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另一个故事

一天后,河南大安国寺。

晨7时43分。

两辆警车排成八字形,堵在寺庙下的阶梯口。几个身穿土黄色僧袍的年轻沙弥围在警车四周,一边对着寺庙的大门指指点点,一边生怕别人看见似的窃窃私语。

在微微暖暖的晨曦下,寺庙显出一副肃穆的朦胧,薄薄的雾笼罩在树梢和黄砖红瓦之上,宛若普照的佛光,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是静静地沐浴其中,便会有种莫名的安详。

但是今天,在这乳白色的光晕之中,却隐隐含着一股煞气。

其中一辆警车的引擎盖上,平铺着一张类似于“建筑蓝图”的大纸卷,周智探长和他的副手,站在这张图前交头接耳,目光却始终不离百米开外的寺院大门。

案件并不是今天才发生,早在一个月前,大安国寺里就出现了第一位受害者。一位刚刚剃度不到半年的小和尚被发现死在了古井旁边——血溅七尺,头颅不翼而飞,身上完全找不到其他伤口,也看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周智从警三十年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离奇而血腥的谋杀,勘察现场的人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没有找到一个嫌疑犯的脚印,没有找到一片可以称之为线索的指纹。

毫无头绪——犯罪动机不明,犯罪手法不明,整个案件仿佛深埋在晨雾中的佛塔,只能看到玲珑的角,却无缘窥其全貌。

“井里有水妖”的古老传说在人群中口耳相传,惊惧与惶恐笼罩着整个寺院,把这个本该清净的佛门重地变成了人人自危的修罗道场。

最后,将这种恐惧推向顶点的,是一天前大雄宝殿上的六具尸体——同样的作案手段,同样的扑朔迷离,同样不翼而飞的六颗头颅。

探长一筹莫展——手头上的人力、设备和资源在这个事件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案情记录原封不动地交到上级手里,然后封锁整个大安国寺。

很快,周探长得到了一个让他信心百倍的答复——“八月六日上午七时四十五分,特派专员将会抵达你处并接手本案。”

毫无疑问,一个特侦组——周探长心中暗想,从措词来看,今天到现场来的肯定是一支集高科技与破案经验于一身的大队人马,他们装备精良,分工明确,说不准还带着德牧和冲锋枪,就和电影里的那些S.W.A.T特警一样——凶悍、专业,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凶手给揪出来。

而这些人的领袖,多半也是个冷静沉稳,聪慧机敏的老江湖,他年富力强,破案无数,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让普通的罪犯心惊胆战,原形毕露。

正在寻思对方会是何方神圣的当儿,涡轮马达的喧嚣突然撕破了古刹的清净,顺着蜿蜒的山道一路绕了过来,将整片整片的鸟儿惊得上下翻飞。

所有警员都调过头,盯着这辆来势汹汹的白色跑车——这辆像极了法拉利的奇瑞YY跑车,它加速、点刹、漂移,风驰电掣,不仅展现出了车子的卓绝性能,更让人叹服驾驶者的胆大心细——这里路面崎岖,视野狭窄,发卡弯密布在山林之间,普通车辆仅仅是上山就必须小心翼翼,连方向都不敢多打出一丁点。

在一个漂亮的甩尾之后,跑车在路面拖曳出两道潇洒的轮胎印,车屁股擦中了一棵粗壮的松树,右尾灯立马“啪啦”一声碎成了好几块,散在地上。

车门外开,走下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人,他身形单薄,个头也不算高,蓄着略显凌乱的微卷长发,一根马尾别在脑后,俨然是一副富二代公子哥的模样。

周探长和助手面面相觑了几秒,用警惕而诧异的目光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歪着身子,在车尾旁转悠了半圈,显出一脸懊恼,然后收起钥匙,朝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一个警员见状连忙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今天这里不营业。”

“佛门净地,怎么能叫‘营业’?”对方一脸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是,你也不应该说出来。”

凭借多年奔走在办案现场的经验,周探长觉得这小子绝对不是偶然路过,于是大步走到他身前。

“大清早就来烧香拜佛,朋友你心很诚嘛……”

对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周探长几眼:“大清早就来庙门口堵人,朋友你们多半是来办案的咯。”

周探长看了看腕表——7点45分,于是会心一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也是来办案的特派员吧?”

年轻人张开双臂:“你看我像是来烧香的吗?”

“周智,”探长友好地伸出了右手:“本案的负责人。”

对方毫不拘谨地握住老周的手,轻轻摇了两摇:“林飞羽,”他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本案的新负责人。”

“林……飞……羽,”周智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些疑惑的神情浮上眉梢:“您的……您的队伍呢?”

“队伍?”林飞羽愣了愣:“什么队伍?”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片刻,探长这才恍然大悟:“莫非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还不够?”林飞羽耸耸肩:“难道这案子很复杂吗?”

“复杂?”周探长松开握着林飞羽的右手:“我干这行三十年了,就没见过这么离奇的案子。”

“唔,”林飞羽撅起嘴,看起来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说来听听?”

“你……”周智额前渗出了几颗冷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公子哥给耍了。

仿佛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林飞羽一边把手伸进风衣的内兜,一边微微笑道:

“需要看我的证件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探长连忙摆摆手:“我只是以为……你已经看过本案的报告了。”

“如果我说我没有呢?”

虽然周智一向以“积极配合上级工作”著称,但无论如何,这次他是有些无能为力了。这位老警察强压下胸中的恼怒,把持住平静的语态:

“遇害者一共是八人,七位是寺内的僧侣,还有一人是游客,死因均为……”

“颈部遭利器切割断裂,没有其他伤口与打斗痕迹,”林飞羽顿了顿:“根据血迹分布初步推断,陈尸现场就是第一现场,但遇害者头颅全部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让我猜猜,案情是这样的对吗?”

