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2、后事

在楚天乐百年诞辰的前夜,大角星爆炸的图景走过了36.5光年的行程,熬过了地球人36.5年的等待,终于来到地球。这一年是宇宙开始暴缩第110年,周期为124年的密真空孤立波已经过去大半,距宇宙恢复为“零真空”的时刻还有14年。此后预计是反向的宇宙暴胀,即一个疏真空孤立波,其周期预计也是124年。按楚天乐和泡利的预言,空间的暴胀将使人类智慧崩溃。这是一个“软灾变”,但比硬灾变更可怕。

103岁的鱼乐水是第二次观看大角星的爆炸。当年她乘坐亿倍光速飞船《天马号》到了大角星的附近,现场目睹了《诺亚号》穿越大角星并引发大角星爆炸的场景。此后《天马号》“边逃边看”,在几十天内始终处在爆炸强光的安全区域边缘,得以看到大角星从坍塌、爆发、到扩大为一片星云的全过程。这个过程现在向后平移了36.5年,以同样的速率向地球人重播。当然,遥远的距离隐去了所有的细节,也消去了那场天文巨变的磅礴气势。现在,即使在楚马天文望远镜的大口径镜野中,也看不到那条径直扑向大角星的“混沌鱼”,看不到它穿过星体时所形成的笔直虫洞,也无法真切重现大角星爆发时所形成的强光海啸,当然更看不到在大角星背后,《诺亚号》一分为二的奇特景象(是由它的超光速所造成的视觉景象)。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大角星的光度忽然增强,在一天之内变成一颗红色的超级亮星,其光辉压制了满天的繁星;又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扩大为一片小小的红色星云,其中心处隐约露出一颗光芒微弱的蓝星。

由于“两次观看爆炸”的时间差对地球来说是已知的,而且数值很精确,所以,由此可轻易算出大角星距地球的精确的光年值。这个精确值比以往的测值小了万分之三。不过这并非完全是因为过去的测值不准,而是因为在大角星爆炸的那个时刻,宇宙收缩已经进行了74年,大角星与地球的距离已经被压缩了。这种“实地走一趟”的测距方法,在过去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想当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曾为测量恒星距离而绞尽脑汁,不得不做一些不可靠的假设,也只能得出不可靠的结论。如果这位史上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地下有知,知道恒星距离竟然能如此轻松地搞定,一定会惊喜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在宝天曼玉皇顶的山居中,鱼乐水一直坐在轮椅里观看“大角星云”的诞生图景,这十几天里,电视中连续播放着这些取自楚马天文望远镜的画面,深夜也不中断。不过鱼乐水毕竟是百岁老人,精力不济,经常是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浅睡。保姆刘妈过来,轻轻唤醒她,劝她上床睡,她总是笑着拒绝,仍坐在轮椅中看下去。

她实际不光是在观星,也是在回忆,回忆那个逝去的“氦闪时代”。那是凡人神化的时代,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的一次闪光。现在重温这段历史,即使以一位百岁老人的心境,也免不了心潮澎湃血脉贲张。她的百岁人生恰与氦闪时代同步,称得上奇光异彩。

可惜氦闪时代已经逝去,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象——天才如群星般辉耀、科技奇迹如礼花般喷射——已经久违了,而且人类的智慧之火会越来越暗淡,甚至完全熄灭也并非不可能……

活着真难啊。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活得很难,刀耕火种的蒙昧人活得很难,即使是掌握了魔法般的科技、几乎已经进入自由王国的今天的人类,活得也同样艰难。但再难也要活下去。活着不是为了逃避个体的死亡、或族群的死亡、甚或宇宙的死亡,那些都是无可逃避的,活着只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活着既是上天赐予每个生灵的权利,也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

另一个房间的刘妈悄悄走过来,她是从心电遥测仪上发现了鱼乐水的激动。她悄悄观察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又悄悄离开。

