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女神竟是 凶邪之灵

宝狐的语调相当慢,显然她是有意要冷自泉记得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道:“我逃亡,一直在逃,来到了这里,我立即明白了,这里的人,是十分容易对付的,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我就立即使你把我当作是你心目中最喜欢见到的人,一个美丽出众,可能配得上你的女人,你在见我之前,一定不断在想着要找一个可以配得上你的女人,是不是?”

冷自泉应道:“是,一个盛大的宴会,几乎是为我择妻而设的,但是,我在见你之前,没有一个人是合我意的!”

宝狐伸了伸舌头:“还好,那算是运气,如果在见到我之际,你心中想的,只是要有一头好狗,那我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最合你意的一只狗了!”

冷自泉笑了起来:“小坏蛋,你在说什么?”

宝狐笑着,一点也没有胡闹的意思,虽然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顽皮:“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不存在的,你看起来,我是容貌最美丽的女人,那是你的想法,你感到我的肌肤柔滑无比,那是你的想法,你感到和我谈话最愉快,也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可以得到至高无上的男女之欢,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冷自泉越听越不懂,他放下了照相机:“宝狐,你不是认真地想要说明什么吧?”

宝狐略一蹙眉:“是,我是很认真地想说明什么!”

冷自泉道:“那你至少用我听得懂的话说!”

宝狐侧头想了一想:“我的意思是,我在你的心目中是那样美好,那全然是由于我知道你心目中,你思想中理想的女人是怎样的原故!”

冷自泉笑了起来:“我还是不懂!”

宝狐哼了一声:“本来,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利用你,利用你来掩护我,可是,谁知道你恩情那样深,那么真挚,我竟然被你感动了!”

宝狐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现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容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著名的凶邪之灵,竟然会被一个地球人真挚的爱情感动了,这是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事,难怪他们不相信!”

冷自泉过去,轻拧着宝狐的脸颊:“你是著名的凶邪之灵?”

宝狐用她那双深深无比的大眼睛,望向冷自泉,缓缓地点着头:“是的,你绝不能想像我是如何凶邪,地球上再凶邪再坏的人,和我相比,不及万分之一!”

冷自泉呵呵笑了起来。一个劲儿摇头。

宝狐长叹了一声:“我应该有力量可以使你明白我究竟是怎样的……但是我做不到,因为你那么爱我,你的整个思想中,我是——”

冷自泉不等她讲完,就用嘴唇封住了她的唇,在长长的一吻之后,才接下去道:“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一个小女人,我的小女人!”

冷自泉一口气讲到这里,一瓶酒已喝完了,他走动了几步,打开了另一瓶酒,和原振侠一起呷了一口,然后,他问原振侠:“刚才我复述宝狐的话,每一个字,都和她所讲的一样。”

原振侠“嗯”地一声:“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冷自泉的样子,看来是十分焦急的企盼,他道:“可是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自称有过许多奇异的经历,你能提供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吗?”

刚才,原振侠在听他叙述之际,已经不断思索着,他的确已经有了一定的概念,冷自泉这样问,原振侠立时道:“冷先生,这一番话,我的理解是,绝不能用普通的逻辑、道理来解释!”

冷自泉现出相当兴奋的神情来,作了一个手势:“随便你怎么解释,我听着。”

原振侠道:“首先,宝狐说她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你的思想概念,你认为她来自多远?”

冷自泉睁大了眼睛:“多远?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她明明是中国人,你看到过她的照片,会从哪里来?南至海南岛,北到大戈壁,至于尽头了吧?”

原振侠大摇其头:“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她的样子如何,是你想出来的,你心目之中最美丽的少女是中国少女,她就是中国少女,如果你心目中最美丽的少女是北欧姑娘,她就是金发碧眼的了!”

冷自泉有点恼怒,陡然站了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在说了一句话之后,怒意消失,又道:“不过……你的话……和宝狐的话是一样的,一样令人难懂!”

原振侠真怕他一怒之下,不让自己再讲下去,所以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等冷自泉又坐了下来,他才继续道:“冷先生,宝狐说得对,她是不存在的,她只是你想出来的一个完全合乎你理想的女人!”

