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5

拉芙娜走过战场,朝等在前面的共生体走去。浓烟已经被大风吹散,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山上已是一片大火肆虐后的废墟,山头是铁先生的城堡,像一个巨大、焦黑的乳房上的奶头,一座占地数公顷的建筑,在大自然与共生体的合作下变得残破不堪,但仍然矗立在山顶。

战士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不止一个人不住地向她身后的着陆飞船投去紧张的一瞥。拉芙娜走向等着她的人。他们坐在那里,姿势真奇怪,像一群群野餐者,对其他人的存在感到很不自在。肯定是他们的高级参谋会议。拉芙娜向坐在中间丝垫上那位共生体走去。此人的几只成年组件脖子上悬着精雕细刻的金银饰物,有几个看上去满面病容,身体衰迈。前面还蹲着两只幼崽。拉芙娜走过隔在他们中间的最后一块空地,对方站起身来,全体组件以极其协调的动作上前迎接。

“你就是木女王?”她问。

对方个头儿最大的组件发出一个女性的声音,和人类惊人地相像:“是的,拉芙娜。我就是木女王。你想见的人是行脚,他就在上面的城堡里,和孩子们在一起。”

“哦。”

“我们备了辆车,可以马上送你进去。”一只组件向山坡一指,一辆大车正被拖上山来,“要是你的着陆点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拉芙娜摇摇头:“不,近不了啦。”这已经是她和绿茎通力协作的最好成绩了。

几只脑袋一偏,姿势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原以为你很急。行脚说还有一个舰队的太空人紧紧追着你不放。”

拉芙娜一时什么都没说。这样看来,范已经把瘟疫的事告诉他们了?他这么做她很高兴。拉芙娜摇摇头,极力摆脱头脑的麻木状态。“是……是的。我们非常急。”她手腕上佩戴的数据机有一条与“纵横二号”联系的通信链接,小小的显示屏上清楚地现出步步逼近的瘟疫舰队。

几只头扭了扭。拉芙娜猜不透这个姿势代表什么。“你们到了生死关头。我想,我能理解。”

你怎么理解?就算你理解,你能原谅我们吗?但拉芙娜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我很抱歉”。

女王登上车,陪伴拉芙娜驶向山上的城堡。拉芙娜回头望望,缓坡下停着“纵横二号”,像一只巨大、濒死的飞蛾。船身上侧的动力脊弯弯曲曲,伸向空中,高达百米,发着湿漉漉、绿莹莹的幽光。着陆动作太仓促,虽说反重力装置抵消了飞船的大部分重量,但船腹的动力脊还是被压折了。飞船远处,山势陡降,伸入岛屿星罗棋布的大海。西面的太阳射在岛上,拖下一道灰蒙蒙的阴影,笼罩着俯瞰峡湾的城堡。城堡和飞船,好一个奇幻场面。

一秒,又一秒,手腕上的显示屏静静地倒数计时。


“铁先生在穹隆四周埋了炸药。”木女王两只鼻子一摆,指指上面。拉芙娜望望她指点的方向。粉红色的大理石衬着天空,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拱顶更像公主时代的大教堂,不大像军用建筑。真要是塌下来,肯定会砸毁下面停放的飞船。

木女王说范已经进去了。大车载着他们驶进大门,穿行在凉爽阴暗的一个个穹隆内部。拉芙娜看了看一排排冬眠箱。里面还有多少能活下来?我们还能弄清楚吗?石墙投下重重阴影。“铁先生的部队肯定都走了吗?”

