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瑕疵的身世 第六章

黑格斯敦的那家餐馆有自己的“环境”。美丽的草坡迤逦而下,延至湖边,餐桌三三两两,散落其间。更多的餐桌设在三棵巨树的枝丫间。吉尔想在树上就餐,可本贿赂了领班,让他在远远的水边另支了一张桌子,还在桌旁放了一个水族箱式立体电视。

吉尔抱怨道:“既不能上树就餐,还要忍受电视的吵吵闹闹,干吗多花钱上这儿来?”

“耐心点,宝贝儿。树上的餐桌装有呼叫服务员的话筒,不保险。这一张没有——我亲眼看见领班从一大堆桌子里抽出来的。至于电视,吃饭时没有电视,未免太没有美国味儿了吧?再说,喧闹声还可以干扰定向监听——格道拉斯的探子到处都是,保不准突然对我们来了兴趣。”

“你真的觉得我们被人跟踪了,本?”吉尔打了个哆嗦,“我天生不是作奸犯科的料。”

“啊呀呸!想当初,我调査通用化工公司丑闻时,住所每天一换,从不在同一地方住上两次,只吃包装没启封的食物。你会喜欢这种日子的,吉尔,可以刺激新陈代谢。”

“我的新陈代谢不需要刺激。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年迈体衰、家财万贯的病人。”

“想嫁老头子,不嫁给我?”

“等我未来的丈夫蹬腿儿以后,我会嫁给你的。说不定到时候我有钱得要命,可以把你当个宠物养着。”

“今晚就开始,把我当宠物养着,如何?”

“等我丈夫完蛋以后。”

正吃着饭,电视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节目突然停了,出现了一个笑容可掬的主持人。“大家好,这里是新世界电视网,本台与赞助商‘女儿药片'公司即将万分荣幸地中断这次节目,把播放时间转给自由世界联邦当局,播送一则必将青史留名的重大消息。朋友们,请记住,每个聪明姑娘都用‘女儿药片'。它携带方便,口感好,药效高,符合《药品管理法》第一千三百一十二条规定,无需处方,随购随用。为什么还要冒险使用不道德、痛苦、不安全的老方法?用老方法,你可能失去他的爱,他的尊敬。”可爱而又一脸猴急的主持人朝旁边瞥了一眼,加快了语速,“下面是‘女儿药片'广告,之后是秘书长先生!”

一个立体的火辣女郎款款而出,魅力四射,勾魂夺魄,几乎要让所有男人对普通美人儿大倒胃口。一番搔首弄姿后,那尤物以床上特有的喉音道:“我只用——‘女儿药片'。

女郎化去,乐队开始演奏庄严的《和平至上》。本说:“你用‘女儿药片'吗?”

“关你屁事!”吉尔生气地说,又补了一句,“不过是骗子的秘药。再说,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这玩意儿?”

本·卡克斯顿没有回答。图像一转,切换出联邦秘书长道格拉斯那张父亲般的面孔。“朋友们!”他说,“联邦的同胞们!今晚面对大家,备感荣幸。自‘胜利者号’凯旋以来……”接下去是一大通贺辞,无非是祝贺全体地球人民成功地与另一星球、另一种族沟通之类。他还极力暗示,这一伟大成就同时是每一位同胞的个人成就,这些同胞中的每一个人,要不是一时有事脱不开身,都可以领导这次星际探险——至于他本人,秘书长道格拉斯先生,不过是实现民众意愿的卑微工具而已。这种观点一直表达得很含蓄,即,普通人比谁都不差,全是品格高尚的大好人——而他,老好人道格拉斯,正是这样一个普通人。歪斜的领结、蓬乱的头发,道格拉斯处处透出一股“老乡”的亲民形象。

本·卡克斯顿心想,这篇稿子究竟是谁写的?多半是吉姆·桑弗斯。吉姆最会精心挑选一大堆形容词,极尽奉承讨好之能事。此人进入政界之前原本是个写广告词的,无论写什么,都不会遭到良心的谴责。没错,刚才那句“轻推摇篮的大手”正是吉姆的风格。吉姆·桑弗斯,此人连用糖块勾引小姑娘的龌龊事都干得出来。

“关了!”吉尔说。

“安静点,乖乖,我得听听。”

“……朋友们,请允许我荣幸地向你们介绍,我们的同胞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火星来客!迈克,我们知道,你尚未完全康复,身体还很不好——不过,能请你对你的朋友们讲几句吗?”

屏幕一闪,中焦镜头拍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旁边居高临下地站着道格拉斯,另一边是个神情呆板的漂亮护士。

吉尔倒抽一口冷气。“嘘!安静!”本低声道。

轮椅上那人光洁的娃娃脸上绽出一缕羞怯的微笑。他看着镜头,说道:“大家好!请原谅我不站起来,我还很虚弱。”他说话时显得有些吃力,有一次护士还担心地摸了摸他的脉搏。

火星来客继续回答着道格拉斯的问题。他表达了对范特洛普船长及其探险队的敬意,感谢搭救他的每一个人。他说,与地球人成功取得联系,令所有火星人欢欣鼓舞,并希望自己的到来有助于两个星球结成友好关系。后来,护士插话,想终止谈话,但道格拉斯温和地说:“迈克,你的身体怎么样,还能再坚持一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道格拉斯先生——只要我能回答。”

“迈克,你对地球姑娘有何评价?”

“哇!”

