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弥与殿下……弥与殿下!”

少年的呼唤声越过树丛传来,既像生气,又有些不安。

弥与无视呼唤,继续浅笑着走在柏与栎树间蜿蜒的狭窄小路上。这里虽然比坐落在盆地的宫殿凉爽许多,但因为爬坡的缘故,弥与也已经满身是汗了。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手上便沾满了土粉,那是为了遮盖文面涂上去的。若是取出藏在胸口的铜镜照一照,一定会看见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吧。

知了的叫声吵的人头痛欲裂。

“弥与殿下!”

声音近了。似乎是从树丛中强行挤过来的。随后近处又有刀砍树枝的声音,紧接着便看见甘从近旁跳了出来,纤弱的手臂拼命挥动,直追上来。

弥与瞥了他一眼,差点没笑出来。甘像栽进了泥塘一样,脸上满是泥水,上面还黏着蜘蛛网。就连刚做完陶罐的土师的脸都要比他干净吧。

“甘,你看你急的,一点男子汉的样子都没了。”

“我再怎么都没关系……”

甘停下来喘了半天粗气,猛然抬头打量弥与,随后皱起眉,拨开弥与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弥与殿下才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

“我也没关系。”

“不行,弥与殿下这么尊贵……啊,请别乱动!”

弥与晃晃头,想把甘的手晃开,但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脸颊,晃不下来。甘在弥与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在那动作里能感觉到些许急躁和快乐,就像对待女儿一样。除了甘,没有别的男人能这么摸她。他也从没想过要被别的男人抚摸。

不过,这大约是因为甘还只是个尚未结耳鬘的小孩吧。弥与等他向母亲一样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以后,再反过来帮他擦脸。一边擦,弥与一边心想,这孩子还小着呢。

一旦擦干净,少年就恢复了圆圆的脸。虽然能看出颧骨有点突出的征兆,鼻子将来应该也会变得硬挺,但那双大大的眼睛怎么也不像是成年人的模样。弥与很安心。十四岁的甘,迟早会长成个头超过自己的强壮男子,但至少现在还没有会让自己动心的地方。

弥与是处女。眼下这一点自然是毋庸赘言的事实。即便在可预见的将来,大约也会一直是这样的吧。

“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甘一边嘟囔,一边把嵌在脚丫里的小石子弄下来。

“离开宫殿已经五十多里地了,现在再不回头,天黑之前能不能回去都是问题。”

“不会去也没什么关系吧。实在不行,就在斑鸠一带熬一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请别任性!”

甘瞪了弥与一眼。弥与正想说她就是喜欢任性,可是听到甘接下去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请您也为筱想一想。想想她一直都是怎么提心吊胆地在等您。”

筱是甘的姐姐,弥与偶尔会缠她作自己的替身。说是替身,其实也就是在内宫的暗处坐着而已,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反正杂事都有年长的婢女处理,只要看情况唯唯诺诺应答几声就行了——不过话虽如此,对于身为奴婢的甘与筱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吧。他们不像弥与那样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

“嗯,筱确实是很辛苦。”

“那就——”

甘正要说“回去吧”,弥与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那就快点往前走。”

弥与抬腿就走。甘叹了口气,追在后面。

山路越来越陡,埋在潮湿腐土下面的大石不时探出头来给人下绊。好在弥与平时经常锻炼,体型也比一般同龄的男子大,走这样的山路也就是多喘些气罢了。倒是甘,虽然自称身子轻便,要在前面开路,但因为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很快就被甩在后面。

“到底……是要……去……哪儿?”甘喘着粗气问。弥与本来打算让他大吃一惊,一直没肯告诉他,不过这时候看他实在挺可怜的。

“去看海。”

“海?”

“对哦。没看过吧?”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山顶。

微风轻抚面颊,强烈的阳光照得甘抬手遮挡。眼前的景象让他睁大了眼睛,赞叹不已。

“哇……”

站在山顶,整个西面一望无际。山麓处有一条向北的大河,其中一段似乎在进行什么工程,无数人正在忙碌劳作。右边是被湿地包围的湖泊,对岸平原上的稻田里都是绿油油的水稻。再往前,片片白帆点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幕初夏阳光映照中的景色,对于生活在盆地的两个人来说,委实是极少看见的景象。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嗅出空气中海风的气息一般。

“弥与殿下……想看的就是这里?”

“嗯,我听说从志贵山可以看见大海。喏,那条大河,就是经过宫殿旁边的初濑川的下游。对面的湖泊是草香湖。再往前就汇入难波津了。”

“唔……河岸边那是在造什么呢?”

“那是初濑川的新河道。那不是我下的神谕、由你传给诸官的吗?初濑川一遇到大雨就会泛滥,所以下令整修河道,让它笔直注入大海,不要弯来扭去的。你忘记啦?”

“就是那个啊……”

少年摇摇头。他是没有切身体会吧。

甘的职责是在弥与和诸官之间传话,仅此而已。话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完全不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弥与的感觉其实也和甘一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下的神谕,会让如此众多的人行动起来,一点点改变地形。此刻在这里亲眼看见神谕产生的影响,总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而且自己虽然在向甘解释,但愈是解释,不可思议感反而愈发强烈。

“看得见吗?那条由北边延伸过来的是矶齿津路。路尽头的那个大邑是住吉津。然后那边是茅渟海……”

“我看见大船了。真大啊。那是魏国的船吧?”

