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吉穿过两个小型气闸门，进入内部实验室。这是基地最老旧的地区，位于半地下，因此阳光只能从天花板上小块的有机玻璃渗入。黄色墙壁上斑斑驳驳，边缘都裂开了。

内部分析部是基地所有部门中最不受重视的，设备也总被别的部门拿走。艾吉扫视一圈，发现墙上的空位，她周五下班的时候，部门主要的采样器还在那儿呢。肯定是史普纳博士把它运到B区的新表层分析程序组那里了。

她对此见怪不怪；内部分析部的工作人员都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一般，而且大都是月球学院的辍学生和淘汰学员，只是因为接受惩罚才来干空气质量检查和厕所水样分析的活儿。基地的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个部门存在，这也正是艾吉决定在这儿工作的原因。呃，事实上，她在别的方面一窍不通。

像往常一样，艾吉在早餐售货机上买了些吃的，她总觉得实验室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刷了卡以后，售货机吐出了她买的花生麦芽食物棒，艾吉这才发现到底哪里不一样：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殡仪馆。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时，艾吉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笨重的靴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她注意到，一些姑娘正在窃窃私语，从屏幕后面瞟着她。一阵熟悉的惊恐感瞬间包围着她。这次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想起上次厕所水样酸性过强的事情。艾吉从来没有和内部分析部别的员工真正交过朋友，但这天，她比以前更加不受欢迎了。E区域的一些员工还是没有坐下。

她不安地走到办公桌前，把早餐放在凌乱的打印纸和取样管中间，慢慢地打开以太屏幕。整个办公桌一片狼藉，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那一小片空白是艾吉的办公空间。总的来说，就是一个烂摊子。

当她挪动一摞钠元素资料时，有个东西从桌上滑落，啪地掉在地上，这声音在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响亮。艾吉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们，对着他们夸张地做出“哎呀”的口型。坐在旁边的莫只是抬眼瞄了瞄她，就又把头埋在屏幕后了。今天都不嘘她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吉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她周五藏起来的一个坏掉的矿物沉淀器。磁盖卡在“打开”模式，里面的小型空气过滤样品取不出来。不想因为又弄坏东西而看史普纳教授的脸色，艾吉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准备带回家藏在床下。眼不见，心不烦。

“阿加莎？”

艾吉心里一惊。那是阿斯特丽德在旁边的样品间后面叫她。艾吉赶紧把视线转向对面墙上的疏散通知海报，假装没听到。

艾吉咬了一口食物棒，装作没注意到她。

阿斯特丽德咯咯地笑着：“阿哈，阿加莎！休斯敦，我们好像碰到麻烦事了。”

“哦，嗨，阿斯特丽德。今天挺早的，怎么了？”

阿斯特丽德刚从月球学院毕业，艾吉是她的实习导师。所有年轻员工都有实习生，虽然艾吉强烈反对，然而反对无效，她也得负责一个人——如果她没有实习生的话，可能更招人注意。

阿斯特丽德是月球公司标准的呆子，把艾吉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这个实习生总让艾吉神经紧张。她最讨厌别人跟在她身后，不停地问东问西。但是阿斯特丽德的热情简直比纳米纤维还强。艾吉常想，如果阿斯特丽德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估计会惊讶个半死。

阿斯特丽德指着走廊说：“快看！”

随着她的目光，艾吉看向将史普纳教授的办公室与实验室分开的玻璃门。有两个穿天蓝色工作服的保安守在门口。不是黑衣服保安而是蓝衣服的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性。

阿斯特丽德激动地吸了口气，证实艾吉的猜测：“艾吉，他来了。”

门打开了，一个瘦小的鹰钩鼻男人走进实验室。他环视一圈，发现了艾吉。当他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艾吉看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啊！阿加莎，你在这儿啊，”史普纳教授咆哮道，“今天只迟到了三十分钟，你进步可真大。感谢地球，谁知道指挥官今天为什么突然过来巡视。”他生气地比了个手势，示意艾吉跟着他，“搞不好穿梭机都给你准备好了。地球知道我多盼着这一天。”

