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复生者

1

汤姆在翻越围栏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铁栏杆勾住了他的裤脚,使他整个人在空中失去平衡,“唔!”湿润的草地重重地撞击鼻子,汤姆蜷缩着身体发出含混的呻吟声。杰瑞停下脚步,回头压低声音喊道:“快爬起来,白痴!我们只剩几分钟时间了,管理员会通知警察的!”

汤姆艰难地撑起身体,噗噗擤擤鼻子里的血,“我当然知道……布鲁托呢?”

“他拿着探测仪到里面去了,快点!”戴着老鼠杰瑞面具的男孩拽了他一把,两人跌跌撞撞踩过一片积水的草地,向墓地深处跑去。

深夜的圣克里斯托弗墓园有种令人厌恶的潮湿味道,雨后的月光非常明亮。穿过六排墓碑,头戴大狗布鲁托面具的人影出现在前方,“你们太慢了,我已经找到最合适的地点,瞧,这里的读数只有4.5……不,只有4.2。”布鲁托举起手中的探测仪,那是连接在智能手机上的半透明球形插件,随着球体表面微光闪烁,屏幕上的读数一直在4至4.5之间波动,由于距离危险线太近,屏幕背光变成了不安定的橙红色。

“应该继续向里面走,一定能找着读数更低的地方,从地图上来看,墓园中心的纪念堂附近才是完美地点!”杰瑞喘着粗气嚷道,“我们的理想读数是3,白痴!”

布鲁托扭头瞧着他,黄色长脸像根大热狗一样杵在空中,“你是垃圾,你的计划是垃圾!从管理员那儿偷来的地图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摄像头的位置全都变了!你说公墓后门那里只有五台老式摄像头,结果呢?十二台红外全景监控,十二台!警察们早在电脑上看到咱们了,几分钟以后,‘蜻蜓’就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把该死的天空都遮满!”

“你才是垃圾,布鲁托!”杰瑞愤怒道,“整个计划是我和汤姆想出来的,而你呢?……布鲁托甚至不是《猫和老鼠》里的角色!你从哪儿搞来那个热狗肠一样的面具的?”

两个人怒目而视,互相推搡,不过在旁观者看来,只是老鼠和大狗在月光下打闹罢了。汤姆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到底干不干?没时间到纪念堂去了,就按布鲁托说的做!”他从蓝色套头衫底下抽出短管猎枪来,咔嚓一声打开保险。

“别拿枪口对着我。”杰瑞嘟囔一声,用力将布鲁托推开,反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锯短了枪管的霰弹枪。黄色的大狗嘿嘿笑了起来,左手举着探测仪,右手旋转着一支自动手枪,“垃圾,你是垃圾。不承认的话,我就一枪打碎你的小脑瓜,让你可怜的小脑子飞得比哈雷彗星还远,一直飞到太空深处去!”

杰瑞瞪了他一眼,“哈雷彗星是颗彗星,彗星不会飞到太空深处去的,你这白痴!”

汤姆把面具掀起一个角,用力吐出一口血沫,“行了行了,现在就干吧,等布鲁托一启动程序就立刻开枪。”

他们站在四百块墓碑中,踩着潮湿的青草,背对背站成一个圈。远方的冷杉林里有猫头鹰鸣叫,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响起警笛的声音。在墓碑顶端,在冷杉枝头,十三台摄像头沉默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聚焦大狗、猫和老鼠以及他们遮挡起来的两平方米土地。4.2的监控密度,这远远称不上是令人放心的读数,不过在城邦预算捉襟见肘的今天,圣克里斯托弗墓园已经尽力而为了。

布鲁托在屏幕上按了几下,启动主动探测程序。球形插件剧烈闪烁起来,小小的红外半导体激光器眨眼间扫描了整块墓地,每台摄像设备的微小镜头反光都被球体迅速捕捉,化为虚拟地图上的小小红点。

“十三个!第一个在东面,A4排,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墓碑上面!”布鲁托发出指令,汤姆举起短管猎枪找到那座黑色大理石墓碑,单眼瞄准,嘟囔了一句:“弹吉他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原来埋在这儿?倒是第一次听说。”

“砰!”枪声响起,12号钢珠弹如斧头般掠过墓碑,将摄像头同装饰天使一起轰得粉碎。

“呜呼!第二个在南边,D12位置,那个臭屁的白色拱顶……看见了吗?”黄色大狗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指向下一个目标。

杰瑞几乎立刻扣动扳机,连续两次。“轰!轰!”锯短枪管的霰弹枪喷出硝烟和火焰,十米外的白色拱形墓碑霎时间布满弹孔,肉眼看不清摄像头是否被损毁,不过手机屏幕上的相应红点熄灭了。

“耶——哈!”布鲁托挥舞手枪叫着,“下一个!下一个!我们正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吗,垃圾们?”

枪声不断响起,灼热的弹壳在草地上蹦跳,屏幕上的读数直线下降到0.3,背光化为极度危险的血红色。墓园上空传来凄厉的警报声,夜空中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响。“最后一个,这个我自己来!”布鲁托喊了一声,将探测仪砰地砸碎在墓碑上,举起自动手枪仔细瞄准三十米开外的目标,“藏在树上的最难对付了,需要一点儿小窍门才能打中,那就是……把整个弹匣打光!”

自动手枪喷出一串火舌,二十五发大容量弹匣眨眼间就打个精光,那棵冷杉树摇晃起来,树枝噼啪坠地,摄像头也滚落地面,镜头摔得四分五裂。布鲁托松开手,发烫的手枪掉进草丛中,嗤地冒出一股白烟,“来了,来了!”他呵呵笑着嚷道,“快站好,快站好,就要来了!”

三个人的手臂靠着手臂,面朝外面,背后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汤姆回头看了一眼,杰瑞立刻严厉地叫着:“不要看,白痴!按照计划的那样,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回头看,听到没有?”

“我当然知道。”汤姆显得非常紧张,“就算弗莱迪·克鲁格(《猛鬼街》里的角色)从背后出现也不能回头,一回头就算彻底失败……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有什么东西出来……”

布鲁托大笑着说:“那就棒惨了!等咱们从局子里出来,整个镇子的人都会知道咱们干的事儿,咱们会变成大人物,猛男,英雄!到时候米尔普那样的垃圾会跪着舔咱们的鞋,哭着喊着把买探测仪和枪的钱还给咱们,哈哈哈……”

无数靴子踏上了湿润的草地,警灯把冷杉林照得一明一暗,有人用大喇叭高喊着:“放下武器!你们的行为已经触犯《城邦犯罪预防法》,米兰达警告(沉默权和辩护权)已经失效了,立刻睁大眼睛放下武器,否则我们会立刻开枪!”

“……睁大眼睛?”布鲁托呵呵一笑。

“他们还没绕过围墙,因此不可能看到我们。”杰瑞说,“‘蜻蜓’也还没到,刚才的雷雨让它们都回到仓库充电去了。”

“警察会直接开枪的……他们肯定会。”汤姆说。

突然,一截凉冰冰甜丝丝的东西侵入了汤姆的后背,他觉得身体有些困倦,伸手一摸,一手热乎乎的血。他猛然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三个人围成的小圈子里,男人握着一把细长的面包刀,刀一半在男人手里,一半在自己身体里。

没来得及发表什么感叹,汤姆就栽倒在地,血迹在灰色连帽衫上迅速洇开。布鲁托惊喜地尖叫着:“是真的,那个传说是真的!呃……”刀子插入他的肺部,随着粉红色冒泡的血液喷出胸膛,布鲁托的声音变得愈发尖锐,“……是个狠角色啊,老兄,起码告诉我你是谁,要不然,你就是个垃圾,从地狱回来的垃圾……”

“轰!”杰瑞手中的霰弹枪开火了。一大串铅弹喷入陌生男人的身体,把他健壮的身体如同纸片一样高高吹了起来。“扑通!”沉重的落地声传来,杰瑞慢慢低下头,发现自己脖颈上插着那柄银亮的面包刀。刀子堵塞了气管,杰瑞双手撕扯着伤口,跪倒在地,艰难地呼吸了五次,然后垂下头不动弹了。他的老鼠面具歪斜下来,露出十七岁男孩年轻而濒死的脸。

五米之外,男人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可不记得今天的活儿是这个样子啊。”第二句是:“妈的,一股烂草味儿。”

月光黯淡下来,“蜻蜓”们出现了,这些飞行器悬浮在空中,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响声,它们用复眼打量着圣克里斯托弗墓园,以及周围的一切。每只复眼拥有三万只相控阵感光元件,它们是最强大的观察者——可它们来晚了。

2

罗克塞特先生拉上百叶窗,将令他心烦意乱的景象挡在外面。第一议会大街挤满身穿白色T恤的市民,游行队伍长得看不到头,如一条得了白化病的大蛇将议会大厦团团围住。

“解散议会,重新启动地方选举!”

“范·罗克塞特二世滚下台去!”

“拒绝监视!强烈反对《预防犯罪法》!”

“把该死的隐私权还给我们!”

人们乱糟糟地喊着口号,用空可乐瓶拍打自己的胸口——准确地说,拍打着白T恤上印刷的蓝色眼睛图案。防暴警察围成人墙将议会大厦与城邦政府大厦护卫起来,装甲车上的高压水枪与震撼弹严阵以待,而持有杀伤性武器的安全警察则躲在大厦立柱的阴影里面,他们的任务是维护监控设施的绝对安全,值得欣慰的是,目前还没有任何摄像设备遭到破坏。

“这是一场暴乱。”罗克塞特先生面色阴沉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加重语气道,“这是一场暴乱!”