冷自泉这次,真正发怒了,叱道:“胡说!”

原振侠站了起来,作着手势:“你听我分析下去,好不好?是你自己要问我意见的!”

冷自泉悻然:“我再也没有听到比你的意见更荒谬的意见过!”

原振侠沉声道:“别忘记,那正是宝狐的意见!”

这句话的力量十分大,令得冷自泉镇定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气,转过头去,不望原振侠,原振侠想了一想:“有一句话,叫‘幻由心生’,你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冷自泉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原振侠道:“对,存在于你的思想之中!”

冷自泉道:“胡说,我能看到她,摸到她,她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原振侠问:“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她?”

冷自泉怔了一怔,原振侠的问题,令得他一时之间,无法回答,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一怔,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不止我一个人见过她,义庄的那两个男女流氓,也曾见过她!”

这一下,轮到原振侠无话可说了,他呆了片刻,才道:“你还未曾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我只知道了一半,或许现在来听我的意见太早了,请你继续讲下去,我的意见会比较成熟些。”

冷自泉摇头:“不,我先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来回踱了几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首先,我肯定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的意思,和我们平时想像的不同,真是很远,达到了根本不在地球上,是远离地球的另一个星球。”

冷自泉先是一怔,但随即现出一种不屑的神情,同时,自鼻子中发出了“哼”的一声,表示不信。

原振侠平心静气地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她在说话中一再使用了‘地球人’这个词?”

冷自泉道:“我本来就是地球人。”

原振侠回答:“是啊,我们之间的对话,谁会用这种说法?”

冷自泉默然,原振侠又道:“她说,你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地球人,我根据她出现的情形,有一个设想,她,根本是一组……电波,或类似的一种形式,我们还无法确定,就用‘一组电波’来作代表也了。”

冷自泉睁大了眼,怒视着原振侠。

原振侠自顾自说了下去:“一组电波,从遥远的星空。来到了地球,降落在你家的花园,人的感觉迟钝,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一组电波来了,但是狗的感觉比人敏锐得多,它们感觉到了,你的狗都感觉到了,但由于这是它们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所以它们全都吓得不敢动,只有那只叫哑哑的沙皮狗,最勇敢,最异于别的狗,它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狂吠起来!”

冷自泉瞪着眼,原振侠的分析,显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原振侠又道:“它甚至知道那组电波在什么地方,所以一直追了过去——那时,你跟在后面,那时,那组电波,我必须解释一下的是,那组电波只不过是我的称呼,实际上,它根本是一种形式,一种没有形体,只有思想存在的生命形式,那是一种极高级的生命形式!”

冷自泉的神情之中,充满了疑惑,显然,他和世界隔绝得太久了,“没有形体的生命形式”,这是连普通稍具想像力的中学生都可以接受的一种说法,但是他显然完全不了解。

原振侠又花了一些功夫,向他解释这种生命形式存在的可能性——当然,原振侠的解释,也只不过是幻想式的一种假设。

冷自泉总算接受了原振侠的说法,“嗯”地一声:“请你再解释下去!”

原振侠的语气强有力:“当时,这个生命,才来到地球,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他未曾和地球人接触过,但是他一见你之后,就知道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十分落后,十分容易控制,他先要令你喜欢他,于是,就影响了你的思想,使你看到了一个美女,一个美丽得使你一见就倾心的美女!”

冷自泉闷哼一声,低声斥道:“荒谬!”

原振侠也不理会他的指责:“他既然能有力量影响你的脑部活动,使你看到他,自然也有能力使你听到他的话,使你感到他的存在,使你以为真有那样的一个美女,和你情投意和!”

冷自泉仍然喃喃地道:“荒谬!荒谬!”

原振侠很沉着:“当然,一切全是由你的脑中产生的印象,的确,这个女人在各方面给你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一切都符合你的要求,他使你的脑中,产生了一个完美的形象。”

冷自泉“啊啊”笑了起来:“听起来很有趣,但是,我自己的感受,我岂有不知道的!”

