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计划

我所属的《地球的科学与情报》杂志编辑部,南面有个大窗户,从这个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低垂在南方天空,一道看似白色的细环。

我们公司堪称出版界巨头,但旗下《地球的科学与情报》杂志的发行量几乎与财政赤字成正比,虽然就创刊至今的年资而言,高居全公司第二名,事实上却与拖油瓶无异。这本杂志目前之所以尚未惨遭停刊的厄运,是由于现任社长尊重前任社长对于气象、天文地质学的热忱,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其他杂志的销售情况一向良好。也因此无论我与同事桑山每每在电梯与楼梯碰见《超级漫画》杂志或是《冒险少年》杂志部的编辑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礼让对方先行,再怎么样人家杂志的发行量总比我们多了两位数……

但这阵子以来,一向走路有风的他们见到我们,仿佛背后扛了一个大包袱,表情显得有些谦卑。

“你也买了?”

“是啊,我想看看那道环。”

自从这道环完成后,购买天文望远镜以便观看的人们大增,光学器材公司的股价跟着水涨船高,少数投机份子也从中获利不少吧。

我与桑山正是光学器材公司业务部最受欢迎的人物,至此我们已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全世界首次以书面文字报导那道环的正是我们,这份创刊近半世纪的《地球的科学与情报》仅仅三次销售一空的记录之一就是我们达成的。老实说,如果金钱能伴随著名声而来,那我们就更无所缺憾了……

圈着地球的这道银环,内侧半径九九七○公里,银环本身半径为十一点五公里,纵面积为四百平方公里,沿着北回归线到南回归线绕行,与黄道面垂直。

透过无数个人造卫星所拍摄这道银环与地球的照片,也许会再度引发继登陆月球后另一波的太空热潮,抵达火星的梦想也开始挂在太空迷嘴上。

这道轮在二十世纪结束之前尚未出现,在西元一九九四至一九九六年之间由人类完成。工程花费了两京四千兆吨——相当于两百四十亿艘一百万吨油轮所能容纳的水。

“温室效应”对地球环境的破坏从二十世纪后半起就不断有人指出,但是向来以国家利益至上的各国领导者完全无视科学家们的警告,直到距离二十世纪末不到几年的时间才有转变。

“气候异常”已经不再是正确的形容词了,全球气候与气象持续不规则的变动,使所谓的“正常”毫无基准可循。

欧洲这几年来,春季豪雨,夏季酷热,冬季积雪高达数公尺以上,并伴随着寒流来袭,甚至连秋季的天气也不稳定。来自亚洲某经济大国的情侣特别选在秋天漫步于艺术气息浓厚的巴黎,却受到大风与气温突变的影响,双双躺进语言不通的异国医院里。

而他们祖国的情况也不乐观,九月的北海道居然有五公尺的积雪,另一方面,据报东京最低气温为二十七点五度,承受着不人道的酷暑待遇。火山活动也日渐频繁,气象局因此要求增加预算,而与财政部迸出紧张的金色火花。

中东油田的干涸现象早已口耳相传,北海油田也因暴风雨的肆虐而形同停工。

全球几乎对大地略夺殆尽,如果仅限于石油、煤炭、铀矿、天然气等地下资源的挖掘与消费那并不成问题,但美国谷仓地带长久以来实施略夺农耕法,宁愿消耗两公克的土地以收成一公克的小麦,使得大地的忍耐力似乎也到了极限。地表流失使得土壤缺乏养份,虽以化学肥料加以弥补,反而是将地力的潜能连根拔起,这种恶性循环不断加速,导致大平原开始沙漠化。

不仅是小麦,连玉黍蜀与大豆的生产量也逐年锐减,美国政府一改数年前的态度,首次公开表示粮食输出的困难;日本政府对美国这种态度委婉地表示遗憾后,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与富饶的阿根廷进行粮食交易。

这段期间,南半球的情势也逐渐出现恶化的征兆。

根据美国国家海军发言人的报告,明显得知南极大陆出现了融冰现象。

由于绿稻驱逐舰拦腰撞上漂浮在预定航线上的冰山,目前确定有三十名死者消失于冰海之中;在美军大肆歌颂殉难士兵的同时,批评声浪也随之出现——

“没有任何观测设备的军舰怎么会在南极海面徘徊,这证明美国企图独占属于全人类财产的南极大陆,并作为军事用途之用。”

