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越当时的惊讶,真是到了极点,也由於极度的惊讶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时之间,思绪不是很灵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摇动时,那坚硬的椅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构造,又令他无法在椅上看得到。

他在跌下了叁次之後,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骂自己:“真笨!”

当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麽辛苦,竭力要从不可能的角度去观察椅脚?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镜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得到了。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语地道:“好,看看你有甚麽古怪!”

他说着,就跨出了墙洞去。在他跨出墙洞的那一刹间,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对他发出讥嘲的声音。那是一种相当难以形容的声响,或许是一下笑声,或许只是自鼻子中发出的一下哼声,或许是一句简单的表示讥讽的话。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甚麽,但他却可以知道,那是一种讥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转过身来,这时候,他甚至只有一只脚跨出了墙洞。

而当他转过身来之後,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张椅子之外,却甚麽也没有。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刚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层的迷惑。可是他也没有深究下去,把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书斋中没有镜子,他要回到卧房,取到了镜子,再回来,把镜子搁在墙上。

当他再坐上椅子之际,他可以清楚地,自镜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脚。他靠向椅背,盯着镜子,可是椅子一动也不动。

南越感到奇怪,双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摇动身子。可是摇动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

南越不明白发生了甚麽事,他只是拚命晃动着身子,可是椅子却仍然一点也不动。

忙了足有半小时,他只好放弃了,下了椅子,取起镜子来,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会动的,刚才感到椅子在动,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低血压而产生的一种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医生检查一下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镜子放在书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为这面镜子也是古物。据他和许多人考证过,那可能是最早出现在中国的一面玻璃镜子——在玻璃镜子出现之前的悠长岁月之中,中国人都是使用铜铸的镜子的。

他放好了镜子,试着把身子挺直,却又一点昏眩的感觉都没有。他又在书桌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也都感到一切正常。

这令得他相当不服气,重新又跨进了洞,再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那张椅子又晃动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经过了许多次的反覆,南越终於明白了一点:那张椅子,绝对是会摇动的。

可是,那张椅子在摇动之际,是甚麽情形的,他却无法知道。一当他放上一面镜子,可以看到椅脚之际,椅子就一动也不动。好像那张椅子有灵性一样,就是不愿意叫人看到它是怎麽摇动的。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过来,用一种装置,试图去拗扭椅脚,看看椅脚是不是可以弯曲。但是当压力加到五百公斤时,椅脚仍然是笔直的,他也不敢再试下去,唯恐压力太大了,会把椅脚弄断。

这时,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张奇妙之极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甚至无法说得出这种怪异的奇妙来。要是损坏了它,那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南越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想:镜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办法。

於是,他用了很多其他的办法。先是叫他的两个老仆人来看——有人看着的时候,椅子就一动也不动。

南越又用了一种小孩子玩的折光镜筒,利用镜子对光线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角度。可是当他一有这种东西在手时,椅子也一动不动。

他也利用了先进的科技,把电视录影摄像机,对准了椅脚,希望把椅脚的情形记录下来。

但是,总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装置,最简单的也好,最复杂的也罢,椅子就不会动了。而当甚麽也没有的时候,椅子就会摇晃。

在若干时日之後,南越只好放弃了观察椅子如何会动摇的念头。他变得十分喜欢这张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摇摇晃晃——这时候,也照例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叫别人也坐上去试试,因为他感到,这张椅子一定有着极奇妙的地方。这种会摇动的性能,最引起他的兴趣,在他的心中,已把这张椅子,列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贵的一件,连提也不向人提起。

可是他为了这张椅子,却做足了功夫。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从明朝的历史研究起,当然,集中在朱宸濠这个造反的王爷的研究。

那巨宅的建造者,据说是宁王府的总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为他的子孙全是这个姓。可是查来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传全都查遍了,宁王府中,却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自然,一个王府的总管,在当时可能是炙手可热、权势薰天,但,毕竟是一个小人物,历史上,是不会对这种人物有甚麽记载的。

令得南越感到兴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爷,对於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称有奇才异能的人,特别感到兴趣。在记载中,有一个人自称能飞,去王府求见,立时得到极高的礼遇。

那个自称会飞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员之前,侃侃而论,谈论为甚麽鸟能飞,人不能飞的道理。

等到朱宸濠听得心痒难熬,请那个人表演一下飞行技术的时候,那人居然长叹一声:“不幸生而为人,若生而为鸟,自当飞翔。”