木女王迟疑了一下,几只头望着各个方向。拉芙娜现在还完全看不懂共生体的表情。“应该是这样。城堡里就算还有敌人,肯定也躲进了非常隐蔽的地方,否则我的人会发现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铁先生的残体。”女王好像完全能看懂拉芙娜不解的表情,“你还不知道?铁大人显然想亲自引爆炸药。不用说,他自己肯定也逃不出来,但那个组合一直是个疯狂的家伙。有人阻止了他,打得到处是血。两个他死了,其他组件四下东游西逛,被我们发现了。只会哀嗥,一塌糊涂……无论是谁干掉了铁先生,这次撤退也是那个人指挥的。此人尽一切努力避免正面决战。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回来的,但我想,总有一天,我还会跟剜刀打交道。”

从眼下的局势来看,拉芙娜怀疑这种可能性还有没有机会变成现实。她的数据机显示,瘟疫舰队用不了四十五个小时便会开到。

主穹隆里,杰弗里和约翰娜在他们的飞船旁,手拉手坐在舷梯边。大门打开、木女王的大车驶进来时,女孩儿站起身来,向他们挥手。接着他们看见了拉芙娜。男孩儿拔腿朝门口飞奔,接近时却放慢脚步。“杰弗里·奥尔森多?”拉芙娜柔声问道。他有点犹豫不决,却又绷出大人样子。他才九岁,单从神态上来看,年纪却大得多。可怜的杰弗里,几乎丧失了一切,依靠如此之少的东西支撑了这么长时间。她跨下大车,朝他走去。

男孩儿从阴影中走出来,还有一群个头儿很小的组件。其中一只吊在他肩上,有几只在他脚边窜来窜去,却一次也没有绊着他。他身前身后还有好几只。杰弗里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拉芙娜?”

她点点头。

“你能走过来一点吗?女王的思想声太大。”声音还是那个男孩儿的,但他的嘴唇却根本没动。她走过他们中间的几米,幼崽和男孩儿也迟迟疑疑走上前来。到了近处,她可以看到他衣服上撕破的口子,双肩和肘膝上还有些东西,像是裹伤的包扎物。脸好像刚刚洗过,但头发还是乱糟糟地黏成一团。他严肃地仰头注视着她,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谢谢你来。”嘴压在她怀里,声音有点不清楚。但他没有哭。“对,谢谢你,还要谢谢可怜的蓝荚。”又是他的声音,悲伤,但一点也不发闷——来自围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幼崽。

约翰娜·奥尔森多走上前,站在他们身旁。这姑娘难道只有十四岁?拉芙娜向她伸出手:“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你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支援军。”

大车里传来木女王的声音:“约翰娜正是这样的人。她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拉芙娜指指飞船舷梯。船内有光,穿过虚掩的舱门射到外面。“范在里头?”

女孩儿正要点头,却被那一窝幼崽抢了先:“对,他上去了。他和行脚都在船里。”幼崽们不知怎的,一下子分散开来,朝舷梯跑去。留在后头的一只扯着拉芙娜。她跟了上去,杰弗里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个共生体是什么人?”她突然问杰弗里,手一指那群幼崽。

男孩儿吃惊地停下脚步:“是阿姆迪呀。”

“哎哟,真对不起。”从幼崽那里传来杰弗里的声音,“我跟你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忘了你还不知道——”一阵爪族语的和声,以人类的笑声结束。拉芙娜低头望着这一片上下点动的小脑袋,心里知道,这小鬼头对自己的恶作剧清楚得很。一个大疑团就这样解开了。“真高兴见到你。”她说,心里既恼火,又觉得有趣,“现在——”

“说得对,现在的要紧事还多着呢。”小狗崽连蹦带跳蹿上舷梯。这个“阿姆迪”的情绪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羞怯,一会儿悲伤,一会儿又精力充沛,淘气得要命。“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把我们全轰了出来——还是我们领他们熟悉飞船的呢。”

拉芙娜跟着共生体,身后是杰弗里。这里听不出任何动静,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穹隆内部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担任警卫工作的几个共生体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穹隆里。而到了这里,舷梯的一半处,连这些声音都听不清了,上面的舱门后更是没传出一丝声响。“范?”

“他就在上头。”站在舷梯下的约翰娜道。她和木女王正仰头看着他们。她踌躇了一下,道:“不知他情况怎样。战斗之后,他——他挺奇怪的。”

木女王的头偏来偏去,交叉晃动,像是要避开从舱门里射出的光,好好看看他们似的。“你们这艘飞船发出的噪声真是可怕极了,人类怎么能忍受这种折磨?”