苏联外交部不知第几任的次官如此表示,目前南极条款期限已过,新秩序也尚未产生,一切状况尚未稳定前,只有将旧条款的效力延长三个月。但现在甚至是苏联也承认,南极大陆的冰山一旦全部融化,整个海面将上升六十公尺,而这个可能性已大大提升。

海面上升六十公尺,粗略计算总共有两千四百万立方公里、两京四千兆吨的海水必须想办法处理掉;否则,全球人口稠密地区有百分之九十九将被淹没,光是恒河流域就会有五亿人流离失所。世界各大都市逃得过水患的只有墨西哥、圣保罗、重庆、约翰尼斯堡,而东京、纽约、上海、伦敦、里约热内卢、巴黎、旧金山届时将沦为海中都市。

“以后流行歌的主题会全部转向海底吧。”

桑山修长的手指弹着摆设在桌面的地球仪说道。

“连电影的舞台也一样。”

我应和着,脑海里浮现出好几个想像,绝大部份精致美丽的都市都将埋没在水波之下。

威尼斯早就开始陷没水中,圣皮耶鲁寺院将属于基督教文化瑰宝的美术品迁移至米兰,寺院本身也开始进行拆除工作。

“我实在不愿看见威尼斯就此沉没水底,有没有办法拯救那个美丽的城市呢?”

“你在威尼斯买了分售住宅是不是?”

每次桑山跟我开这种愚不可及的无聊笑话时,我就有股冲动想跟他绝交,率先发表类似感想的可是他啊!我跟桑山斗嘴的情景看起来也许像一个人面对镜子吐口水。

“要买就买最高的地方最安全。”

桑山和我目前还住在单身公寓,未来购买土地与房子的可能性看来并不是很高。

“逃得过水患的地方有哪些?”

“美国大陆是个台地高原,百分之九十五没事,伊朗、土耳其、西班牙、瑞士、澳大利亚……有不少国家都能逃过一劫。”

桑山手指着地球仪上好几个点,这几个国家的农业生产力并不强。

“会完全被淹没的是荷兰、孟加拉、丹麦、伊拉克、东德、波兰……全是沿海的低洼国家,苏联西半部、美国东南部、阿根廷、中国的准河流域、印度的恒河流域……凡是人口稠密地带注定遭殃。”

桑山用力转动地球仪。

如果这是真正的地球,住在上头的人类不被转晕才怪。

“印度加上孟加拉,光是恒河流域就有三亿人会流失住家与田地,不、应该有四亿人、甚至五亿人。”

土地硬挤在人与水之间的情形——如恒河流域,想像大量海水倒灌,侵袭这块土地的情景不禁令人心寒。

有几亿人在来到这世界后,无法接受完整教育,没有玩具与游乐场,甚至长大后也找不到工作,却由于营养不足与脏乱而死亡,这个事实让我这个凡事实事求是的人成为一个无神论者。如果神真的存在,就应该想办法改变这种乱象以证明衪存在的意义。衪可以降临华盛顿或莫斯科,大声疾呼孰可为孰不可为的道理,如此一来几位冥顽不灵的超级强国领袖必定惶恐之至,甚至可能取消多弹头核子弹与巨型原潜计划,增加婴儿奶粉的产量、改善医疗用品与自来水系统设备。

“与其拿粮食与医疗用品救济穷困国家,我想美苏两国也许会采纳更为便利有效的方法,不、应该说这种可能性偏高。”

桑山语气阴沉,我看着静止的地球仪,不解地问道。

“这话怎么说?”

“美苏进行秘密协商瓜分世界,弱小国家与民族任其自生自灭,不、也许会积极毁灭他们;虽然海平面上升会损失两成陆地面积,但湿润的气候将使农耕活动在沙漠上也能进行,南极大陆与格陵兰岛将因此产生利用价值,届时全球人口如果减少一半,对美苏来说反而更便于管理与支配,他们在越南与阿富汗所进行一连串的细菌与化学兵器,此时也许派得上用场消灭十亿人。”

才疏学浅的我反驳道。

“还不至于吧,书上说一旦人口减少百分之一到二,人类会自然而然停止互相残杀。”

“这种说法根本不能信。”

桑山断言。

“没读过历史的人才会说这种话,中国在汉朝强盛时期,人口高达六千万,但经过连年兵荒马乱,到了三国时代结束仅剩八百万人;德国在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中,一千六百万人口中损失了六百万;北美在白人入侵之前,总共居住着五百万印地安人,历经白人的屠杀与压迫,一世纪后锐减至二十五万,要不要继续听下去?”