阿斯特丽德站在她身边，发出紧急警报一般的惊呼声。教授所说的穿梭机指的是耻辱穿梭机，负责将犯错误的月球公司员工遣返回地球。艾吉苦笑了一下，快步跟上教授。在这个上午，她已经第二次胆战心惊了，而现在还不到七点。

通往教授办公室的走廊里，五位创始人神灵般的巨型画像在墙上直勾勾地盯着艾吉。这些就是传说中发现了卢迈特能量的人，也是团结地球的人。

艾吉无法直视画像底部模糊的影子。父亲年轻的脸庞就在他发明的反应堆后面凝视着她。她努力克制住撕掉这幅画的冲动，转身走向五幅画像中最大的一幅，那幅画就挂在史普纳博士的办公室门口。

亚当·福克纳曾是月球公司的CEO，他刚刚退休，也曾将艾吉抚养长大，视若己出。他灰色的眼睛即使在画像中也一样闪闪发光。亚当发明了小型卢迈特电池——这个发明一度将世界从能源危机中拯救出来。想到这儿，艾吉突然觉得很自豪。她挺直肩膀，从史普纳和保安们身边走过，进了办公室。

门在艾吉身后关上，把教授挡在外面。但是艾吉还是透过玻璃听到了他的抱怨声：“我早说过，那姑娘是个麻烦。她居然在这儿待了这么久！”

这间屋子的墙壁是玻璃制成的，一个男人站在房间另一端，盯着基地的方向看。他穿着天蓝色工作服。全身上下唯一显示着他职位的是胳膊和肩膀上的紫色卢迈特徽章——这人的职位是所有人中最高的。

艾吉屏住呼吸。她还是很难相信他会特意来到这里见她。

罗杰·里克斯是基地的大人物。

里克斯缓缓地转过身来朝艾吉微笑。

“最近过得怎么样，艾吉？”他愉快地说道，示意艾吉跟他一起站在窗前。

艾吉不安地走过去。她跟指挥官是老相识了。她的教父托这人策划了艾吉的失踪。他也是基地唯一对此事知情的人。但尽管如此，艾吉还是觉得里克斯像在玻璃后面一样，离她很远。

艾吉走近他时，立刻感觉强烈。里克斯身上有着学院一年级学生的那种无精打采和急躁感，脸颊上褪色的几何文身是当年在黑帮混过的痕迹：艾吉的教父将他从那段过去中拯救出来，尽管那时里克斯身材瘦小，在基地却是大名鼎鼎。

“那么，”里克斯继续问道，“你要自己告诉我，还是让我来猜？”

艾吉有点不解：“我，呃……”她想起口袋里还装着坏掉的矿物沉淀器。

“关于你的工作啊。”里克斯笑着说。

“啊，对。我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艾吉不安地笑着说。

里克斯的口音跟联合地球帝国的一般人一样，但又有点非洲吞音，音调比较尖厉。

艾吉深吸了一口气，她讨厌工作方面的问题。对于科学，她一直不擅长。这件事很尴尬，更尴尬的是教父和里克斯做了这么多努力才把她藏起来。亚当·福克纳以为艾吉至少能继承父亲的物理学头脑，然而迄今为止，艾吉只是不断地搞坏东西而已，尤其是昂贵的东西。

“我，呃……上个月我们解决了一起一氧化碳泄漏事件，我是说，维修队堵住了泄漏口，但那是我们先注意到了——”

“非常棒，艾吉，真是太厉害了。”

“呃，在内部分析部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艾吉，实际上，”指挥官打断了她的话，“实际上我们仍在战斗状态，这是不争的事实。直到下一代，我们终有一战。”

艾吉不太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傻呆呆的，她假装明白地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看向不断扩张的基地外围。

“现在正处于战争的困难时期，我们必须尽全力守住可能会失去的东西。”

艾吉更糊涂了。她错过了些什么？又开战了吗？当然没有，她还没有经历过战争，二十年前卢迈特还没问世呢；地球上的国家签署了《联合地球条约》，自此实现地球和平。

里克斯轻蔑地摆摆手，说道：“哦，你不记得了，那时你还太小了。但是我得告诉你，阿德里安娜事件发生之前和之后的日子几乎一样黑暗。”