原振侠道:“任何人的任何感受,都是由这个人的脑部活动来决定的!”

冷自泉用力一挥手:“对不起,你的假设,十分新奇有趣,但是我却没有法子接受,如果说,宝狐根本是不存在的,只是存在于我的脑部活动,存在于我的思想之中,那么,我怎么拍到她的照片?”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那或许是他有某种力量,可以使一个形象,发出一种光,或者有一种刺激感光剂的力量,使形象留下来!”

冷自泉又问:“那么,何以人人一看到相片,都要惊于她的美丽?”

原振侠立时道:“那倒容易解释了,你心目中的女人,当然是一个美女!”

冷自泉大摇其头。原振侠有点无可奈何:“以后的事情如何发展,我在知道了全部事情后,或者可以作进一步的分析!”

冷自泉沉默了下来,默默地喝着酒,口中喃喃地叫着:“宝狐!宝狐!”

他开始的时候,叫得很低,声音之中,充满了怀念、爱恋和哀伤。

突然之间,他大声叫了起来:“宝狐!”

冷自泉陡然大声叫了起来:“宝狐!”

他忽然大叫,是因为他在摄像机的观景器中看出了宝狐的神情,突然变得极其惊恐,他这时放下照相机,宝狐抬头望向上,声音听起来有点尖刺:“他们又来了!”

冷自泉忙道:“我应该怎么做?”

宝狐投进他的怀中:“抱着我,用你的全心全意保护我!”

冷自泉紧拥着她:“你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当他毫不犹豫,准备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宝狐,留宝狐在他身边之际,突然,房间之中,充满了强光,强光是从窗子中射进来的,窗子有厚厚的窗帘遮着,可是强烈的光芒,还是透了进来。

那种光芒是如此之强烈,以致刹那间,冷自泉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双手紧抱着宝狐,所以只好尽量眯起眼来,对抗那种强光。

冷自泉感到,在自己怀中的宝狐,不断在发着抖,而且,在强烈的光芒之中,好像有两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那是十分朦胧的感觉,冷自泉根本在强光下,不可能看到什么,那两个人的身子,看来十分飘忽,只是闪忽的人影。

接着,是一连串古怪、尖锐得难以形容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是利刃一样,锉刮着每一根神经,令人产生一种极不舒服之感。

冷自泉竭力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想一点,我不能失去宝狐,我爱宝狐,她给了我那么大的快乐,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要她,我能为她做任何事,不论所有的人看来我是多么笨、多么傻,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宝狐给了我多大的快乐,快乐是无价的,除了她,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冷自泉的身子,也因为激动,在剧烈地发着抖,他知道这时候,努力想要如何保护宝狐,是极其重要的,可以帮助宝狐度过难关。

突然之间,刺耳的声音,静了下来,冷自泉大喜过望,以为危机又过了,但也就在这时,他听到宝狐的声音:“好了,既然是这样,我认为我们的对话,该让他听得懂!”

宝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过来的,那令得冷自泉吓了一跳,他连忙低头去看他怀中的宝狐,可是光线太强烈,他根本无法看得清,但由于在感觉上,宝狐还在他的怀中,不但他紧紧抱着她,她也紧抱着他,宝狐还在,这令得他放心了些。

在宝狐说了那句话之后,他立时又听到了一个十分冷酷的声音:“有这个必要吗?”

宝狐的声音很沉着:“你们也可以肯定了,他会毫无疑问,用他的生命来保护我,他有这个权利!”

那冷酷的声音道:“好,反正对事实,不会再有改变,你要跟我们回去,接受制裁!”

冷自泉听到这里,陡地大叫起来:“不!”

那冷酷的声音立时道:“冷先生,你心目中的美女,是一个凶邪莫名的凶邪之灵,他所犯的罪恶,地球上所有的恶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们一直在追踪他,他也一直在逃,现在,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冷自泉又惊又怒:“有我在,休想!”

宝狐低叹了一声:“现在你们相信,地球人真是有爱情的了!”

