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就那儿,四十二号。”福特·长官冲的士司机喊:“没错!”

的士猛一个刹车,福特跟阿瑟立马跳出来。他们一路停过好几次,都是停在取款机前头,所以现在福特可以随便塞把钞票给司机做路费。

俱乐部的入口黑洞洞的,显得又潇洒又冷峻。只在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牌子上写着它的名字。会员自然知道它在哪儿,而如果你不是会员,那么它在哪儿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福特·长官并不是斯达弗洛俱乐部的会员,尽管从前他倒是去过斯达弗洛在纽约的那个店,对付那些自己不是会员的机构,福特有个简单的法子,他只管瞅准时机,门一开就冲进去,然后指着阿瑟说:“没关系,他是跟我一起的。”

他沿着光滑的楼梯往下蹦,穿着新鞋子的脚感觉别提有多神气了。它们是山羊皮的,而且是蓝色的,而让福特特别满意的是,尽管这会有一脑门子扯不清的官司,但自己还是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能在汽车飞驰中,从后座上一眼发现橱窗里的这双鞋子。

“我以为我告诉过你别上这儿来。”

“什么?”福特问。

说话的是个病恹恹的瘦子,他穿着身松松垮垮的意大利名牌,一边走路一边点着香烟,正巧楼梯上跟他俩擦肩而过,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停下来。

“不是你。”他说,“他。”

他直愣愣地盯着阿瑟,似乎有些糊涂了。

“请原谅,”他说,“我想我肯定是认错人了。”他继续上楼梯,但几乎立刻就又转过身来,比刚才还要迷惑,他睁大眼睛盯着阿瑟。

“又怎么了?”福特问。

“你说什么?”

“我说,又怎么了?”福特好不耐烦的重复道。

“没错,我想是的。”那人微微晃了晃,手里的火柴盒也掉到了地上,他的嘴唇虚弱无力的颤抖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抚摸自己的前额。

“请原谅。”他说,“我在使劲回忆刚才嗑的到底是什么药,不过,看来肯定是那种让人忘了嗑过什么的药。”

他摇摇脑袋,再次转过身,走到上头的洗手间去了。

“走吧。”福特说,他快步往下跑,阿瑟紧张兮兮地跟在他后面。遇上那家伙以后阿瑟一直惊魂不定,可又闹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这些年他做了那么多关于地球和家的梦,现在却止不住地怀念拉姆拉的小茅屋,还有他的刀子和三明治。甚至连老刷希巴也不例外。

“阿瑟!”

达到了最最惊人的效果——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立体声音响喊出来,他扭过头去,在他背后,崔莉恩正匆匆忙忙地跑下楼梯,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得漂亮极了的衣服。就在这时,她突然露出了好不惊恐的神情。

阿瑟扭向另一个方向,看看是什么让她变了脸色。

楼梯底下的是崔莉恩,穿着……不——这是崔茜卡,是他之前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崔茜卡。而在她背后的是兰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惊诧。而兰登的背后则是俱乐部光线暗淡的漂亮场地,傍晚的客人全部僵成完美的舞台背景,焦急地瞪着楼梯上的短兵相接。

之后的几秒钟,所有人都不动如山。只有吧台背后的音乐还不晓得闭嘴。

“她手里那把枪,”福特微微朝兰登的方向点了点头,声音很安静,“是瓦巴纳塔3型。从我的船里偷的,事实上它很危险。暂时别动弹,我们大家都镇定镇定,先弄明白她在发什么脾气。”

“我属于哪儿?”兰登突然尖叫起来,握枪的手剧烈地抖动。她的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掏出阿瑟的手表的残骸,朝他们晃来晃去。

“我以为我可以属于这里,”她喊道,“属于这个生了我的世界!可结果就连我妈都不知道我是谁!”她使劲把手表往边上一仍,它就砸进吧台背后的玻璃里,把玻璃撞了个粉碎。

大家又继续安静了一小会。

“兰登。”楼梯上的崔莉恩静静地叫了一声。

“闭嘴!”兰登吼道,“你先抛弃我的!”