艾吉呆住了。

里克斯说的阿德里安娜是一场灾难，给她带来了紫色的卢迈特眼睛以及关于她的传闻。那场灾难让父亲离她而去，永远改变了艾吉的生活。而她的大脑太不争气，总是忘不掉。

里克斯继续说道：“没有希望的社会根本不能称之为社会。”他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一包浅蓝色的蛋白质食物棒，用牙齿咬开包装。

艾吉还是僵着动弹不得。她最不希望想起的就是那天。在她与里克斯相识的这么多年中，他对此事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的。

指挥官盯着艾吉，一边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一边大口吸着饮料，浅色的文身边缘随着吞咽上下移动。

“听着，不能因为伤亡惨重你就选择忽视它。我们从未试图掩盖真相，知道吗？你的教父，还有我，我们面对现实。我们站出来，勇敢承担。”

他拨了拨眼前的头发，往后看时，眼中像是有一团火。

“总有反对派时刻准备着毒害人们的想法。恐怖分子，联合地球政府内部的非信徒……”里克斯摇了摇头，“艾吉，不管我们怎么做，总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地想回到从前。那些思想扭曲的疯子一心想恢复那个黑暗暴力的时代。你也听说东京的事情了吧？”

艾吉摇摇头。

“好吧，做好思想准备，明天基地所有人都会开始议论的。人们总是忘记卢迈特给星球带来的福利：廉价的能源，清新的空气，再生的气候，还有和平……”里克斯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十年的成就。FALL仍在试图摧毁它。摧毁我们的一切。阿德里安娜十周年纪念会已经激起众怒。现在他们对我们实施攻击只是时间问题。”

艾吉的大脑一片混乱。FALL是第一个反卢迈特联盟，这个群体十分好战，已经没人关心这四个字母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了。艾吉痛恨FALL：他们是群极端分子，只要能摧毁亚当·福克纳和月球公司创造的成果，他们根本不关心是否有人受伤害，也不在意造成了什么损失。FALL将自己伪装成政治团体，竭力在联合论坛上占据一席之地，然而尽人皆知，他们其实是黑暗时代残余的毒瘤。

里克斯向窗外望去：“时机太糟糕了，印度发生了电池召回事件，B面指标也不对劲——情况有些失控……”

他向艾吉转过身，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自己在最近的一张上坐下，语气突然明快多了：“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艾吉在他对面坐下：“呃，什么？”

里克斯探身向前。艾吉甚至可以在他的呼吸中闻到蛋白质食物棒的味道，蓝莓味儿的。

“如果我们反击会怎样？用我们自己的宣传手段来打击恐怖分子的宣传，向联合地球的那些人展示卢迈特的力量。”

“我不懂你的意思……”

“天呐，艾吉，你不会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能用一个假名和蓝色隐形眼镜来隐藏自己吧？”

艾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里克斯咧嘴笑了。

“如果FALL开始毒害人民，你将是我们唯一的解药。世界决不能对恐怖分子听之任之。人们需要当初的安吉尔回来。”

艾吉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崩塌。她不能再回到从前，无法再回到之前安吉尔的日子。

相机闪个不停，人们呼喊着她的名字，工作室灯光炙热，陌生人伸出手来，绝望地用潮湿的双手触碰着她……

“艾吉，你得再次拯救他们，”里克斯接着说，“就像那次爆炸后你做的一样。”

这太荒唐了。

“罗杰——对不起，指挥官，我做不到——”

“我知道这项任务很艰巨。”里克斯点点头，说，“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艾吉，你的整个人生将是一场谎言。真相迟早浮出水面……你不可能在内部分析部工作一辈子的。”

艾吉努力调整呼吸：“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

里克斯揉着太阳穴——他已经快没耐心了——严厉地说道：“G面下月开放，那将会是矿井中最大的一层，为月球公司的王冠加上一颗闪亮的钻石。”他向艾吉探过身去，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我们会为它的开幕举办一场无比盛大的仪式，向那些非信徒证明，不管阿德里安娜十周年纪念是否举办，卢迈特的未来都将一片光明。”