“……不了,谢谢。”

我抚着胃部,如果把栗子糕配着鱼肉下酒吃,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凭日本土地的生产力可养活两千五百至三千万人,那是江户时代的人口总数;如此一来,剩下的一亿人该何去何从呢?

到了二月,由南极大陆剥离的冰山群组成一个白色舰队漂浮在海上,宛如一座面积约一平方公里的巨岛脱离南极圈,朝南美与非洲逼近。

南美诸国顿时陷入轻度恐慌,特别是拥有好望角这条世界重要航线的南非,趁机发起全世界共同来抵抗冰山侵略行动,先进国家在各国进行协调以求得共通利益。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南非对于几世纪以来始终无法获得改善的种族隔离政策(译注:此文完成于一九八三年,目前南非种族隔离政策已获解决。)为逃避国际舆论的谴责所采取的鸵鸟做法,但好望角航线的重要性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于是美国大西洋舰队与英国舰队准备南下,采取美国佬惯用的方式——以飞弹击毁逼近南非沿岸的冰山。但就在他们还在南回归线行驶之际,一座巨大冰山快速乘着海潮迎面撞击非洲大陆。

惨遭重达一百亿吨的白色巨人践踏的正是夏季气温二十二℃、冬季十六℃,气候温暖、四季如春的渡假胜地达潘。冰山撞碎防波堤,直驱港内而印度洋航线货船、南非海军鱼雷艇、还有一个美国东部富豪名叫甚么二世所有的三十多艘巡弋快艇全数破坏殆尽,最后捣毁一栋双层观光旅馆,并搁浅其上。

不久,接近好望角的大西洋舰队望见宛如纽约摩天大楼,毗邻相接在海平面上的大群冰山,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如果正面发射飞弹只是徒增冰块的数量,此外,最令同盟诸国恼怒,苏联幸灾乐祸的就是面对冰山群在太阳之下的不规则反光,大西洋舰队的侦察能力明显退化,结果演变成将近十艘以上的舰艇主动撞上冰山,最后被冲到好望角。

“这不单单是美国,也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威胁。”

美国总统在记者会上如此宣布,这个卑鄙得令人作呕的超级强国最擅长把本国的危机渲染成全世界的危机,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倒不能指责美国夸大其词。

南极的冰山逐渐融化,而且速度惊人……

这是继“诺亚方舟”以来人类最可怕的梦魇,世界文明将消失在宽广的海岸平原,被逼上梁山,届时人类该如何因应呢?

很久以前,人类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做成了三个提案,遗憾的是均遭否绝。

第一个计划:利用核爆将包围地球的臭氧层穿个洞,让地表的热量散发至太空;但臭氧层遭到破坏的同时,也会带来致人于死的紫外线,于是这项计划作废。

第二项计划;寻找地下空洞或是设置人工避难所,但这些地方的容纳量与容纳时间均有限度,并非长久之计,因此这项计划还来不及浮上台面就消失了。

第三项计划:由少部份人类离开地球,移民其他天体——例如月球、金星、火星,英国电视局曾经报导这项计划,引发全世界探讨内容的真伪,因为内容提及美苏两国联手合作,罔顾其他国家人民安危只求自己活命,这个疑虑根深蒂固。

无论如何,人类要迎向光明的未来仍然是问题重重。

但是,“第四个选择”出现了,而且极有可能实现……

在听到联合国公开征求“如何防范全球水患方案”时,我直觉第一个反应就是“联合国在为自己开罪”。常遭人批评为无能的联合国,到了这紧要关头更显得无策。这个征求活动只不过是为了避免舆论抨击所采取的一种表面功夫,纵使大家心知肚明必须为联合国的无能负责的是除了联合国本身之外,先进国家的国家利益至上主义更难逃其咎。

为了填补空白版面,我拨电话给联合国的东京分部,因此得知日本森尾博士的提案受到相当高的评价,但听过他名字的不是我,而是桑山。

“森尾?啊啊、我知道;我见过他三次,他个性‘有点’……不、是‘非常’奇怪,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天才一定很怪,但怪人却不一定是天才。”

“这个教授大概介于这两种人之间。”

“说到‘这个教授’啊,他是在哪里任教?我在大学教授名鉴上找不到他的名字。”

“他在信州高原暑期市民大学。”

“原来是市民大学啊……”

