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儒勒·凡尔纳大道的午夜 11

侍者引着凯斯和莫利来到阿米塔奇的桌子上。阿米塔奇问:“凯斯,你怎么了?”在洲际酒店附近的小湖上有几家浮动餐馆,“二十世纪”是其中最昂贵的一家。

凯斯抖了抖。药劲过后的反应布鲁斯半点没提。他试图端起水杯,手却不停颤抖。“可能吃坏了东西。”

“我要你找医生检查一下。”阿米塔奇说。

“过敏反应而已。”凯斯撒谎说,“我一旅行就这样,有时吃的东西不同也这样。”

阿米塔奇穿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衫,外面的深色西装在这地方显得过于隆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手腕上的金链子沙沙作响。“我已经帮你们点了菜。”他说。

莫利和阿米塔奇默默进餐,凯斯则颤抖着双手,努力把牛排切成小块,在浓重的酱料里拨来拨去,一口也没吃下去,最后终于放弃了。

“天,”莫利的盘子已经空了,“给我吧。你知道这有多贵?”她拿过他的盘子。“他们要把这头牛养一整年才能杀掉。这可不是实验室里长出来的肉。”她叉了一大口肉,咀嚼起来。

“我不饿。”凯斯挣扎着说。他的脑子已经全烧焦了。不是烧焦,他想,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油脂,然后油脂凉下来,在脑叶外边裹上厚重的一层。一阵阵紫绿色的痛苦不断穿过他的大脑。

“你看起来真他妈的惨。”莫利兴高采烈地说。

凯斯尝了一口红酒。在苯乙胺的后劲里,这红酒喝起来就跟碘酒一样。

灯光暗下来。

“二十世纪,”一个带着浓重斯普罗尔口音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为您奉上彼得・里维拉先生的全息表演。”周围的桌子上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个侍者点起一根蜡烛,放在他们的桌子中间,然后撤下桌上的餐盘。很快,餐馆里的十几张桌子上全都亮起了蜡烛,杯子里都倒上了酒水。

“这是要干吗?”凯斯问阿米塔奇,阿米塔奇却没有回答。

莫利用酒红色的指甲挑着牙缝。

“晚上好。”里维拉走上房间另一头小小的舞台。凯斯眨了眨眼。他居然没注意到那个舞台,这让他很不安。而让他更不安的是,他居然不知道里维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还以为是追光灯照亮了里维拉。

里维拉浑身闪亮,那光如同肌肤一般包围住他,照亮了舞台后的幕布。这是投影。

里维拉微笑起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燕尾服,衣领上别着一朵黑色康乃馨,花心深处有蓝色的火焰在燃烧。他抬起双手,指甲亮晶晶的,遥遥拥抱观众致意。凯斯听见湖水在拍打餐馆的外墙。

“今夜,”里维拉长长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愿为你们作一次特别演出。这是我的新作。”他举起右手,掌心上出现一道冷冷的红光。他松开手,红光落地处一只灰色鸽子飞起,消失在阴影之中。有人在吹口哨,掌声变得热烈起来。

“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玩偶’。”里维拉放下双手。“我愿将今夜的首演献给3简・玛丽-法兰西・泰西尔-埃西普尔夫人。”台下一波礼貌的掌声渐渐淡去,里维拉的双眼似乎在看他们的桌子。“也献给另一位女士。”

几秒钟后,餐馆里的灯光尽数熄灭,只剩下点点烛光。里维拉的全息光环也随着灯光熄灭,然而凯斯仍然看得到他低头站立在那里。

数道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舞台周围,仿佛来自凝固的月光,横平竖直,描画出一个立方体的形状。餐馆里的灯又有部分亮起。里维拉低头闭目,双臂僵直在身侧,全神贯注,身体似乎在颤抖。突然之间,那鬼魅般的立方体充盈起来,变成了一个房间,只是缺了一面墙,让观众能看见内里。