那冷酷的声音道:“爱情是地球人祟高的感情,但是我们不相信像你这样的邪恶,也能欣赏地球人的这种祟高感情!”

宝狐再低叹,她的叹息声,听来是这样凄迷,遥远而不可捉摸,令得听到的人,心直向下沉,然后,她道:“这说明我们还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大,我本来也不相信,甚至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奇怪,但是,我领略到了爱情能给生命的快乐,我也在享受着地球人,他对我的爱情!”

冷酷的声音原来不止一个人,冷自泉同时听到了两下不信的干笑声,宝狐又道:“我到地球已经很久了,你们对我的破坏力,不应该有怀疑,对不对?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行动,这和我的邪恶是很不调和的,是不是?我竟然没有发挥我的力量来造成大破坏!”

在宝狐的这番话之后,那两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冷自泉把宝狐搂得更紧,道:“宝狐,别对他们讲那么多,动用你的力量,加上我的力量,把他们赶走!我们可以有无数的快乐日子!”

冷自泉感到宝狐用润湿的、灼热的唇,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宝狐的声音是如此伤感:“没有用了,这次他们动员的力量太强,本来,我以为我们如果有强大的电源,或许还可以对抗,但那是我想错了,再强大的电源也没有用,我逃不了!”

冷自泉急得全身发抖:“宝狐,你是在吓我,在吓我,你不会离开我的,不会!”

宝狐的声音听来更令人心酸:“你好好保重自己,一定要,因为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看你的,我是一定要被消灭的,但是我相信,你对我的爱,使我有了改变,也可以使他们知道,我不再是凶邪,那样,我就有机会再和你在一起,你记着,我会回来的,尽我一切力量回到你身边!”

宝狐的话还没有说完,冷自泉已陡然叫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我不离开你,一分、一秒也不离开你,你是我的,你——”

他才讲到这里,那严酷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话:“冷先生,如果他真的不再是邪恶,一切真如他所说,我们会考虑他的悔改!”

冷自泉吼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把她带走?”

那两个声音同时叹了一声:“很难向你说明白,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冷自泉从来也没有那么激动过,他陡然骂起来:“放你的狗屁!”

可是那声音继续道:“他逃到哪里,哪里就引起灾殃,他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我们也很惊讶,他没有在地球上——”

冷自泉大叫着:“胡说!胡说!胡说!——”

他陡然停了下来,令得他陡然停了下来的原因是,突然之间,强光消失了,眼前变得一片黑暗,黑得那么浓,那么厚,令得他无法看到任何东西,而更令得他遍体生寒,整个人像是跌进了冰窖之中一样,他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自己!

本来在他怀中,微微发抖、香馥轻软的宝狐的身体,突然不见了!

冷自泉霍地站了起来,双手摸索着,叫着,由于眼前是这样的黑暗,而他的心中,又是那样慌乱和惊恐,他步履不稳,跌跌撞撞,不知碰到多少陈设,他的摸索,并没有使他碰到宝狐,,他的叫声,也没有回答。

他全然无法记起他这样子过了多久,直到他双手乱抓乱摸,把丝绒窗帘扯了下来,外面微弱的星月光芒,映了进来,他才可以看到房中的情形。

房间中乱成了一团,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人在,宝狐不见了!

宝狐不见了!冷自泉抓起一张椅子来,用力向窗子砸去,窗子的玻璃,被砸得粉碎,有些碎玻璃,溅到了他的脸上,把他的脸割破,流出了血来,但是他全然未曾注意,只是扑向窗口,继续叫着:“宝狐,宝狐!”

他从窗口攀了出去,在院子中踉跄走着,叫着,整个人都像是疯子一样,那时,他真是陷入了疯狂的境地之中,在事后的记忆中,他只记得自己叫着,奔出了他住的那个院子之后,有很多人围了上来,其中还有几个人,企图抓住他,但是全被他推了开去。

他的气力变得极大,几乎没有人可以制得住他,他疯狂地叫着:“宝狐!宝狐!”