这间办公室原本的主人——城邦议会议长小心地附和道:“是的,罗克塞特先生,《预防犯罪法》已经执行了十个月,没想到市民的情绪在这时候才反弹。我们已经同示威者代表进行了两次会谈,那群人根本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公会、少数党、自由主义者和学生领袖,这是最糟糕的组合了。”

罗克塞特先生用指关节“嗒嗒”敲着桌面,“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肃立一旁的城邦警务总监想了一想,做出回答:“安全警察对意外事件的控制相当完美,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件闹得太大,还没来得及封锁现场,媒体的直升机就飞到头顶上了。三个高中辍学的小混混越过围墙,闯入城西的圣克里斯托弗墓园,找到一个读数很低的地点,开枪打碎了所有的摄像头。他们一共发射了五十发子弹,两公里外的住宅区都能清楚听到枪声,《独立观察》和《城邦在线》两家媒体第一时间派出采访队伍,他们的飞机几乎与安全警察同时到达。”

“这些小混混想创造出范式混沌?”罗克塞特先生的指节停在桌面上方两厘米处,“查过他们的背景了吗?是其他城邦的间谍,还是那些企业斗士?”

“不,先生。”警务总监否认道,“只是土生土长的城西人,都是蓝领工人的后代。他们并不知道范式混沌是什么东西,领头的小子从网上买到了枪支弹药和读数探测仪,还搞到了墓地的地图。安全警察搜查了他们的电脑,从浏览记录来看,这些家伙在一些非法网站上看到了滑稽的猜测,范式混沌现象被当做都市传说的一种,在年轻人之间流传。他们只是想验证这个传说,从而能在小混混中间显得很酷而已。巧合的是,那天刚好有一场雷暴发生,城西区域的大部分‘蜻蜓’返回机库待命,而最近的安全警察在五公里开外,这给了他们充足的作案时间——我猜这一切是那个人所为,调查已经开始了。”

议长接着说下去:“墓地本身是混沌因数最高的地方,几秒钟的空白就足以完成范式反应,复生者出现在三个孩子身后——很不幸的是,那是个二十四小时前被处死的职业杀手,锚点被抛到数个月之前,该杀手手中正好有一把刀。他杀死了那三个孩子,同时被子弹击中,没等安全警察到来就死掉了。媒体没有捕捉到复生者杀人的瞬间,不过拍到了事后现场的清晰画面,杀手、孩子、枪和打碎的摄像头……啧啧,这些野狗一样的新闻记者怎么会放弃这么新鲜肥美的话题?报道文章铺天盖地,哭哭啼啼的孩子母亲在视频里哭求真相,安全警察只来得及阻止早报出版,网络上的消息已经无法封锁了。这就是抗议活动的起因,先生。”

罗克塞特先生做了个深呼吸,将怒火压抑下去,“我早说过,新闻自由是有害的东西,罗克塞特城邦早就该学习我们的邻居,用空气中的小机器人把一切有害的东西彻底消除干净!”他从怀中摸出雪茄盒,用力咬掉烟嘴,看了一眼桌上的禁烟标志,又狠狠地将雪茄丢掉,“一切都乱套了!告诉我现在该做什么?楼底下那些人又知道多少?”

“安全警察正在秘密行动,先生。”警务总监说,“了解范式混沌的人被黑名单锁定,我可以保证信息并没有扩散。”

“我们会继续同示威者谈判的,他们的要求是修改《预防犯罪法》,大幅度削减监控设备数量,若交涉不成立就向城邦政府施加压力,要求解散议会发起提前选举。”议长谨慎地说,“这两点都是没办法接受的……我们的想法是尽量拖延时间,直到‘蜜蜂’项目正式部署之后再逐渐让步,对于最敏感的私人住宅、卫生间、私家车等地点,我们可以主动撤除摄像头,换以‘蜜蜂’的隐秘监控。”

罗克塞特先生喘着粗气感叹:“根据估算,蜜蜂项目的总预算在八十亿元左右,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议长回复道:“财政部在制定明年的城邦政府预算案时,不能再以《预防犯罪法》的名义进行采购,那会刺激到抗议者。我想可以从军事预算中挤出一部分来,只要不跟安全警察的经费冲突,议会方面也比较容易接受。”

罗克塞特先生在桌上“嗒嗒”敲了两下,一只小小的蜜蜂从他西装的袖管里嗡嗡地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两圈,化为吊灯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黑点。“两只复眼,五千个感光单元,三只泛光谱的单眼。如果这些小家伙能早点部署,根本就不必费尽力气推动那部该死的法案通过!”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猛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就这样吧,我得跟那些不太合作的大人物谈谈,不能让局面越来越糟。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吧,把所有的‘蜻蜓’派出去,让安全警察加强巡逻,这种意外,绝不能有下一次了!”

“是的,先生。”

议长与警务总监垂手站着,恭送罗克塞特城邦的第二代执政官向大门走去。

转动门把手的同时,罗克塞特先生回头说:“玛姬,到实验室去瞧瞧,看看那帮饭桶是不是在偷懒。上次他们主动汇报成果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六个月之前?”

“遵命,先生,我马上回公司去。”满头金发的第一秘书报以礼节性微笑。

“……还有,把那个人的事情处理好,他惹出太多麻烦了。哼……罗克塞特公司救了整个城邦,可偏偏所有人都不知道感恩!真是乱七八糟的世界。”留下这句抱怨,罗克塞特先生离开了房间。

3

玛姬·亨德森刷卡打开玻璃门,快步走出14号研究所。这栋灰色方盒子形状的大楼是罗克塞特企业园区上百座同类建筑中的一座,作为城邦的技术基石,整个园区每年输出数百项技术成果,其领先世界的概率物理学应用研究能力奠定了罗克塞特城邦屹立于北美大陆的坚实地位。没人知道14号大楼的研究方向,也见不到佩戴14号楼胸卡的研究人员在园区中走动,有传言说,这栋平凡无奇的大楼其实是罗克塞特的瞳孔,那蓝眼睛标志着核心中的核心。

举起手机,玛姬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是的,先生,范式力场的移动平台已经完成原型设计了,使用M2A5布拉德利战车的履带式底盘,战车重量29吨,可以覆盖半径1公里的球形范围,基准混沌因数在-2至-0.2之间,如果使用多台战车构成阵列,重叠部分的混沌因数最高可以提升到-7……不,先生,战车本身是全光谱遮蔽的,依靠地形反馈系统自动驾驶,在力场发生的时候,我方的各种观察设备及通讯卫星会同时进入可见光遮蔽状态,将干扰降到最低。下个月原型车就可以在地下试验场进行试启动,您如果有兴趣亲临的话……当然,先生。这当然算是个好消息。”

通话结束了,三十五岁的金发女人拉开旧款福特探险者的车门,坐上驾驶座。车子后视镜上的两个摄像头注视着她系上安全带,启动发动机,挂挡开出停车场。14号研究所岗亭上方一串全景摄像头不知疲倦地原地旋转,持枪卫兵向她立正敬礼道:“再见,亨德森小姐!”

“再见。”

车子花了二十分钟驶出企业园区,沿着3号公路开了十五分钟,拐下交流道,进入一条非铺装的城郊小路。转了许多个弯,福特越野车停在一栋半掩于杉树林中的房子门前,玛姬·亨德森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转身关掉警报器,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晚上吃什么?”

没有回音。她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眼光在起居室的三个摄像头上依次掠过,尽管知道这些监控设备被屏蔽于安全警察的系统之外,她还是本能地感到不安。“爸爸,你在吗?”玛姬提高音量,迈步穿过起居室,屋子里有股炖菜的香味,厨房的烤箱亮着红灯,可她没看到人。“……爸爸?”她将手伸进外套悄悄握住枪柄,停在空荡荡的卧室门口,环视四周。

“哦,回来了,工作顺利吗?”有声音从后门处传来,玛姬转过身,看到个头高大的白发老人正提着工具箱走进屋来。玛姬松了一口气,责怪道:“爸爸,我说过别到外面去,你忘了吗?”

老人把手上的泥巴抹在工装裤上,笑着说:“抱歉抱歉,下水系统有点儿问题,我去看了看化粪池,顺便把篱笆修好了,这样浣熊就不会在半夜钻进来偷吃我种的小红莓啦。晚饭马上就好,是你最爱吃的奶油炖菜哦。”

玛姬瞧着父亲走进厨房洗干净手,开始熟练地切芹菜和红洋葱,不禁发问:“除了后院和车库,你还去哪里了?”

“哦,还有储藏室,我想找点儿趁手的工具。”老人拈起一块胡萝卜丢进嘴里嚼着,冲女儿眨眨眼睛,“储藏室里那些箱子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锁起来,藏着什么宝贝吗?”

“只是……前男友留下的东西而已。我去洗个澡,爸爸。”玛姬冲父亲摆摆手,离开厨房,快速走到储藏室,反锁了通往房间的门。五只黄色木箱堆在墙角,玛姬紧张地检查了每一只箱子上的挂锁,神色慢慢松弛下来。她打开锁,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相框,轻轻抚摸相片中的人,“爸爸,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就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照片里是躺在病床上微笑的老人,她的父亲,六十九岁的迈尔·亨德森。由于癌细胞转移,那时他的体重只剩下四十公斤,身体干瘪得像个被踩扁的薯片包装袋。相片拍摄几天之后,老人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简单的葬礼在圣克里斯托弗纪念墓园举行,在亨德森家的墓穴里,玛姬的母亲已经独个儿等待了三十年。

几个月之后,玛姬逐渐从悲痛中平复,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晚上,她开车回到郊外的家,打开门之后,发现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白天橄榄球比赛的回放。“回来了,工作顺利吗?”如往常一样,迈尔·亨德森举起啤酒杯打了个招呼,眼神并没有从电视上移开,“包装工队17比6领先,现在是3攻6码,距离端区36码,踢球员上场了……千万别告诉我最后的比分,玛姬!”

