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兔子先生在巴塞罗那

金伯克是印欧联盟情报局中为数不多的几位巨星之一。公众应该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即便有所了解,也都是些虚假信息。这些巨星也有自己的偶像,也就是金伯克们遇到疑难问题时会去求助的对象。印度国际情报局有这样一个机构,它既不在组织架构表上,也没有确定的职能。基本上,这个机构的一切都听从负责人的安排。这位负责人是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瓦兹的印度人,当然,这个名字也没几个人知道。

金伯克把可怕的发现告诉了阿尔弗雷德。一开始,阿尔弗雷德像金伯克当初那样被吓坏了,但他毕竟是个解决问题的高手。“只要找到合适的人,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说,“给我几天时间,我来找找看。”


三天后,巴塞罗那市中心:

兔子跳上那张空藤椅,又从那里跳到桌子中央,落在茶杯和调味瓶之间。它依次向阿尔弗雷德·瓦兹、金伯克·布劳恩和美津里惠子抬了抬礼帽,说:“你们要的好买卖来了!”整体看起来,这是只貌不惊人的兔子。

阿尔弗雷德伸手扫过图像,显示他是亲自到场:“送买卖上门的是我们才对。”

“嗯哼。”兔子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从盐和胡椒瓶后面拖出一小套茶具来,给自己倒了一两滴——这一两滴足够添满它的杯子,然后抿了一小口,“我洗耳恭听。”两只长耳朵摆来摆去以示强调。

桌子另一头的金伯克盯着它瞧了半天。虽然金伯克和兔子一样只是虚拟投影,但这投影和他本人一样耿直。阿尔弗雷德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流露出一种既惊讶又失望的表情。事实上,过了一会儿,金伯克给他发来一条默信。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这就是你的最佳人选,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桌上的那只动物:“欢迎来到巴塞罗那,兔子先生!”说着将手挥向马路对面圣家堂那些高耸入云的尖塔。欣赏这座教堂最好还是用裸眼,不要借助虚拟修饰;毕竟,高迪建筑的华丽超出了现代修饰师的想象,“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挑这个地方见面吗?”

兔子抿了口茶。它用一种很不兔子的方式斜眼望向桌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扫视着众多游客和本地人的服饰和身体结构。“啊,是不是因为巴塞罗那美丽而妖异,从20世纪至今魅力依旧不减,是个罕见的伟大都市?你们是不是都带着家人到桂尔公园来了一趟浪漫之旅,还顺便把旅行费用给报销了?”它端详着金伯克和惠子。惠子干脆将自己的形象抽象化,看起来是一串移动的晶体表面,有点像马塞尔·杜尚的裸女。兔子耸耸肩,“话说回来,你们俩也许在几千公里之外也说不定。”

惠子笑了:“哦,别这样摇摆不定,”她的口音和语法完全是人工合成的,“我很高兴来到桂尔公园,用我自己的双手触摸实物。”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其实我正在我的办公室欣赏东京湾的月色。

兔子对他们之间互发的默信一无所知,继续说道:“随你怎么说。无论如何,在这里见面的真正原因是:巴塞罗那与你们实际所在地有很直接的联系,而且具备能够掩盖我们谈话内容的现代安全措施。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法律禁止公众和警方窃听……当然了,除非你们是欧盟情报局的。”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哎哟,猜对了三分之一哦。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兔子先生本人也只是在和我们远程通话。

一行欧盟实时分析字幕浮现在这只小动物头上: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性,兔子图像的真身位于北美。

阿尔弗雷德凑近兔子,露出了微笑。亲临现场对阿尔弗雷德来说既有弊也有利。“不,我们不是秘密警察,不过我们确实需要比短信更直接一点的安全沟通方式。”他拍了拍胸口,“尤其是,你看到我本人来了,这能建立信任感。”也能给你一堆无关的线索。阿尔弗雷德招来服务员,点了一杯里奥哈葡萄酒,又转向桌布上的那只动物,“兔子先生,最近几个月,你吹了不少牛。现在是个人就能吹,但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可以让那么多有名望的人物为你背书。”

兔子得意扬扬起来。这只兔子的很多举止都很怪异、不合常理。形态上的真实性不是它首要追求的。“我当然备受推崇。不管什么问题,政治、军事、科学、艺术,或者爱情……只要你满足我的条件,我就一定把事办成。”