两位冷老爷在接到报告,说:“少爷疯了”时,正是他们极高兴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们记得那两个异人听说的“三天之后再来”的诺言,和冷自泉见面的结果,他们更相信妖精迷得冷自泉极深,那两个异人是唯一的希望了。

到了午夜时分,“异人”并没有出现,但是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那两个异人的声音,像是从半空中传来,宏亮而清楚:“所有的人都进屋子去,所有的人都进屋子去,会有强烈的光芒,最好把眼睛闭起来,会有各种各样声响,不必惊慌!”

这样的话,重复了两遍,接下来,便是强烈得连眼都睁不开来的强光,和各种尖锐刺耳的声响,没有人知道强光自何而来,像是从天上射下来的。

(冷自泉后来调查过,那天晚上,附近百里范围内的人都看到一股强光,自天空中射下来,罩住了冷家的大宅。)

(当时,乡人都奔走相告,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异象,一直过了很久,仍有人在谈论这件事。)

在十分钟之后,强光消失,两位冷老爷正在不知是吉是凶之际,那两个异人的声音又在耳际响起:“两位,我们已经把妖灵带走了!”

两位老人家大喜过望,由于刚才的强光实在太甚,他们要好一会,才能适应眼前的黑暗,而就在这时,好几个人奔过来报告:“少爷疯了!”

两个老人家急急奔了出去,看到冷自泉披头散发,神情可怖至极,正践踏过一大族花,一面四处看着,一面在叫“宝狐!宝狐!”

两位老人家都呆住了。

看冷自泉的情形,和他在叫的,那个狐狸,的确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可是如今,他的情形是如此可怕,神情是如此痛苦,声音是如此嘶哑,他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一样!那种情形,和狐狸精在他身边之际,他的那种满足、快乐,简直是两个人!

两位老人家真正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冷自泉直奔到他们之前,尖声叫了起来:“现在你们知道,没有了宝狐,我会变得怎样了?你们满足了,是不是?宝狐走了,你们满足了没有?”

最后那两句话,他简直是撕心裂肺般叫了出来,他的声音如此可怕,就像是在地狱最深处冒出来一样。

当他叫完了之后,他的身体已再也不能支持他崩溃了的精神,身子一晃,就昏死了过去。

两位老人家什么也叫不出来,只是一齐跺着脚,叫道:“医生!医生!快找医生!”

医生到来之后不久,冷自泉在注射下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来的时候,人人吓了一大跳。

冷自泉睁开眼来,双眼之中布满红丝,以致他的整个眼白,看来是鲜红色的。他才一醒来,就叫了起来:“宝狐,你们……有没有看见宝狐?”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人见过宝狐。

冷自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抽搐,整个人都在抽搐,痛苦从四面八方挤压他,像是要把他挤成碎片,才肯罢休,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就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论他的父亲和二叔对他说什么,都没有回答,他被送到大城市的医院,疗养了好几个月,又被送回来。

自从那晚,他自窗口冲出来之后,没有人敢进那间房间,所以当他又回到老家,像行尸走肉一样,走进了那间房间之时,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似人形,额上青筋暴绽,面色灰暗,身子会不能控制地发抖,当日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青年将军,如今看来,简直就像一个活死人,而他心中的痛苦,也根本无法形容,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宝狐,可是宝狐却不见了!

这时,他走进了房间,心就直往下沉,在门口,他闭起了眼睛,和宝狐在一起,在这房间之中,曾经有过多少欢乐,宝狐银铃一样的笑声,宝狐娇艳的脸庞,宝狐那令人心醉的身体,那样的欢娱,那样的如在云端似的冲击,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宝狐的一颦一笑,全都涌上了心头。

可是,宝狐却不见了!

他用破碎的声音喃喃叫着:“宝狐!宝狐!”

而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跌在地上的那只照相机,他陡然震动起来,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发着抖,把那只照相机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当日拥抱宝狐一样。

然后,他就进了书房,把照片冲洗出来,当照片在显影液中,渐渐显露出来之际,他发出嚎叫似的声音,再叫着宝狐的名字。

他提着湿淋淋的照片,走出黑房,他的父亲和二叔在他一回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他把照片直送到两位老人家的面前:“看,这就是宝狐!”