“……爸爸?”

眼前的父亲并非病床上那干瘪的包装袋,而是患胰腺癌之前那个高大、健壮、正值壮年的父亲。玛姬慢慢走到沙发后面,用颤抖的手指触摸父亲茂密的银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工作不错,这场比赛是上午的吗?看来绿湾队要赢了。你还记得上一次包装工队获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么?”

迈尔挠挠头,“1月14号赢巨人队那场我记得最清楚了,后来就没什么印象,刚才听解说才知道他们的胜率比上赛季提高了五个百分点呢。”他拍拍沙发示意女儿坐下,笑着说,“我老了,有些事情开始记不清楚,要是哪天忘记了你的名字,别忘了提醒老爹一下。”

“当然,爸爸。”玛姬坐下来,舒舒服服依偎在父亲的臂弯里,呼吸着对方衬衣上熟悉的烟草和须后水的气味。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发出一条短信,然后关闭了手机电源。那条短信她许多天前就编写好了,内容只有几个字:是真的。谢谢你。

“对了,那些摄像头是怎么回事?防盗系统吗?”迈尔指一指头顶。

“新的预防犯罪手段。”玛姬坐直身体望着父亲的眼睛,说,“最近外面很混乱,请别离开屋子,好吗?起码不要离开这片树林的范围,好吗?这很重要,爸爸。”

老人扬起眉毛,“为什么?我不能去俱乐部喝酒了?”

金发女人用力点点头,“对不起,因为这关系到亨德森家的未来,爸爸。不能出去,不能打电话给老朋友,不能点外卖,不能跟邻居交谈……这听起来很滑稽,可一切都太疯狂了,我没办法解释清楚……”

“我知道了。”迈尔露齿一笑,“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老家伙,正想过几天没人打扰的日子,车库里那台老野马车就够我鼓捣一年了。我什么都不会问的,玛姬公主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对不对?”

“这不是个玩笑!”玛姬咬紧嘴唇,旋即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只要能一直这样下去……”

“玛姬公主!晚餐已经上桌了,为庆祝野马车的化油器修复成功,来喝一杯吧?”父亲的喊声打断回忆,玛姬将相框放进箱子,答应道:“好的,我马上来!”她将木箱仔细锁好,从外面反锁了储藏室的门。

餐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奶油杂炖、烤土豆和莴苣葡萄柚沙拉,迈尔·亨德森正旋开一瓶白葡萄酒的木塞,“霞多丽?”他微笑道。

“你总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爸爸。”玛姬报之以甜蜜的笑容。

4

晚上十点钟,玛姬接到了罗克塞特先生气急败坏的电话:示威者把两百公斤腐烂的沙丁鱼倒在城邦政府大厦门口,让整条议会大街成了臭水沟。

“我必须出去一下,睡前别忘记锁门。”她无奈地嘱咐父亲,然后披上大衣走出屋门。福特车的发动机声传来,越野轮胎噼里啪啦碾过小路上的树枝,灯光消失在林间的黑暗里。

确认女儿已经离开,迈尔·亨德森关掉了电视,走进书房,坐在电脑面前。这间屋子的网线被玛姬切断了,电脑上装着几个用以消磨时间的益智游戏,不过迈尔想要的可不是篮球俱乐部和国际象棋。在核电站工作的三十个年头使迈尔熟悉一切有关电气系统的知识,包括如何用一条停止工作的电话线创建虚拟拨号连接,从某位倒霉的邻居那里获得网络权限。

这些天来,他一直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女儿奇怪的言行,屋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自己失去的记忆和莫名其妙的《预防犯罪法》,迈尔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他是个谨慎的人,从未踏出庭院一步,他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而这间屋子就是宝贵的庇护所。用遥控汽车和摄像机组装成一个小小的侦察设备,他探察了树林外面的情况,从画面上看,熟悉的溪流、公路、房屋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摄像头显著增多了,多得让人心头发麻。

根据网上的信息,《预防犯罪法》是十个月前通过并实施的,政府宣布对城邦的每一寸土地进行无死角监控覆盖,并宣称这些摄像头只是对可能出现的犯罪行为进行技术威慑,记录犯罪行为,所拍摄的所有画面会加密存储在城邦安全部门的数据库里,不对任何人(包括监控人员)公开,除非法庭颁布命令作为证据调阅。这法令当然在城邦内掀起轩然大波,反对声此起彼伏,不过,政客和政府官员的态度始终强硬,时间流逝,被民间称为“践踏隐私法”的法案仍在持续实施。人人都知道《预防犯罪法》是非常荒唐的东西,没人知道它为何会被创造出来,正儿八经地作为议案提请议会表决,并且顺利得到多数票通过。

这消息让迈尔更加迷糊。他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一段,准确地说,近一年来的记忆全部消失了,仿佛一睁眼就到了十个月之后的早晨。网络上没有更加深入的消息,迈尔用了几个小技巧找到反对派的内部论坛,又在论坛中找到几则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信息。几个讨论主题提到一个名叫“死者之眼”的网站,说在该网站上找到了某种真理,可下面的回复以耻笑为主,说“死者之眼”是给刚识字的儿童看的恐怖故事大全,与其在上面浪费时间,还不如为惨死在墓地的三位人权斗士多捐一块钱呢。

迈尔可没有错过这个线索。他花了一番力气找到这个网站,点击URL的时候,他心中有些忐忑,回头反复检查自己的多重代理服务器,确保跳板的安全性。鼠标咔哒一响,页面在眼前浮现,这看起来不大像是个陷阱:“死者之眼”的主页是一只古怪的橙色眼睛(显然是罗克塞特公司标志的负片效果),下面罗列着若干恐怖故事,包括生活在垃圾桶里的无头婴儿、通过手机短信传播的恶灵诅咒、午夜出现在窗外的巨大黑色蝙蝠等等。

迈尔耐着性子滚动鼠标,直到一则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背后的复生者——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会有亡灵从地狱归来,注意!不要轻易尝试,后果非常恐怖。

召唤方法:找一个死过人或者埋着死人的地方,闭上眼睛,等待复生者从背后出现。

供稿者:绿岭高中十二年级比尔·萨普顿。

P.S:任何目击者都会使召唤仪式失败,包括你讨厌的弟弟、苏珊大妈的猫和女朋友的iPhone手机。想找出烦人的目击者,请联系米尔普先生购买强大的Super3000激光探测仪,附赠精美APP软件,与IOS和安卓系统完美兼容,现在五折促销仅售199美元(含税),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是一个社交网站账号。截至目前,这看起来都像是低级网站的拙劣营销伎俩,可迈尔皱起了眉头。媒体对死在墓地的三位少年大加鼓吹,可若他们只是想要验证都市传说的蠢孩子呢?迈尔·亨德森打开新闻网站,找出现场的高清图片浏览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在某张俯拍的照片一角,探照灯未能照亮的草丛当中,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闪着光。他下载了这张图片,用图像工具修复放大,看出了闪光物的大概轮廓,那是某种碎掉的玻璃球体,玻璃内表面有着复杂的多面体结构。

“果然是这样。”

自言自语着,迈尔在“死者之眼”网站上找到一张小小的图片,“Super3000激光探测仪”正是这样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球。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社交网站输入那个联络人的账号,一个简单的个人主页出现在屏幕上,没有个人简介,没有留言,“米尔普”的名字亮着,显示账号的主人此时在线。

鼠标停留在这个名字上,迈尔犹豫了起来。事实上,他很享受与女儿共处的日子,也非常喜爱修理汽车的业余爱好,退休老人的生活不就该如此吗?按下鼠标,或许心中的疑惑能够得到解答,可若以眼前的生活作为代价,是否真正值得?

回头望了一眼书柜上的三个摄像头,迈尔·亨德森按下鼠标左键。一个对话框蹦了出来,他想了想,输入了一行字:“在吗?我想问问探测仪的事情。”

本以为要等待很久,没想到几秒钟后米尔普就做出回复:“我在。199美元,两种接口,快递到家,保证能用。注意,不退不换啊。”

“实际上,我有一些问题要问——即使收费也没问题。”迈尔写道。

“说说看。”

“‘背后的复生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大信亡灵那一套。”

“只是传说而已,你亲自验证一下不就知道了?”

“不,我是说……理论上是怎么回事?复生者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同《预防犯罪法》有关系吗?摄像头是做什么用的?我隐约感觉到什么,可不能确定……”

“。”

打出一个句号后,米尔普足足沉默了三分钟。当迈尔的耐心达到极限的时候,回复出现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不过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你有得知真相的心理准备吗?”

“当然!不要卖关子了,说吧。”

“我说过不是现在。一个小时内赶到西棕榈大道23号,3A房间,我告诉你一切。”

“我没法过去。”

“哦,199美元,快递到家,不退不换啊。”

“……我不需要什么探测仪。我需要答案。”

“西棕榈大道23号……”

“我说了我没法过去!”