阿姆迪:“嗯,其实也不怎么糟啦。杰弗里和我在上头待了好长时间,我都习惯了。”两颗脑袋顶着舱门,“不知范和行脚干吗把我们轰出来,我们可以留在其他房间里嘛,一点点动静都不闹出来。”

拉芙娜小心翼翼走过幼崽打头的几只组件,轻轻推了推金属舱门。门虚掩着,站在这里,她能听到通风系统发出的声音。“范,有什么进展?”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还有脚爪走过的声音。舱门开了一小半,泻出明亮闪烁的光。露出一只像狗一样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拉芙娜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白。这表示什么意思?“你好。”它说,“嗯,你瞧,这儿的事有点吃紧,范——我想最好别打扰范。”

拉芙娜伸手抓住舱门:“我不会打扰他,但我一定要进去。”一路奋战,最后才等到了这一刻,一路上死了多少亿生灵?现在却来了一只会说话的狗,告诉我这儿的事有点吃紧。

这位行脚低头望着她的手:“好吧。”他把舱门打开了一点,刚好够她挤进去。幼崽们一个箭步蹿上来,脚跟脚便要钻进去,却在行脚的怒视下灰溜溜缩了回去。拉芙娜根本没有注意……


所谓的“飞船”,其实比货舱强不了多少,干脆就是个大货箱。里面的货——冬眠的孩子们——已被移出飞船,只留下近乎平平坦坦的一层舱面,安装着各式设备。

所有这些,她几乎完全没留意。拉芙娜眼里只有光——那个东西。从舱壁蔓生出来,聚集在货舱中央,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它的外形不断改变,颜色从红渐变为紫,又从紫渐变为绿。范盘腿坐在这片幻影似的东西旁,不,在它的光晕笼罩之下。他的头发一半被大火烧光,双手双臂不住颤抖,嘴里还咕哝着某种陌生的语言,她完全听不明白。天人裂体。它曾经两次出现,两次都伴随着灾难。天人临终发作的癫狂……现在竟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范,唉,范。

拉芙娜向前迈了一步,立即觉得有嘴巴咬住自己的衣袖。“请不要过去,他不能受任何打扰。”扯住她袖口的是条大狗,身上带着战斗中留下的伤痕。这个组合——行脚——的其余组件望着舱里的范。蛮族土著不知怎的看出了她脸上的怒气。共生体道:“您瞧,夫人,您的范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已将所有机能完全用于计算处理。”

咦?这个行脚居然学会了术语行话,不过可能仅仅知道这么几句。范肯定一直在向他介绍情况。她做了个叫他闭嘴的手势。“知道,知道,我明白。”她望着那团不断改变形状的光,像绝大多数显示设备上都可以生成的那种图像,像七彩泡沫的截面,不住闪烁,晃得眼睛很不舒服。是最纯净的单色光,但颜色不断变化,在舱壁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这些闪闪发光的截面有许多一定是不中断的连续面,每一个面上都有不少暗色光斑。

她慢慢走近了些,注视着范和……反制手段。除此之外,它还可能是什么?墙上的霉斑长了出来,伸向天人裂体。这里已经不是简单的数据处理、交换信息了,拉芙娜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台超限界机器。她以前读到过这种东西,由超限界制造的设备,专用于飞跃下界。这种机器没有自我意识,并没有打破下界所受到的局限——但它可以最充分地运用下界的自然条件,完成它的制造者赋予它的使命。可眼前这台机器,谁是它的制造者?瘟疫?瘟疫的敌人?