两位老人家一看之下,也怔住了,立时道:“天下竟然有那么美丽的女子!”

冷自泉心中一阵又一阵发酸,宝狐消失了之后,他还没有哭过,直到这时,盯着宝狐的照片,他的泪水像是水缸破了一个洞一样,疾涌了出来。

那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嚎哭,他哭得全身抽搐,声嘶力竭,他哭得这样伤心,以致他身边的人,全都受了他的感染,连两位老人家,也不禁潸然泪下。

冷自泉讲到这里,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他并不去拭眼泪,只是离座而起,走前几步,打开一个柜门,按下了一个掣钮。

刹那间,原振侠也呆住了,客厅中的灯光一明一暗之间,所有的墙上,全都出现了宝狐的照片,那是幻灯片投影的效果,看起来,就像是有几十个宝狐,一起在向人们浅笑。

冷自泉又坐了下来:“有了这帖照片——”

原振侠叹道:“真美,你当晚,不是拍了很多照片?怎么只有这一张?”

冷自泉茫然道:“我不明白,只有这一张是洗得出来的,其余的,没有人,只是房间中的背景。”

原振侠口唇掀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本来他是想说:她根本是不存在的!

可是他的假设,又有一些疑点无法澄清,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

冷自泉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可以想像得到,在宝狐消失了之后,那么长久的悠悠岁月之中,他不知道曾这样叹息过多少次了,他一面叹着,声音也变得极低沉:“自此之后,我活着,就和死了一样,我……”

冷自泉在宝狐消失了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他自己也有点模糊,一切仿佛全成了模糊的一片,时间也不知怎么失去了意义,每一件事,每一种声音,任何一种感觉,都使他想起宝狐,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女人,和她在一起,那么快乐的时光,一切都变成了追忆中的事,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空空洞洞,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到。

他整个人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他的躯壳,还在活动着。

他的父亲和二叔,用尽了方法想令他快乐,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美丽女子,不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没有人可以和宝狐相比较,根本没有,宝狐是天地间唯一可爱的女人,唯一的!

冷家在政坛上的势力,开始瓦解,这其间,曾经经过几场激烈的战争,本来,冷自泉的军事天才,可以得到发挥,可以令得他的家族,在战争之中,得到上风。

可是冷自泉却全然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当他的父亲和二叔,要求他在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重要战役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只是茫然道:“胜、败,有什么关系,一个人重要的是自己,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还理会什么战役的胜败?”

他二叔怒气冲天,拍着桌子骂:“你这没有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妖精,什么都不要了!”

冷自泉仍是茫然:“妖精也好,人也好,她是我生命的一切,没有了她,我再也没有快乐,一个人连快乐也没有了,还要出息干什么?”

结果,冷家控制的军队溃败,冷氏家族退出政坛,烟消云散,不过幸而他们的财产,大部分保留了下来,冷自泉早已被人遗忘了,他在全国各地旅行,希望能再见到宝狐。

他记得宝狐在消失之前讲的那句话:“记得,我会回来的,我会尽一切的力量,回到你的身边!”

冷自泉在国内旅行了几年,一无结果,他就离开了中国,到了美国。

在美国,冷自泉过的,全然是隐居生活,他不和任何人接触,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甚至他叔、父死了,他也没有去参加丧礼。

他在移居美国之前,在沿海的一个城市之中,起了一座义庄,找到了一具空棺,把他第一次见到宝狐时,宝狐所穿的那套月白色的衣服,放进棺中,又把宝狐的照片,放大了放在棺前。

沉闷的日子,对冷自泉来说,只是回忆,他的住所,布满了宝狐的照片,他曾一再请最好的雕塑家,根据那张相片,塑造宝狐的像,可是在超过三十个塑像之中,没有一个是令他满意的,塑像尽管已十分生动,可是比起一蹙眉、一抿唇就叫人心花怒放的宝狐来,却不知相去了多少!