美津里→布劳恩,瓦兹:说吧,阿尔弗雷德。

布劳恩→美津里,瓦兹:对,就说最简版的。除非它先拿出点我们自己搞不到的东西,不然一句也别多说。

阿尔弗雷德仿佛对着自己点点头:“我们的问题与政治和战争无关,兔子先生。我们只是出于科学上的兴趣。”

兔子摆动着耳朵:“哦?那上网发帖求助啊。这和找我帮忙差不多一样好一样快,而且肯定便宜一千倍。”

酒上来了,阿尔弗雷德煞有介事地摇着杯子闻了闻,他朝街对面望去。今日圣家堂实地游览的门票已经停止售卖了,但是期待捡漏的人仍然在教堂门口排着长龙,这再次说明能亲自摸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他的视线回到兔子身上:“比起动用几千个分析师的大脑,我们的需求更为基本。解决我们的问题需要扎实的,呃,实验。有一部分已经做完了,还有很多没做。总的来说,我们项目的规模相当于一个政府应急研究项目的规模。”

兔子咧嘴大笑,露出象牙色的门牙:“呵,政府应急项目?那是20世纪的笨办法。市场需求永远更有效,你只要耍点手段让市场合作就行。”

“也许吧。但是我们想做的是……”倒霉的是,连他们编造的托词听起来都很扯,“我们想要的是,嗯,一个大型实体实验室的管理员权限。”

兔子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它看上去真的像只突然暴露在强光下的食草动物。“哦?哪种实体实验室?”

“全球集成生命科学。”

“啊,哈,哈。”兔子坐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希望是自言自语。欧盟情报局显示,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可能这只兔子没有跟其他人共享整个谈话,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它不是中国或美国派来的。阿尔弗雷德自己在印度的机构对这些假设甚至还要更确信一些。

兔子放下茶杯:“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么说你不是要我搜集信息,你真正想让我做的是摧毁一个重要装备。”

“只要很短一段时间就好。”金伯克说。

“随你们怎么说,你们找对人了。”兔子抽了抽鼻子,“我相信你研究过可行性。欧洲顶级的机构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完全集成的——目前他们远远落后于中国和美国的同行。”

阿尔弗雷德没点头,但兔子说得对。世界各地都有杰出的研究人员,但只有几个数据密集型实验室。在20世纪,大型实验室的科技领先地位也许能保持三十年。现在,节奏更快了,但欧洲还是落后一点。印度博帕尔科技园的集成度更高,但却在微自动化方面落后了,要赶上中国和美国的领先地位恐怕还要好几年。

兔子乐了:“嗯,嗯。看来要么是武汉的实验室,要么就得是南加州的。当然,无论哪一个我都能让你见证奇迹。”这纯属胡吹,要不然就是阿尔弗雷德的人完全错估了这位毛茸茸的朋友。

惠子说:“我们倾向于加州圣地亚哥的生物科技园。”

阿尔弗雷德准备的理由挺自然:“我们研究圣地亚哥的实验室好几个月了,我们知道他们有我们想要的资源。”实际上,金伯克怀疑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指向圣地亚哥。

“那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金伯克露出一抹酸酸的笑容:“我们按阶段来吧,兔子先生。我们建议第一阶段以三十天为限。希望你能为我们呈现一份圣地亚哥实验室安全性的评估报告。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可靠的证据,说明你可以在当地组织一班人马,无论在实验室里面还是附近,他们都能开展实际行动。”

“好的。我马上动手。”兔子翻了个白眼,“显然你们需要一个可以保车的卒子,以免把自己暴露给美国人。行,这个卒子我可以当。但是话说在前面,我相当贵,而且事后我会上门讨债的。”

惠子笑了:“不用这么夸张,兔子先生。你的本事我们早有耳闻。”

“话虽如此,但你们其实并不相信。现在我得走了,去圣地亚哥打探打探,两周后再联系你们,到时会让你们看到点东西。不过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会用我卓越的想象力为这位地道的德国仁兄提议的分期付款计划拟定一个首付。”兔子对着金伯克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

惠子和金伯克怔住了,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于是阿尔弗雷德接过话茬:“那我们到时候见。请记住,目前我们仅仅需要一个调查,我们想知道你能找到哪些人以及打算怎么用他们。”

兔子摸了摸鼻子:“我会小心的,我一向知道得多、说得少,不过你们三位的演技真的有待提高啊。这位仁兄扮演的刻板的德国人形象已经过时啦。而您,女士,印象派艺术隐藏了一切,也暴露了一切。谁会对圣地亚哥的生物实验室有特别的兴趣呢?会是谁呢?至于说你……”兔子看着阿尔弗雷德,“你掩藏起来的哥伦比亚口音挺好听的。”