照说,这种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严厉的处罚了吧,但是这位王爷在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没有处罚那个信口胡言的人,反倒还送了一点金银给那人,让那人扬长而去。

他的论点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说是这样一来,人人皆知他宁王爷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会来。

真有本事的人後来来了没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并没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记载,自然不会引起南越的兴趣,他是希望在杂记之中,可以找出那张椅子的来历来。

但既然连符总管这个人都没有提到,那张椅子,自然不会出现在任何的记事之中。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对於那张有灵性的椅子的兴趣,却越来越浓。

不过兴趣浓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这张椅子的来龙去脉,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终不明白,何以当他一个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那张椅子就会晃动,他只是肯定这张椅子一定有古怪。

好了,一开始说的是南越的古董买卖生意,因为介绍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讲了许多。但那些全不是题外话,和整个故事有着极密切的关系,所以讲得不厌其详。

现在,该说说南越的那宗大买卖了。

南越做生意的态度,是已经说过了的。他的那宗大买卖,是一封相当长的电报,从北非洲一个国家打来的。南越拆开了电报一看之後,就搁在一边,理都不理,而要是换了别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买主接头了。

电报的全文如下:本国政府,在卡尔斯将军英明伟大领导之下,决定成立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但在过去久远的年代中,殖民主义者把我国宝贵的文物,抢掠至尽,该等文物,流落於国际古物市场者甚多。

素仰阁下为古物经营者个中翘楚,兹特委托阁下,负责集有关北非、伊斯兰教,以及中东地区可能集到之各种有陈列价值之古物。

该等古物若是阁下藏品,请开列价格,若是代购,请阁下鉴定其历史价值之後,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馆经费十分充裕,不必为价格担心。

盼能於最短期间,列出一千件有价值古物之清单,当即派员与阁下商讨付款、运输问题。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馆长启这样的一桩好买卖,其间可获得的利润,少说也在上千万美元以上,那是别的古董商梦寐以求的赚钱机会。

可是南越的脾气,怪起来也真怪。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一面摇晃着,一面“哼”地一声:“游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钻石变成了暴发户,有甚麽文物!”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

卡尔斯的那个国度,虽然在北非,但是和中东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回教文化,又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极多,有一些甚至是极古、极有文化价值的。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这封可以达成一宗大交易的电报,就被他扔在一边,未曾加以理会。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原振侠才会有机会来造访南越。原振侠又怎麽会和南越发生关系的呢?这中间当然是有桥梁的,而桥梁就是黄绢。

那一天傍晚,原振侠从医院下班回来,才走进宿舍的大门,就有两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而恭敬地问:“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点了点头,那两人立时把一包东西双手奉上:“原医生,这是黄将军用最快的方法传递来的,要我们亲自交给你!”

原振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黄将军,就是黄绢。就是那个在他生命之中,怎样努力也抹不去的那个美丽的女郎。

当他接过那包东西来的时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还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当时也不知道那是甚麽,那两个人立时告退。原振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一盒录影带。

他又苦笑了一下——黄绢总是这样,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为已经可以把她渐渐淡忘之际,就会突然出现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

这卷录影带,又是为了甚麽,十万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

进了门,他连外衣也来不及脱,就把录影带塞进了录影机,开了电视。电视萤光幕上,先是一阵杂乱的黑白线条,然後,就是黄绢。

黄绢仍然留着及腰的长发,而且她一出现时,身子正在旋转过来,长发呈现一个十分美丽的图案散了开来,她又伸手轻轻地掠了一下——这正是原振侠不止一次说过,是她最动人的一个姿势。看来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记得原振侠的话。

可是,记得有甚麽用呢?

原振侠心情苦涩——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这两种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麽多感情上的纠缠,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後又怎麽样?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这样了。

黄绢在转过来之後,原振侠立时也觉察到,她脸上有着一种落寞。虽然她发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这种落寞的神情掩饰起来,但是瞒不过原振侠。

接着,就是黄绢动听的声音——甚至在声音之中,原振侠也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实在是十分寂寞。黄绢在说:“好久不见了,你好!”

她在讲了这样一句话之後,顿了一顿。原振侠喃喃地道:“还不是那样,你可好?”

黄绢当然不会回答:“托你一件事,相信不会占你太多的时间。”

原振侠听了之後,心中在想:以黄将军今日的权势地位,不论要办甚麽事,可以供你驱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为甚麽要来托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记你,使我可以记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甚麽?就是把你忘记!

