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

“抬起头。”

杜医生揉揉眼睛。眼前的PET和FMRI监控屏幕并无异常,无影灯下的神经外科李主任刚刚完成开颅手术,正在同麻醉师确认给药量:“HPD的浓度没有问题吧。”

“患者已经避光四周,术前5小时注射了300mg的HPD,没有问题。”

“好,我现在开始切除肿瘤,注意计算瘤腔面积好确定照射量。杜医生,你那边呢?”

“一切正常。”杜医生举起大拇指。

这是一台使用光动力学辅助疗法的脑肿瘤手术,患者名叫佟强,三十五岁,是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住院期间王强到PET/CT中心做过三四次检查,杜医生对这位病人没什么特殊印象,只记得他沉默寡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恶性肿瘤患者大多是如此模样。

“肿瘤A,位置在前颞叶下方。”李主任干净利落地切开外侧裂的蛛网膜,将额叶与颞叶分离,使肿瘤暴露出来。透过PET屏幕看不到瓷白色的大脑,只看到绿色与蓝色脑组织投影中代表病灶的橙色斑点在逐渐减小。


“抬起头。”

某种信息传入杜医生的感知,这似乎是个暗示,也似乎是句请求。他不知念头从何而来,不自觉地抬起头,看见悬挂在手术室上方的BAM屏幕不断闪烁。这间医院是BAM计划的参与单位,每台脑外科手术都被BAM信息库全程记录,杜医生不懂得那台昂贵的脑神经元观测设备的工作原理,也看不懂BAM屏幕上五彩斑斓的显示,能看懂脑神经电信号图谱只有分析软件而已,天花板上的屏幕,一直是个摆设。

不过这次,他确实接收到了什么信息。2014年12月12日,在一行时间之下BAM屏幕上代表百亿神经元的白色光点闪动旋转,如一个黑白的银河系。

“切除完毕,瘤腔比我想象得小。肿瘤B在海马体部位,我要尽量缩小创口。”李主任说。


“抬起头。”

杜医生盯着BAM屏幕,再次接收到这条信息。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从密密麻麻的光点中读出文字,几乎觉得那是个错觉,不过几秒钟后新的信息到来:“太好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想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的名字是佟强,没错,我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

杜医生低头望向手术室中央,病人侧卧在手术台,身上插满管线,露出来的部分只有敞开的颅腔和灰白的大脑,无论如何不像偷偷给自己发着信息的样子。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不用怀疑,我是你的患者,但并不是今日的佟强。”神经电信号闪烁着传来消息,“我等了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片段才得到这个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不告诉你这些事情,你就会错过我的一生。”

杜医生瞟了眼PET屏幕,告诉李主任肿瘤B的病灶稍有转移,然后跟放射科的医生交谈了几句。他再次抬起头,BAM屏幕讲述着:“故事是这样的。我得了脑瘤,在今天接受外科手术和光动力照射,于一个半月后康复出院,回到工作岗位继续进行教学研究工作,三年后同一位大学女教师结婚,生了两个孩子。人人都以为手术非常成功,但并非如此,手术对我的大脑造成了离奇的伤害,使我成了时间里的游魂。”

杜医生面无表情。

“没错,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我再也无法回到时间正常流逝的现实里,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成了一个又一个片段,它们以杂乱无序的方式接踵而来。每次睡眠是一个时间片段的结束,两个时间片段间并无联系,就像打乱顺序的连拍照片。我穿梭在漫长的时间里,一霎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霎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只能以编号的方式将每个片段串起,却无法依时间顺序将所有片段重排。”

“我明白这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可我确实能穿越时间,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跨越了八十年的时间,我看到了未来的世界,也清楚记得过去的模样。这种事情,我从未对别人说,也无法对别人说,我在每个时间片段中扮演正常的自己,做出那个年龄的我应有的行为,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仿佛我是寄宿在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男人身上的孤魂野鬼,只通过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我自己去偷窥世界。”

“这些片段并无重复,每个片段的长度大约是十六小时(如果我熬夜或者午睡的话,长度会相应增加与缩短),当然,还有许多因梦中惊醒随即睡着而造成的时间碎片。在漫长的时间里——并非连续的时间,而是我在经历互不关联的时间片段时所花去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有关时空连续性的终极问题,这问题并无答案,同时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我是否已变成了某种奇特的四维生物,能够站在时间的维度上俯视扁平的三维投影?这想法让我恐惧,那并非身体的战栗,而是意识的巨大撕裂感,灵魂几乎被扯成两半。”