冷自泉不定期地从美国来到义庄,开始的几年,他对于宝狐的诺言,还寄予极大的希望,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晚惊醒,希望宝狐妖媚地倚在身边的梦,不知做了多少万次,冷自泉已经绝望了,而就在这时,一对男女流氓却声称看到了宝狐。

冷自泉在听得刘由和十三太保,说他们看到棺中躺着一个看来像是睡着了的美女之际,他心情的激动,真是难以言喻,他狂喜,呼叫,直奔进了义庄的那间房间之中,推开了盖,可是棺中只是一套衣服,并没有宝狐。

这对于冷自泉来说,实在是再残忍不过的事,经过了那么多年痛苦的折磨,他已经绝望了,可是却又挑起了新的希望,接着,又是绝望!

人,再痛苦,一生至多死一次,可是如今的情形,对于冷自泉来说,他等于死了两次,再次忍受着零碎的宰割,流出来的血,没有人可以看得到,只有他自己可以感到,体内的血早已流干了!

泪水在不断涌出来,冷自泉不是有意要哭,对他来说,生命也早已干瘪了,哪里会刻意流泪!泪水是自然而然的,在他那满上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淌着。

坐在他对面的原振侠,默默地望着他,心情也沉重无比,他知道人间有爱情,但是却再也想不到,人类的爱情,可以深刻到这一地步。

他低声道:“刘由和十三太保……他们看到了宝狐,这是不是……说宝狐……已经回来了呢?”

冷自泉发出了一下十分干涩的笑声:“你还说她是不存在的,现在又改变主意?”

原振侠的神情十分严肃:“我没有改变主意,我的意思是说,她既然有力量,能通过影响你的脑部活动而使你感到她的存在,自然也有力量去影响别人的脑部活动,使别人感到她的存在!”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冷自泉就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原振侠,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你……是说她……没有忘记她的诺言?她会回来?我还能和她在一起?你……别戏弄我……我不能再有多少年可活了……我……”

他讲到这里,喉际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再也发不出声来。

原振侠忙过去扶住了他,冷自泉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来,对着瓶口,大口地喝着酒,酒顺着他的口角流了出来,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在大口喝了几口酒之后,他才喘着气:“这些年来,只有酒是我的最好伴侣,我每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下,有时酒喝得多了,恍惚之间,像是宝狐又在我的身边!”

原振侠听了,心中陡然一动,想到了一些什么。

原振侠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概念,还是十分模糊,但是他立即有了进一步的想法,他挥着手,示意冷自泉不要打断他的话头:“你在喝醉酒的时候,会恍惚觉得宝狐就在你的身边?”

冷自泉不理会原振侠的示意,立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告诉你,幻觉和实在,完全不同,我知道什么是宝狐真正在我身边,什么只是我的想像!”

原振侠沉思道:“宝狐自己也说,她是不存在的,只是她影响了你的思想之后的结果!”

冷自泉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悲哀:“那么,她为什么不再来影响我?为什么走了?”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她不是自己愿意走的,是被人带走的,她是一个……罪犯,从她所在的地方逃出来,有人追捕她,把她捉了回去!”

冷自泉痛苦而缓慢地摇着头:“她不是,她不是!”

原振侠实在无话可说,冷自泉有他自己的感受,他曾经和玉狐“在一起”,过那么快乐的时光,他的感受,旁人是无法替代的,也是无法触摸的,他甚至不能去判断一切发生的事。

可是原振侠却可以,在听了冷自泉的详细叙述之后,原振侠已经可以把事情归纳出一个大致的梗概来。

原振侠的归纳是这样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定是不可测的宇宙的某一种,远离地球),有一种生命形式十分高级的生命存在着,这种生命,已经没有了形体,或者,他们可以随意脱离形体的束缚,能以思想的形式单独存在。

(这种设想对地球人的生命来说,也不是不可想像的,道家的“元神”,佛家的“灵魂”,都是脱离形体之后的一种存在,高级生命重要的是思想,并不是身体。)

在那个星体上的高级生命,也有善、恶之分,其中有一个穷凶极恶的,被视为邪恶之最的,在和其他生命的斗争中落了败,所以逃了出来,在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到了地球上。

