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莉关上禁闭室的门,注意到亨德尔从大厅走过来。亨德尔穿着他日常的那一套衣服,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保暖长袖衬衫。

亨德尔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三还多一点。脖子、胸部和胳膊都很粗壮,嘴巴上面和下面的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盖住了下巴和上嘴唇,但是脸颊上干干净净。他的头发带一点棕锈色,还有他的名字显然说明他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然而,他暗色调的皮肤和家族姓氏米特拉又暗示他的混合血统,实际上他是在新加尔各答的郊区出生的,这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地区之一。

卡莉觉得他的父母还住在那里,虽然他的父母已经不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和老爸格里斯姆的关系就不怎么样,但与亨德尔与父母的关系还没法比。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和父母说话了;自从他们抛弃了他,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把他扔到“生物适应和训练”计划中以来就没有交谈过。“生物适应和训练”计划和升华计划的开放性截然相反,升华计划有格里斯姆学院的支持,而“生物适应和训练”计划在联盟最机密的军事研究所巾进行,最后以惨败告终。项目背后的主使人希望“生物适应和训练”计划的执行者不受到其家庭的干涉,所以他们想尽办法让父母们相信生物异能者非常危险。他们让父母们为自己的孩子感到羞耻,甚至害怕自己的孩子,希望在学生和家庭之间掘出一条鸿沟。就亨德尔而言,他们做得相当成功。

亨德尔走得很快,明显有什么目的,迈着又大又快的步子。他不去理会经过的房间中孩子们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只是紧紧皱着眉头,让自己有意看着地板。

现在这儿有人像一名士兵一样走路了,她想到。

“嗨!”亨德尔迅疾如风地走过,似乎对她视而不见,卡莉吃惊地喊道,“看看你要去什么地方!”

“嗯?”他说道,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看。他这才注意到她。“对不起,我太急了。”

“我和你一起走。”她提议道。

亨德尔又恢复了步速,卡莉又落后了他一大步的距离。每走几步卡莉就要小跑一下才能跟上。

“你刚才去找尼克了?”他问道。

“他在生气,”卡莉回答道,“他觉得你对他很不公平。”

“他很幸运,”亨德尔低声说道,“在我当年的时候,他的脑袋会挨上一记重拳,打得他耳朵出血。现在我们拥有的手段只是禁闭和说教。所以现在这些半大小孩一个个牛逼哄哄的,乳臭未干就像个朋克。”

“我觉得他们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而不是生物异能者,”卡莉浅浅笑着提醒他。亨德尔的语气总是很强硬,但是她知道亨德尔绝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自己工作中的孩子们。

“需要有人让小孩们坚强起来。”亨德尔警告道,“不然他就会成为那种跑到酒吧泡别人女人的家伙,然后动起手来的时候用生物异能把对方干倒。”

“他会认为这只是一个大玩笑……直到酒吧里面的其他人被惹毛了,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用酒瓶把他脑袋开瓢。”

卡莉喜欢亨德尔,但这是他阴沉的生活观的一个例子。他说的话当然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几个生物异能者的行事方式就好像他们自己受到禀异天赋的垂青,无坚不摧。但是他们的天赋是有限的,他们需要时间产生质量效应场,需要集中注意力,全神贯注。一两次令人大开眼界的生物异能展示之后,疲劳很快就会袭来,他们会虚弱不堪,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有几箱子的文件都是生物异能者炫耀超能力的案例:有的人在赌场的轮盘赌或者掷骰子的时候出千;有的人在篮球比赛的时候改变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和他人开玩笑,抽走他们屁股下面的凳子。他们这些行为的后果通常很严重。据已经查清的案例,愤怒的匪徒会为这些小小的冒犯袭击甚至杀害生物异能者——当时他们变得无知而且恐惧,采取了过激的极端行为。

“尼克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她向他保证道,“他会得到教训的。我们最终会让他明白的。”

“也许应该有个老师用震击器打他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看着我,”卡莉笑了笑,但却不同意他的看法。她又紧赶两步,免得被甩开。“我就从来不带震击器。”