“当然,选择权在你,兄弟。”

说完这句话,米尔普的头像熄灭了。迈尔快速键入几行字,对话框提示“对方拒绝接收离线消息”。

“见鬼!”迈尔·亨德森懊丧地推开键盘。一口喝光瓶里的啤酒,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很久,直到一个小时的时限已过,窗外响起发动机的声音。

玛姬走进屋子,看到父亲斜躺在沙发上轻轻打着鼾。电视播放着深夜政论栏目,玛姬知道父亲最讨厌这种节目,“看来睡着很久了,真是的……”她微微一笑,从迈尔手中慢慢抽出遥控器,关闭电视,将毛毯盖在父亲身上。

5

清晨时分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七点三十分,玛姬开车离开屋子,七点五十分,身穿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屋门前。迈尔·亨德森对着穿衣镜再三检查自己的装扮:呢子礼帽,连帽雨衣,折叠手杖,口罩,茶色镜片的黑框眼镜。他特意让后背佝偻一些,蹒跚步态更容易给人以无害的印象。“早安,先生。”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冲镜中的自己打了个招呼,迈尔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平凡的独居老人,警察不会对这样的路人多看一眼。

几分钟前他连上网络,再次登录米尔普的个人主页,发现对方的名字亮着。“对不起,昨晚没法赴约,我想我做好准备了,今天。”他在对话框里输入,“任何时间和地点,随你说。”

与昨天一样,米尔普很快做出回复:“等一下,我查一下日记……喔,你希望倒霉的事情经常发生吗,兄弟?算你运气好,攀登者大厦十五层最西侧的房间,你有足足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迈尔用纸和笔将地址记了下来,通过在线地图找出行车路线,“这地方很远,几乎到达中心城的边界了,我不确定一个半小时内是否能够到达。多给我一点时间。”

“你没搞明白,兄弟,约会的时间可不是我定的。别开车,坐地铁能躲过早高峰,回头见。”留下这句话之后,米尔普的头像暗了下去。

“别走!到那里之后我怎么认出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哪怕是一张照片……”迈尔的这句追问没有得到回答。

走下台阶,雨点打在礼帽上簌簌作响,迈尔·亨德森回头看了一眼车库里的福特野马。这辆1967年款的野马跑车是从废料厂找到的,并非普通的六缸车型,而是搭载了雷鸟6.4升v8发动机的谢尔比,第一代的野马·谢尔比。迈尔用两百块买下了她,将她拖回车库,车子的状况糟透了,发动机彻底报废,轴承锈得不成样子,座位早拆没了,仪表盘只剩下一个露着电线的黑窟窿。不过对喜爱汽车的退休工程师来说,没有比复活一辆经典车型更好的消遣了,迈尔打算用三年的时间纯手工修复这辆车,除了汽缸和连杆之外,其他所有零件都是他亲自用机床手动加工制造的。

从车库的进度表来看,他一共在野马身上花了十二个月时间,发动机已经基本修复了,他很期待v8发动机点火时刻的到来。他记不清修理车子的具体过程,只有进度表上一行行字迹记录着每天的进展,有几段日期的进度是空白的,间隔看似没什么规律,迈尔至今想不起是什么耽误了自己的工作。

“等着我回来,宝贝儿。”走过去拍了拍福特野马的引擎盖,迈尔·亨德森缩缩脖子,走入了雨中。

沿着小路走了二十分钟,他离开了那片林子,一路上发现了数十个隐蔽的摄像头。迈尔知道自己的样子不能被拍摄到,这是女儿反复强调过的,如果屋里的监控代表着安全,那么外面的监控则必然很危险。他将雨衣的领口扎紧,把兜帽盖在礼帽上面,慢慢走向一公里外的地铁站。3号公路上挤满了进城的车子,米尔普说的没错,若开车出发一定会被堵在路上——再说他也没车可开。

乘扶梯进入地铁站,他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混在人流当中通过闸机。没有人注意他,人们匆匆走过,站在全景摄像头下面的警察手按警棍,面无表情。老旧的车厢缓缓启动,窗子一明一暗。“请坐,先生。”有人为他让座,迈尔含糊地回答道:“不了,谢谢你,我很快就下车。”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乘客渐渐稀少。地铁斜穿城市驶向郊外,停靠在空无一人的攀登者大厦站台,这栋大楼原本是世界竞技攀岩联合会的总部,随着城邦独立带来的退国际化现象,这里不复以前的繁华景象。迈尔独自走入地下大厅,乘坐电梯到达十五楼,门口保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腕表显示他到达这里用了一小时二十二分钟,时间刚好。十五层是写字楼,一半房间空着,一半租给苟延残喘的小型公司。无视天花板的一排摄像头,他径直来到走廊尽头,找到拐角处一个僻静的小隔间。犹豫了一下,他用指节叩响木门。“米尔普先生?”他压低声音,“是我,约好与你见面的人。”

门开了一条缝。迈尔迟疑地迈步,推开屋门,看到一间古怪至极的房间。屋子中央摆着一台叫不出名的机器,亮着一盏绿灯,天花板、墙壁和地板都由亮闪闪的多面体棱镜组成,镜面将微弱的灯光映出千万个倒影。门在身后轻轻关闭,屋里没有其他的光源,迈尔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看到每一块镜面里都有无数个自己被绿光照亮。

“米尔普?”他有点儿慌乱起来,“你在吗?”

突然间,机器上一块屏幕亮了起来,有人在里面招手:“嗨,你来了。我还有几分钟时间,来聊聊吧。”说话的是个光头的家伙,有着淡粉色眼睛、灰白眉毛和雪白皮肤的男人。

迈尔没想到米尔普——这名字的主人应该有一头浓密的卷发——是个白化病患者。他摘下口罩和眼镜,凑近荧光屏说:“你好,我的名字是迈尔·亨德森。事实上我完全糊涂了,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话,最好从头讲起。”

米尔普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血红的嘴唇,“免了自我介绍吧,我知道你是谁,不过我不介意把故事再说一遍,反正只剩五分钟而已。”屏幕里的背景也布满了棱镜和散乱的光点,看起来是相同布置的房间,白化病人穿着T恤和牛仔裤坐在奇怪的机器前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概率物理学?”他问,“就是罗克塞特公司最引以为豪的技术领域。”

“唔……不太清楚。我是个电气工程师,只对机械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迈尔回答道。

米尔普摊开手,“套用神秘东方人的说法,概率物理研究的是事物之间的必然联系,也就是‘因果’。掌握一条概率链,就能掌握一种现象的本质,这是与传统物理完全不同的研究角度。我曾是罗克塞特公司的首席技术官——别怀疑,我还留着进入14号研究所的胸卡呢。我为罗克塞特创造了数以万亿计的财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了‘范式反应’,以范·罗克塞特的名字命名的现象,一个能让梵蒂冈吓得半夜睡不着觉的厉害玩意儿。”

“我不明白。”迈尔说。

“我问你,死人能够复活吗?”白化病人举起一根手指发问。

“这是什么鬼问题?基督教建立在耶稣基督复活的基础上,你指望我这么回答吗?”工程师皱着眉头,“不,我不信。人的死亡是物质层面的,是组成人体的组织、器官及整个复杂系统的彻底崩溃,这显然是不可逆的。”

米尔普摇摇手指说:“你说的没错。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个场景,你家的客厅桌子上摆着一只漂亮的中国花瓶,一阵大风吹来,花瓶摔碎了。这很可惜,你心情低落地去厨房拿扫帚,回到客厅时突然发现地上的碎片消失了,花瓶完好无缺地摆在桌上……这在理论上有可能吗?”

迈尔愣了一下,“……有可能的,如果我的女儿在这段时间内扫掉了碎片,摆上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新花瓶的话。”

米尔普说:“很好,那么假使这个时间段内你的女儿正在上班不可能回家,你的家里没有别人,就连一只猫都没有,那么这事情还有可能发生吗?别忘了,我是说理论上。”

“……我想还是有可能的,若是极端巧合的话。一位邻居路过,看到摔碎的花瓶,用另一只花瓶替换了它……”迈尔用手揉揉眉心,“非常低的概率,低到几乎不会发生。”

“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约束条件收缩的时候,概率呈现几何减小,直至无限趋近于零。”米尔普咧嘴一笑,露出血红的牙龈,“可绝不会减为零。范式反应就是这么简单,唯一的不同,在于把破碎的花瓶换成死去的人。出于偶然,我们发现了有关‘存在’这个问题的概率链,人类既是存在本身,也是使‘存在’具有意义的唯一观察者,人类的死亡,既是存在的湮灭,也是存在观察者的消除,这个特性使得其中的概率特征非常明显。在一个被称为‘范式力场’的环境当中,一切都被因数化了,死亡时间,死亡地点,死者人数,观测者的数量(观测者是人类,以及能够被人类观察的摄像设备),综合形成一个读数,代表死者归来概率的读数。当这个读数足够低的时候,力场成为一个不稳定的环境,在没有人看得到的黑暗里……死者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迈尔感觉背上在渗出冷汗,他的音量不自觉地增高了:“胡说!你说的根本不是什么物理学,而是迷信。死者已经死去,怎么可能再活过来,他的身体由谁制造?大脑中的神经电信号如何产生?他的皮、肉、骨,数十公斤的物质难道凭空出现?这是违反科学基本规律的!”

苍白的男人说:“概率物理是纯粹的科学,兄弟。无论是纳米打印、生化技术还是对时间与空间本质的超前研究,许多城邦早已掌握了令人体凭空出现的技术力量,缺乏的只是应用而已。我只是用范式力场将这微渺的可能性在特定条件下无限放大了,消耗电力制造力场,提高概率,令死者复生,你可以视为这是反应过程并不明确的质能转换而已,它是对质能方程式最简洁的展开。”

“就算有了身体,那灵魂,死者的灵魂……”迈尔叫了起来。

“啊哈,你不是说不相信亡灵这些说法吗?”米尔普指着他嚷道,“那只是大脑皮层的放电云而已,它会随着死者一起出现的,毫无疑问!通过范式反应复活的死者会失去某一段记忆,因为根据力场的强度和性质,他会以死去之前的某一个时间节点的状态复活,我们称其为时间锚点。复生者只有锚点之前的记忆,没有其后的,这是对灵魂说法的最好反驳了吧!”