“大概是吧……”弥与应了一声,随后想起也不一定,“不过也可能是苦品国或者阿去年国的船。”

“说不定是剑卓或者罗马国的船!”

“说不定吧……”弥与含笑点头。天真无邪的甘好像以为只要是海船就可以哪儿都能去了,实际上苦品国和阿去年国比魏国还远;至于剑卓和罗马,听说更加遥远,是在大地的另一头,水船要走好几百天。要想有船只往来、勃兴贸易,至少还要再过好几十年吧。

不过不管怎么遥远,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国家确实有船过来。派过去还礼的船虽然有一般都在路上沉没了,还好剩下一半总算得以生还,不知道是不是多亏了船上有持衰的缘故。他们从比中国还要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那些异国物品,让每个人都惊讶无比。迟早会有许多船只往来开展贸易的吧。

“跳上那条船就能去往从未见过的异国了吧?”

是的吧……或者说那根本只是痴心妄想呢?弥与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甘的侧脸,愈发感到现今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差不多直到二十年前,倭国还处在大乱之中。奴国、投马国等大国吞并了其他数十个小国。争地、争水、争战不休。无数人死于战乱,无数城池毁于战火。

不过,那样的大战终于迎来了结束的时刻。各国的实际主宰坐到一起,都说再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民不聊生、国力疲敝,决定结成盟约,拥戴一位共同的王。自那以后,战争就平息了。虽然还和狗奴国之类没有纳入同盟的国家发生些小摩擦,但自上而下总算是迎来了和平繁荣的时代。

倘若没有《使令》,就不会有今天吧。

《使令》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一卷古书,除了狗奴国之外,所有国家都有一份,而且内容完全相同。《使令》的出处虽然不明,内容却浅显易懂:世间将有大灾,早迟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御大灾,祛妖除魔,自强不息,终有强援来助。诸如此类。

弥与觉得《使令》不过是一卷写了些陈腐道理的古书而已,然而各氏族的族长却深信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谕,遇到大小事情常常会把它搬出来。依《使令》之言如何如何——只要搬出这句话,倭国上下任谁都不敢无视。如果没有《使令》当中写了“戮力同心”这样的话,众人就算常年征战疲敝不堪,也不会就此罢手的吧。

《使令》会比倭国上下熟知,这一点本身也很让人不可思议。

不过,让弥与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不单单倭国,汉土、苦品、剑卓、摩耶等地方,也都有《使令》传去。

剑卓的船首次来访,据说是在距今七八十年以前。弥与听说,那些红色肌肤的人,穿越了茅口海之外无比不广阔的大洋而来,第一件事就是祈求真水和对照《使令》。当时居住在那一带的是倭土的一个小族,族长顺应他们的祈求,取出《使令》与他们对照。结果发现,他们手中的《使令》虽然是以他们自己的语言写在牛皮上的,但内容却与族长手中的一致,连附录都丝毫不差。族长惊诧不已,然而红皮肤的船长却频频点头,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随着之后交流的深入,族长终于知道,剑卓人在其访问的所有港口都做过这样的《使令》对照。《使令》似乎要求天地问的所有人类都要齐心合力、共拒大灾。

如今与诸国的交流,便是以这样的巧合为基础。虽然弥与觉得《使令》的内容陈腐,但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威德。

也正因为其威德,弥与才被推举到如今的位置。

弥与俯视着下方伸展开去的丰饶田地,暗想:的确,若是没有《使令》,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征战连绵不休,众人自相残杀——必然会是如此的吧。没有变成那样可真是太好了,诸国的人都这样说。

虽然弥与身体的自由完全被剥夺了,但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在无意识中踏出了一步。对于自己所被赋予的巨大权力,她愈发感到厌恶。

就在此时,锵的一声,背后响起金器之声。不用回头弥与便知道,是甘在背后拔出了铜剑。

“弥与殿下。”

甘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弥与殿下,请回来。”

“什么?”

“弥与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可越出国境。”

“你在说什么啊?这里风景不好。瞧,那棵树——”

“弥与殿下!”

那是近乎悲号的恳唤。

弥与僵住了。弥与喜欢甘,甘也喜欢弥与,她不能在他眼下逃开。而且他的姐姐还在宫里,弥与和甘也都喜欢甘的姐姐,所以即使两个人都想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由诸长、诸司、诸官奴组成的国阁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忌。他们给弥与套上了各种各样的枷锁,而在所有的枷锁之中,这是最可恨的—个。

弥与默然退了—步,回过头微笑道:“对不起,回去吧。”

看到甘的脸上显出由衷放松的表情,弥与愈发感到自己对国阁的强烈憎恶,还有对于令这个世界重返和平的《使令》的怨恨。

“殿下请走快些。回到斑鸠便可以乘驿马了。不过脚下还请当心……”

望着领路的甘的背影,弥与不禁揣测等他再长大一些又会如何。要是能有什么办法摆脱国阁的奸计逃走就好了——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寒寒率率的声音。知了的声音停了。

甘将刚刚收起的剑重又拔出,动作快得令人赞叹。弥与移到他的斜后方,捡起地上—根栎树的枯枝。虽然比起宫中鬼事祭典时所用的劣矛还差了许多,但至少也好过两手空空吧。

“谁?”

甘怒喝一声。

豺狼不会发出声音,要是猴子应该转身逃了。大概是砍柴或是打猎的人吧,弥与想——不,不是想,而是期盼。樵夫猎人没有关系。庶民不认识弥与的脸,刚更说什么都行。

若是贼人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