浩劫”中早就荡然无存。靳灿认为,这其实是某种巨大的优势。因为你不需要顾虑过去如何如何了,你只需要思考现在怎样才能把国际互联网建设得更加完美。建设国际互联网显然不能是战前的国际互联网的简单复制,也不能是边建设边修补、边使用边升级的破烂货,要建设就要建设具有超前意识的新型国际互联网。同时,还需要考虑战后纷繁复杂的国家与地区关系。最终,一个完全舍弃地面基站,舍弃大陆服务器,也舍弃所有的海陆电缆,以数十颗不同轨道的网络卫星为太空服务器与主力基站,以平流层悬浮的数千个氦气艇云端站为辅助服务器与辅助基站,以超级量子计算机为主要运行节点的覆盖全球的无线网络建成了。

这个网络被称为量子寰球网,也有人叫它量子云。

在量子网络中,基本信息单位是量子比特,运算对象是量子比特序列。无论是速度、容量,还是安全性,都是国际互联网的数十倍。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只要你有相应的上网工具,你都能在地球表面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受任何限制地接入量子寰球网,接入量子云。并且,简单、安全、高效,费用还低得不可思议。

量子寰球网对所有国家和地区开放。只要你申请,全球科技志愿组织就会给你开通。一些国家和地区在第一时间进行了申请。很多国际组织观望了一段时间,也先后加入进来。还有一部分地方,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辩论了很久,终于还是提交了申请。毕竟,有很多东西,尤其是计算资源,只有量子寰球网能够提供。最后,量子寰球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量子寰球网,除了极少数地方,整个世界都被包裹进来。

从2030年开始,到完全建成量子寰球网,用了五年,而实现对地球的完全征服,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这速度甚至超过了靳灿最初的预计。后来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曾经不无骄傲地说:“原先我以为至少要十年时间,大家才能重新接受网络。现在看来,我低估了网络对人的诱惑。”

普通人使用量子寰球网的目的与上一代国际互联网差不多:社交、游戏、购物,偶尔用于学习。与上一代国际互联网相比,量子寰球网因为使用网络卫星作为服务器,所以没有国境的限制;因为使用了强大的实时翻译系统,所以没有语言和文字的区别;因为运行速度超快,网络带宽超大,所以不存在网络延迟,量子寰球网上所有交流都是实时的。这使得上量子寰球网成为一种真正的享受。但世界各国和跨国组织则更看重量子寰球网的计算能力。

量子寰球网不只是全球无线网络,它还是服务器,是存储器,是并行计算机。通过一个极为巧妙的分时系统,接入量子寰球网的所有工具都能成为这个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并行计算机的一部分。当你的电脑处于闲置状态时,分时系统会自动调用你的电脑用于全球计算;当你的电脑处于工作状态时,分时系统会根据你的使用情况,将电脑的部分计算能力用于全球计算。不用担心,你的电脑早就有设计冗余,在它为全球计算贡献力量的同时,不会影响你对它的使用。研究早就表明,大部分电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闲置状态,而一般人在大多数时间里也只使用了电脑的一小部分功能。分时系统是以毫秒为单位进行工作的,它对计算资源的分配你是感觉不到的,对于你对电脑的使用没有任何影响。也不要担心你被量子寰球网剥削了,当你需要进行超越你的电脑基础性能的工作时,分时系统又会自动开启共享模式,让其他人的电脑为你服务。总的来说,这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种理想境界的实体化。量子寰球网也由此成为地球上最大的计算机。

这个时候,放眼世界,只有量子寰球网能够提供近乎无限的计算资源,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黏附到了量子寰球网上。科学研究离不开它,工程建设离不开它,交通运输离不开它,武器研发离不开它,金融贸易离不开它,党派竞争离不开它,国家行为离不开它,有组织犯罪与大规模战争更离不开它。它链接一切,囊括一切,孕育一切。它就是一切。

也因此,对于量子寰球网计算资源的分配,就成为一种极其重要的权力。

个人的计算,分时系统就可以自动分配,而大到地区和国家的计算,就需要全球科技志愿组织管理委员会(简称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来分配了。全球科技志愿组织秉持第一任主任靳灿“人类是一体的”理念运作,早期负责接受世界各地的申请,向全球派遣科技志愿者。当向所有人开放的量子寰球网成为无可取代的计算工具后,审批量子寰球网计算资源分配就成为全球科技志愿组织的主要职能。正是这项职能,使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有了凌驾于国家之上的权力,也为它最终改组为地球同盟提供了可能。

写完,卢文钊又审查了一番,修改了个别字词。然后叹了一口气,下一期《科技现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制作哩。总部已经来通知,无限期推迟《科技现场》的播放。

04

“我想去垂直农场看看,听说那里是科普瑞茨城最漂亮的地方。”

奥克塔维娅同意了卢文钊的请求。

垂直农场位于科普瑞茨城的最南边,每一层都有入口,奥克塔维娅带卢文钊走的是顶层。“这样从上到下走一遍,你能看到垂直农场的全貌。”她说。

走进垂直农场,光线明显比其他地方明亮。“有光线增强系统,喏,那就是。有时候还需要人造光源来补充。火星接收的太阳光比地球少多了。”顺着奥克塔维娅指的方向,卢文钊看到无数白色的光导纤维在头顶缠绕,然后分成若干股汇入墙壁、立柱和各种平面之中。

“跟我来。”卢文钊跟在奥克塔维娅后面,沿着螺旋楼梯往下走,“整座垂直农场直径50米,高290米,比科普瑞茨城还高,它外面有六座采光塔。我们现在走的是员工维护楼梯。”

已经可以看到各种农作物了,它们被栽种在各种器皿之中:有的密密麻麻铺展在一个平板上,平板又层层叠叠码放在一起,矮矮的个子,却结着硕大的穗子;有的挨挨挤挤悬挂在空中,连根须都裸露着,却绿意盎然,长势良好;有的攀附在金属网上,这边开着不同颜色的花,那边却挂着好几种形状的果实。

“那水槽里种植的好像是浮萍。”

“没错。火星浮萍,生长速度极快,每半个月就可以收获一次。又富含人体所必需的蛋白质,稍稍加工,口味还不错。”

“这个光线变化是怎么回事?”