她更接近一点。那东西已经深深插进范的胸口。但没有血,也没有撕裂的皮肉。如果不是看到他随着它的翻卷颤抖,拉芙娜或许会以为这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那些长长短短不规则碎片形的手臂像长着长牙,啃啮着他。她倒吸一口气,几乎失声惊呼。范却没有抵抗,他比从前更加彻底地陷入了天人裂体的状态,也比从前更加宁静。突然间,拉芙娜的恐惧和希冀同时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希冀——也许即使是现在,天人裂体仍然可以对抗瘟疫,至少可以给它造成打击;恐惧——在这个过程中,范也许会就此死去。

那个人造制品一直翻卷扭动,不断发展。但现在,这个过程慢了下来。光的颜色变成近于白色的淡蓝,不再变化。范睁开眼睛,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车手一族的神话传说是真的,拉芙娜。”声音遥不可及,她听见一声轻笑,“我想,经过上一次后,车手们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不喜欢瘟疫的事物。像那种事物,即使是我的老头子也只能猜测……”

天人之上的天人?拉芙娜瘫坐在甲板上。手腕上的显示屏闪闪发亮:只有不到四十五个小时了。

范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着显示屏:“我知道。舰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潜到这么深的地方,威力无穷的舰队也变成了可怜虫……但以它的力量,摧毁这个世界、这个太阳系,绰绰有余。这就是瘟疫现在的计划。瘟疫知道我有能力摧毁它……和以前摧毁它一样。”

拉芙娜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只隐隐约约感到行脚匍匐着从四面爬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都凝视着那团淡蓝色的光和浴在光芒中的人。“怎么摧毁,范?”拉芙娜悄声问。

沉默。然后——“界区的动荡……是反制手段的行动,但缺乏协调。可现在它有我引导。我开始了一场逆转涌动,一场逆潮。它正在集中本地能源。你没感觉到吗?”

逆转涌动?逆潮?范在说些什么呀?她瞥了一眼手腕——惊叫一声。敌人的速度跃升至每小时二十光年,这种速度只有飞跃中界才能达到。本来还有差不多两天,现在却只有不到两小时……显示屏这时的读数又变了,从每小时二十五光年升至……三十光年。

有人咚咚咚敲响舱门。


斯库鲁皮罗失职了。他本该指挥部队向山头移动。这他知道,而且觉得很内疚——但他照样玩忽职守,完全不准备改正错误。就像嚼食克利玛树叶上瘾的瘾君子一样,有些东西太美妙了,实在割舍不下。

斯库鲁皮罗在部队后面晃荡着,组件们郑重其事地抬着数据机,小心别让它那对粉红色的大耳朵拖到地面。事实上,守卫数据机职责重大,比吆喝部队重要多了。何况他也不会走远,随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再说,要论日常工作,他的副手比他能干多了。

这几个小时里,海风已经把这儿的烟吹进了内陆,空气清新,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山丘的这一部分火烧得不厉害,甚至还有些小花和毛茸茸的带壳种子。鸟儿乘着海湾吹来的气流上下起伏,尾巴不住摇动,音乐般的鸣叫声声入耳,好像在宣布这个世界不久便会恢复到从前的太平盛世。

斯库鲁皮罗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他的所有脑袋全都冲着山下,望着拉芙娜·伯格森多的飞船。据他估计,那些没压坏的动力脊足有一百多米长,船体本身则长达一百二十多米。他蹲下身,围坐在数据机旁,打开粉红象的盖子。飞船的事数据机知道许多。事实上,这艘飞船甚至不是人类的设计,但它的形状很普通,和其他许多飞船差不多。这是他从前在数据机里学到的知识。两万到三万吨,配备着反重力飘浮垫,还有比光速还快的推进器。对于飞跃界来说,这一切都普普通通……但在这儿看见它——想想看,通过他自己组件的眼睛!斯库鲁皮罗的眼睛简直离不开它。三个他摆弄着数据机,两个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泛着虹彩的绿色机身。跟飞船一比,身边的士兵和炮车完全丧失了一切意义。这么重的家伙,却像轻轻浮在缓坡上一样。我们多久才能造出这种东西啊?如果没有天外来客的帮助,肯定要花无数个世纪。数据机里的历史资料证明了这一点。只要能进去看看,让我死都肯。