黄绢在继续说着:“你那里,有一个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们曾有一封相当正式的公函给他,可是却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想请你去见他一下。当然,别人也可以做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原振侠一面不住伤感地想着,一面一直紧盯着电视机的萤光幕。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立时按下了暂停键。不过他还是慢了一些,没有使刚才他看到的,黄绢的那个神情停留在萤光幕上。

於是他倒转,再按,一连试了叁次才成功。那时,在萤光幕上的黄绢,右手在掠着头发,视线在望着掠发的手。

这个神情,看起来也是妩媚而自然,好像不值得有甚麽特别注意之处。但是原振侠却知道,每当黄绢在说话之中,有甚麽事隐瞒着,或是别有用意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并不直视说话的对象,而藉着一些小动作,把视线转移开去。

令得原振侠感到奇怪的是,黄绢为甚麽在这几句话中间,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呢?

他再把录影带倒转,把黄绢说的那番话,又听了一遍。黄绢要托他做的事,实在很普通,那是为了甚麽?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看看她?

原振侠更感到迷惘,他继续看下去。黄绢道:“这个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据说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点怪,多少得下点功夫。其实我们给他的条件十分优厚,他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应该不是甚麽困难的事,所以——”

黄绢讲到这里,又现出了那种目光避开了的神情。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掠头发,而是无意识地,转动了她腕上的一只镯子。

已经是两次了!这已经可以使原振侠肯定,黄绢在这番表面上听来平凡的话中,一定另外还隐藏着甚麽目的!

黄绢在继续说着:“所以你的交涉应该不难,不过,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经过,详细告诉我。你也可以用录影带的办法,因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黄绢最後的几句话,有着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录影带已经放完了,萤光幕上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沙沙的声响。

那种杂乱无章的线条,倒很有点像原振侠这时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过了好久,他才叹了一声,按下了停止键。

当时,原振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难,不过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南越这个古董商,或许有他的特长,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听说过。而世界上着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国的苏富比拍卖公司,法国的伊通古董店,随便可以举出十多个来。南越对於正式的公函既然没有反应,何必非找他不可?

原振侠虽然感到有点怪,但黄绢既然托了他,别说是这样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难,他也会尽力去做的。

於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当他发现他必须由一条山路,走进一个山坳才能到达目的地之际,他实在十分讶异,不知道这个古董商是怎麽做生意的。

到後来,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进那个巨宅中去的时候,雇了将近一百个搬运夫,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几个月之久。

山径两旁的风景相当好,还有一小段路,两边全是竹子。当人走过去的时候,竹叶碰着人头,发出“唰唰”的声响来,很有点“独坐幽篁里”的味道。

半小时之後,原振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确是十分宏伟的一所巨宅。围墙上有着琉璃的飞檐,虽然大部分都残缺了,但是馀下来的,看得出曾经过细心的清理,在阳光下,依然灿烂瑰丽。

而且,墙角上都有着象徵吉祥的兽类琉璃制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

在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的雕刻精妙处,都已经驳蚀了,但还是可以想像当年的气派。

朱红色的大门,自然是新油漆的。门上的门神像上,镶着玻璃,因为那一对门神,是明朝时杨柳青的作品,名贵非凡。门上的两只铜环,擦得铮亮,连着虎头,闪着一种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铜。

看到了门口这样的气派,原振侠几乎认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发现在最不当眼的地方,钉着一块小铜牌,上面有“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字样。

原振侠拿起铜环来,敲了几下。铜环十分精致,可以成为精巧的摆设,不太像是实用的东西,所以原振侠敲得并不太重,唯恐损坏了它。

然後,他在门口等着,打量着,他发现大门上,少了一样东西。

通常,这样的巨宅,在大门上,应该有一块横匾的。匾上的题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状元第”之类。可是在这两扇大门之上,却没有这块匾。

原振侠等了一会,正想再敲门时,中门旁的边门打了开来。一个看来有七十多岁的老者,探出头来,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原振侠道:“老先生,我是来见南越先生的。”

那老者是南越的两个仆人之一,他听了之後,仍然只发出了“嗯”的一声,来代替他的问题。

原振侠又道:“有一点古董买卖上的事。”

那老者这才肯说话:“买,还是卖?”

