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使命 33、西方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办法开口说话,好像我所有的言语都被遗留在了发射井的地板上。在那里发生的事,损坏了我的语言能力。即使佐伊用力摇晃我,或是派珀将水泼到我脸上,试图套出我的言语,我都没办法发出一个音节。

我们骑马走了三天三夜,每天只停下来休息一两次,每次半个小时左右。马都累得精疲力竭,脚步蹒跚,口吐白沫,像脏水中的肥皂泡。

第二天之后,路旁风景开始起了变化。我从没到过这么东部的地方,我们正在接近死亡之地。大地像被剥去一层皮,地面没有树木,没有土壤,只有坚硬的石头,马蹄踏上去踢踏作响,不断打滑。灰色的烟尘在热风中飘浮,始终变幻不定。世界的色彩已全部褪去,一切都呈黑灰色。我们的皮肤和身上的衣服是仅剩的色彩,但满是灰尘的风很快将这些闪动的颜色也淹没了。黑色尘土挂在马的眼睛边缘,嘴边和鼻孔旁也是一样。唯一的水源只在油乎乎的浅水塘里,表面浮着一层灰。在水塘边缘,潜伏着几丛灰色的草,稀稀拉拉的,每次我们停下,两匹马都把它们啃得精光。至于我们吃什么果腹,佐伊和派珀甚至没想去费心思打猎,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及时抵达了黑水河。两匹马已经跌跌撞撞,我们也已筋疲力尽。佐伊和派珀合力,才把我扶下马来。河水缓缓流淌,但风景总算有了点转机,浅浅的河谷里有草和灌木丛,岸边甚至还散布着一两棵嶙峋的树。

“这水很安全,可以喝,”我们弯腰取水时,派珀向我保证,“你只要闭上眼,忘了这些黑灰。”但到了那种境地,再脏的水我都愿意喝。佐伊跑去打猎,一个小时后终于带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蜥蜴回来。当苍白的肉烤得半熟时,我们毫不犹豫,抢着从火上撕下肉条来吃。

那天晚上,当夜色渐沉时,我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一开始有些支支吾吾,但不久语速就变得飞快了。可能是由于饮食的关系,或者是被篝火的柔光触动。我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吉普为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也告诉他们扎克计划归罪于吉普,假装我从未去过发射井。“这解释了我们为什么没被追捕,至少开始时是这样。”我说道,“但你们偷了两匹马,就算他们一开始相信扎克,现在也会知道,吉普并非独自一人。”

佐伊摇摇头。“不会的,我们打开了马厩,放出了几乎所有的马。警报响起后,这肯定拖慢了士兵的速度,在第一批人抵达前,我们已经绕到发射井后面了。他们根本没见到我们。”

“现在一半的马都不见了,他们也就无法确认有两匹被偷了。”派珀补充道,“如果扎克坚持他的说法,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他在说谎。”

“马厩那里没有哨兵吗?”

派珀点点头,但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有两个。”

我没有进一步问下去,派珀看起来松了口气,但佐伊却插口说道:“我们没将任何一把刀留在尸体上,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没什么痕迹能联系到我们身上。”

派珀冲她直摇头,她终于领会了其中意思。

“吉普失去的那条手臂,”他问,“我从没见过一道疤痕。他身上根本就没有伤疤,即便在很靠上的位置,对吗?”他突然间对火光格外关注,陷入了沉思。

“没有。”我想起亲吻吉普被切断的肩膀,紧致的皮肤,肌肉和骨骼在我唇下轮廓尽显。如果有伤疤,那一定是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可能就在腋窝接合处。我无法想象,要完美治愈这样一个伤口需要多么谨慎精细的注意力,尤其是在无情摘掉他的手臂之后,又将他投进水缸里。

“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他们还有更多保密技术。如果他们已经能让人存活在水缸里,谁又知道他们在医学上到底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呢?”