“不同的蔬菜喜欢不同颜色的光。这一层的,最喜欢红蓝色混合光照。”奥克塔维娅说,“这里的每一立方厘米都经过精心设计,做到各种资源利用最大化,保证这座垂直农场的产出能够供整座科普瑞茨城10万人的饮食所需。”

“这些蔬菜,别说吃,就光是看看,都叫人心旷神怡。垂直农场有多少园艺师?”

“这里高度自动化,只需要四个人。”

“只有植物,没有牲畜吗?”

“科普瑞茨城的垂直农场规模太小了,没有养动物的地方。”

“那我们平时吃的肉都是从别的城市运过来的?”

“一半是,另一半还是从垂直农场出产。”

“什么?人造肉吗?”

“对。在最底层的人造肉加工厂里,那些肉先是在试管里出生,再在架子上生长,最后被机器收割。上市的时候,再加入各种口味的调料,美其名曰猪肉、鸡肉、牛肉、羊肉、鱼肉、兔子肉。”

真是美好的火星生活,卢文钊不无嘲讽地想。他们继续往下走。

“上午我问恩诺斯为什么来火星,又为什么急着回去。”

“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就是为了瞎折腾。”卢文钊说,“那你,你为什么来火星呢?”

“为了生存。”

这个答案让卢文钊愕然了。因为感觉太严肃了,不像是奥克塔维娅会说出口的。“因为联觉吗?”他猜测道。也许在某些保守的地方,奥克塔维娅被认为是怪胎,受到了歧视?

“生命存在的目的就是继续存在下去。”这不是靳灿在《强势生存》里说过的话吗?奥克塔维娅也崇拜靳灿吗?卢文钊乐滋滋地看着奥克塔维娅继续说话,“你看,为了能在火星上继续存在下去,你们不惜把整个地球搬过来。”

“没办法,谁叫碳族是在地球环境下演化出来的呢?当然到哪里都要把地球环境一起带去啊。光是为了吃饱,就绞尽脑汁、费尽周折。”卢文钊说,“说到这个,我想起了铁族。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铁族为什么不遗余力地来火星。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吗?照说,作为人工智能,他们并没有飞往火星的需要,就像现在生活在地球上的那数十亿人一样。在地球上,他们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没有必要来火星瞎折腾了。”

“我知道答案。”一个人从立柱后边走出来,50多岁,穿得很拘谨,满脸的络腮胡又显出桀骜不驯,“至少这是一个我自以为正确的答案——为了铁-60,为了钢铁狼人的生存和繁衍,更为钢铁狼人的千秋万代。”

“愿闻其详。”卢文钊诱导那人继续说下去。

“钢铁狼人之所以自称铁族,是因为他们的纳米大脑是以晶体铁为原材料,将其粉碎为纳米级颗粒再写入程序加工而成。”那人侃侃而谈,“这个晶体铁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所谓晶体铁,其实是铁的一种极其罕见的同位素——铁-60。”

卢文钊瞪大了眼睛。

铁有四种常见同位素,这四种同位素的质子数和电子数都为26,中子数不同。铁-54的中子数为28,铁-56的中子数是30,铁-57的中子数是31,铁-58的中子数是32。地球上数量最多的是铁-56,月球上铁-57和铁-54的比例要比地球高一点儿。那么这个铁-60……

“铁-60的中子数为34。它是在超新星大爆炸时产生的,是铁的母体同位素。铁的其他同位素都是铁-60因为各种原因,造成中子数减少而产生的。地球上铁-60数量极其稀少,因为铁-60只能来自茫茫宇宙的陨石,而这陨石又必须是超新星爆发的残骸,存在的时间还不能太久,太久就可能因为高能粒子的撞击而嬗变为铁的其他同位素。如此一来,地球上铁-60的数量之少就可想而知了。‘五年浩劫’中,钢铁狼人实现自行生产,完全摆脱了人类的控制,到2029年,浩劫结束之时,也才制造了不到600万头。其原因就是铁-60的缺乏。他们差不多把地球上本就为数不多的铁-60用光了。”

“火星上的铁-60比地球多吗?”

“多得多。火星大气稀薄,因此,来自宇宙的小天体很容易形成陨石——比地球容易多了。而且,千百年来,还没有谁开采过它。现在地球上有两条处于地球同盟严密监视下的铁族生产线,而在火星上,从2049年钢铁狼人登陆火星到现在,就我根据公开资料查询到的,钢铁狼人生产线就多达18条。所以,在人类的视线之外,钢铁狼人的数量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9000万。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数量就将超过人类,将愚蠢至极而又傲慢自大的人类彻底打趴下。”

“你是谁?”奥克塔维娅忽然插嘴道,“怎么进的垂直农场?”

“你好,奥克塔维娅。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是谁?这是一个非常哲学的问题。我以前是一名博览群书的学者,后来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现在我是臭名昭著的专利贩子。”那个满脸络腮胡的老人彬彬有礼地说,“我的名字叫泰德·卡钦斯基,卡钦斯基专利公司创始人。”

这名字在什么时候听过?

泰德对卢文钊说:“卢,不久前我们见过一面。也许你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在钟扬纪念堂爆炸之前。”

卢文钊心中一动,诸多往事骤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