迈尔·亨德森后退了一步,脸颊上的肌肉在无意识地抽搐,“我不能接受你说的话,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白化病人舔着嘴唇说:“证据?看看头顶上吧,罗克塞特城邦布满了摄像头,任何一个超过0.08平方米(人类的平均站立投影面积)的地方都起码被五个摄像头监控着,刑场、墓地、医院这些地方,摄像头的数量还要加倍。那当然不是为了预防犯罪,也不为偷看你们的无聊隐私,那只是为了阻止范式反应发生所做的补救措施。摄像头是比人类肉眼弱很多的观测者,只能靠数量弥补。在一次失败的试验中,失控的范式力场几乎将整个城邦卷了进来,不得不说我对试验失败该负主要责任……总之,通过部署地面摄像头和天空中的移动监控飞行器‘蜻蜓’,范式混沌被基本控制了,我们的城邦没被毁掉,你想想,如果五年、十年、五十年前的死者全部复活,城市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迈尔耳边嗡嗡作响,“你是说,《预防犯罪法》所布置的摄像头是为了保护市民?那么死在墓地的三个孩子……”

“啊,那三个笨蛋干掉了所有的摄像头,在身后看不到的空间制造出了一小片范式混沌,然后这三个人被复活的家伙干掉了。解释一下,范式混沌就是不受控制的范式力场,那是一片概率混乱的空间,任何死者都有可能在其中出现。我们曾经做过实验,在一间屋子里制造范式混沌,第一次得到了一屋子整整齐齐打坐念经的和尚;而第二次,门一打开血浆就涌了出来,根本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活人。根本无从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真是遗憾。”米尔普耸耸肩说。

“等一下。”迈尔突然抓住屏幕,“如果孩子们在墓地召唤出了复生者,那说明到现在为止,整个城邦还笼罩在范式力场里面?”

“正解。”米尔普很痛快地承认了,“除了你我所在的房间之外。这种房间一共有三十六个,每个都有独立的力场发生器,除了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全部房间的位置所在。房间存在的意义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客人来了。”

迈尔喊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些复生者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如果没有锚点之后的记忆的话,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死亡的事实……”

“花瓶知道自己曾经碎掉吗?”米尔普笑了,“它们甚至不是同一只花瓶呢。这才是整个理论的重点。”

一秒钟后,剧烈的爆炸声传来,白化病人所在的房间被炸药炸开一个巨大缺口,“砰砰砰砰砰……”枪声响成一片,曳光弹将棱镜打成漫天银粉,米尔普的身体连同古怪仪器一同颤抖着、扭曲着、崩坏着,很快变成一堆无法辨识的碎片。在信号中断之前,迈尔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安全警察冲进屋子,开始用火焰喷射器焚烧米尔普的尸体。

屏幕暗了,绿色光点转为红色,仪器开始嗡嗡运转起来。迈尔·亨德森头脑一片混乱,失魂落魄地摸索向门边,不知触动了什么按钮,门开了,他一步跨出门外,将光影混乱的棱镜房间丢在身后。门自动关闭,迈尔捂住眼睛,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难道说……”他痛苦地呻吟着,“难道说……”

慢慢抬起头,他望着头顶的摄像头,“玛姬……”


玛姬·亨德森的手机响了。她正与警察总监一起远远望着对面那栋着火的房子,昨天晚上捣毁了西棕榈大道的据点,今天上午锁定并摧毁了另一个据点,安全警察已经杀死那个人足足十四次,这对罗克塞特先生来说大概是个好消息。范式力场试验失败的同时,首席科学家先生死在了实验室中,可在咽气的同一时间他就在隐藏的棱镜房间里重生。这位技术狂人早就预料到这一天到来,预先准备了数十套力场发生器,设定了令自己复活的参数条件。一次又一次死亡对他来说只是记忆中断而已,他能将时间锚点控制在一年之内,确保复生的自己拥有全部的知识——当然,他不会记得死亡之前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情,只能通过前一个自己留下的联网日记,得以了解大概的情况。

写日记给下一个复活的自己看,这件事儿玛姬一辈子都不想尝试。她只是执行罗克塞特先生的指令,尽量减少这家伙带来的麻烦而已。身为执政官第一秘书、公司技术负责人和安全警察部门主任,她要忙的事情很多,多到有点焦头烂额,这种打地鼠的游戏实在让她提不起劲来。

电话是监控中心打来的,“长官,这是例行汇报,在这个时间段的数据库遍历中锁定了二十二位复生者的位置,请签署命令。”

“我知道了。”玛姬在手机屏幕上写下电子签名。即使监控再严密,也会有复生者从大街小巷冒出来,有些家庭偷偷隐藏起复活的亲人,但有些复生者则堂而皇之在街上晃荡,这些隐患,必须消除。

蜂鸣声惊醒了失神的迈尔·亨德森,他看到外面的蓝天里有一个黑点正迅速扩大。一架“蜻蜓”悬停在攀登者大厦十五层西侧的窗外,多节的腹部弯曲向前,露出黑漆漆的发射口。

“砰!轰!”嵌在腹部的一次性电池爆燃,超高压脉冲将空气电离,一个散发白色辉光的等离子球穿过玻璃窗,悄无声息地没入迈尔的身体。

万分之一秒后,他化为一缕冰冷的灰。

6

“爸爸?”

玛姬站在起居室中央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纸袋,“我打包了你爱吃的酪梨辣酱猪肉馅饼回来,对不起,我偷吃了一点,因为这味道实在太棒啦……爸爸?”

没有回音。金发女人抽出手枪走过每一个房间,在屋外转了一圈,走进车库看了看,她将纸袋丢掉,跌坐在地。迈尔·亨德森的气味还留在这里,汽缸盖上搁着他的扭矩扳手,烟灰缸里有两个烟头,可他不见了,与之前几次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外面的世界。

玛姬背靠着野马跑车,双手捂脸,肩膀颤动。她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旦走出以屋子为中心的五百平方米安全区,父亲的脸孔就很可能会被摄像头捕捉到,安全警察会在几分钟之内锁定他的位置,派出机动部队或“蜻蜓”进行回收作业。他们会用某些手段将黑暗中的复生者彻底消灭,安全警察的数据库中有罗克塞特城邦一百五十年以来的全部死亡名单,有过死亡记录的人,绝不被允许继续存在。

几分钟后,她掏出手机找到一个联系人,点击“米尔普”的名字打开对话框。“又发生了。这是第四次了,第四次。”她慢慢打出一行字,发送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玛姬?等我看一下日记本……第七号的我跟你达成了协议,对吗?你拖延安全警察的行动,让我有时间建造更多的安全屋,而我用范式力场生成器替你复活迈尔·亨德森,时间锚点在他检查出晚期胰腺癌之前——听起来挺不错的合作方式……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他离开了屋子。我没法控制更多的摄像头,他被发现了。”玛姬写道,“他是我的父亲,我没法将他锁在屋里,只希望能够尽量共处得久一些。可每一次,他每一次都会尝试寻找真相,直到被安全警察发现……见鬼!”她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理智一些。

米尔普发来一个调皮的笑脸:“^_^,我刚看到,十三号与十四号的我都曾经同迈尔·亨德森对过话,他真是个很聪明的老爷子。那么,你想要什么,下一个爸爸?”

“……是的。”

“抱歉,妹子,那不可能。合作终止了。”

“什么?”

米尔普用大大的黑体字发来消息:“合作终止了!七号的我与你签下的协议失效了,从现在开始。安全警察是一帮蠢货,若不是前几个我主动泄露信息,安全屋根本就不会暴露,我可以靠自己活得很好,玛姬。归根结底,我是只见不得光的地鼠,只要乖乖躲起来就好了,什么‘死者之眼’网站,白痴!”

玛姬猛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米尔普。”

“再见,玛姬。拜拜。撒有那拉。还要我说几遍?”

“我会向罗克塞特先生申请大规模搜查行动。”玛姬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全城的安全警察全部出动,所有在役的‘蜻蜓’和刚刚制造出来的‘蜜蜂’会布满天空,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鼠洞、垃圾堆、下水沟,我会找到你,用最痛苦的方式把你杀死,切开你的头颅,煮熟你的脑浆,把你的皮挂在旗杆上,一次又一次,米尔普……我说到做到。”

对方轻松地回应道:“啊,玛姬,我想你搞错了什么事情。即使最痛苦的死亡方式对我也无所谓,因为下一个我根本不会有这段记忆,你折磨的只是一个即将终结的副本而已,我的存在会毫无障碍地延续下去。实际上我更害怕的是被活捉,只要我不咽气,力场制造机就不会启动——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十个月前我就在牙齿里安装了氰化钾胶囊,每一个我都有着主动寻死的决心。怎么说呢,虽然可能面临多重选择,可我相信我自个儿的人格。”

玛姬抄起扭矩扳手狠狠砸碎了野马车的挡风玻璃。“哗啦……”碎玻璃倾泻下来,女人的胸膛剧烈起伏,她花了半分钟稳定情绪,咬着牙齿,发出消息:“我可以帮你,无论你想要什么。你想逃离罗克塞特城邦吗?我能帮你联系境外偷渡管道,去其他城邦,甚至南美、亚洲、南极,任何地方,开个价吧,米尔普。”

“偷渡?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的?”米尔普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是我的罗克塞特公司,我的罗克塞特城邦,我创造了这个企业帝国,看着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一切结束之前我怎么能逃到别的地方去呢?”

“你恨范·罗克塞特吗?”玛姬突然发出这样一行字,“你一定很恨他。他将责任归咎于你,毫不留情地杀死你,你一定想要复仇。我帮助你暗杀他,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机会接近他,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

米尔普以一个叹气的表情做出回答:“唉,亲爱的玛姬,你又忘记了,现在的我生活在与你们不同的时间里,一年之前,灾难还没发生,我没被逮捕,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我为什么要恨范·罗克塞特,为了某一个我不认识的我的死讯吗?”