原振侠不知道南越的脾气,是买进古董比卖出古董更有兴趣,因为其他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买,要买许多。”

老仆跟着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点怪脾气。一听说是来买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连“嗯”也懒得“嗯”了,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跟他进去。

原振侠心中未免有点生气,心想一个古董商,摆出这样的架子来干甚麽?

可是,当他走进了客厅之後,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个宽敞的客厅,所有的陈设,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几百年之前。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装饰品都是精品。墙上的字画,原振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浏览,就看到了马远的山水,赵孟的条屏,和倪云林的大幅中堂。

原振侠着实呆了好一会,弄不懂这个人是古董商,还是收藏家。

他四面看看,那老仆一副不情不愿的神色,问:“喝茶吗?”

原振侠忙道:“好,好,谢谢你!”

那老仆又翻着眼:“你喝茶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我们老爷,是用真正万历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

原振侠打了一个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请问我甚麽时候,可以见到南越先生?”

那老仆自鼻子中发出了“哼”的一声响,原振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甚麽意思,那老仆自顾自走了出去。

反正客厅中可看的东西实在多,原振侠也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过了半小时之久,才有一个六十上下的人走了进来,那是南越的另一个仆人。

这个仆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个古董的爱好者,而且,尤其对中国、东方的古物,有相当认识。他自小就是南越的书僮,现在虽是主仆,但实际上是南越的助手。

林阿生一进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原振侠向紫檀雕花,镶着螺钿和自然山水图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单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着看来已经相当旧,但是刺绣的手工精美之极的垫子。

他想起请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这些垫子,不知是多麽名贵的古物,还是别去胡乱坐人家的好。

所以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阁下是南越先生?”

林阿生摇头:“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阁下是——”

原振侠忙介绍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声:“是,很有些医学界人士,喜欢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东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兴趣集中在那一个地区的古物?还是用年代来区分,或者是专收小件的?”

那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原振侠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来买古董,还要有这样的手续。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我要买甚麽古董,而是……”

他把黄绢托他的事,讲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主人说,他对这一类买卖,没有甚麽兴趣,还是委托别家吧!”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门,非但不欢迎,而且还拒绝,这种情形也十分罕见。

不过既然林阿生这样说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经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不过就此了事,他也无法向黄绢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见顾客的吗?”

林阿生道:“当然,他不见对古物没有甚麽认识的人,南先生是不会为了可以赚点钱而浪费时间的!”

原振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提高了声音:“不是赚一点钱,而是可以有上千万美元的利润!”

林阿生瞪着眼:“先生,当一个人已经有了一千万的时候,再为了另外的一千万去委曲自己,那实在是愚蠢不过的事,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话,也十分有理,想不出甚麽话来反驳。他只好叹了一声:“那我只好告辞了,对不起,打扰了!”

他绝对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会闹了个没趣。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刚才的经过,原振侠觉得,那简直可以当作奇闻来讲给别人听。

回到家中之後,原振侠已决定忘记了这件事。他选了一张圣桑的钢琴协奏曲,整理了几个垫子,准备躺下来,舒舒服服地,欣赏一下法国音乐大师节奏明快瑰丽的作品。

可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原振侠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的声音低沉轻柔,十分动听。可是原振侠由於内心深处对她的特异感情,一听到了她的声音,竟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好一会没有能发出声来。

直到黄绢问了好几遍,他才缓过气来答:“是我!”

在他作了回答之後,黄绢也停了片刻,才道:“我托你做的事——”

原振侠立时答:“我才从那古董店回来,没有见到那个叫南越的人,只见到了他的一个助手。他助手说,对你的买卖,没有兴趣!”

原振侠预计,黄绢在听了自己这样的答覆之後,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这毕竟是不合常理的事。

可是黄绢的反应,却像是遭到了拒绝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一点也没有讶异,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记告诉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黄绢不觉得惊讶,原振侠却感到了奇怪。他勉强笑了一下:“忘记告诉我,在见这个古董商之前,必须至少在古董知识方面,进修十年八年?”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动人。可是在这时候,原振侠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感到黄绢这时的视线,一定不是望着电话,而是望向别处的。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隐瞒着的一种习惯动作,就像是在录影带中曾见过两次的一样。

她笑着——笑声听起来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侠心想:她究竟想要干甚麽?她真正的目的是甚麽?

黄绢笑着道:“当然不必!这个古董商的脾气有点怪,但是他真正有好东西。我已经打听过,上门去的人,会被问及对甚麽有兴趣,你是怎麽回答的?”