说穿了他只是个“在野学者”,我并不是崇尚权威主义,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产生一种疑惑:这种人可能是预测何月何日将发生大地震的“天才”。

但是联合国应该还不至于无所事事到必须理会这种自称是天才的自恋狂吧,不、像这种官僚机构即使闲得可以,也会装出一副忙也忙不完的样子。

我想联合国并不希望被贬成“救济金的窃贼”吧,也许那个教授的提案真的具有相当程度的说服力。

于是我和桑山以电话敲定会面日期后,开着五年前才新推出的公司车,前去山梨县大月山区拜访森尾教授,而当天从相模湾到骏河湾一带发生了水位异常现象。

这个现象导致东海道新旧干线、东名高速公路与国道一号公路海水倒灌,联结日本东西的陆上运输系统一时间陷入瘫痪。

仔细想想,这块山海交错的狭窄平地——其宽是连举行短距离赛跑都嫌不足的地方,却布满了交通动脉,危险程度可想而知。明治时代的某些政治家曾顾虑到这个地区极有可能遭受外国舰队的炮击,有人提议开设山间干线。

我们两人上了中央高速公路,却被卷进围绕在东名一带的汽车群当中,花了七个小时才抵达大月。我看到前方大卡车的排气管不断排放废气,总觉得人类因破坏环境而灭亡的确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当大部份的人类为了这个结果付出牺牲的代价时,却有少部份必须负起最大责任的人得以逃过一劫,这真是太不合理了。按顺序来说,应该是最无辜的人最先获救才对。虽然大自然有弱肉强食的竞争原则,但所谓的强者应该是指生命、意志以及生存而努力等精神层面的坚强;具体而言,一个身强体健的十六岁高中生与一个阅历丰富的八十岁国会议员相比之下,让前者生存才合乎自然准则……

一路驶来根本无法休息,我带着饥肠辘辘的胃和烦燥焦急的心情,由大月开进右线的山区,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相当晚了。

就土地与建筑物的面积来看,这是一栋相当气派的高级住宅。占地约一万平方公尺以上,建筑本身有六个长宽各七公尺的大房间,唯一的缺点是年代老旧、缝隙不断。

这个做出消弭全球水患方案的人独居深山,住在已经废弃的小学里。

夜幕低垂,我们的汽车喇叭响了一下,然后停在校园一角。

才刚走出车外,我立刻后退半步,背后撞上车身;因为有个小黑影发出尖锐的叫声,直往我的脚扑来。

“那是短腿鸡,不会咬人的。”

从破旧的校舍前的破旧玄关传来一个声音,声音的主人就是我们要采访的对象。

他没有一身仙风道骨,餐风宿露也不可能养出这么红润的气色;虽然身材发福却没有赘肉,充满弹性的皮肤散放着光泽,他的嘴很大,牙齿排列整齐得过份。

在这阴森森的暮色中,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刚喝下五公升新鲜血液的吸血鬼。偶然有个红光满面的吸血鬼存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偶尔也会有个高尚清廉的政治家出现。

“你们是《地球的情报与科学》杂志的人吗?”

他的音量可媲美歌剧唱将。

“我们是《地球的科学与情报》杂志的人。”

我订正道,一面闪躲在我脚边虎视眈眈的短腿鸡。

“你们是第一批就我在联合国提出的方案而前来采访我的人。”

他以肥厚的手掌作势要我们跟进校舍,他领我们来到一个挂有校长室门牌的房间,里头的家俱还算齐全。

我看到一张世界地图,但南北颠倒;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如同雷丝花边般点缀在地图上方,在澳洲的南方我看到日本列岛不自然的弧状曲线。

除此之外,还有冰河时代的海岸地图,远古的贡达瓦纳大陆地图。

“要不要吃荷包蛋?”

我们刚坐在一张与建筑物一般老旧、形同废物的沙发上,教授便如此问道;饥肠辘辘的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款待。

这个荷包蛋虽小,但味道很强烈。

“你认为这是甚么蛋?”

“是短腿鸡的蛋吗?”

我回答,心想想起刚刚在校园时的一幕,这种解答实在单纯得可以。

“不、是青蛇蛋。”

我捂住脸部整个下半边,教授仿佛得到了他意料之中的反应,发出一个如同布袋在风中飘动的笑声。

“……你们知道卫星电梯轨道吧?”

教授止住笑声说道,桑山横眼瞄若赌气不开口的我,接着回答道。

“当然,这个计划是打算建造长达几千公里的塔状电梯直达地球的卫星轨道,人类可以藉由这项设备转搭太空梭到宇宙;但是这个话题跟防范全球水患的计划有甚么关连呢?”