那只动物笑了笑,跳下了桌子:“回头聊。”

阿尔弗雷德往后靠了靠,看着兔子的灰色身影在行人的腿间穿行。路人显然能看到它,它应该是申请了节日通行证。它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沿着撒登亚街往上走了二十米,然后拐进一条小巷子,才极其自然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三名特工在友好的沉默中又坐了一会儿。金伯克低头看着他的虚拟酒杯,阿尔弗雷德一边抿着他那杯真的里奥哈葡萄酒,一边欣赏着下午游行队伍中的高跷表演。三人置身于景区的喧嚣之中一点儿也不违和。唯一不同的是,付钱来撒登亚街喝咖啡的普通游客不会像他们这样,只有三分之一桌的人真正到场而已。

“它真的走了。”金伯克多此一举地说道——他们都能看到欧盟的分析信号。几秒钟后,日本和印度的情报机构也传来消息:兔子的身份仍无法辨识。

“嗯,还是有点本事的,”惠子说,“它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可以当个合适的卒子。”

金伯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也许吧,这傻瓜真让人讨厌。像它这种半吊子,至少一百年前就过时了,但每个新技术出现之后都要卷土重来一次。我赌它是个迫不及待地向人显摆的十四岁的小毛孩。”他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这就是你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阿尔弗雷德?”

“它的名声不假,金伯克。它做成过的项目,有些和我们要进行的这个规模几乎一样大。”

“那些是研究项目,也许它擅长……怎么说的来着?……笼络人才。但我们需要的人必须有强大的执行能力。”

“这么说吧,我们给它留的所有线索它都领会到了。”包括阿尔弗雷德的口音以及他们捏造的惠子来历的网络证据。

“哦,对,”金伯克突然一笑,说,“我只是在做自己,却被说演技差,这真是够丢人的!好吧,所以现在兔子先生认为我们是南美毒枭。”

惠子那堆雾状移动晶体似乎嫣然一笑:“其实,这比我们的真实身份听起来还可信点。”过去十年间毒枭之战进入了一个平息阶段,当“迷魂药和增强药”变得唾手可得时,政府强制无法做到的事情被市场竞争轻易完成了,但毒枭们仍然富可敌国。那些潜伏在落后国家的毒贩子很是疯狂,绝对有可能做出他们三个今天暗示的那种事情来。

金伯克说:“兔子可控,这点我承认;但是能胜任我们的任务,这我就不看好了。”

“你对我们的计划动摇了,金伯克?”这是惠子的真实声音。她语气轻柔,但阿尔弗雷德知道她自己也忧心忡忡。

“当然了,”金伯克坐立不安,“你看,利用新技术的恐怖活动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像我们、美国等大国都明白其中利害,并且主动遏制其他国家,才保持了这么多年和平。而现在我们发现美国人……”

惠子说:“不一定是美国人,金伯克。圣地亚哥的实验室给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提供服务。”

“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我和你一样怀疑。但现在……你想啊:这次的武器试验伪装得天衣无缝,要不是撞上飞来好运我们肯定发现不了。这个试验的耐心和专业程度绝对是超级大国级别的。大国都是很谨慎的,试验当然要在外头做,但是武器研发可不会在别国的实验室进行。”

惠子哼了一声,像远处传来的钟声:“可是为什么大国要研制瘟疫传播技术?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金伯克点了点头:“是的,这种事情更像是出自犯罪组织之手,而非超级大国。一开始,我觉得这是场毫无逻辑的噩梦。但是我的分析师们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后,认为‘蜂蜜牛轧糖’不是一个简单的致命武器的代用试验品,而是这场试验的必要部分。我们的敌人不只是要打一场生物战,他们再有一步之遥就能研制出有效的洗脑术了。”

惠子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连她的水晶都停滞了。洗脑术,这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科幻术语:信我者生。也就是心智控制,人类的全部历史都是由针对大众的低阶洗脑术推进的。最近一百多年来,强行说服术一直是一个学术研究课题;近三十年,它成了一个技术上可以实现的目标;而最近十年,它的某种形式已经在完全受控的实验室环境中获得成功。

晶体又动了起来,阿尔弗雷德知道惠子在看着他。“这是真的吗,阿尔弗雷德?”