里克斯瞟了艾吉一眼。

“听着，艾吉，你的父亲——”

听到这话，艾吉觉得像是有人把她的胃揉成了一个球。

“他是个好人，”里克斯一字一句地接着说，“是位优秀的科学家。我欠他的，亚当也欠他的。天呐，这个星球上每个人都欠他的。但他们就是不想面对现实。”

艾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努力克制住想冲出房间的冲动。

“他将一切变为现实。他的头脑，他的科学。如果不是你父亲，我们没准还像动物一样在黑暗中挣扎。而现在，我知道，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失误了，在启动安全测试上过于仓促。他确实冒了险，反应堆爆炸时不但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带走了数千人的生命。”

艾吉一愣。

里克斯接着说：“正是这点导致群情激愤，FALL才企图借助它来摧毁我们。”

里克斯说这话时牙咬得咯咯响，膝盖上下动个不停。而艾吉只是觉得恶心。

“那里的人需要的不是对那场失误的提示，而是一个保障。我们得提醒他们，阿德里安娜已经过去了，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我们得让他们相信自己亲爱的孩子们在基地很安全，而他们在自己的星球上，以卢迈特能源为生也很安全。”

“当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但我们从你父亲的失误中吸取了经验——取消反应堆，只要电池——我们将使卢迈特能量更强大。”

这些对艾吉来说太沉重了：“求你了，罗杰，我不能——”

里克斯又靠近了一些，近乎是蹲在艾吉脚边。他扳过艾吉的下巴，强迫艾吉看着他：“你得习惯再次提起这件事，亲爱的安吉尔。距离阿德里安娜十周年纪念会只有几周了。我知道你也没有忘记。塞莱斯特给我看了你的睡眠记录。这对我们来说都很艰难，但是我得向所有人证明一切运转正常。只有安吉尔能将大家的注意力从FALL的诡计中分散出来。你明白吗？”

艾吉点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

艾吉盯着里克斯，恐惧在她心中打着转儿：“我很抱歉。”

指挥官站了起来，从外套口袋拿出另一根蛋白质食物棒。“嘿，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他一边检查镜中的自己，一边说道。艾吉从镜中看到里克斯浅色的眼球。

他说：“我需要的是，你来弥补你父亲犯下的错误。”

艾吉避开视线。

“十年来，我们把你藏得好好的，给了你想要的一切。我们一直保护着你的安全。那么现在，我需要一点小小的回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吉默不作声。

“我就当你是同意了，”他向门口走去，说道，“现在，是时候让你亮相了。从你外套上吸取一些月球尘埃吧。G面的开幕式只是个幌子，但是只要FALL开始找我们的麻烦，月球公司就需要安吉尔。”

里克斯走到门口，史普纳博士还在门外走来走去。“地球关系部的一个团队最近会联系你，”他指着艾吉的眼睛说，“目前，你得确保眼睛一直是蓝色的。开幕式之前我们得假装一切正常。在那个大日子到来之前，别让我们的小秘密泄露出去，明白吗？”

艾吉点点头。

“开心点，安吉尔。”里克斯笑着消失在走廊尽头，警卫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空气中还残存着蛋白质食物棒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证明里克斯曾来过这间办公室。

艾吉呆坐了一会儿，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回到安吉尔的生活？在经过十年以后又让自己变回阿德里安娜的安吉尔？

艾吉几乎笑出声。在基地的这两年，她已经更加自信了，也更加确定最好的伪装就是努力工作。但是潜意识里，那份恐惧总是挥之不去。无论是镜片的滑落还是一个太过好奇的朋友，都能轻而易举拆穿她的伪装。

现在看来，她猜想里克斯一直都在准备公布她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来，艾吉一直傻傻地相信着里克斯会为她着想，因此他才会听从教父的命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实际上，艾吉并不是月球公司的员工，她只是公司的财产而已。

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向窗外望去——色彩斑斓的地球综合大楼在基地的中心闪闪发光。艾吉热爱这里。月球是她的家，她的庇护，也是她的整个人生。而里克斯只用三言两语，就将它全部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