佐伊冲火里吐了口口水,火苗嘶嘶反烧回来。“想想他们能为欧米茄人,为任何生病或受伤的人带来怎样的福音,如果他们把这些技术用来干点好事的话。”

派珀点点头。“但是,不管他们把伤口处理得多么天衣无缝,神甫肯定仍能感觉到疼痛。”

“疼痛并不能让她退却,”我说,“她曾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我不想使用过去式来描述神甫,这个简单的“曾”字,也把吉普囊括进去了。


“在这么远的东部,有安全屋吗?”我问。

佐伊笑了。“安全屋?这里根本就没有房子,更别提安全了。这条河谷是到达死亡之地前,最后能看到生命的一道界限。这里什么都没有,卡丝。”

我对此却很适应。我们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就在黑水河边扎营露宿。这里的草足够两匹马吃,佐伊和派珀也能找到食物给我们三人吃,虽然主要是灰白油腻的蜥蜴肉。他们不去打猎时,就挤在河水边制订关于未来的计划。他们会用很长时间仔细讨论关于自由岛的事,以及如何重建新的避难所,重新组织抵抗力量。他们在泥地里绘出地图,并且计算安全屋、同盟、武器和船只的数量。

我对此置身事外,一种无望的情绪笼罩着我。我就像被灰尘阻塞的河水一样无精打采,整天注视着河面发呆。佐伊和派珀非常清楚我的心情,从不来打扰我。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这让我更加感到孤独,虽然在凉爽的夜里,我们三个为了取暖,会紧挨着睡在一起。

我告诉了他们所有的事,除了神甫告诉我的关于吉普过去的行径。我对之并没有成形的想法,更别提说出来了。自从知道吉普在发射井中的所作所为之后,派珀和佐伊终于不再对他不屑一顾。将神甫说过的事告诉他们,从而再次让他们对吉普作出评判,我无法承受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告诉他们了,感觉上那些事就会变成事实,而我也必须作出自己的判断。我已经在发射井里失去他了,不能让神甫揭露的秘密再次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关于吉普的过去,就像是参差交错的暗礁,我清楚自己在此刻无法穿越,因此我绕开了神甫的言辞,甚至对自己都不予以承认。

当派珀和佐伊每天商议时,我想着自由岛,以及岛上发生的事情。我记起爱丽丝在临死前曾对我说过,即便自由岛只是一个概念,也许就足够了。我想着那两艘仍在朝西方航行的船,在海洋中搜寻方外之地。我想着对路易斯许下的承诺,要帮助那些仍漂浮在水缸中的人。我不断回想起扎克在发射井中所说的话:“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想着吉普在自由岛上,后来又在船上对我说过,我的弱点就是我的力量。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众不同,我并不将阿尔法和欧米茄视为对立的两个族群。我想到自己不同的世界观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害,而这一切又是否值得。我不清楚在扎克和神甫做出那些事之后,我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看待这个世界。吉普曾是唯一一个开始理解我对孪生哥哥感情的人,但在发射井地板上他残破的身躯,让这一切都变样了。

我脖子上的刀伤一直没好,到了周末的时候,伤口开始发炎,我能感觉到里面脉搏的跳动,每次心跳就像在红肿的肌肉中狠戳一记一般。派珀花了一个钟头找回一些暗绿色的苔藓,他把它们嚼成一团,然后跪在我身前,把这块气味刺鼻的药膏按在我不肯愈合的伤口边缘。

佐伊在火堆另一旁看着这一切。“别费事了,”她对派珀说,“这伤口是不会好的,除非她不再乱摸它。”

我不知道她竟然注意到了这些,但这是真的。每次我认为没人注意自己时,就无法控制地要去触碰伤口。我用手指摸着结痂的边缘,戳进露在外面的肉里,感受彻骨的疼痛。这是神甫与我最后的接触,我无法抛之脑后。