可是,这么先进的飞船,却被威力更加强大的东西追赶。夏日阳光下,斯库鲁皮罗打了个寒噤。第一艘飞船降落时的情景他听行脚讲述过无数遍,他自己也亲眼看到了人类射线枪的威力,还在数据机里读过星球毁灭级炸弹以及飞跃界其他不可思议的武器。还在替木女王制造大炮时——眼下他能制造出来的最先进的武器——他就一直梦想着、幻想着。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数据机所说的武器不太真实——直到亲眼看见在头顶飘动的飞船。现在他信了。整整一支舰队的杀人机器紧追拉芙娜而来!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他飞快地在数据机里搜索着,寻找有关太空飞行的资料。几天也罢,几个小时也罢,至少要把来得及学的东西学到手。

于是,斯库鲁皮罗全神贯注于数据机的图像和声音上。他打开了三个窗口,每个讲述太空飞行的一个方面。

山上传来一阵叫喊声。他抬起一只头,只觉得一阵被人打扰的气恼。不是战斗警报,只是平平常常的惊慌不安。奇怪,这个下午怎么这么凉快?两个他抬起头,天上没有云呀。“斯库鲁皮罗!看,快看!”

他的炮兵们连蹦带跳,惊慌失措。大家都手指天上……指着太阳。他合上数据机的盖子,同时爪子搭在眼前仰望太阳。太阳高高挂在南面,明晃晃的,可地面很凉快,鸟儿自自在在唱着小调,太阳落山,它们进窝前总这么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直视太阳,已经盯了五秒钟——眼睛却不疼,连眼泪都没冒。天上仍旧没有一丝云朵,但他只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阳光正在变弱。他能看见太阳表面的黑斑。太阳黑点。以前他用写写画画的望远镜看过很多次,可当时望远镜上有很厚的滤镜。他和太阳之间有什么东西,那种东西吸掉了太阳的光和热。

山上的共生体们发出哀号。心胆俱裂的号叫。即使在最激烈的战斗中斯库鲁皮罗也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是人们面对不可知的大恐怖时发出的号叫。

天空的蓝色渐渐淡了下去。突然间冷得像漆黑的深夜。太阳的光线也变成了灰蒙蒙的冷光,像褪色的月亮。比月亮还暗。斯库鲁皮罗肚子紧贴地面,几个他的喉头深处发出阵阵哨鸣。武器,这是袭来的武器。但数据机提都没提过这种可怕的武器。

最亮的光来自星星,冰冷的星光洒在山上。


“范,范。他们一个小时内就杀过来了。你都干了什么呀?”奇迹倒真是个奇迹,但却是个邪恶的奇迹。

范·纽文在反制手段的光芒中前仰后合摇晃着身体,他的声音已经几乎恢复了正常——天人裂体渐渐退下去了。“我干了什么?不……不太多,但却比任何天人多得多。拉芙娜,连老头子也纯粹是猜出来的。斯特劳姆人唤醒的是那个车手神话。我们——我——别的东西——刚刚移动了界区分界线。只限于一处,但移动幅度非常大。我们现在相当于处在飞跃上界,也许甚至相当于超限下界。瘟疫舰队这才能飞得这么快。”

“可——”

行脚从舱门处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亲眼看见的大变故——打断了拉芙娜一阵阵发作的恐慌。“太阳刚刚灭了。”他的头上下起伏,看不懂这是什么表情。

范答道:“只是临时性的。刚才的移动需要能源。”

“为……为什么,范?”就算瘟疫必将获胜,可为什么帮助它?

对方的表情忽然间变成一片空白。在那个大脑中,某些程序开始运行,范·纽文几乎彻底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在……集中注意力反制对方。现在我明白了,反制手段,它是……它是某种高于天人的力量制造的。也许是云中人,也许它在向他们发出信号。也许刚才所做的一切只像蚊子叮了对方一口,但它引起的反应和后果却将十分剧烈。飞跃界底层的分界线正在收缩,像海啸之前的水位下降一样。”反制手段变成了红色,闪闪发光。它的各个弧形、倒钩裹住范的全身,比刚才裹得更紧。“现……现在我们抬升到了较高的界区……这一切必将发生。哦,老头子的鬼魂高兴了。比天人们看得更加高远,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死亡都不算太大的代价。”