“复活一个人,那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玛姬尖叫起来,“我想要的只有这么一点点,为什么整个世界都要与我作对!”

正在这时,一条新消息出现了,“咦,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米尔普轻快地说,“如果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答应你的要求,复活迈尔·亨德森。”

玛姬攥紧手机,“……任何事,说吧。”

“到核电站去,电站大楼地下三层的实验室,3C办公室靠墙的垃圾桶底下粘着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个U盘。”米尔普说道,“找到U盘,插进工作站的电脑,批处理程序会自动执行,就这样。有好玩的事情会发生呢,我猜。你一完成任务,我就按照约定把迈尔从黑暗中唤回来——希望你家的力场发生器还能正常工作。”

玛姬的动作凝固了。“核电站地下三层。”她重复道。

“没错,罗克塞特的秘密概率物理实验室,灾难发生的地方。”在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密闭房间里,一万个棱镜映出一万个诡异的笑容。

7

“……你知道我不能这样做,亨德森小姐。”

“这是调动命令。”玛姬将一张卡片丢在14号研究所负责人的办公桌上,然后将自己的手机砰地拍在上面,“有意见的话,打给罗克塞特先生,自己跟他说。”

首席科学家斜过眼睛瞅了一眼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城邦政府的新闻发布会,范·罗克塞特坐在一大堆麦克风后面,一边用指关节嗒嗒敲着桌面,一边耐着性子回答《独立观察》记者提出的问题。“这个……现在他不会接听电话的,亨德森小姐。”科学家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玛姬双手撑在桌上逼近他,“打开地下室的大门。我没时间跟你打情骂俏,拿起你的电话,签名发布命令,现在!”她身后两名头戴黑色钢盔的安全警察一左一右向办公桌走来,手搭在枪柄上,默默瞧着科学家,眼神冷漠得像看屠夫案子上的猪肉。

“……我不会承担责任的,这件事会通过罗克塞特公司的安全系统上报。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我们曾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亨德森小姐。”首席科学家摘下眼镜,镇定一下心神,在手机屏幕上签署了调动命令。

“所有责任由我来承担。当然……对不起。”玛姬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14号研究所的地下大门缓缓开启。“轰隆隆……”柴油机的轰鸣声响起,四个排气管喷出呛人的烟雾,搭载了移动范式力场发生器的布拉德利步兵战车慢慢从地下试验场驶出。十几位科学家迷惑地瞧着战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半个小时前,一群安全警察冲进14号研究所夺走了战车的控制权,而车载发生器的静态启动试验原定在一小时后举行,这打乱了所有的试验计划。有人想发表疑问,安全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打消了他们开口的念头。

灯光一盏盏亮起,次第延伸向黑暗的远方,研究所的地下通道横穿整个罗克塞特园区,直达二十五公里外的警用车辆试验场。“谢谢你们的配合,先生们。”站在战车旁边,玛姬·亨德森对科学家们颔首致意,然后转向安全警察,“你们可以归队了,这次临时战地试验由我一个人负责。中尉,回到指挥中心去,有情报指出记者发布会可能出现意外情况,你们要加强警戒。”

“是的,长官!”警察中尉立正敬礼,接着担心道,“车辆需要两个人来操作,您确定可以……”

“解散!”玛姬发出口令,跳上战车,钻进了驾驶舱。她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推开前装甲板露出观察窗,踩住刹车将换挡手柄拉至“低速”档。橡胶履带碾得地面嘎吱作响,战车隆隆驶向地下通道,有着红色半球形保护罩的力场发生器矗立在车顶,让车子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儿童玩具。不过在场的人没人会这么想,目送战车消失在通道尽头,科学家与安全警察们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我猜我们制造出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武器。”首席科学家说。

“甭管造出多少回魂尸,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中尉握着枪柄说,“……直到我们自己也变成回魂尸的那一天。”

步兵战车很快达到六十公里每小时的巡航速度,噪声和震动让车内环境糟糕到了极点,不过金发女人并不在意这些,她将隔音耳机套在头上,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喂?”米尔普的声音响起,“你真的搞到手了?太棒了,那家伙看起来怎么样?履带式的还是轮式的?要提供足够的电力,发动机起码得有700马力以上才行,我猜那肯定是个大家伙!”

“这不重要。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玛姬打断了对方的絮叨,“你很清楚核电站办公大楼的情况,没等冲进围墙我就会被‘蜻蜓’们干掉,一丝儿灰都不会留下。我根本连大楼的门把手都摸不着。”

米尔普得意地说:“不不,亲爱的玛姬,你的前提是正确的,但结论是错误的。你会被‘蜻蜓’干掉,可用不了一秒钟时间,另一个你就会活蹦乱跳地出现了。‘蜻蜓’自动锁定目标并发动攻击起码需要十秒钟,以你的百米速度足够跑出三十四米远了。进入大楼之后,‘蜻蜓’的攻击角度会受到影响,你能活十五秒,运气好的话,活到二十秒也是有可能的吧?根据我的估计,你大概需要重生十二次——不,准确地说,大概需要十二个你就能到达目标房间,毕竟每个你之间都没什么联系嘛。”

女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看地下通道的LED照明灯一个接一个从头上掠过。“我不大明白。我是以之前某个时间锚点的状态复活的,失去了现在的记忆,就不可能按照你的设想继续向目的地前进。我会迷茫,思考,逃跑,然后被烧成灰。”

“那就是我要做的工作了。”米尔普清清嗓子,“我要远程设定移动力场发生器的参数,确保范式反应的指针指向你——玛姬·亨德森的身上。你一定明白人死去时的位置、时间和观测者强度都是范式反应的重要参数,我要尽力锁定位置参数,让重生的你出现在上一个你死去的地方(要是你能直接复活在地下室就好了,不过那当然是违反基本定律的啦),这样一来,力场的强度就不足以锁定时间参数,我最多将锚点的极限设置在六个月之前,也就是说,新制造出来的你是经历过那场灾难的玛姬,与从前的某一个我达成过交易的玛姬。接下来只要说服每一个你按我的指示去做就好了,那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儿,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多造一个你出来就好啦。在安全警察赶到之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玩这个游戏。”

“这不是游戏。”玛姬攥紧方向盘,“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米尔普嚷道:“知道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说得对,这不是游戏,更像一场比赛,一场所有的运动员都叫‘玛姬’的接力比赛。自己交棒给自己,这听起来多好玩啊,可惜两个玛姬不能同时共存就是了……”

金发女人单手扶住方向盘,抽出腰间的格洛克手枪检查了一下,“你想过没有,如果失败了该怎么办?”

“没想过。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而我,是个天才。”

道路倾斜而上,随着刺眼阳光洒进观察窗,灼热的大地扑面而来。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步兵战车冲过空旷的戈壁地形试验场,拖出上百米长的灰白尾尘,“请马上减速!”蓦地,试验场哨岗的喇叭发出了警告,“停下车子接受检查,否则我们有权发动攻击!你已经被瞄准了!”

玛姬摘下通话器吼了起来:“我是指挥部主任玛姬·亨德森,这辆车有完备的手续,要出城进行秘密试验!找14研究所的人核实信息,让哨岗的人都让开,我没办法停车!”

这个消息令警用车辆试验场的哨兵犹豫了。战车趁这个间隙穿过场地,轰地撞开岗哨的铁门,碾着岗亭的碎片一路颠簸爬上公路。玛姬挂上高速挡用力踩下油门,看着后视镜里面几个举枪瞄准的哨兵身影飞速缩小,“啊哈,我进入车子的系统了。”米尔普这时候开口说,“提醒一下,车子上可是装着一挺12.7毫米机枪的!”

“这机枪没有弹药,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狂。”玛姬说,“……算了,我收回后面半句。”

“你越凶悍,我越欣赏你,亲爱的玛姬。”

“滚。”

8

核电站就在前方。这座装机容量超千万千瓦时的电站为整个城邦提供电力,也向周围几个城邦进行电力销售,是罗克塞特城邦的动力中心。由于范式力场试验对电力的强烈渴求,前首席科学家要求在电站大楼地下建立秘密实验室,直接使用核电机组并网之前的充沛电力。另一方面,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政府花巨资从罗斯巴特城邦引入的自动机器人系统对核电站进行全方位保护,任何未被授权的入侵者都将遭到“蜻蜓”的无情歼灭。

那起灾难起源于前首席科学家的野心。他建造了一个相当巨大的范式力场发生器,仪器塞满了整间实验室,满负荷时需要消耗整个核电站十分之一的发电量。“只要给我足够的能源,我能把整个地球都笼罩在范式力场当中!”这位狂人如此叫嚣着。而范·罗克塞特先生出于对战争行为的某种狂热信念,对这位狂人出格的试验睁只眼闭只眼。

结果试验失控了。整栋大楼陷入范式混沌,网络停止,通讯中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半个小时后,仪器再次启动,把一万六千平方公里的罗克塞特城邦整个儿罩进低强度的范式力场。复生者从黑暗中浮现,表情迷茫的亡灵挤满了大街——幸好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范·罗克塞特带领警察部队高效地清理了大部分复生者,并启动了城里的摄像设备,把所有能飞上天空的东西都绑上摄像头。雨水冲净血迹,第二天人们照常走出家门,并没发现什么异样。白天是属于活人的,因为观察者的目光纵横交错,警察只要守护不受注意的死角就行了。