“恐怕是真的,我的手下研究了报告。金伯克的运气简直太好了,因为这其实是两个同时进行的重大技术革新的测试。如果只是远程疾病触发的话,完全没必要做到‘蜂蜜牛轧糖’这种精确程度。想想那些用来混淆视听的牛轧糖广告,这些罪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的分析师们认为不出一年,他们就能掌握高层语义控制方法。”

惠子叹气:“该死,我一辈子都在打击犯罪组织,我原以为超级大国不会再做这种野蛮至极的坏事……但是这件事,这件事说明我错了。”

金伯克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对这些实验室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我们没……处理好……他们,人类可能就完蛋了。历史上所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他摇了摇头,突然回到现实,“然而我们却不得不通过这只该死的兔子来行动。”

阿尔弗雷德轻声说:“我看了兔子的记录,金伯克,我觉得它可以胜任。有两种可能:要么它给我们搞到内部信息;要么它会把局面弄得足够混乱,好让罪行曝光,而且不会拖我们下水。假如最坏的可能不幸成真,至少我们也能收集到证据,说服我们甚至美国境内的正义人士来把这事压下去。”历史上对大国的攻击是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三人沉默了片刻。阿尔弗雷德沉浸在节日午后的喧嚣中。他上次来巴塞罗那已经是多年以前了……良久,金伯克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会向上级建议继续这一行动。”

桌对面惠子的棱镜影像闪烁着发出风铃般的声音。惠子的专业是社会学,她的组员们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心理学或者社会制度,比阿尔弗雷德和金伯克的人手研究的单一得多。但她也许能提出另两位想不到的替补方案。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美国情报圈子里有很多正直的人,我不想在他们背后做手脚。但现在情况特殊,我同意继续进行兔子计划——”她停顿了一下,“——但是有一个条件,金伯克担心我们招了个没用的队友;阿尔弗雷德对兔子了解比较深,觉得它就是合适的人选。但是如果,如果你们两个都错了呢?”

金伯克惊呆了。“见鬼!”他说。阿尔弗雷德觉得他俩正在迅速地互发默信。

棱镜仿佛点了点头:“是啊,如果兔子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得多,该怎么办?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它可能会反客为主,甚至出卖我们。我们必须准备好一个止损方案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假如它变成头号敌人,我们就得做好跟美国人谈判的准备,同意吗?”

“同意。”

“当然。”


惠子和金伯克多停留了几分钟,但是在节日中,撒登亚街上的一张实体咖啡桌并不适合虚拟游客们流连忘返。服务生不停地晃悠过来问阿尔弗雷德需不需要再点些什么,他们是付了三个人的桌钱,但很多实体游客还在等着座位。

于是,他的日本和欧洲同事起身告辞。金伯克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疾控中心的调查必须不露痕迹地停止;还要精心散布一些虚假信息,引开敌人和业余安全爱好者们的注意力。与此同时,东京的惠子可能会通宵研究兔子陷阱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想留下来把酒喝完,这时来了一家北非游客,于是他的桌面空间迅速变小。阿尔弗雷德对虚拟物体的瞬间变化并不陌生,但是没想到在现实中,一个精明的餐馆老板为了多赚点钱也能变这种魔术。

在整个欧洲,巴塞罗那是阿尔弗雷德最爱的城市,兔子这一点没看错。但是现在有时间观光吗?有的,那就把这当作一次年假吧。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对着桌子点了点头,留下了酒水钱和小费。走到街上,人群沸腾起来,高跷表演者在游客们中间疯狂起舞。他看不到圣家堂的入口,但是旅游信息显示下一轮入门时间是十九分钟以后。

去哪里打发时间呢?对了!去蒙特惠奇山顶。他转身走进一条小巷,当他从人潮稀疏的巷子另一头出来的时候……一辆观光车正好朝他开来。阿尔弗雷德坐进单人车厢,思绪开始放飞。蒙特惠奇堡在欧洲不算特别出众,但他已有一阵子没来过这里了。这些欧洲城堡都代表着那个逝去的时代,那时每一次武器技术革命都要等上几十年,人类还无法通过按钮来进行大规模杀戮。

观光车驶出巴塞罗那盆地的八边形街区,很快来到了山脚下,钩上了缆车的挂钩,沿着蒙特惠奇山坡被缆车拽了上去,不用换车倒是很方便。城市在他身后绵延开来,而前方越过山顶,就看到了一大片朦胧的蓝,那是宁静的地中海。