震击器——小型电击武器,奥尔德林实验室生产,能把学生打得失去意识——升华计划中所有人员的标准装备,用于预防某个学生对计划职员或者同学进行严重的生物异能攻击。依据法律规定,所有的非生物异能职员都应该在工作时随身携带震击器,但是卡莉公开反对这条规定。她憎恨震击器。震击器有可能会让各方回到“生物适应和训练”那种计划中各方互不信任并非常恐惧的状态中。而且,在升华计划多年的执行中,从来没有职员需要使用震击器。

希望上帝保佑以后也没人使用震击器,她这样想。她大声问道,“那我们这样着急地是去哪儿?”

“看看吉莉安。”

“能不能等一下?”卡莉问道,“次郎正在读取她的数据。”

亨德尔抬起眼睛,充满疑惑。“你没有在一边监视吗?”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出于某种原因,亨德尔从来对次郎不太热情。可能是年龄的差异——次郎是职员中最年轻的成员之一。也可能是因为个性的冲突——次郎是个乐天派,总是嘻嘻哈哈,性格外向,健谈,而亨德尔一言以蔽之,就是个禁欲主义者。

“我对次郎并没有成见,”他安慰她道,虽然她也知道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但是吉莉安和其他学生不一样。”

“你太关心她了。”

“这很有趣,”他回答道,“这句话竟然是你说的。”

卡莉没有理会这句话。她和亨德尔在吉莉安身上花了很多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实际上这对其他学生并不公平,但是吉莉安很特别。她比其他人更需要帮助。

“她很喜欢次郎,”卡莉解释道,“他自己也能做得很好,你不用像一个宠爱过度的家长一样在他身边转悠。”

“这和他读取数据没有任何关系,”亨德尔低声说道,“格雷森想要再来探望一下他的孩子。”

卡莉停了下来,紧紧抓住她的伙伴的手肘,这让大个子趔趄了一大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不行。”她坚定地说道,“我不希望她从你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我负责这一块的安全工作,”亨德尔反击道,“所有的探访要求都要经过我的许可。”

“是不是该认真考虑拒绝他的要求呢?”卡莉惊恐地问道,“他是她老爸!他有这个权利!”

“如果我认为探访会对孩子产生威胁的话,我可以拒绝父母的要求。”亨德尔冷酷地回答道。

“危险?什么样的危险?”

“他是个瘾君子,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没法证明,”卡莉警告道,“而且你不能因为猜测就拒绝他的要求!除非你想被炒鱿鱼。”

“他想要后天就来!”亨德尔反对道,“我需要看看吉莉安是不是同意。如果他再等几个星期,让她心理上再适应一下,会更好。”

“是啊,没错。”卡莉挖苦道,“这要看怎样才对她最好。你个人对格雷森的感觉和这个完全没有关系。”

“吉莉安需要日常的生活,保持稳定,”亨德尔坚持道,“你也知道如果她的日程被打乱了,她会非常不安。如果他想成为她的生活的一部分,他可以像其他父母一样,一两个月就来看望一次,而不是在他方便又顺路的时候一年才来一次。这种不请自来的探访对她太难了。”

“她会处理好的,”卡莉说道,眼睛眯着。“我会告诉吉莉安她的老爸要来。你回到办公室去,批准格雷森的请求。”

亨德尔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识趣地闭了嘴。

“我会处理好的,”他低声说道,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回到大厦的行政办公室一边。

卡莉看着他走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吉莉安心思极为缜密,她能读懂其他人的感觉,然后作出反应,而且这个小女孩很信赖亨德尔。如果他告诉吉莉安父亲要来,几乎可以肯定她会跟着他选择不同意探访的立场,采取被亨德尔感染的对立行动。这对格雷森来说太不公平了,对他的女儿也不公平。

吉莉安的房间在寝室楼的另外一端,那里噪声更少,侵扰更少。卡莉走到门前,她似乎已在自己的脸上贴上了一副欢快的表情。她举起手轻轻敲了敲,但是答话的不是小女孩,而是次郎。