瘟疫舰队的状态数据横过拉芙娜手腕上的显示屏。瘟疫舰队来得比以前更快了。还在三十光年之外,但是——“只有五分钟了,范。”

范大笑:“哈,瘟疫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我看出来了,这一直是它最恐惧的事。亿万年前,它正是这样被消灭的。它全力扑上来了——为时太晚,为时太晚了。”光芒大张,范的脸庞像一张明亮的面具,表情轻松自如,“有什么……东西,非常远,远极了。它听到我了。它来了。”

“什么?谁来了?”

“涌动。大涌动。和它比起来,我们经历的那一次只是一阵小浪头。这一次的规模将无人相信,因为不会有人留下来做记录。就在瘟疫舰队下面,底层与爬行界的分界线将被彻底冲毁。”

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突然间前面无限希望。“……会把舰队彻底陷死在那儿,对不对?”也就是说,基耶特·斯文森多及其战友的战斗和牺牲不是毫无价值,范当时的建议也不是异想天开。现在,瘟疫舰队里连一艘装备有冲压推进器的战舰都没有。

“是的,他们在三十光年之外。我们已经消灭了所有能在非跃迁状态下、在单一空间高速飞行的舰船。三十光年距离,但他们花一千年才能赶到这里……”反制手段猛地收缩,范呻吟一声,“时间不多了,我们已经收缩到了尽头。大潮涌来时,它将——”又是一声呻吟,“我看见它了!天人哪,拉芙娜,好高的浪头,它将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多高,范?”拉芙娜轻声道。她想到这个世界之上的无数文明,其中有蝴蝶,有帮助他们实施斯坚德拉凯大屠杀的那些邪恶文明……但还有数以亿万计爱好和平、尽自己的努力向上攀登的生灵。

“一千光年?一万?我不清楚。反制手段中的幽灵——阿恩和斯基阿纳,他们认为巨浪会一直打到超限界,把瘟疫剿灭在它的老巢……以前发生的那一次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阿恩和斯基阿纳?

反制手段的扭动放慢了,它的光闪动着,变成黄色。一亮,熄灭,再一亮,再熄灭。每次一暗,范便粗重地喘息一声。反制手段,这位将杀害上百万个文明的救星,现在正在杀害这个将它激活的人。

几乎不假思索,她绕开那个东西,向范伸出手去。但刀锋般闪亮的光挡开她的手,堵住她。

然后,光芒终于彻底寂灭。四周的沉沉黑暗中,响起轻轻的咝咝声,一股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拉芙娜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气味。


范没有痛苦。一生的最后几分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爬行界和飞跃界,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描述。

只能比喻。就像……就像……一片无比巨大、无比空旷的海滩,范和老头子并肩而立。拉芙娜和爪族只是他们脚下渺不足道的沙砾。海水退下去了,刚才还是黑沉沉一片混沌的海水,现在却成了洞见一切、通体明澈的思想可以立足之地。这是飞升,但却是为时极短的飞升。天际处,退却的海水积蓄力量,乌黑的海浪聚成比山峦更加雄伟的巨构,又向他们扑来。他仰视巨大无比的潮头。范、天人裂体和反制手段都无法逃脱被吞没的命运,连独自逃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们引发了超越一切想象的大灾难,银河的大片区域一头陷进爬行界,沉没得比古老地球更深,沉没时间也将和地球一样持之久远。

阿恩、斯基阿纳、斯特劳姆人、老头子,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反制完成了。

范·纽文呢?一件工具罢了,制造出来,用过了,现在该抛弃了。一个从来不是真人的人。

巨浪吞没了他,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远离上面的超限之光。在他躯体之外,爪族世界的太阳不久便将重放光芒,但在他的意识内部,一切都在闭合,在关闭。感官退缩了,又回到肉眼可视、耳朵可听的范围。他感到反制手段渐渐脱落,化为乌有。无知无觉的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头子的幽灵继续存在了一小会儿,也渐渐收缩、远离,如潜在的思想般缓缓散去。但它留下了范的自我意识。这一次,它没有把他抛在一边;这一次,它很和善,轻抚范的意识,仿佛一个人抚弄着一只忠心耿耿的狗。