里维拉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抬起头,却仍紧闭双眼。“我一直便住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记忆中从未住过任何其他房间。”房间的白墙已开始发黄,里面放着两件家具:一把平淡无奇的木头椅子,还有一张漆成白色的铁床。床上的白漆已经剥落,露出黑色的钢条。没有床单,裸露的棕色条纹床垫上污迹斑斑。床的上方有一只灯泡,吊在一根扭曲的黑色电线上,凯斯看见灯泡上部厚厚的灰尘。里维拉睁开双眼。

“我一直独自在此。”他面对床坐在椅子上,衣领上的黑色花朵里,蓝色火焰仍在燃烧。“我不知道第一次梦见她是什么时候,”他说,“但我记得,最起初的时候,她是如此朦胧。”

床上有东西出现。凯斯眨眨眼,那东西又消失了。

“我抓不住她,哪怕只是在脑海里。然而我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然后……”一片寂静的餐馆里,他的声音遍及每一个角落。有冰块碰撞酒杯的声音。有人咯咯发笑的声音。有人用日文轻轻问话的声音。“我想,若我能看到她的某个部分,只要很小的一部分就好,若我能将那个部分看清楚,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一只女人的手躺在床垫上,掌心朝上,手指苍白。

里维拉弯腰拿起那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手指慢慢动起来。里维拉将手举到嘴边,轻轻舔着指尖,那上面是酒红色的指甲油。

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一只手,却不像是被砍断的手:手腕以下的肌肤平滑地收紧,不见丝毫疤痕。他记起仁清街上那家精品手术店的橱窗,记起里面那块布满刺青的人工培育肉体。里维拉已经在舔舐那只手掌,手指们仿佛在爱抚他的脸。另一只手又出现在床上。里维拉伸手去拿第二只手,第一只手如同骨肉铸成的手链,握住了他的手腕。

演出不断继续,以一种超现实的逻辑体系不断生发出来。胳膊、脚、腿,次第出现。那双腿美得惊人,凯斯的头在悸动,喉咙发干,喝干了最后一滴酒。

里维拉已经裸身躺在床上。投影里的他原本衣冠整齐,凯斯完全想不起那些衣服在何时消失。黑色的花朵躺在床脚边,内里的蓝色火焰仍在燃烧。在里维拉的爱抚之下,躯干终于出现了,一具白皙,完美,闪着微微汗珠的无头的身躯。

那是莫利的身躯。凯斯瞪着它,张开的嘴合不拢来。但那只源自里维拉的想象,双峰的形状不对,乳头太大,颜色也太黑。里维拉与那具没有四肢的躯体在床上翻滚,涂着酒红色指甲的双手在他们身上攀爬。床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蕾丝,已经开始泛黄腐坏,轻轻一碰便完全破碎。在里维拉身旁,在那纠结的肢体之上,在那急切爱抚的双手之上,有尘灰在蒸腾。

凯斯看了莫利一眼,她脸上毫无表情,里维拉的投影在她的镜片上起伏变换。阿米塔奇靠在桌子上,握住杯脚,淡色的眼睛注视着台上那闪亮的房间。

那具躯体终于和四肢融合在一起,里维拉颤抖起来。头也出现了,一切变得完整。那是莫利的脸,她的双眼淹没在平静的水银之中。里维拉与莫利的影像开始更加激烈地交缠,莫利的影像缓缓伸出一只手爪,五条刀片从指尖滑出,如梦如幻般缓缓划过里维拉赤裸的脊背,露出里面的脊椎。凯斯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他趴在红木栏杆上对着湖面呕吐过后,头脑被钳制的痛感才慢慢消失。他跪在地上,脸颊贴住冰冷的红木,注视着小湖对岸儒勒・凡尔纳大道上明亮的灯光。

凯斯十几岁时便已经在斯普罗尔见过这样的表演,那时候他们称之为“梦幻真实”。他记起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人,他们在东区的街灯底下,在节奏欢快的萨尔萨舞曲中梦想着真实。那些梦想女孩抖动着,旋转着,围观的人们不断鼓掌。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车的装备和笨重的头盔。