这个邪恶之最一逃走,那个星体上,制裁邪恶的力量立即派人来追捕,宇宙是如此之浩渺,追捕者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去追寻,终于发现了这个邪恶。

可是这时候,这个邪恶,在地球上,遇到了一个地球人,他在初遇地球人的时候,有的是什么心思,很难猜测,但他既然是邪恶之最,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

邪恶之最在初见地球人之际,立即感到地球人是一种十分容易控制的生物,他立即发出影响力,使这个地球人感到自己是遇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这种影响力,甚至在地球人对地球人之间,也能办到,“催眠术”,就是通过一个脑部活动力较强的人的影响力,对普通人造成影响的结果,而在现实生活中,一些人受某一恶人的影响,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事!)

邪恶之最的原来目的如何,并不重要,可能他想在地球上引起一场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灾难,那并不重要,因为他结果并没有做什么。

而他什么也没有做的原因,是因为那地球人真挚的爱情,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撼,这个地球人对他,爱得那么深切,使他感到了生物的感情,可以达到这一地步,即使他是邪恶之最,他也被感动了!

或许,在无限的宇宙中,在其他星体的各种生命形式,不管多么高级,但是从来没有“爱情”这种存在?所以邪恶之最,一接触到了爱情,也变成了完全没有抗拒的能力。

冷自泉对宝狐的爱意,甚至使得追捕宝狐的力量,遭到了挫败,但后来,由于追捕的力量强大,邪恶之最终于被捉了回去。

宝狐在冷自泉的思想中消失了!

整件事的经过,用可以解释的假设来看,就是这样了。

宝狐在临走之前,要求冷自泉可以听得懂的语言,来作交谈,是极具深意的,她会自称是“狐狸精”,那自然是一个玩笑,在当时的情形下,她也只有自称是狐狸精,才能使冷自泉接受她的那些“法力”。

宝狐的法力,包括可以使别人看不见她——她只要不去影响别人的脑部活动,人家便自然看不到她,包括了可以自由来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她根本是没有形体的一种存在,自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她也可以令人迷路,在原地打转——有了影响人脑部活动的力量,理论上来说,可以做任何事,她也可以忽然之间,产生强风,那或许是她有聚集能量的力量。

这一切,也都可以作出假设的解释。

宝狐说过一定要回来,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看冷自泉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有生命可以再等下去,真是疑问。

原振侠把他的设想,都讲了出来,冷自泉用心听着,并不表示什么意见。

等到原振侠讲完,冷自泉才摇着头:“你作这样的分析,全是没有意义的事,你不明白的是,我根本不管她是什么来历,是宇宙中的邪恶之最,或者是狐狸精,都是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要她我在身边,我只要我所爱的人,在我身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集中精神的思考,曾帮助过她,你可曾试过集中精神想念她?”

冷自泉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大声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悲苦和凄酸:“我可曾想过她?自从她离开后,每一秒钟,我都在想她,你是想说,我只要爱她,她就会知道?”

原振侠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冷自泉一挥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着,他看起来极疲倦,他道:“我的事情已经讲完了,多少年来,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原振侠喃喃地道:“谢谢你,我听到了一桩人间最美丽的爱情,冷老先生,我坚信宝狐临走时的那句话,她会再来到你的身边的!”

原振侠的话,讲得如此诚恳,以至冷自泉在刹那间,双眼之中,又射出希望的光辉来,可是随即,他双眼又变得那么灰暗。

原振侠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他已经知道了冷自泉的全部经历,如何才能帮助他呢?如何才能使宝狐回到他的身边呢?”

当然,冷自泉是没有法子驾驶着一艘太空船,去作无涯的星际航行,在浩渺的宇宙中,一个一个星球去寻找他所心爱的宝狐,那是不可能的事,地球上的人类,科学水平低到了只不过使人到达地球卫星而已,星际飞行,还属于神话!

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宝狐来,宝狐曾经来过,就可以再来!

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宝狐再来呢?

看起来,只有等待,但是冷自泉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