派珀牵过我的右手,把它翻过来。我的手很脏,事实上我们都很脏,但我的两个指甲上还有血迹,这都是从伤口上沾到的。

我以为他会冲我发火,但他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我们不能让它感染了,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但我知道他话中的深意:这么多人因为保护你都死了,你应该要让他们的死有价值。难道他认为我会忽略他们的遭遇吗?不只是吉普,还有死去的岛民。他们的鲜血压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异常沉重。抵达河边以后,我几乎不能动弹。

派珀拿起贴在我脖子上的湿布,把我的双手擦干净,动作轻柔无比。

“告诉她吧。”佐伊在他身后说。

派珀点点头,没有转身,但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下。“我们要走了。”

我没有回应。这些天来,我连说话都觉得沉重之极,少数几次开口,感觉说出的话都要掉在脚上,在泥灰中聚成一团。

“如果我们要阻止扎克,现在就得行动了。毁掉发射井里的机器成果显著,但他们会试着重建它。从神甫告诉你的事来看,她才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很多都出自她的手。是神甫把他们带到了自由岛上。解决神甫是你对议会造成的最大打击。”

“那不是我干的,”我说,“是吉普做的。”

派珀点点头。“这是巨大的成功。失去神甫和机器,议会一定会手忙脚乱。扎克要掩盖你涉及其中的事实,以保护自己,这显示他害怕了,证明这对他们打击不小。”

“但这还不够,”佐伊说道,“在他们还在焦头烂额时,我们需要做更多事。”

“不错,”派珀说道,“我们要向西方去,加入抵抗组织……”

“剩下的抵抗力量。”她补充说。

他继续道:“我们需要行动。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我们不能留在这躲躲藏藏。欧米茄议院会重新集合,看一下在自由岛失陷之后还剩下些什么。”

我仍然一言不发。

“我们不能强迫你跟我们一起走。”他说。

佐伊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在她身后,太阳开始西斜。透过烟灰云层,日落就像一束光照在黑色的镜子上,看起来美丽又恐怖。我希望吉普也能见到这个画面。

我抬头看着派珀,开口道:“我们今晚就走。我们要赶回海岸去,试着打探失踪船只的消息。”

“这些并不紧急,”佐伊说,“我们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什么东西留下。但此时此刻,安全屋被付之一炬,人们被关在水缸里。”

“我知道,”我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抵抗组织,还有水缸里的人。但是,如果我们要绝地反击,在自由岛沦陷之后重建抵抗组织,就要给人们一线希望,也就是另一种选择。我们要提供给他们比这个更好的东西。”我指了指烧焦的河谷。

“你感觉到了什么吗?有方外之地的幻象?”派珀问道。

我摇摇头。“没有。这跟作为一个先知无关。我不能保证什么,方外之地仍只是一个概念。但很久以前,自由岛曾经也只是一个想法,在它得以存在之前就有了。”

佐伊又开始用刀剃指甲,但派珀仍跪在我身前,脸孔离我很近。

“你很清楚我想要相信方外之地,”他说道,“是我派出了那些船去寻找。但这只是一种信念的飞跃,你知道的。”

我记起吉普曾经因为信念,在不清楚自由岛是否真实存在以前,一路跟着我去到岛上。还有他的最后一跃,也是信念的飞跃,他相信救出我是值得的。

“如果那些船永远回不来呢?”派珀继续问道,“如果我们永远都找不到方外之地怎么办?”

我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创造自己的方外之地。”


在午夜之前,我们就骑马离开了。我们离死亡之地如此之近,夜色看起来就像是已经包裹大地的黑暗的延伸。经过无精打采的一周,重新行动起来感觉很好。佐伊高大的后背在我身前,感觉十分温暖,我能听见派珀的马在前领路,但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再次向西而行,离自由岛越来越近,岛上空荡荡的街道中,鹅卵石上沾染的血迹想必还没有褪去。我们离温德姆也越来越近,扎克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大海也越来越近,自由岛的两艘船仍在海上航行,寻找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