而里维拉只需梦想,便能让你感同身受。凯斯的头还在痛,他摇摇头,朝湖里唾了一口。

他能猜得到结局,猜得到终章。那是一种反对称,里维拉将那梦想女孩组装成形,而梦想女孩用那双美丽的手再将他拆解成块。梦里的鲜血浸透了那陈腐的蕾丝。

餐馆里传来欢呼声和掌声。凯斯站起来,抚平自己的衣服,转身走进二十世纪。

莫利已经不见了,舞台上也空无一人。阿米塔奇独坐在桌旁,仍然握着杯脚,注视着舞台。

“她人呢?”凯斯问。

“走了。”阿米塔奇说。

“找他去了?”凯斯问。

“没有。”有轻微的破裂声传来,阿米塔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左手挪到杯身上,断裂的杯脚戳在那里,像一根冰凌。凯斯接过酒杯,放到一只水杯里面。

“告诉我她去哪里了,阿米塔奇。”

灯又亮起来,阿米塔奇淡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她去准备行动了。你们会一起行动,但之前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里维拉为什么这样对她?”

阿米塔奇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凯斯,去休息一下。”

“行动是明天?”

阿米塔奇毫无意义地笑了笑,走向出口。

凯斯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食客们纷纷站起,男人们在打趣,女人们笑起来。他发现这里居然还有包厢,里面阴暗而私密,闪动的烛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舞动的影子。

那女孩的脸突然出现,如同里维拉的投影,小小的双手扶着光滑的木栏杆,探身向前,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某个地方。她看的是那个舞台。那张脸虽不美丽,却令人过目难忘。一张瓜子脸,高高的颧骨显得异常脆弱,抿紧的大嘴,与鼻孔翕开的鹰钩鼻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转眼之间,她又消失在包厢里的笑声和舞动的烛光之中。

离开餐馆的时候,他看见两个年轻的法国男人和他们的女友在等候渡船,去往湖对面最近的赌场。


房间里静悄悄的,床垫一平如洗,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她的包不见了。他四处寻找她可能留下的纸条,却一无所获。他紧张又不快,过了几秒钟才注意到窗户上的景色。他抬起头,看见德斯德雷塔大街上那些昂贵的商店:古奇,艳子,爱马仕,利博迪。

他呆呆地看了一阵,摇摇头,走到操纵板旁边,关掉全息景象,再次看见窗外远处斜坡上的那些公寓。

他拿起电话,走到凉意飕飕的阳台上。

“我要马克斯-加维号的电话,”他对前台说,“在锡安岛群注册的一艘拖船。”

合成语音念出一串十个数字。“先生,”合成语音接着说,“该船是在巴拿马注册的。”

电话铃响到第五声,马尔科姆才接起来。“谁?”

“我是凯斯。马尔科姆,你那里有调制解调器吗?”

“有。你晓得啦,在导航电脑上边儿。”

“老兄,能不能帮我取下调制解调器,接在我的保坂电脑上?然后打开我的操控台,就是上面有棱的那东西。”

“先生,你那边还好哇?”

“呃,我需要帮助。”

“就来了,先生。我去拿调制解调器。”

马尔科姆用电话线连上调制解调器,凯斯的话筒里传来轻微的静电声。他听见了保坂电脑的鸣响,才说:“加上冰墙。”

电脑中规中矩地说:“你所在的位置受到严密监控。”

“操。”他说,“算了。不用冰墙了。接通思想盒。南方人?”