“我马上说明。”

教授所叙述的计划如下。

将这个卫星电梯轨道设置在海面,利用巨型抽水帮浦吸出海水,送上太空。假设以每秒七点九公里的宇宙第一速度送出海水,海水会脱离重力抵达太空。太空的绝对零度会让水变成冰,永不融化的冰块将布满地球四周。如果分散过于杂乱,将会妨碍进出外太空的行动,因此另外需要一道架空的长线缠绕地球,并在其上设置塔状帮浦控制喷嘴方向,在地球外围形成一道类似土星光轮的巨大冰环。如此一来,地球的卫星轨道将吸收两京四千兆吨的水,成为太空蓄水池,让世界逃过水患。

“这道冰环的内侧半径与土星光轮同为七万两千五百公里,而且冰环的断层面积为五千六百平方公里,比起土星光轮约有一千万平方公里的断层面积要小太多了。”

教授将青蛇荷包蛋塞进口中。

“比起全宇宙来说,这玩意儿显得微不足道。”

“大概吧,至少宇宙的半径不止七万两千五百公里。”

桑山笑道。

我被教授这个破天荒的计划吓傻了,这个点子恐怕是空前绝后的吧。地球的海洋水量大增,全球即将遭到淹没;为防范于未然,利用帮浦将增加的水量送上太空,在地球外围形成一道水环;这种做法实在出乎常人的想像,虽说水量大增自然是想办法让它减少,但我仍为之大吃一惊……

“卫星电梯轨道的建造,在技术上并非不可能,目前也有人提过要架设管状长桥直达月球,可是您所提的方案实在……该怎么说呢?就是……”

“‘不切实际’是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两京四千兆吨的水吗?”

“……”

“我举例来说,如果将中国塔里木盆地开发成深五百公尺的蓄水池,仿造里海做成人工湖,其蓄水量顶多不超过两百二十五兆吨,因此我们需要一百多个大于日本的人工湖才够用,如此一来,全球将有三分之一的陆地没入海中;如果在耗费鹿大经费与人力后得到这样的结果,那还不如旁观海平面上升来得更省事。”

我伸手拿起搁在一旁乏人问津的茶杯啜了一口,我一开始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青蛇榨的汁。不过在浅尝之后,确定味道来自茶叶没错。

“我了解您对这项计划的态度相当认真,但是……”

“但是你接着想说‘我看你脑筋大概有病’,对吧?”

“……”

我以沉默表示肯定,教授顿时大笑,没有丝毫受辱的神情,他大概是头一次遇到像我这么放肆的访客吧。

“技术上不成问题,而经费上也无须挂心,只要在美苏两国全年军事预算里挪出一成就够了,任何疯狂的主意也比不过美苏所拥有的核武数量。”

教授最后一句话并非独创,他道出了人尽皆知的事实。但与其评判他的话,我正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挖出他计划里致命的缺点,当计算结果出现后我开口道。

“你只不过是在沙盘演练罢了,试想半径五公尺的圆筒要释出海水需要八十二万马力的能量,假设以每秒释放六十一万两千三百吨的海水,你想这要耗费多少时间?”

我看向桑山。

“一年……不、大概两年?”

“一千两百五十年。”

我转回脸,戏谑的音量逐渐提高。

“如此一来,面对海平面以加速度升高,这个计划的进度似乎太慢了些。”

教授丝毫不为所动。

“单就速度的问题,要解决并非难事;只要将圆筒的半径扩大五倍,数量也由一个增为十个,如此一来在一、两年内就能完成计划。”

“嗯、也对、只要一年七个月就完成了……”

我硬着头皮承认。

“这么一来,应该能缓和海平面上升的速度。”

我死不服输,因为我挣不开“传统窠臼”的束缚。我想——我是为了保住我微不足道的尊严,绝对不是记恨那个青蛇蛋。

“但是,一旦地球的总水量减少,气候将趋于温暖,在缺乏海水的情况下,不就等于加速陆地的沙漠化吗?”

我转移阵地。

“到时利用太空梭把冰块拖回来就行了,需要多少拿多少。”

“……”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如何?开始有兴趣支持我的理论了吗?”

“……是的。”

“如果连十根水枪也做不出来,那就对不起建造万里长城跟金字塔的古代人了,是吧?”

“水枪……吗?”