“进来吧。”

门打开了,吉莉安坐在桌子旁边。她瘦瘦的,身形很突兀,是她年龄组中个子最高的孩子,比其他人都高十厘米。她细细的黑发几乎垂到肩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在她的瓜子脸上分得很开。卡莉猜测她和妈妈应该长得很像,因为除了细长的身条,她和格雷森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相似之处。

吉莉安十二岁,和尼克一样大。事实上,升华计划中几乎一半的孩子来自差不多相同的年龄段。十三年前发生了三起重大的工业事故,每个事故都发生在不同的人类殖民地上,前后一共相差四个月。发生的环境很可疑,但是调查显示这些事故之间并没有关联。当然,这并没有平息超网上阴谋论主义者的猜测,他们拒绝相信这只是一串疏忽和巧合导致的事故。

第三起事故最具毁灭性,最初的报道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糟糕的有毒物质灾难。一艘满载的艾德菲尔一艾什兰德公司的运输船在大气层爆炸了,所有的船员都死了,致命的零号元素泼洒在整个杨多阿殖民地上空形成阴云,数千名在孕育中的孩子受到影响。

虽然绝大多数人没有受到长期的有害影响,但是几百名孕期中的孩子表现出了明显的综合征,从癌症到器官损害,出生缺陷,甚至是自然流产。然而,确实有一些孩子与悲剧性的统计数据毫不沾边儿,经过诊断,三十七名孩子不仅完全健康,而且在不同程度上拥有明显的生物异能潜质。他们现在都在格里斯姆学院。

吉莉安带着被打扰的紧张感看着屏幕上的作业。有时候她会像这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然后,如果她的脑海里有什么不可探知到的开关拨动了一下,她就会爆发,一阵激动,在电脑上打出答案,速度太快,有时候她的手指看上去一片模糊。她的答案,从无例外,总是百分之百正确。

“这儿都搞定了?”卡莉问道,问坐在房屋角落里对着装备忙乎的助手。

“刚忙完。”次郎微笑着回答道。

次郎只有二十五岁,是个帅哥,而且身材匀称。他的体型是美洲祖先和亚洲祖先的良好综合体,头发染成了暗红色,做成又尖又长的一团糟发型,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次郎总是带着轻松自信的魅力,顽皮的笑容也让他在比他小的孩子当中更受欢迎。

年龄悬殊的姐弟恋,她意识中的一个角落这样责骂自己。她尖锐地想要忘记这一点。

“吉莉安今天干得很棒,”次郎又说道,转过头向小女孩微笑。“对吧,吉莉安?”

“我想是的,”小女孩嘟囔道,但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吉莉安有开心的日子和不开心的日子,不过她和卡莉说话,这就暗示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有些激动人心的消息,”她说道,走过去站在次郎身边。

和其他任何小孩在一起,卡莉都会坐在桌子边上,或者把手放在他们的肩膀上安抚他们。但是对吉莉安不一样,有时候甚至是最轻微的指尖对皮肤的接触也会让她产生过激的反应,好像在用火钳烫她。而另外的时候,她的所有感觉又好像都湮灭了,好像神经末梢完全坏死。这让每天都需要进行的读数工作非常困难。幸运的是,吉莉安似乎对次郎反应不错,他似乎总能得到数据,而不让吉莉安感到不适。

“你爸爸要来看你。他过两天就来。”

她等着吉莉安的回应,看到小女孩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松了一口气。次郎也注意到了吉莉安情绪的微小变化,迅速作出反应。

“我敢打赌他等不及想要再见到你了,”他说道,语调中洋溢着生气。

小女孩向他们转过头,现在她却一脸阴沉。“我可以穿他给我的衣服,”她说道,声音遥远而空幻。

格雷森上次来探望女儿的时候给了她一件衣服,那差不多已经是九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卡莉怀疑这件衣服是否还合身,但是她不会问这个问题,这样非把气氛破坏了不可。