“嗨,凯斯。”平线通过保坂电脑的语音合成芯片发声,那精心打造的南方口音便完全消失了。

“南方人,你赶紧来这里帮我搞点东西。不用隐藏形迹。莫利在这边,但我想知道她的具体位置。我在洲际酒店西335号房。她也在这里登记入住,但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名字。就通过这电话进来,帮我查他们的纪录。”

“马上。”平线说。凯斯听见平线入侵的白噪声,微笑起来。“搞到了。罗丝・克洛尼。已经退房了。我花了几分钟才整翻他们的安全网,搞定这事。”

“去吧。”

电话随着思想盒的行动而咯嗒作响。凯斯拿着电话回到房间里,将话筒平放在床垫上,去浴室刷牙。他走出浴室,房间里那套博朗牌视听设备的显示器突然亮了起来,一个日本明星靠在金属色垫子上,屏幕之外有记者在用德文提问。凯斯瞪住屏幕。屏幕上有蓝色的干扰波闪过。“凯斯,宝贝儿,你疯了吗?”缓缓的语声十分熟悉。

阳台的玻璃墙上再次闪出德斯德雷塔的街景,随即模糊下去,扭转起来,变成了千叶城的“茶罐”酒吧,里面空荡荡的,红色的霓虹灯在两壁的镜子之间折射到无穷远处。

罗尼・邹带着种死亡气息走上前来,仍然是高高的个子,仍然是药力之下那舒缓的动作。他独自站在方桌之间,双手揣在灰色鲨鱼皮衣服口袋里。“真的,老兄,你好像完全散架了。”

他的声音从博朗牌视听设备的音箱里传出来。

“冬寂。”凯斯说。

那皮条客慢吞吞地耸耸肩,笑起来。

“莫利在哪里?”

“你不用担心。凯斯,你今晚搞砸了。平线已经弄得自由彼岸到处警钟长鸣。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老兄。这和你的资料不符。”

“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叫他住手。”

邹摇摇头。

“凯斯,你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对不对。你总会失去她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失去她们。”

“我他妈要把你整到瘫痪。”凯斯说。

“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老兄。我了解你。你知道吗,凯斯?我猜你已经想通了,在千叶城叫迪安做掉你那小婊子的就是我。”

“别。”凯斯不由自主地朝窗户迈进一步。

“其实不是我。不过有什么关系?这对于凯斯先生到底有什么关系?别扯了。我认识你那位琳达。我认识所有的琳达。琳达不过是我生产线上的常规产品。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偷你的东西吗?因为爱。因为她希望你介意。爱?我们来谈谈爱吧。她爱你。我知道,她虽然无足轻重,但是她爱你。你却承受不来。所以她死了。”

凯斯的拳头从玻璃上弹回来。

“别搞烂了你的手,老兄。你还要拿操控台呢。”

邹消失了,玻璃上显现出自由彼岸的夜色和公寓楼的灯光。视听系统自行关闭。

床上的电话不断鸣响。

“凯斯?”平线已经等在那头。“你去哪儿了?我找到她了,但只有这么点信息。”思想盒念出一个地址。“作为一个夜总会,这地方的冰墙有点儿诡异。我只能搞到这么多了,要不就该完全暴露了。”

“好,”凯斯说,“叫保坂电脑告诉马尔科姆断开调制解调器。南方人,谢谢你。”

“乐于效劳。”

他在床上坐了许久,咀嚼着那种全新的,宝贵的感觉。

愤怒的感觉。


“嗨,卢普斯。嗨,凯西,是咱们的朋友卢普斯。”布鲁斯赤身裸体地站在门廊里,身上滴着水,瞳孔放得老大。“不过我们正在洗澡。你要等等吗?还是一起洗?”

“不,谢谢。我需要帮助。”他推开布鲁斯的胳膊,走进房间。

“嘿,老兄,真的,我们在……”

“你们要帮助我。你们很高兴见到我。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吗?是不是?”

布鲁斯眨眨眼。“当然。”

凯斯背出平线给他的地址。

“我就知道他是个黑帮。”凯西在淋浴房里兴高采烈地喊。

“我有辆本田三轮车。”布鲁斯空洞地微笑。

“我们现在就走。”凯斯说。


“那一层都是隔间。”布鲁斯在第八次问过凯斯地址后说。他重新爬上本田车,氢电池排气管口滴着冷凝水,银色减震器上面是红色玻璃纤维车身在晃动。“你要很久吗?”