时钟敲响十二点,丈夫楚天乐的百岁生日到了。传真机轧轧地启动,送来了《雁哨号》上众人的信件。现在《雁哨号》飞船距地球220亿公里,也就是20.4个光时。鱼乐水在20.4个小时前向《雁哨号》发出了生日祝福,这会儿应该刚刚到达那儿,所以这些信件并非回信,而是和她的信同时发出的。信件中能感受到《雁哨号》上众人的洋洋喜意。他们正在为楚天乐开生日派对,虽然楚和伊莱娜不能亲自参加(两人都是以一颗脑袋的状态活着,住在飞船之外、千米横竿端头的密封箱中),而只能通过全息影像来参加,也同样乐在其中。这组来信中,伊莱娜的信最让鱼乐水欣慰。三年前,《雁哨号》近距离掠过地球时,她与伊莱娜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那时伊莱娜正处于心理崩溃状态,甚至在计划着如何自杀。鱼乐水劝她熬过这个心理极限,还说,五年后如果还熬不过去,她会陪伊莱娜一块儿自杀。三年后的伊莱娜显然成功了,她欣喜地写道:

鱼姐姐:

很欣慰地告诉你,我成功了,熬过了心理极限。现在对我来说,当年的自杀决定简直是荒谬、荒悖、不可理喻。很难想象自己竟然曾沉迷于这样的荒唐决定。最近我很忙,知道我在忙什么吗?——指挥船员们克隆天乐和我的身体,克隆用的细胞是我登船前早就备好的。克隆体的生长速率被调慢五倍,等140年后疏真空结束时,两个克隆体正当20几岁的妙龄,天乐和我的大脑将被移植到新身体中。到那时,一对20几岁的妙龄男女将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青春,我会每天与天乐拥抱、亲吻、享受痛快淋漓的性爱——天哪,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鱼姐姐你不许吃醋,也不许笑话我的轻狂,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轻狂是可以原谅的……

鱼乐水的唇边绽出微笑。这才是真正的伊莱娜——科学家的理性外衣下藏着一颗火山熔岩般的内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次猛烈的喷发。很好,她已经完全走出了此前的阴郁,甚至在安排140年后的生活,自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但愿两人的大脑能活这么长时间。

女儿女婿的信中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主要是讲两个外孙的情况。17岁的宇儿正在当实习导航员,16岁的宙儿正在当实习描迹员。两个孩子很能干,而且和爹妈贴得很近。鱼乐水读出了女儿没有说出来的话:妈,你可以放心了,他们不像《诺亚号》上的天使(注:马柳叶和贺梓舟的儿子)那样成了理性的纸片人。

最后是丈夫楚天乐的信,信文很平淡,但平静的河面下蕴含着深情。他说:

“……收到了你的《百年拾贝续》最后一章,读来很亲切。只是你把文章挽了结,挽得过于匆忙了。我希望它还有长长的后文,我希望当我下一次近距离掠过地球时,还能听到一个我听熟了的声音……”

鱼乐水叹息一声。知妻莫若夫,细心的天乐从《百年拾贝续》的字里行间读出了苍凉,读出了妻子对尘世和亲人的告别。那正是她的原意,她近来强烈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她累了,唤刘妈过来,在刘妈搀扶下上床睡觉。

第二天,乐之友基金会现任会长洛威尔、工程院现任院长刘苏和科学院现任院长成城接到刘妈的电话,说鱼妈妈请他们抽空到山上一趟。三人心中有不祥的预感,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乘小蜜蜂火速赶来。进了屋,见鱼乐水安然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日记本。三人暗中松一口气。鱼乐水笑着说:

“抱歉,让你们中断工作来山上跑一趟。我很好,但……说起来有点难为情的。你们知道我这一生从来与神秘主义无缘,但自从我现场目睹了大角星的爆炸之后,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的命运已经和大角星结为一体了。这些天,大角星在我的眼前又死了一次,我觉得自己也该随它去了。”她笑着总结,“纯粹是老人的糊涂念头,你们别笑话我。不过我还是决定请你们来,把后事交待一下。”

漂亮干练的刘苏笑着说:“鱼妈妈你肯定还能再活50年。不过,你想提前交待后事也无妨的,请讲。”

“几件小事罢了。呶,这是《百年拾贝续》,我已经写完。正文《百年拾贝》在何明那里。请你们把两本日记收藏好。如果天乐、或草儿、或我的外孙宇儿和宙儿能够回到地球,请把日记转给他们。”她估计科学院的成城不一定了解何明,解释说,“何明就是以肉弹形式刺杀天乐的那位凶手的儿子。他曾来山中见过我,反对雁哨计划,我把《百年拾贝》给了他,以便他看问题更客观些。”