“我打赌他宁愿看到你穿着学校制服,”次郎不失时机地敲边鼓。

“让他看看你学习课程有多么努力。”

吉莉安皱了皱眉头,愁眉不展地穿上了学校的制服。她穿上衣服,眉头展开,笑容又回来了。“他喜欢谈些学校的事情。”

“那是因为他为你的机灵而感到自豪。”次郎又说。

“我需要把作业做完,”吉莉安突然说道,现在她突然想起来学业的事情,把功课摆到第一位。她的思绪一下子锁在学习的念头上,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顾。她转回到电脑屏幕前,定定地看着屏幕不动。

卡莉和次郎对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已经很熟悉了,没有再打扰她,离开的时候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

“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怎么样?”他们一起走到大厅里的时候,次郎悄声说道,把手扣在卡莉的腰上。

“别在孩子们能看见的地方这个样子,”她斥责道,开玩笑似的推开他,他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放手。

“我们可以回到吉莉安的房间里面去,”他建议道,把卡莉拉得更近。“她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那儿。”

“这一点也不好玩!”卡莉喘着气,又用手肘推了他一下。

次郎的手放了下来,故意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弯下身子,假装喘气。卡莉白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小心,士兵,”他说道,站直了小跑着跟上她。“你不能这样殴打无辜的平民。”

“你这样哪是无辜平民,”她说道,“而且,现在我也是平民了。”

“你可以让一个女孩不再是士兵,但你不能让你自己军人的气质消失不见,”他笑着回答道。

这是个没有恶意的玩笑,次郎总是拿她的从军经历打趣。但是这让她想起了尼克拿她跟亨德尔相提并论。

“吉莉安似乎今天表现不错,”她说道,急切地想要转换话题。

次郎耸了耸肩,他的表情显示他很认真。

“她仍然不和其他孩子交往。而且她落后于班上其他人很多。”

卡莉知道他指的是生物异能,而不是学业。甚至就是在升单计划里这么多天才少男少女中间,吉莉安也非同寻常。在一岁的时候,她就被诊断为轻度的自闭症,这几乎让校董会拒绝她的入学申请,最终他们还是仁慈地同意了,部分原因是因为格雷森慷慨地捐了一大笔钱,部分原因是吉莉安展示了比其他孩子……或者说在短短的有记录的人类生物异能史上,比其他所有人更大的生物异能潜力。

被广泛认可的科学认为,生物异能潜力是在幼年早期建立起来的,而且能力固定,稳定在一个不变的级别上。升华计划之类的项目的目标就是教授生物异能者如何完全利用其天赋,把他们的内在能力全部开发出来。就吉莉安而言,在学校进行的常规测试表明她的生物异能一直依循一个不太规则却无可否认的上行曲线——这在以前闻所未闻。

吉莉安的生物异能和班上其他同学之间的差别一开始比较大,而现在就更大了。除了这点优势,吉莉安在将生物异能转换成可以见到的效果的时候有很大的困难。由于她独特的认知过程,她一直挣扎着领会集中注意力的技巧,这样才能让身上的增幅器与大脑的电子脉冲协调起来。简而言之,她还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能力,而且似乎没有一个老师知道怎么去教她。

“也许校董会在一开始是对的,”卡莉叹了一口气。“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和她的父亲见面也许会有所帮助,”次郎建议道,不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亨德尔知道格雷森要来,是啥反应?”

“跟你想的一样,”她说道,“他在想办法拒绝格雷森的要求。”

“让我猜一下,”次郎又微笑道,“你官大一级,压着他同意了。”

“少扯军队里这一套。”她疲惫地说道。

“对不起,”他道歉说,笑容立即消失了。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笑容满面。

“嗨,为什么你今天晚上不早点下班呢?”他提议道。“我可以帮你打卡。你到我的房间来,你可以舒舒服服在那儿待着,放松一下,然后我忙完了就可以去找你。”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主意。”她也别有意味地笑道,手里拿出万用仪。

她瞄了周围一眼,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走廊里,然后迅速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别让我一等就是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