阿尔弗雷德下了车,小观光车沿着环形路口掉了个头,驶回缆车安置地,准备带着下一个客人飞跃海港。

他在旅游目录上选定的目的地正是这个对着战场的20世纪的炮台。虽然它们从来没有真的参过战,但它们都是真家伙。如果付点钱,他还能摸一摸大炮,到炮台内部逛一逛,日落后还有模拟战斗表演。

阿尔弗雷德走到石墙边往下看。如果他关掉那些炫目的观光信息,就能看到下方大概两百米、距自己一公里远的货运码头。无数集装箱在那里进出中转,一片混乱。如果他使用公务权限,就能看到货物的运送路线,甚至还能查看每箱货物上用实体和编码方式组合认证的安检证书——上面写着“每个长十米的箱子里面都没有核武器、传染病毒,或者普通的放射性炸弹”。这个系统很不错,几十年来的恐惧、人们对自由和隐私不断变化的态度,以及技术发展的共同作用导致如今文明世界中任何一个大型货运中心使用的都是类似的系统。现代安全技术居然在大部分情况下奏效了,五年多来没有一个城市惨遭毁灭。文明社会逐年扩张,贫穷和犯罪的地盘日益缩减,很多人都相信世界在走向和平。

而惠子和金伯克——当然,还有阿尔弗雷德——深知这样的乐观主义太盲目了。

阿尔弗雷德看着港口对面的高塔,上次他来巴塞罗那的时候,这些塔还不见踪影,他年轻时做梦也想象不出如今世界的富足程度。早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现代国家的统治者们就意识到,一个国家的成功不在于拥有最强大的军队、最优惠的关税,或者最丰富的自然资源——甚至是最发达的工业。要想在现代社会中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尽可能地提高受教育人口的数量,并给这些创造性人才提供充分的自由。

而这个犹如乌托邦的世界却面临着灭绝的威胁。

在20世纪,只有少数国家有能力摧毁世界,人类主要靠运气幸存了下来。到了21世纪初,已经有几十个国家可以摧毁人类文明。幸好那时的超级大国理智尚存,并未疯狂到将全世界夷为平地的地步——少数野蛮的例外也被解决掉了,必要的时候还动用了核武器。2010年以来,地区和种族极端仇恨组织也掌握了大规模杀伤性技术。经过一系列令人惊喜的奇迹——其中有些还是阿尔弗雷德亲自布局的,这些心怀不满的人合乎情理的愤懑和委屈都得到了完美解决。

如今,大规模杀伤性技术廉价得连犯罪组织和黑帮都买得起了。美津里惠子正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她的工作虽然不为世人所知,但她拯救过数百万人的生命。

灭绝的威胁时刻悬在人类头顶。人类伟大的创造力,不管本意多么无害,还将继续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现在的数十种研究方向,都可能最终导致毁灭世界的杀伤性武器落入任何一个心情欠佳的人手中。

阿尔弗雷德回到最近的炮台,挥挥手支付了触摸费。他靠着被太阳晒暖的金属炮身,眺望着远处蓝色的地中海,想象着一个更简单的时代。

可怜的金伯克,他完全搞反了。成熟的洗脑术不会带来世界末日,只要它们被掌握在对的人手里,洗脑术就是解开现代社会发展悖论的关键,既能利用人类的创造力又不会带来毁灭世界的副作用。实际上,这是人类平安度过21世纪的唯一希望。在圣地亚哥,我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他三年前就把这个项目偷偷夹带进生物实验室,不到一年前,项目获得了重大突破,他在足球比赛中安插的试验证明了传播系统的有效性。再过一年,他就能研发出高层语义控制方法,用这个来稳定地控制他周围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把新病毒传播到全人类范围,再发几条全世界播放的消息。然后他就可以操控一切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世界将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

计划是这样的,现在倒霉的坏运气把它搅乱了。但我应该看到光明的一面:金伯克来求助的人是我!阿尔弗雷德为了挖掘出“兔子先生”费了不少心思。那个家伙显然没有经验,而且和金伯克认为的一样,完全是个自负的傻瓜。兔子的成功经验只是勉强让它看起来可以被接受而已,他们可以控制兔子。我可以控制兔子。阿尔弗雷德会从实验室里面给它提供不多不少的错误信息,事情结束的时候,不管是兔子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欧盟同事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然后,阿尔弗雷德就能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他的计划,这可能是拯救世界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登上炮楼,欣赏着里面的设备。巴塞罗那旅游局为了重建这些文物花了不少真金白银。今晚的战斗表演如果能与这些真家伙搭配,那倒是值得一看。他看了他的孟买时间表,决定在巴塞罗那再待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