火星来客婴儿一般的脸上顿时显出狂喜之色,继而泛起红晕。镜头摇回道格拉斯的上半身。“迈克让我转告各位,”他的声音依旧如家长一般,语重心长,“他会尽快与大家再见面的,也许下周吧,不过需要医生许可。你们知道,他的肌肉尚待加强。”接着,电视又开始播出“女儿药片”广告,完了是一则小短剧:一个姑娘因未服用“女儿药片”而受孕,精神失常,成了丑八怪,过往男人避之唯恐不及。本换了频道,神情忧郁,叹了口气。“唉,道格拉斯完全控制了火星来客。我刚写好的专栏文章,只有撕了。”

“本!”

“嗯?”

“那不是火屋来客!”

“什么?敢肯定吗,宝贝儿?”

“当然敢。看起来是有点像,但决不是我在卫兵把守的病房里看到的那一个!”

本指出,见过史密斯的人,起码也有几十个:卫兵、医生、护理人员、船长及所有探险队员,也许还有其他人。他们当中,必有一些人会看到刚才播出的新闻节目,火星来客被调包之事必将暴露——这个情况当局完全能估计到,不太可能这么干。毕竟,调包计实在太冒险了。

吉尔只是嘟着嘴,坚持说电视上的病人就是假的,不是她见过的那一个。本依然不信。最后,吉尔生气了,大声嚷道:“行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好了,吉尔……”

“送我回家!”

本租了一辆车。他没敢在餐馆旁边租,而是多走了几步,到远处宾馆的停机坪上随机选了一辆。返航途中,吉尔寒着脸,冷冰冰的。本拿出那几张录音整理稿,看一阵,又想一阵。“吉尔?”

“什么事,本·卡克斯顿先生?”

“好嘛,我居然成了‘先生'。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什么东西让你想通的?”

本把录音稿朝手掌中一拍,“这个。昨天那种言谈举止的史密斯绝不可能是今晚节目里那个样子。他会把开关一关……迷糊过去,进入那种昏厥状态。”

“多谢你发现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吉尔,你能不能行行好,踢我一脚,然后别提这个茬了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找了个演员,还能是什么!我一小时前就给你说过了。”

“没错,演员,而且是个优秀演员,和原型极其吻合,又经过精心培训。但还不止于此。我估计有两种可能:一,史密斯已经死亡;二——”

“死亡!”吉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火星来客奇特、庄重的喝水的样子顿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种怪异、温和、不食人间烟火的个性。难以忍受的痛苦蓦地涌上心头。

“有这种可能。真要这样,只要当局还需要,这出戏就没完,这个冒牌货就会继续‘活着’,直到演完他的戏,才会‘死去'。然后,他会被弄到某个偏僻地方,注射一针大剂量安眠药。或者用催眠术控制他,只要他想说出真相,非得发哮喘不可。要不干脆切掉他的脑白质。不过,如果史密斯真的死了,我们只好就此拉倒,因为我们永远无法证实我们所知道的真相。这是一条死胡同,所以,我们还是先假定史密斯仍然活着吧。”

“嗯,我真希望他活着!”

“赫卡柏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与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本·卡克斯顿改头换面地引述道,“如果他活着,说明这里头也许没什么阴谋。公众人物常常使用替身。两三周后,我们这个朋友史密斯也许就能准备完毕,可以应付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压力。他们打算到那时再让他隆重登场。这是可能的——但我实在怀疑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用用你的脑子吧。道格拉斯试图诱骗史密斯签署声明,放弃火星主权,结果没得逞。而这个失败他是承受不起的。所以我觉得,他会把史密斯深深地埋起来,比以往深得多……我们怕是永远也见不到真正的火星来客了。”

“杀害他?”吉尔缓缓地说。

“用得着动粗吗?找间秘密监护室,一把锁将他锁在里面。地球与人类的事,一点儿也不让他学到。”

“噢,我的天哪!我们该怎么办,本?非得做点儿什么。”

本愁眉紧锁,说道:“球和球拍都是人家的,规则也由人家制定,你说这比赛怎么打?不过,我打算找一个公证官,一个厉害律师,跟我一块儿闯进去,强烈要求见到史密斯。也许我能让阴谋大白于天下。”

“我跟你去!”

“跟个鬼。你自己说的,这会毁了你的前程。”

“有我在,可以帮你辨别真假火星来客呀!”

“只要面对面,谁是火星来客谁是演员,谁由人类养大谁不是,我一定辨得出来。如有变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一个知道他们花招的人,一个能打入贝塞斯达救护中心内部的人。宝贝儿,如果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干了。”

“本,他们该不会伤害你吧?”

“放心吧,我又不是与他们单打独斗。”

“本,我不喜欢这样。你看,就算你成功见到火星来客,又能怎样?”

“我会问他,想不想离开医院。如果他说想,我就让他跟我一起走。有公证官在场,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嗯……那以后呢?他需要护理,本,他根本没能力照顾自己。”

本的眉头又皱紧了。“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是不能护理他,可如果我们把他带回我的寓所——”

“——然后我来护理。我们一起干,本!”

“别急。道格拉斯会想出其他花招,不仅把迈克尔抓回去,甚至把我们一块儿关起来。”本眉头一扬,“我认识一个人,他会有办法的。”

“谁?”

“朱巴尔·哈肖,听过这个名字吧?”

“他?谁没听过?”

“他有三个优势:首先是他的知名度。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谁敢对他下手?其次,他身兼医生、律师双重职业,要对他那样的人下手,自然就加倍困难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巴尔是个拼命三郎,又是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只要他认为有理,哪怕只有一把小刀,他也敢跟整个联邦拼斗。要制服这样的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我是在审讯叛国犯的法庭上认识他的,是个靠得住的朋友。只要能把史密斯从贝塞斯达救护中心带出去,我就立即把他送到朱巴尔在波科诺斯的住所。让那帮家伙上那儿抓去吧!有朱巴尔的好斗精神,有我的专栏文章,我们会让当局尝尝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