我低语着,先前的毒牙己被拔除。

“要不要再吃一个荷包蛋?”

“不用了,谢谢!”

“真搞不懂你为甚么这么排斥。”

教授侧着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鸡跟青蛇是同一个祖先分支出来的呀。”

这个计划本身已经很令人匪夷所思了,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联合国大会居然采纳了。

在大会之前,这个计划己交付危机管理委员会讨论。委员会的成员包括美国、苏联、中国大陆、英国、法国五大常任理事国,再加上加拿大、西德、东德(译注:目前东西德已合并)、日本、波兰、捷克、瑞典、墨西哥、南斯拉夫;很明显的欧美国家比例偏重。如果就工业生产力与科学技术水准而言,以色列与南非也应该列席才对,而排除这两国让墨西哥参加,好歹也算看得起“南半球”诸国。

各国以国际会议之名,东西两阵营彼此展开一场责难攻防战,结果是一星期后美苏达成协议。

另外,颇叫人吃惊的一点是,美苏两国从来不曾正而厮杀,争得你死我活。虽说属国之间不断发生冲突,但自从二十世纪前半两度与德国对抗的美国曾藉着俄国大革命与苏联交战,其后的行动就仅止于对西伯利亚隔靴搔痒。真正引发革命与侵略行动的只有日本,如同日后陆军将领荒木贞夫所叙述:“日本军疯狂残酷的暴行始于侵略西伯利亚一役。”结果偷鸡不着也蚀不到米,还被扫地出门,日本还为此招致苏维埃革命政府的憎恶与愤怒;四个半世纪后,日本在中国东北惨遭报复,只要美苏两国达成共识,其他国家不管心里愿不愿意,表面上仍是得乖乖服从。

因此为了人类的前途与文明的重建,全世界看来似乎有团结的趋势;但实际上的动机则是来自迫在眉睫的危机意识,团结一条心总比各自当散沙来得好。

达成共识后的协定如下。

凡是在联合国拥有席位的国家都必须服从美苏两国的指导,参与拯救全球水患计划的进行。实施方案是以日本的森尾博士提交给联合国事务局的计划为蓝本,加以技术上的修正而成;计划执行中心设置在美国加州圣地牙哥市,危机管理委员会——美苏共同担任委员长——为最高负责人,各国出资以因应联合国负担的经费;伸展至卫星轨道的抽水塔藉海水发电厂之助,其输出功率可供吸水与放水的能量。此外还要兴建蓄水池减轻抽水塔的负担,并顺便增加可耕地面积。

兴建蓄水池的最佳地段是中国的塔里木盆地、苏联的西伯利亚洼地、北非的查德湖外围、茅利塔尼亚国境一带、澳洲的艾尔湖外围与大沙沙溴、博兹瓦纳的卡拉哈里沙漠等地,由于此举牵涉到各国利益与居民搬迁问题,因此延后再做审定。

美苏两国代表心满意足地并排在记者会场,以独立自主为宗旨的中国大陆、法国、墨西哥代表则保持缄默,严守分纪。

两京四千兆吨冰块如果只运往地球的卫星轨道似乎显得不够精彩,于是各国另外拟定了运往月球或火星的计划。拖曳到引力圈,任其自由坠落,藉由冰块与大气的摩擦,不必担心丧失质量,变成水之后也会分解成氧气,往后的开发行动指日可待。

如果数亿吨的巨大冰块坠落金星,与高密度的大气摩擦,五百℃以上的光与热将会阻止冰块到达地表;但冰块会生成大量水蒸气,使大气的水份形成饱和状态,豪雨开始倾注在金星地表,冷却大气高温,此时再施以遗传工学家成功研发出来的耐热植物,便促使金星成为第二个地球。

这些梦想炫烂得过份,也许是计划推行者对全人类所做的心理建设吧。

“人类史上最大的水枪即将拯救人类文明。”

“水枪万岁!”