“我们都知道他的。”

“至于日记的保存和转交办法,我想了想,还是这样做吧。我去世后当然要在这儿火化,至于骨灰的处理也打算比照老办法,就埋在那几座坟附近,以便与我公婆和老姬夫妇做伴。这两本日记请你们密封好,埋在坟里,这样,万一人类社会……我的丈夫或后人寻找它们会比较容易。”

三人对望一眼,不免心中黯然。鱼妈妈是说,如果天乐等科学家不幸而言中,即将到来的宇宙暴胀真的导致人类智力崩溃乃至文明崩溃,那么,这种最原始的保存办法才是最可靠的。联合国和乐之友都在尽力防范这种前景,做了尽可能周密的准备。但一旦真的出现智力崩溃,什么样的准备也不敢说管用。这个前景对于人类来说很残酷,对于经历了氦闪时代的这代人来说更为残酷。但三人知道对鱼妈妈用不着空言安慰,点头答应:

“好的,鱼妈妈,按你的意见办。”

刘苏郑重地接过那本日记。鱼乐水说:“刚才提到了何明,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样?”

光头的洛韦尔说:“干得不错。你推荐他后,联合国和乐之友用其所长——用他的‘一根筋’性格——任命他为特别督察,监督各国睡美人计划的实施。他干得很负责。你知道的,睡美人计划分两个阶段,先期阶段即将开始实施,不必等雁哨的命令。何明就是负责先期阶段中的销毁核弹部分。至于后期阶段,也已经进行到‘按电钮即可实施’的程度,只等雁哨的激发了。”

鱼乐水打趣:“我总觉得销毁核弹的进展太顺利了,让人不敢相信。那些政治家们和将军们曾如此迷恋这些玩具,真舍得一下子全放弃?”

洛韦尔笑着:“我有同感啊,太顺利了,出乎意料!但世界各国确实都爽快地同意了。我想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自打实现常温核聚变后,裂变弹已经不好玩了,这些‘脏弹’留在手中反倒是大麻烦;第二个原因,我想也是主要的原因——在自然灾难危及到人类整体的生存时,利他主义自动强化,成为人性的主流。所以不奇怪的,当年各国发疯地比着造核弹,符合当时的人性主流;今天爽快地同意销毁,同样符合今天的人性主流。”

鱼乐水很欣慰:“这就好,这就好。咱们这辈子即使光办成这件事,也能含笑九泉了。”

“对,是这样的。”三人笑着同意。

“我再交待第二件事,”她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洛韦尔,“里面是天乐的专利证书和股权证书,关于那种透明空心球的。这些年来,他的专利使用费啦,股权分红啦,都是交乐之友用的,我也弄不清每年是多少收益。”

洛韦尔插话:“我知道,大约是每年将近600亿。”

“不管多少,以后照旧归乐之友使用。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咱们走一个正式手续。袋子里有天乐的授权书,有我写的捐赠证书,以后这些收益都正式归乐之友了。当然,如果天乐还有伊莱娜能够重回地球,乐之友应负担他们的生活医疗费用。”

三个人都点头:“这是自然。”

“洛韦尔,你回去找律师把所有文件过细地审一遍,看法律上有无疏漏之处。如果有,趁我闭眼之前把它补上。”

这句话的“诀别”意味太重,三人都不免黯然。刘苏笑着说:“我刚刚说啦,鱼妈妈你至少还能活50年。不过,我们按你说的办。”

“最后还想多几句嘴,谈一点人生经验,我不敢说对你们是否会有启发。”

三人笑着说:“一定有的,请讲,我们洗耳恭听。”

“你知道,作为科学的圈外人,至少是半个圈外人吧,我对像天乐、泡利这样的大脑袋科学家一向是仰视的。他们有无比的睿智,总能走在世人前面,走在历史前面,对未来做出惊人的预言。而事实证明,历史常常沿着他们规划的河道前进。”

“对,是这样的。”