“不知道。但你们要等我。”

“我们会等你,当然。”他挠挠赤裸的胸脯,“你那地址最后一段,我觉得是个隔间号码。四十三号。”

“有人知道你来吗,卢普斯?”凯斯从布鲁斯肩上探过来,抬头看他。她的头发一路上已经被风吹干。

“大概没有。”凯斯说,“有问题吗?”

“去最下面一层,找到你朋友的隔间。如果他们放你进去就好。要是他们不想见你……”她耸耸肩。

凯斯转过身,沿着雕花铁栏杆的螺旋形楼梯走下去。转过六层楼后,他来到一家夜总会。他停下来,点起一支颐和园,打量桌旁的人们,终于理解了自由彼岸。生意。他听得见空气里交易的声音。他就在这里,在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儒勒・凡尔纳大街上那些光鲜亮丽的门面,而是真正的生意场,商场,真正的意义所在。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大概有一半是游客,另一半则是周边的岛民。

“下楼,”他对路过的侍者说,“我要下楼。”他亮出自己的自由彼岸芯片。那侍者指指夜总会最里面。

他迅速穿过拥挤的酒桌,一路断断续续听见各种欧洲语言。

“我要一个隔间。”他对那张矮桌旁坐着的女孩说。那女孩膝上放着一台电脑终端。“下层的。”他把自己的芯片递给她。

“什么性别?”她将芯片扫过终端上的一块玻璃板。

“女性。”他本能地回答。

“三十五号。如果不满意就打电话。如有需要,可以先看看特殊服务显示屏。”她微笑着将芯片还给他。

她身后的电梯门滑开。

走廊上的灯是蓝色的。凯斯走出电梯,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下去。门上都标着号码,走廊里静悄悄的,像一间昂贵的诊所。

他看到了自己的隔间。他本想找莫利那间,现在却糊里糊涂地举起自己的芯片,放在门牌下方黑色的感应器上。

这里用的是磁性锁,开锁的声音让他想起廉价旅馆。

床上的女孩坐起来,说了句德语,温柔的眼睛一眨不眨。自动模式。她的神经通路已经切断。他退出房间,关上门。

四十三号的门毫无特异之处。他犹豫着——走廊里悄无声息,说明这些房间都是隔音的,用芯片也肯定打不开。他用力敲着金属门,却同样是徒劳,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吸收掉了。

他把芯片放到黑色感应器上。

门闩一响。

门还没打开,她似乎便已击中了他。他跪在地上,背靠钢门,眼前是她僵硬的指尖上,刀刃在几厘米开外颤抖。

“天啊。”她站起身来,拍拍他的头,“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怎么能把锁打开的,凯斯?凯斯?你没事吧?”

她弯下腰。“用芯片。”他一边说一边喘息,疼痛从胸膛蔓延开来。她扶他起身,将他推进房间。

“你买通了上面的人?”

他摇摇头,倒在床上。

“吸气。跟我数,一,二,三,四。屏气。呼气。再数。”

他捂住胸口。

“你踢了我一脚。”

“我应该踢得更低点的。我想独处。我在冥想,明白?”她坐到他身旁。“还在听简报。”她指指对面墙上一台小小的显示器,“冬寂正在给我讲迷光别墅的情况。”

“它的人形傀儡呢?”

“没有。那是昂贵的特殊服务。”她穿着皮夹克和宽松的黑衬衫,站起身来。“行动就在明天,冬寂说。”

“饭馆里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跑掉?”

“因为我如果留下来,恐怕会杀了里维拉。”

“为什么?”