原振侠照实说了,黄绢的笑声听来更动人:“难怪你连他本人都见不着了。你再去一次,告诉那个助手,你对椅子有兴趣!”

原振侠陡然一呆,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要干甚麽?”

黄绢像是想不到原振侠有此一问,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你就照我的话去做好了,请你再去一次。”

黄绢最後的一句话,是放软了声音在说着的。那令得原振侠起了一阵回肠荡气之感:“你一呼百诺,为甚麽一定要我做这种事?”

黄绢又停了一会:“我需要一个我认为靠得住的人,来替我做这件事,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一定自己来了!”

原振侠缓缓地道:“一个甚麽国家文物博物馆,就那麽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馆有甚麽关系?”

黄绢听来像是发出了一下颇不耐烦的声音,但随即语气却又十分柔和:“能不能为我再去一次?”

原振侠长叹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能够拒绝吗?”

在黄绢动听的笑声之中,通话结束了。

原振侠把手放在电话上,呆了半晌,连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时是一个性格十分坚强的人,但是一和黄绢有了接触,便会变得那样讨厌——他有时,真的自己讨厌自己!

可是一想到黄绢飘扬的长发、纤细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脸,他还是只好再叹了一口气。

於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见到了林阿生。

原振侠不想自己假充对古董内行,只是摊着手说:“我对椅子有兴趣,椅子!”

他特别强调了“椅子”两个字,因为将椅子和古董连在一起,毕竟不是十分常见的事。

却不料林阿生听了之後,居然一副郑重考虑的样子,想了一会,才道:“请你等一等!”

他抛下了原振侠,倒十分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全是价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厅之中。原振侠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看到了南越。

南越的样态更难看了,他甚至是昂着脸进来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侠一下。不过开口倒十分客气:“阁下对椅子感到兴趣?”

原振侠忙道:“是。”

南越“嗯”了一声:“请问阁下对椅子知道多少?”

这一句话,又把原振侠问住了。

南越随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理会椅子上的锦垫,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椅子,中国古代是没有的。汉以前,中国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从西域胡人处传进来。椅子的形状,可以变化出无数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冷地道:“用处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人坐着……”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南越总算低下了脸,向他望来,显然是想听听,椅子的另一种用途是甚麽?

原振侠笑了一下:“还有一种用途是,举起来,敲在某一个浑蛋的头上,好令得他变得正常些!”

在南越还没有会过意来之际,原振侠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声道:“希望你不会有被椅子砸中头部的一天!”

他走得相当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头。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听了自己这句话之後的反应如何?

他自己却感到无比的痛快,两次到这里来,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全发出来了!

他回到家里,等候着黄绢再打电话来,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同时也向她说明,事情看来很简单,但自己实在没有法子做得到。

可是一直到深夜,黄绢并没有电话来。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侠也放弃了原先准备参加的体育活动,只是在家里听音乐。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以为是黄绢打来的,等到拿起电话来,听到不是黄绢的声音,他就怅然若失。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度过,黄昏时分,他离开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条小山径中散步。那条小山径十分幽静,他找了一个大树桩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听着不远处的山溪,因为最近多雨而发出的潺潺水流声。

就在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由小径的入口处走过来。一面走,一面在东张西望。

原振侠起先并没有留意,可是那人来到了距离他约莫有十公尺处,竟然扬声叫了起来:“原医生!原医生!”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像任何人会在这种优雅的情调中出现,叫着他,甚至是黄绢如果突然出现的话,他也不会更讶异。可是这个人,居然到这里来找他,那真是他绝想不到的事。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原振侠还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是只听声音,他已经认了出来,那个走过来的人,正是那个架子大得吓人的古董商南越。

刹那之间,原振侠又是惊讶,又勾起了两次受的气。他也故意扬起了脸,并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来到了他的身前。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兴:“原医生,有人说你在这里散步,这里的环境幽美,你真是雅人!”

原振侠先是“哼”地一声,但是接着,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装腔端架子,毕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随即笑了起来:“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後恭?”

南越叹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振侠盯着他,这时,他才注意到,南越并不是故意昂着脸的,而是他的鼻孔翘向上,所以自然给人一种他扬着脸的感觉。这时,他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来。

原振侠倒有点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变了主意,愿意接手这项买卖的话,反正我的朋友还没有打电话来,还来得及。”

南越听了之後,却摇了摇头,搔着头,仍然不知道说甚麽才好。他的这种神态,倒令得原振侠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