接下来的事情大伙都知道了。《预防犯罪法》通过,安全警察部队成立,城邦布满了摄像头,许多嗡嗡叫的机器昆虫在头顶盘旋。这批“蜻蜓”是紧急采购的,同摄像头、数据库和面部分析系统组成一个完整系统,而即将部署的“蜜蜂”则是系统的升级版本。

这时候罗克塞特先生遇到了一个麻烦。四个核电机组中的三个可以正常维护,但电站大楼和临近的一个机组成了禁区,网络中断以后,守护大楼的机器人系统进入自主工作状态,把所有踏入警戒线的人类当成敌人。两个突击小队几分钟就被全部消灭,处于地下深处、连核弹都没法摧毁的实验室变成史上最坚固的堡垒,没人能进到那里去,关掉发疯的范式力场发生器。就连“蜻蜓”的制造方都对此束手无策。在综合评估风险与收益之后,他们如此建议:无论来自空中还是地面的强行进攻都是找死,“蜻蜓”系统有着非常强大的火力,足够与一个旅的摩托化步兵对抗,要进入地下实验室只有两条途径:第一,从地下挖坑进去,因为负责地下警戒的“鼹鼠”系统还没有投入实战;第二,等待十二个月时间,“蜻蜓”的芯片里有一个维修期限,执勤满十二个月后会自动停机进入例行保养状态。

鉴于整个核电站的地下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层,罗克塞特先生选择了第二方案。事实上,他对关闭力场发生器一事并不积极,或许是因为监控系统已经足够有效,复生者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麻烦。他更关心的是范式力场的应用研究,制造不死的士兵,这是个伟大的构想,将时间锚点固定在几秒钟之前,就能让死亡的士兵瞬间复活于战场,不带一丝犹豫地继续投入战斗——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敌人的子弹打出脑浆。永恒复生者,不灭的士兵,地球上最强大的军团。

这就是玛姬·亨德森所了解的一切。这个城邦表面维持着和平,社会和谐,物价低廉,言论自由,人人幸福,实则如涂了香料的尸体一样只是表面光鲜,内部早已腐烂。她日复一日签下自己的名字,令安全警察回收复生者,那些不该回来的人就该被烧成碳、剁成碎肉、丢进焚烧炉,她一直没把复生者当做真正的人来对待。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令父亲回到世间的可能性。玛姬经历了太多的挣扎,最终选择了背叛,背叛罗克塞特的蓝色眼睛标志,打开家门,将黑暗中回归的人迎接到自己身边。她偷偷切断了家里摄像头与数据库的联系,从米尔普的一间密室里搬来力场发生器,借助米尔普的力量将迈尔·亨德森从黑暗中唤回……

她开始过着两张脸孔的日子,一面向迈尔·亨德森露出甜美的微笑,一面将父亲这样的人如臭虫一样成批杀死。第一位复生的迈尔·亨德森失踪的那一天,玛姬冒着风险调阅安全警察的数据库,看到了三台摄像头记录的最后画面:迈尔站在圣克里斯托弗纪念墓园的墓碑前摘下面具,墓碑上有着他自己的黑白照片,刻着一句话:R.I.P.——迈尔·亨德森,世上最好的父亲。

他的身后,一架“蜻蜓”正在弓起腹部……

玛姬面无表情地离开房间,在自己的车里吐得一塌糊涂。

一再重演,不断受伤,玛姬·亨德森还是无法将父亲舍弃。母亲在她年幼时便离去,父亲照顾了她三十年,那温暖的香烟和须后水的气味是她的吗啡和檀香。她知道自己会下地狱,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不想离开迈尔·亨德森,哪怕一天。

“喂?”

玛姬从回忆中醒来,步兵战车停在核电站大楼的铁丝网前,几名安全警察在旁边叫嚷着什么,米尔普说:“参数已经设定完毕,下面该看你的了,记住,地下三层,3C办公室,U盘,插上去,一切搞定。”

“我知道了。”金发女人摘下耳机爬出驾驶舱,站在步兵战车上,脱掉高跟鞋和外套,握紧手枪。

“这没什么用,十秒钟后你就死了。”米尔普不合时宜地提醒道,他的声音通过战车的扩音器放出来,显得震耳欲聋。

玛姬没理他,向旁边的安全警察做了个手势,“我认识你,少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别让别人靠近这台车子,好吗?”

负责守护核电站的警察嚷着:“别靠近那里,长官!那里非常危……”他看到玛姬·亨德森向耳后撩起长发,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后纵身跃过铁丝网。他从没看长官这样笑过。

水泥地弄伤了她的脚趾。玛姬躬起身子用力蹬地向前冲去,风嗖嗖地掠过耳旁,第一架“蜻蜓”出现在空中,大大的复眼映出无数个奔跑的小人儿。“砰!砰砰!”女人举起手枪连开三枪,子弹打穿“蜻蜓”的半透明翅膜飞向天空,机器人的飞行姿态并未受到影响,尾部弯曲过来,一节腹部由白转红,脉冲电池被点燃了。等离子球以一种看似缓慢的飘浮状态穿过空气,隐入玛姬的身体,“呼……”白热的光蒸腾起来,一截握着手枪的断手坠落在地,“砰咻……”子弹走火贴地飞出,打在战车装甲上,爆出一团耀眼的火星。

与此同时,步兵战车前方的12.7毫米重机枪掉转枪口,一串子弹倾洒而出,如镰刀一样切断了几名安全警察的身体。“骗人,谁说没子弹的?尽量减少观察者的数量吧,不过可别打中‘蜻蜓’,遭到反击就完蛋了……只用五秒钟就发动攻击,比我想象得机灵啊。”米尔普嘟嘟囔囔抱怨着,“接力赛开始啦!”

身穿运动装的玛姬踩到什么滑腻的东西摔了一跤。她摸到一手血,同时听到有声音叫嚷着:“亲爱的玛姬没时间细说了,为了你的父亲,现在使劲向前跑吧!”

“……米尔普?”她扬起眉头,同时迈步狂奔,“向大楼的方向跑,对吗?我知道了,起码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身影亮起来,又暗下去。几乎转瞬之间,身穿红色条纹棉布睡衣的玛姬踩着灰烬重生,她听到米尔普喊着:“冲向核电站大楼!只要能到达那里,就能救活你的父亲!”没有犹豫,她踢掉棉拖鞋开始奔跑,白色棉袜马上沾满鲜红的血和灰黑的尘土,“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她大口喘着气,“快点啊!”

“蜻蜓”替她结束了噩梦。下一位玛姬赤裸着身体,满头都是白色泡沫,她没等慢了一拍的米尔普做出提示,便环视四周,含着牙刷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告诉我要干什么,快点!”

“只、只要保持方向就行了!往前跑!”米尔普这才叫出声来,“棒极啦,妹子!”

这一回她撑了十二秒。当身穿职业装的玛姬出现的时候,距离核电大楼只剩下十五米距离,她的眼神刚刚聚焦就发现了空中的“蜻蜓”,女人立刻向侧面做出躲避动作,同时伸手去腰间摸枪,米尔普急道:“喂喂,走错了,往前跑!冲进门里面去!”

玛姬·亨德森一言不发地奔跑,“蜻蜓”在身后发射了等离子球,这种火球能被人体的电磁场吸引,既不可能防御,也不可能躲避,可玛姬发力狂奔,将被击中的时间延迟了起码五秒钟。嗤……灰烬坠落在大厅的石灰石地面上,热度还未消散,复生者就从阴影中浮现。

米尔普将扩音器调整为集中发射模式,音波以锥形射入大楼,足够在整座建筑中回荡许久。“不要问问题我是米尔普你现在要往前跑到信件收发室旁边然后向右转!”他不歇气地喊着,“说起来其实我比你要辛苦多了毕竟你根本感觉不到疼啊亲爱的玛姬!”

“右转再左转,那里有楼梯,我知道!”身穿警服的玛姬叫着,“小时候爸爸带我来过许多次!”

在某处的安全屋里,前首席科学家皱起了眉头。他旁边的电视画面上,正在接受采访的罗克塞特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面色严肃地大步离开发布席,“现在开始要抢时间了。”米尔普自言自语道,手指在键盘上跳动,不断调整移动范式力场发生器的工作参数,“发电机一直在超负荷运转,千万别出问题啊,宝贝儿……我的那些实习生还挺有能耐的,这家伙,真不错。”

步兵战车上的红色球形罩嗡嗡作响,排气管冒出黑烟,远处一台“蜻蜓”将战车纳入锁定范围,发动机、力场发生器与机枪枪口是非常可疑的红外热源。系统不能联网,机器人凭借芯片内建程序进行了短暂的评估,“危险性:高。”它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尾部弯曲过来。

“下一个!”米尔普按下按键,对着话筒喊着,“下楼梯,一直冲到地下三层,你知道地下三层吧?一、二、三的第三层!”

“我不知道!小时候爸爸带我来过许多次,可是那时候地下只有一层!”穿着园艺罩袍的玛姬叫道,“不过我识数!你是米尔普吧?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是‘蜻蜓’……”


罗克塞特先生匆匆走出新闻发布厅,伸手把警务总监一把揪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玛姬开着试验中的战车冲进了核电站?她想干什么?没有人阻止她吗?”

警务总监惊慌道:“对不起,先生,我们不能确定她的目的,电站的安全警察失去联系了,我已经调动附近的部队赶往核电站……”

“废物!”罗克塞特先生将对方用力推倒在地,抓起电话,“是我!立刻发动‘蜜蜂’系统,把所有充满电的‘蜜蜂’都激活,尤其是核电站附近的!……我不管什么安全问题,给你五秒钟搞定一切,我要‘蜜蜂’在五秒钟之内升空!”然后他一转身,捏住议长的手臂,“你回到记者发布会现场去,告诉那些狗仔队有一个疯狂的女人妄图破坏核电设施,我们正准备击毙她,这个新闻应该能填饱他们的胃口!”