“因为他对我做的事。那场演出。”

“我不明白。”

“这需要很多钱。”她伸出右手,好像虚握着一只水果,五只刀片滑出来,随即平稳地收起。“去千叶要很多钱,做手术要很多钱,强化神经系统让反射弧能配合装备也要很多钱……你知道我刚开始是怎么弄到这些钱的吗?就在这里。不是这个地方,是斯普罗尔一个类似的地方。开始很轻松,因为放了芯片切断神经之后,钱就像是白来的,最多有时醒来身上会酸痛而已。完全就是出租肉体,行事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场,他们有软件,顾客想干吗都可以……”她的指关节咯嗒作响。“好了。我拿到了钱。问题是神经切断芯片和千叶城诊所植入的回路不兼容。工作时间的事情一点点漏进来,我能够记住它们……不过只是像做了恶梦一样,而且时常也有好梦。”她微笑。“然后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她从他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老板发现了我拿钱去干的事。我已经装好了刀片,但还需要再去千叶三次才能完成神经运动系统的微调,所以还没法放弃玩偶生活。”她深吸一口,喷出一股烟,再加上三个完美的烟圈。“于是那个混蛋主管就让人搞了种特殊软件。柏林,就是专门搞那种事的地方,你知道吗?柏林,那里变态多得很,各种下流刺激的玩法。我一直不知道写我那个软件的人是谁,但软件的内容是全部经典套路。”

“他们知道你渐渐有感觉了?知道你干活儿的时候有知觉?”

“我没有知觉。就像是在赛博空间,空白的赛博空间。一片银色,有下雨的气味……但你能看到自己在高潮,就像看到宇宙边缘一颗小小的超新星。但我渐渐能记得那些事了,就像记得做过的梦。他们切换了软件,将我放在特殊需求市场上出租,却没有告诉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这些我都知道,但并没说出来。我需要钱。那些梦越来越可怕,我一直告诉自己,其中有些真的只是梦而已。但是那时我已经知道,老板那里有一个稳定的客户群要找我。老板说,对莫利再好也不为过,然后给我涨了那么一丁点儿臭钱。”她摇摇头。“那变态收的价钱是我工资的八倍,他还当我不知道。”

“他用什么名目收这么高价钱?”

“恶梦。真正的恶梦。有一个晚上……有一个晚上,我刚从千叶城回来。”她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跟碾灭,再坐下来,靠在墙上。“那一次医生手术做到很深的地方。那是很困难的手术,肯定不小心碰到了神经切断芯片。那一次我醒过来了,当时还和一个顾客在进行日常活动……”她的手指深深扎进床垫。“他是国会议员,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肥脸。我们俩全身都是血。屋里还有个人,她已经……”她抓住床垫。“死了。那个变态胖子,他还在说,‘怎么了?怎么了?’因为我们还没干完……”

她颤抖起来。

“然后我就给了那议员他最想要的东西,你懂吗?”她不再颤抖,放开了床垫,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黑发。“老板雇人追杀我。我躲了一阵子。”

凯斯瞪住她。

“所以昨晚里维拉戳到了我的痛处,”她说,“我想他是希望我恨死他,然后就会疯狂地追进去。”

“追进去?”

“迷光别墅,他已经进去了。是3简小姐邀请他去的,记得他那操蛋的致辞?当时她在私人包厢里……”

凯斯记起那张脸。“你要杀了他?”

她冷冷地微笑。“他快死了,没错。很快。”

“也有人来看我了。”他给她讲了他们房间的窗户,还有那个冒牌邹说的琳达的事情。她点点头。

“或许它也希望你恨某样东西。”

“或许我恨的是它。”

“或许你恨的是你自己,凯斯。”


“怎样?”凯斯爬上本田车的时候,布鲁斯问。

“自己试试啰。”他揉着眼睛说。

“看不出你居然是喜欢玩偶的那种人。”凯西不快地说着,在手腕上又贴了一张药贴。

“咱们可以回家了吗?”布鲁斯问。

“当然。把我扔在儒勒・凡尔纳街,那些酒吧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