你呀,更是一只勇猛的狼,范·纽文。离他们坠入深渊只有短短的几秒了,合为一体的反制手段和范·纽文将永远死去,所有意识也将随之而逝。记忆飞快地掠过眼前,老头子的幽灵站到一旁,将此前一直没有赋予范的明确性交还给他。是的,我用在中转系统垃圾场捡到的几个躯体造出了你,但是,我只能复活一个头脑、一个记忆。一头强壮、彪悍的狼——你太强悍了,我无法控制你,除非在你心头笼罩一层怀疑的阴影……

不知在什么地方,最后一重障碍物滑到一旁,老头子丧失了最后的控制手段,或者说,是他最后的礼物。究竟是哪一种,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这个幽灵怎么说,范·纽文已经觉悟,谁都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堪培拉,辛迪,几个世纪与青河的漫游,野鹅区的最后一次飞行。都是真的。

他抬头望着拉芙娜。她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即使不相信他,却依然爱着他。没事的,没事的,他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哦,拉芙娜,我是真实的。

接着坠入无尽的深渊,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舱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她听见行脚走向舱门。射进来一丝光,只听杰弗里尖叫道:“太阳回来了!太阳回来了!……哎,里面怎么这么黑?”

行脚:“那个反制手段,就是范帮助的那个东西,它的光熄灭了。”

“哦,你是说你们没开大灯?”舱门彻底打开,火炬的光映出门口处男孩儿的脑袋,身边还有几只幼崽,身后站着约翰娜。他的手在门边摸索着,“开关就在这儿……瞧。”

弧形舱壁闪出柔和的白光。船舱里一切平平常常,正是人类飞船的样子,只是……杰弗里呆呆地站着,眼睛睁得滚圆,手捂在嘴上。他一转身,抓住姐姐。“怎么了?怎么了?”他在舱门口大喊道。

拉芙娜真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一幕。她跪了下来。“范?”她轻声唤道,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回答。范·纽文的躯壳倒在反制手段中间。那个东西已经不发光了,它弯弯曲曲的边缘已经钝了,不像刚才那么锐利,而且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朽木。但这些朽木死死包裹着范,刺进它所缠绕的人的身体。没有血,也没有焦痕。被反制手段刺穿的地方只有一块灰斑,那里的皮肉似乎已与反制手段融为一体。

行脚围着她,和她靠得紧紧的,鼻子几乎触及地下的那具躯体。那股刺鼻的气味仍然弥漫在舱里。是死亡的气息,不是血肉腐坏的臭味。死在这里的不仅是血肉之躯,还有些别的。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显示屏上只有几条夹杂着文字的直线,无法探测到任何超波轨迹。“纵横二号”的数据显示,它的高度控制装置出现故障。现在他们已经深深陷入爬行界,与任何可能的外援彻底断绝,也无限远离瘟疫的舰队。她望着范的脸:“你办到了,范,你真的办到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出这几个字。


纠结缠绕的反制手段现在轻飘飘的,非常脆弱。但范还缠在里面,和它一样虚弱。他们怎么才能扯开这些东西,又不至于伤到……行脚和约翰娜温和地劝说拉芙娜离开船舱。接下来的几分钟所发生的事她不大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抬出了那具躯壳。蓝荚和范,都去了,再也呼唤不回。

在这以后,他们让她一个人待了一阵子。这里不缺少同情和关心,但同样不缺少灾难、陌生感和紧急情况。要照顾伤员,还要准备迎战可能出现的反击。这里一片混乱,急需恢复秩序。但这一切她几乎没有留意。长途逃亡到头了,她的精力也到头了。

她一定在舷梯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所丧失的一切压得她无法思想。绿茎通过数据机向她传送树族抚慰人心的海浪声,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绿茎的安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儿回来了,坐在她身边,一群幼崽环绕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