“这是事物的一面。但另一面,当历史之河大体上沿着他们规划的河道奔流时,也常常闹几次意外的决堤。似乎上帝在刻意证明,孩子们尽管很能干,但并非永不出错。一百年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像第一次真空激发时突兀出现的透明空心球、金鱼号第一次实验时闹出的以尾作头的大乌龙、婴儿宇宙行动引起的空间意外塌陷、‘楚马发现’的三次重大修改,等等。一句话,依据于科学规律和逻辑规律所做出的预言是非常宝贵的,不可不信——但也决不可全信。所以,你们在面对未来做准备时,尽量多留一些冗余配置或能力,也得做好突然转舵的心理准备。”她笑着说,“只是一个外行的胡说八道,仅供参考。”

三人很感动,知道这是鱼妈妈的“临终托付”了。成城说,“不,鱼妈妈你过谦了。这是最精辟的教诲,是你百年人生经验的提炼。我们会铭记在心。”

鱼乐水叹息一声:“真想知道《诺亚号》和《天》《地》《人》三个船队的消息啊。不过我知道它们都处于盲飞状态,无法与外界交流信息,就不说它们了。我只想提个醒,等睡美人计划忙出个眉目,尽快派飞船去息壤星,看看老褚的情况。毕竟《褚氏号》飞船的技术水平最低,老褚又是孤身一人,我对他那边最不放心。”

洛韦尔代三人答应:“放心,我们一直惦着这件事。但息壤星的环境进化是以万年计的,去得太早也没用。”

鱼乐水笑道:“对,也许我是瞎操心。老褚那家伙啊,天生是条野狼,不管多难,他都会咬牙活下去的。好了,我没别的事了,咱们可以告别了。”

三人听出她的话意,她不是说今天的小别,而是说人生的永别。刘苏忍住心中的悲酸,笑着说:那可没门儿,你别想躲清静,我们以后还会常常来烦你的。三人与鱼妈妈扯了一会儿闲话,在鱼妈妈催促下离开。

这次见面尽管有“临终诀别”的意味,但三人见鱼妈妈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心中比较欣慰。鱼妈妈尽管已经退休30多年,仍然是乐之友们的精神支柱。还有,已上天36年的楚天乐先生,已去世20多年的姬人锐先生,也都活在乐之友们的心中。这三人引领了一个大变革、大跨越、凡人神化的时代,他们也成了三位圣哲,成了人们心目中不死的神祗。

三人约定,以后不管再忙,每星期至少去看望老人一次,虽然不可能每次都三人同去,至少得去一个代表。可惜这个决定晚了。六天后,就在刘苏处理完鱼妈妈交待的事情后,准备进山的那天凌晨,接到了刘妈的电话。鱼妈妈昨晚已经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乐之友向全世界和太空中的飞船发了讣告。当然,十一艘飞船中只有《雁哨号》能收到。其它飞船均处于全盲式的虫洞飞行状态,而且要持续一百多年,无法收到这封电文的。人类社会陷于深深的哀伤中,如潮的唁辞淹没了各种媒体和网络。人们普遍认为,鱼妈妈的离世标志着一个辉煌时代的结束(尽管三位圣哲中楚天乐还活着),因为,一旦宇宙暴胀孤立波导致人类智力突降(对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了),人类势必面临一个无比艰难的时代。

七天后,地球收到《雁哨号》的唁电。电文中楚天乐说:“吾妻走了,我的心也随她去了。”楚草和习明哲说:“妈妈永远活在儿女和孙辈的心中,活在雁哨人的心中。”伊莱娜说:“鱼姐姐安心走吧,我会代你陪伴天乐,一生一世。”

鱼乐水在地球上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刘苏、洛韦尔和成城主持了遗体的火化。按照死者的遗愿,骨灰埋在姬人锐夫妇等人的坟墓附近。何明也来了,他捧着一个密封的水晶匣子,里面装着鱼乐水曾交给他的《百年拾贝》和刘苏转交的《百年拾贝续》。他把水晶匣子虔诚地放入墓坑,与骨灰盒并列,然后肃立致哀,低声说:

“鱼妈妈,我答应了洛韦尔先生的邀请,正在监督核弹销毁。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然后退回一边,默默看着一坯坯泥土把二者掩埋。坟前照例不立墓碑,因为墓碑已经有了,刻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是为这儿埋葬的所有死者撰写的,也是为地球上古往今来的死者撰写的: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