我和桑山在常去的酒吧里点了从未喝过的美酒——而且所费不赀——向创造水枪的无名氏致上最虔诚的敬意。

当然,我们不能奢望老天爷帮忙。

冰山陆续往大洋漂流,附近的海流温度下降,一接触温热的大气就产生雾气、乱流与不稳定的雨量。海路与空路的安全航道明显缩小,农牧区不断发生寒害、砂漠化与干旱导致粮食陷入严重短缺。人称守财奴的日本长年累积下来的外汇存底,连日来大量倾巢而出,因为日本人有钱,所以日子还过得去,但在印亚大陆所发生的危机已非严重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孟加拉湾吃水量大增,导致恒河产生逆流现象,恒河平原东部海水倒灌。广大又肥沃的二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淹没在泥泞中,孟加拉共和国领土尽失。

流离失所的难民们越过消失在水面下的国境登陆印度,当他们乘着残破不堪的小船踏上陌生海岸,前来迎接他们的却是印度军队的枪口。印度与加尔各答国土四周也都陷入水中,还要救济国内一亿以上的苦难同胞,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这些没有住所、食物与工作的外国难民。

起初只是对空鸣枪示警,但难民们陆续上岸,根本视若无睹;终于有几颗子弹贯穿他们的胸口,让他们倒在海水与陆地的交界线上。

现场顿时引发动乱,分不清枪声、怒吼还是哀嚎的轰然巨响淹没了整个湾岸。

难民们接连遭到枪杀,但人的数量比子弹还多。当海岸防线其中一点被冲破,难民们便由此处侵入,光着脚丫往内陆狂奔。

军队不断增调,持续朝难民射击。但难民登陆的气势远超过印度军队屠杀的速度。于是军队逼不得已开始撤退,但这次却换成印度民众为保护粮食与土地,与难民展开斯杀。

第一颗子弹是谁射的?命令是谁下的?一连串的疑问被卷入混沌的漩涡里,印度的政治与社会秩序严重崩坏,每个人甚至必须杀人以求自保。

日本方面,位于东京湾、大阪湾、伊势湾滨海地带的工业区面临水位上升与海水倒灌的危机,纷纷关门大吉或转移厂址。经济部的官僚们在媒体上高谈阔论,认为现在正是临海立地型产业——冶铁、造船与石化工业等等——转向内陆集约型产业的好机会,经济改革的时代即将来临。

北关东、近畿内陆与岐阜县的地价开始暴涨,连带牵扯出土地产权问题,数位官僚榜上有名,在国会遭到在野党议员质疑,但政府以“正要展开调查”为由闪避议员的质询。

比起印亚大陆的惨状,日本应该为自己的幸运偷笑,但实际情况仍在恶化中。饥荒的恐惧掳获了人心,人人抢购土地开辟菜园,更多人从大都市涌向乡村。

“看情况,应该是无壳蜗牛占优势,无壳一身轻,也较能毅然离开东京。”

桑山说对了一个事实,东京、横滨与川崎等沿岸地区的房价相较于内陆暴涨的地价,的确有逐渐下滑的趋势,一旦超越某个底线就会猛然暴跌,届时我实在无法想像社会经济将发生甚么样的乱象。向来视大自然的土地为投机炒作工具的病态社会,现在终于得到应有的报应了。

无壳一身轻的桑山与我仍然没有离开东京,主要是因为对《地球的科学与情报》的执着,但由于木材供应量锐减,纸张产量降低,业绩不佳的部门纸张供给量也跟着减少,因此历史悠久的《地球的科学与情报》杂志被迫削减页数,如果木材供应量继续衰退,到时势必面对休刊,甚至停刊的命运吧,只可惜了前一阵子拜“银环计划”独家报导之赐创造了销售一空的奇迹。

“有时间怨声载道,还不如趁手头充裕时在群马县或枋木县置产;照这情况看来,海岸线不久会推进到宇都宫国前桥附近,一切顺利的话还能住到‘新’湘南海岸呢。”

桑山这个笑话很难笑,如果当真又觉得充满了悲观的语气,听的人完全得不到慰藉,虽然我不认为他是在安慰我。

食物与民生用品飙到天价,要维持每日的正常生活已非易事,哪有精力去管土地。更何况,眼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让我动用为数不多的定存之日已逐渐逼近。

森尾“教授”那宏伟的计划应该就要实现了吧,美苏科技之强远近皆知。但是照这情况看来,在世界得救前,包括我在内的一般小老百姓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也许到时候我会饿得跑到深山里找青蛇蛋来吃。

脑海的景象与快乐根本沾不上边,但我却笑了。不久我随即收起笑意,并拨了一个电话给森尾“教授”,教授仍然待在深山的废校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有一阵子媒体宛如受到磁石吸引的铁砂般对他趋之若鹜,几天的热度过后,他就乏人问津了。

教授藉由特殊管道取得几项收入,最厉害的是他拥有自给自足的能力。“除了海草以外的食物都是我的营养来源”,这是他最傲人的一点。

即便他是“银环计划”的提案人,一个在野学者的提案一旦交由先进国家实施,就已经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了。我对计划的详细内容并不了解,但在他的提案中有许多技术层面与经济效率部份需要修正,这些修正案全被冠上“某国提案”,所谓的智慧财产权根本束之高阁。“银环计划”是属于世界各国也是全人类的合作计划,功劳已经归于圣地牙哥的指挥中心,但教授并未对此表示抗议或谴责。

“嗨,你是《地球的情报与科学》杂志的南村先生吗?近来可好?”