警务总监刚爬起来,罗克塞特先生的一张大脸就贴到了他的鼻尖,“我话还没说完!立刻将玛姬·亨德森列入黑名单,现在!调动部队,在楼下准备一辆车,我要亲自过去!”

“是、是的,先生!”

罗克塞特先生如发狂的大象一样冲向电梯,在等待电梯开门的几秒钟里,他回头嚷了一句:“你们,所有人,最好祈祷力场发生器别出什么问题,否则……”电梯门开了,他的话留下半截,“……我在保护你们这些废物,可没人知道感恩……废物!”

战车上方“蜻蜓”的处理器终于得出了结论。“危险性:高。优先级:二级。”它收起尾部发射管,原地完成一百八十度转弯,振翅钻入大楼的窗户。玛姬咕咚咕咚滚下楼梯,在地下三层光滑的通道里奔跑,米尔普的声音在墙壁上来回碰撞:“快到了,前面第三间,冲进门上写着3C的那个房间里面去!”

“知道了!”玛姬奋力一跃,空中火光亮起,另一个玛姬撞开屋门摔进了房间。“垃圾桶下面粘着一个U盘把它插进工作站里去!”米尔普兴奋地叫着,“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玛姬·亨德森有点儿迷茫,她一秒钟前还依偎在父亲怀里看重播的橄榄球比赛,包装工队的踢球手把球高高踢起,球晃晃悠悠飞向球门,却撞在竖杆上弹出了界外。“啊,见鬼!”迈尔·亨德森把手中的空啤酒罐掷向电视,冲女儿说,“事情就是不能顺顺利利的对不对?人就是爱给自己找麻烦,这种麻烦,那种麻烦。”

“大概是吧。”女人微笑着回应,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发现自己的膝盖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眼前是一间陌生的实验室。有个声音催促着自己做什么,那是米尔普的声音,她向前爬了几步,找到了那只垃圾桶,将U盘扯下来。身后嗡嗡声大作,五六只“蜻蜓”正试图挤进狭窄的屋门,“把U盘插在工作站上,快啊!要是现在被打中就完蛋了,U盘可不能再生啊!”米尔普惨叫着。

玛姬撑起身体,看到工作站密密麻麻的插口闪着绿灯和红灯。她举起U盘伸向插口,脑中却突然想起一个画面来。那是不久之前,她刚跟米尔普缔结契约时候的事情,在一间棱镜安全屋里面,她同前首席科学家聊了一个小时,然后亲手开枪打死了他,搬走了那台仪器。当时她问了一个问题:“米尔普,我能再提一个要求吗?有一天我会死去,应该是死于意外。你能复活我吗?复活我,然后告诉我该做什么,救我,我会照你说的做……我想活下来。”

“为什么?”盯着枪口,白化病人摊开双手,“我说过很多次,复生者并非你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与你共享时间锚点之前记忆的陌生人。我是看着这个世界毁掉的人,所以不停地制造副本,作为观察者存续下去,可你呢?”

“留一点希望吧。”女人说,“只要想到有一个我有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心里就觉得有点儿安慰。”

米尔普咧嘴笑了,露出粉红的牙龈,“我答应你,亲爱的玛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跟我挺像的。想结个婚什么的吗?我是说,某一个你和某一个我。”

“滚。”

玛姬扣动了扳机。

这个口头约定未能成立,因为签订协议的这个米尔普没能来得及把它写进日记。

“蜻蜓”的腹部喷出火光,玛姬·亨德森将U盘插入了工作站,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爸爸……”她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温暖舒适的起居室,包装工队刚刚换上防守阵容,比赛正是好看的时候。


城市的无数个角落,微小而精妙的飞行机器人被释放出蜂巢,嗡嗡鸣叫着飞入天空。第一期部署的三万只“蜜蜂”向着核电站方向蜂拥而去。

罗克塞特先生在汽车后座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一紧张就打喷嚏,而他已经很久没紧张过了。“您还好吗,先生?”前座的秘书将一张纸巾递过来。范·罗克塞特烦躁地说:“好,不好,随便,快点儿给我赶到核电站去!”

“成了。”米尔普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红红的眼睛眨也不眨。

一团灰烬洒落,U盘里的批处理程序开始自动执行,一行行代码被写进地下实验室主机——那台控制着整栋大楼网络权限、“蜻蜓”系统和力场发生器的超级电脑。网络被接通了,“蜻蜓”系统得到了新的指令,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原始系统与城邦后来部署的第二系统合二为一,拥有更高权限的超级电脑得到了新系统的指挥权。在安全警察的数据库中,黑名单开始被篡改,一些人的名字正一个又一个出现在黑名单中。

“‘蜻蜓’系统停止工作了,它们悬停在空中……‘蜜蜂’也一样!”警务总监探头望着窗外惊叫道,“看来那个女人已经到达核心了!她是怎么做到的?”

罗克塞特先生疑惑地说:“力场没有关闭,我的手机上还有力场读数……她到底要做什么?”

砰!

有什么东西撞上窗户,留下蛛网状的裂纹,罗克塞特先生扭头一看,一只“蜜蜂”正被高速行驶的轿车抛远。“搞什么……”他刚嚷了半句,又一只“蜜蜂”撞到车窗,将裂痕扩大为一个呼呼灌风的破洞。第三只“蜜蜂”灵巧地钻了进来,用复眼观察着面前的大人物。

城邦执政官脸上的肥肉突然抽搐起来,他抓起手机向“蜜蜂”丢去,大喊着:“停车!停车!让承包商检查系统,系统可能被人……”

“黑名单:确认。”

“蜜蜂”躲过来袭的物体,绕了两个圈落在罗克塞特先生的脖子上,将尾部的针轻轻刺入他的皮肤。它没有准备什么剧毒,而是将体内的器官一股脑扎入人类的身体,就像真正的蜜蜂一样,牺牲自己,攻击敌人。不同的是,它体内的小小发动机是燃烧砷化物作为动力的,这区区十克砷化物放热只能让它工作七十二小时,可对人类来说,已是致死剂量的两百倍。

“先生……先生?”

秘书递出的纸巾落在地毯上,范·罗克塞特呼出了一口带着大蒜味道的空气,然后停止了呼吸。警务总监大惊失色地扶住他,没注意到另一只“蜜蜂”正飞临他自己的颈间……


“我有一个推论。”

“蜻蜓”与“蜜蜂”在城市中飞舞,这时步兵战车“轰”一声爆炸燃烧起来,发电机终于崩溃了。米尔普推开键盘,冲着不存在的听众解说起来。“我有一个推论。我死在那次灾难中,我复活了,可是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我死了,可是其他人都活着,罗克塞特,那些政客,大人物,我的实习生,玛姬……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难道传说中的上帝特别眷顾其他人,即使他们大多数也要下地狱?”

他缓缓站起来,拖着瘦弱的身体向前走,“还好在试验开始之前我做了点儿手脚。服务器上的一个后门程序,记录了在试验中所有可能死掉的家伙的名字,这很简单。一个U盘,作为开启程序的钥匙,再加上一个自动添加黑名单的功能。当时想得很单纯,就是拉其他人给我垫背而已,没想到现在成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手段了呢。”

他慢慢走到墙壁前,望着棱镜里面支离破碎的脸。

“灾难中死掉的人会被‘蜻蜓’系统清除,如果我的推论成立,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真等不及想看看啊。”

米尔普用力一推,一扇窗打开了。阳光洒满房间,令他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眼前一片红光,泪水哗哗留下。可他没有退避,他在侧耳倾听城市的声音。

“我的推论是:整个城邦的人都在灾难中死掉了。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复生者啊,一座亡灵的城市。”他笑了起来,张开双臂迎接城市。城市寂静无声,只有单调的嗡嗡声漫天作响。

9

迈尔·亨德森睁开眼睛,懊恼地发现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播放着不知什么时候的球赛,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看来是个美好的早晨。

“玛姬?”男人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坐起来,瞥了一眼挂钟。今天是星期天,玛姬从不在星期天的早晨工作。“玛姬?”他站起来慢腾腾走向厨房,女儿不在那里。他看了女儿的卧室和自己的卧室,女儿也不在那里。

“玛姬?”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没发现女儿的踪迹。

“……上班去了吗?”

他坐在桌前喝了一杯牛奶,突然间感觉有点儿孤单。叹了口气,他披上外套,决定去车库继续修理那台福特野马跑车,要让这老伙计跑起来,还需要很大力气呢。

拿着扭矩扳手走进车库,迈尔·亨德森突然发现有点儿异样,那台车子的机器盖支着,发动机已经完全装配好了,变速箱、皮带、发电机、连杆都完好无缺,只要给化油器里倒点汽油就能启动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些工作,“难道是要给老爹一个意外吗?说起来,这丫头从小也喜欢机械一类的东西呢……”迈尔突然一拍脑门。

这时身后有沙沙声响起。“玛姬?”他惊喜地转过身。

后记

这篇文章是“灰色城邦”系列的一部分。设想在不太遥远的未来,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技术爆炸,国家不复存在,代之以各种各样技术背景的独立城邦,一座城,一家企业,一种生态。当生活资料极其廉价,技术成为最重要的通用货币,城邦就成了一种合理的存在方式。《以太》和《起风之城》可以算此系列的一部分,这两个故事发生在技术爆炸之前,《起风之城》中制造机器人的罗斯巴特公司就是《永恒复生者》中提到的罗斯巴特城邦的前身,而《永恒复生者》所描绘的罗克塞特城邦则是城邦时代的典型片段。

这个系列会断断续续写下去,因为很多有趣的故事可能在其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