周智略显不满地点了点头:“你看过报告了……”

林飞羽沉默了几秒,突然收起笑容:

“两点,”他伸出左手,摆出一个“V”字形的手势,然后一步上前,几乎是脸贴着脸耳语道:“第一,动机是佛塔下的舍利子;第二,犯人现在还在庙里。”

周智吃了一惊,连忙向后一步小退: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干这行只有五年时间……”林飞羽顿了顿:“但很凑巧,正好遇到过一模一样的案子。”

“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不是孤立事件?”

周探长突然明白了,原来有人曾经查办过类似的案子——这就是为什么上级在看到案情报告之后,几乎是立刻便有了回复,并派出了所谓的“专业人员”——也就是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林飞羽。

“你听说过‘赤练’吗?”

“赤练?”周智摇摇头:“一种……蛇?”

“不,一个邪教团体,成立于1646年的7月17日或1647年的3月17日,最初打出的旗号是‘匡扶正法,反清复明’。”林飞羽的表情异常之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他们曾使用过‘血滴子’进行暗杀,并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一整套严密的组织体系,1754年被清政府剿灭之后,赤练很快销声匿迹,直到辛亥革命开始后才又卷土重来。传说他们发现了舍利子的奥秘,并学会了用它来制作名为‘梵天’的秘药——据说是一种可以让人超越本界的超自然粉末。”他摆了摆手:“当然,如果那东西如果真实存在的话。”

“这……”

周探长咽了咽喉咙,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这说的是……哪部电影里的情节吗?”

“不,探长,”林飞羽指了指脚下,压低声音:“这就是正在我们面前发生的情节,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它画上句号。”

刚接触到这奇案的时候,周智便已经隐隐感觉在它背后,一定有个非常不同寻常的真相。而现在看来,这个案子不仅仅够“震撼”,还远远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畴。

“那么……林先生,我们也不要拐弯抹角了,”老周扭头看了一眼周围的警员:“现在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多么熟悉的问题啊!“现在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在国内的几乎每一次任务中,林飞羽总会被各行各业的“好心人”问上个几遍。他虽然很希望真的有人能够来助他一臂之力,但对于那些连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说,还是想办法让他们远远躲开为好。

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对方喜不喜欢。

“现在?现在你带着你的人回局里,等明天早上九点再过来,看看案子有没有进展。”

“你……”看着正从面前缓步走过,踱向庙门的林飞羽,周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叫我们都回去?”

已经走上台阶的林飞羽微微侧头,斜了他一眼:“怎么?是不是你们还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没写在报告里?”

“不,没有,”老周顿了顿:“上级指示我们不要进现场。”

“那就是咯,”林飞羽转身挥挥手道:“那你们还不回去?在庙门前堵着口子算什么事呢?”

周智冷冷地与他对视了几秒:“好吧!”然后像是有些赌气似的大声一喝:“我们撤!”

警员们面面相觑,连副手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周队,现在就撤?”

周探长看着林飞羽那落寂而决绝的背影,有些不屑地小声回道:“就让他一个人破案好了,看他能怎么个牛逼法。”

林飞羽有意把步伐控制得很慢,直到两辆警车绝尘而去,才走到台阶的半程。

“调查一下周智的底细,”他面无表情,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还有他手下所有参与本案侦破的警员,‘赤练’的人从不单干,一定有内鬼。”

由于长发的遮挡,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藏在林飞羽耳窝里的微型扬声器。

“这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一个温婉的女音在这个扬声器里回道:“都是老江湖,最年轻的也有三年警龄,如果我是你,羽,就不会把他们都赶走。”

“所以你不是我,裴佩。”林飞羽在寺院的正门前停下脚步,用右手罩住嘴:“我相信我的直觉,马上监控周智一行人的移动通讯,电话、短信、电子邮件……无论是什么,那个内鬼一定会设法与寺庙内的‘赤练’取得联系,商量对策。”

“明白,已经把算号器发给监听组了。”

“预约‘天眼’和‘龙王’的使用权限,使用时间大致是晚间九点到明天凌晨一点,或者其他在线的军用遥感卫星,随便哪颗都行。”

“明白,正在检索今天的卫星任务列表,”女声顿了两秒:“‘龙王’在晚间10点至12点可以调度,需要我发出预约吗?”

“做吧……另外,通知最近的武警,作好封山的准备,还要带上狼狗,我最迟在明天凌晨四点前给他们是否要开始行动的命令。”

“明白。”

“对方可能备好了车,最近的陆军航空队部署在哪里?”

“48公里外的7303机场,不过一辆车的话,用不着调动武装直升机吧……”

“让一架武直11待命……不,两架。”

“等等,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呢?”

“两架武直11,明白……还有什么吗?”

“还有最后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我必须告诉你,裴佩……”

“呃……嗯?”

林飞羽一边推开寺院的木门,一边轻声笑道:

“能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好的其实是监听组、间谍卫星和武装直升机吧?”

“哦,你忘了说大狼狗。”

“对,还有大狼狗……”

毫无疑问,林飞羽更喜欢在国内执行任务。虽然和在裴吉特时一样,他依旧是赤手空拳、孤身一人,但不同的是,在背后站着的,已经不是那位异国的小妖精阿斯朗,而是一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

对于接下来在大安国寺里发生的较量,幸存的僧侣们如此口耳相传:

“寺院大门被推开,那个年轻的施主迎着朝阳走进庭院,他来到血迹斑斑的正殿之前,轻轻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双目微启,口中念念有词,似是祈祷,似是许愿,然后缓缓起身,在功德箱中投下十元纸币,向守在旁边的沙弥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