“兰登,你得听我好好说,这很重要。”崔莉恩平静地坚持道,“没多少时间了,我们必须离开。我们都必须离开。”

“你在说什么?我们总是在离开!”现在她用两只手握住了枪,两只手都在抖。她并没有特别地瞄准某个人,她瞄准的是整个世界。

“听着,”崔莉恩又说起来,“我离开你是为了给新闻网报道一场战争,那里太危险,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等我到了那儿,战争突然却不发生了。是一次时间异常……听着。拜托你听我说!一艘侦查舰出现,舰队里的其他飞船乱成了一锅粥,现在这种事儿越来越多了。”

“我才不管!我不想听你说你那该死的工作!”兰登吼道,“我想要个家!我想属于某个地方!”

“这里不是你的家。”崔莉恩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你没有家,我们都没有家,现在没人还有家。我刚才说的那艘失踪的飞船,那上头的人也没有家。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他们甚至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些什么。他们很困惑,很迷茫,而且非常害怕。他们就在这个太阳系里头,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干出些非常……不理智的事情来,因为他们太困惑,太迷茫了。我们——现在——必须——离开。我没法告诉你我们还能去哪里,或者根本就没地方可去。但待在这里绝对不可以。请你听我的话,再一次就好。跟我走好吗?”

兰登惊慌失措,糊里糊涂地挥舞着手里的枪。

“没事的。”阿瑟温和地说,“只要我还在,我们就很安全。现在别让我解释,但我很安全,所以你也很安全,行吗?”

“你什么意思?”崔莉恩问。

“我们放松就好。”阿瑟说。他感到十分平静,他的生活给施了魔法,这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

慢慢地,兰登也逐渐放松下来,枪口在一寸一寸往下降。

这一瞬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楼梯顶上男卫生间的门开了,刚才跟阿瑟说话的男人吸着鼻气走了出来。

兰登被着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又把枪举起来;这时候,站在她背后的某个人正好准备冲上去抢她的枪。

阿瑟飞奔往前扑。他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感到崔莉恩扑到自己身上,于是笨手笨脚得倒了下去,噪音渐渐散去,阿瑟抬起眼睛,只见楼梯上那人正盯着自己,一脸“简直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他说。然后他就慢慢地而且很吓人地散了架。

兰登扔掉枪跪倒在地。“对不起!”她抽泣道,“我真的很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

崔茜卡朝她走过去,崔莉恩朝她走过去。

阿瑟坐在楼梯上,两手抱着脑袋,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福特坐在他旁边。他捡起个东西,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阿瑟。

“想起什么没有?”他说。

阿瑟把它接过去。是那男人先前掉的火柴盒,上头印着夜总会和店主人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斯达弗洛·穆拉贝塔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事情渐渐在脑子里组合起来。他想了想自己该怎么办,但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在他周围,大家开始跑来跑去,大声嚷嚷,这一切对于他都突然清晰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四周的噪音和光线都变得那么奇怪,透过这一切,他勉强能看见福特·长官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笑得极其夸张。

一切压倒性的平静感笼罩着他。阿瑟知道,这一回,一切的一切,最后,终于,一劳永逸地,全部结束了。

在沃贡飞船中心黑黝黝的舰桥上,布罗斯忒特尼克·沃贡·洁尔兹独自坐着,一堵墙上,外接屏幕表面有光线一闪而逝。那水灵灵的蓝绿色香肠还飘在他身前,但其中不连续性已经引发了分解。选择在塌陷,可能性相互渗透,最终,整个存在都溶解得无影无踪。

一种非常深沉的黑暗降临了。沃贡船长沉浸在这黑暗里,好几秒钟。

“光。”他说。

没有回应。那只鸟也已经从所有可能性中塌陷出去了。

沃贡人自己把灯打开。他再次拿起那张纸,在小框里画了一个小勾。

好吧,成了。他的飞船溜进黑黝黝的虚空里。

尽管展开了一项他自己看来非常积极的行动,格里布隆人的首领最后还是度过了糟糕透顶的一个月。那一个月跟以前的许许多多个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屏幕上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于是他只好放点轻音乐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