“我是《地球的科学与情报》的南村,我不久就要结婚了。”

“哦!”

“所以说,到时可能要向您分租几个房间,我开始觉得自给自足的生活也蛮不错的。”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准新娘是哪位?”

“桑山凉子,我同事。”

“啊,原来是那位豪迈大方的小姐啊。”

教授又发出如同布袋在风中飘动的笑声,我的耳膜并没有受害,因为我把听筒从耳际拿开。

“太好了恭喜你了,她是个大美人呢!不过,恕我直言,你们有关系了吗?”

“还没,但很快就会有了。”

“哦……”

“今晚结果就会分晓,为我加油吧,事成后的第二天我会通知你。”

我搁下话筒,正好瞄到桑山凉子苗条的身影走进编辑部。

※※※

一九九四年夏天,电视报导十二根长型水塔完工,耸立在海平面上,面对这项超越重重艰难,充份展现人性光辉与国际和谐精神(!)的建筑工程,圣地牙哥指挥中心不久就会出版一本血泪交织的记录特集吧。到哪一天,美苏两国还会共同斥资合力拍摄一部记录片也说不定,我保证日本教育部会明定为教育影片。

指挥中心的启动按键共有三个,联合国事务长、美国总统、苏联最高干部会议议长兼共党书记长三人同时按键启动。一个笑话能以笑话收场是最值得庆幸的事,其实我内心还预设了第四个按键,这第四个按键应该由森尾教授那肥厚的手指来按。

“这么麻烦做甚么,只要一个键就够了。”

柔山凉子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快要嫁人了,但在工作场合她还是维持旧姓。

“只要森尾教授一个人来按钮就够了,还可以再分一个按钮给联合国总长,其他两人连边也沾不到,给全世界惹来这么多麻烦,应该闪到一边凉快去。”

总编辑坐在我们身旁,双眼直盯着电视画面。

“桑山小姐,你都订婚了,口气怎么还是这么粗鲁啊?”

“请放心,我未婚夫就是因为我说话的口气才迷上我的。”

桑山凉子这番话并没有错,我发出意会的一笑。

此时播报员发出凄厉的惊叫,因为那三人同时按下按钮,放水塔正式展开运作。

“人类睿智的结晶!不畏眼前艰困的危机!抛下私利团结合作!创造优大的奇迹!现在终于完成了!我们将永远铭记这个日子!永远也忘不了!”

兴奋过度的播报员从没这么刺耳过,“银环计划”工程从现在起进入第二阶段。

“放水塔以每秒七点九公里的速度!将海水送到太空!飞上去了!飞上去了!宛如一条飞天的银龙!”

我开始担心播报员的声带。

接着我的未婚妻转向我。

“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为了买房子伤透脑筋了。”

说得一点都不错。

※※※

两年后,银环完成了,两京四千兆吨的水——“二十四”后而加上十五个“○”——化成冰轮飘浮在太空,海面没有上升,世界也免除了水患。

但是异常气候并没有消失,天气仍然不正常,富庶国家的海面与天空出现少有的混乱景象,交通与运输相当不顺畅。由于物资供应依然吃紧,物价并没有下滑趋势,但可以看出一切正缓缓地趋于稳定状态,节外生枝的问题也逐渐获得改善。

日本俳句界里,“月”是形容秋季的用语,“银环”是形容甚么季节的用话呢?到目前为止秋派与冬派仍然争执不休,真不知该怎么评断这些人,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做出结论吧。人类并不笨,他们应该明白与其争论不休,还不如透过协调才能衍生出更好的明天。

想着想着,刚刚去医院妇产科探望妻子与小孩的我一回家便打开电视,正好赶上新闻时间。

“南极大陆主权争夺战况恶化,阿根廷与智利两国军队正面发生冲突,并引爆核子弹,战况可能波及全球。”

字幕如此显示。

我开始左顾右盼。

打算找瓶酒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