“你不会懂这种感觉。”


“肿瘤C切除完毕,基底神经节部位一定要小心对待,纹状体很容易受到伤害。”李主任放下手术刀,“计算好了吗?准备照射吧。”

手术室的灯光熄灭,医生们戴上护目镜,放射科医生将氩离子泵浦激光仪推到手术台前,输入照射量数据,按下启动开关。半分钟后,蓝绿色光点在颅腔内亮起,激光会激活HPD光敏剂产生细胞毒,对病灶周围细胞进行灭杀,这是光动力学疗法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隔着护目镜看不清漆黑房间的其他事物,只有几个屏幕莹莹亮着。

“抬起头。”头顶的屏幕继续诉说,“说到哪里了?对自己产生怀疑之后,我认为若在某个时间片段中做出出格的事情,会对其他的所有片段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只在时间里不停跳跃,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互不重复的无数个时间片段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做手术的那个片段还未曾到来,不同于意识停止活动的睡眠状态,你们为了保证大脑神经信号活跃,只麻醉了我的身体肌肉,我的脑子还清醒着。也就是说只要等待下去,总有机会经历这一天。”

“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我终于回到了这里,我变成怪物的地方,我新生命的产房。为何特别重视这个日子?因为现在我的身体躺在手术台,头上插满电极,BAM大脑活动图谱设备能将我的大脑活动呈现出来,不需要开口诉说,只通过自己的思维模式就能传达出一些信息,这可不是魔法,只是简单的数学。”

“我只把这些讲给你听,站在BAM屏幕前面的医生,抬起头。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你感知到了这些信息,却不会将它们记入脑袋,这是场意识对意识的交流,我唯一能放心倾诉的方法。我是佟强,一名在脑瘤手术中死去的数学家,诞生于医疗事故的、时间里的亡魂。那么,再见。”


啪啪,灯光亮起,放射科医生推走激光设备,李主任仔细观察患者的颅腔,满意道:“手术很成功,生命体征正常,闭颅吧。”在外面观摩的医学生们纷纷鼓掌,第一助手开始进行收尾工作,放回颅骨,缝合头皮。李主任同几位医生依次握手,率先离开手术室,护士收拾手术器具,放射科医生推着设备车向外走去,第一助手用粘合胶粘合伤口,将佟强身体慢慢放平,再次确认颅压,接着宣布手术结束。

杜医生离开工作台,开始撤除成像设备。

“抬起头。”BAM屏幕忽然再次闪烁,“我很想就那样结束故事,可那不是真相。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思考着穿梭时空的可能性,直到发现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我的一生已经结束,现实中的我出院后娶妻生子,活到八十多岁,死在另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大脑能够正常工作,因此我是个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获得了一点成就,渡过了无憾的一生。可另一方面,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失去时空连续性的是我的自由意志,我原先囚禁在不可知深渊里的一缕灵魂。在现实中,作出决定的是经验、知识、道德和逻辑,我觉醒后的自由意志只在体验这一过程而已,——以一种失去时间坐标的奇异方式。”

“所以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天,2014年12月12日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这个时间片段是已发生过的事实,杜医生你不可能注意到BAM屏幕上的信息,因为我妄图篡改已发生的东西,那是违反逻辑的。我的自由意志无法主宰大脑的活动,当然更无法修改记忆,对话是一幕假象,我不在这里,杜医生,你也只是重播的影像而已。”

“在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里最接近终点的,是2072年1月4日,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短暂恢复意识,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感到体内器官干瘪得如同脱水标本,生命正在离我远去。如果我死于下一个时间片段,那么现实的时间就是2072年1月4日,而这时距离杜医生你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已经足足二十五年。”

“这多滑稽?我在自己的记忆里穿梭来去,不可避免地慢慢走向终点,却还曾抱着可悲的期望,以为能把这奇诡的故事告诉别人。”

“如果濒死的老人是佟强,那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


将造型复杂的电极帽摘下,杜医生整理好设备,挨个关闭显示屏。护士推着佟强走出手术室,“咚!”转运推床在门边撞了一下,护士连忙将伸手抓住输液瓶,扶正病人的头颅。

“抬起头。”

杜医生抬头望着,直到BAM屏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