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军师-2

四月里,军机大计依然争议不休。

会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献策,主张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濑田,积极迎击东军主力,但这一着也被大野治长和治房两兄弟驳回了。

提出坚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赖的小幡勘兵卫景宪。景宪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将,后来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当密探。

由于他“熟知家康惯用的战术”,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为探子,家康给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挠丰臣一方出城迎战。为此,景宪援引古今战例,历数固守城池的好处。

他鼓吹“出战必亡”,使得嫡系众家臣个个生怕出城迎战。自然,在他们看来,又兵卫要在城外四十里远处决战的想法,“盖出于苹踪浪迹的武士之辈自暴自弃的策略。”(嫡系家臣将渡边内藏允语。)

话虽如此,又兵卫在大阪城内却并非等闲之辈。在七个决战大军里,他被推为一军的大将,经常参与大野治长主持商议的最高军务。无论是在两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级武士中,又兵卫都享有绝对的威望。

又兵卫的侍从长泽九郎兵卫,是个嫡系出身的年轻武士,他象敬神那样尊敬又兵卫基次。后来,他在生平自传《长泽闻书》里这样写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时,我和师兄曾走进去说:“我们帮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然而使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他要我们数数看,于是我和师兄饶有兴致地数了起来,伤口竟达五十三处之多。

——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着说道。

这么呵呵一笑,一个个老伤疤都颤动起来,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们觉得,正是这些伤疤意味着战神重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城里流传着这些伤疤的故事。一个个伤疤,如实地记录了又兵卫身经百战的戎马生涯。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轻率寡信、刁钻无赖的流浪汉。又兵卫的举止得体,谈吐斯文,比那些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中长大的嫡系家臣还来得温文尔雅。

又兵卫常说:“军法,乃圣贤之法度也。平日之礼仪,当谦而恭之。为将者,务鲜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风范不可稍懈。事发一旦,即能统兵拒敌而不失毫发之机,此乃至关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与主人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可是,从又兵卫的为人行事却看不出他竟是一个曾经沧海,命蹇时乖的人。又兵卫对待下属总是那么温良恭俭。

去年,即庆长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纳流浪武将,于是他应募进入大阪城。

与他同时进城的还有长宗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他们虽然也是流浪武士,但过去都是诸侯或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旧臣,得知他们进城的消息后,前来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卫是只身一人进城的。丰臣家先拨给他二千士兵,让他当了这队兵的将领。又兵卫别出心裁地教练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们训练得象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里,一眼就能认出后藤又兵卫的军队。据说其他部队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军的样子,从部队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长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个深孚众望的人。

但是,人们对又兵卫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这件事。嫡系众臣全然鼓不起劲来,他们害怕又兵卫的长驱迎击主义。

在最后一次军务会上,又兵卫尽管仍然痛切陈词,但主持会议的治长却截断了他的话:“又兵卫大人,主公面前,说话当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卫门佐大人,请谈高见。”

幸村是信州名将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实战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随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军作战;另一次是二十几岁时在关原之战的前锋战,即上田的攻守战中,协同父亲一起击退了德川军。

但是,幸村有天赋的谋士之才,而且关原之战以后,他和父亲削发为僧,在高野山脉的九度山上隐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间,熟读日汉兵书,学习掌握了父亲的全部兵法。可以说,又兵卫是在沙场上熟谙韬略,而幸村却是在书斋里深通谋略的。

前面提及的长泽九郎兵卫在回忆录中记载:“真田左卫门佐,年约四十四五、额有一疤,长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见,他是个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

据说在冬季会战前幸村进城时,连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饭,连呼“请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亲昌幸是一代名将,他多谋善断,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传遐迩。他儿子幸村的智谋就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秀赖也着实高兴得很,派家臣长老治长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内侍官甲斐守速见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访,当场赐给他金元二百枚,银毫三万文。

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卫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会战前,内外城濠还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时一样雄伟坚固。幸村在城内一边巡视一边感叹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领地啊。”可是他发现城防有一个严重的弱点。

城南玉造口一处城墙显得十分单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发现。可是,从大阪的地势、道路的情况看,幸村认为,敌军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应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

也就是说,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濠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刚进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真田丸”。

其实,英雄所见略同。又兵卫早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实地勘察了那座丘陵,决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画出图样,在城里准备好木材,配备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备好料。一天,他来到现场,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来的木材。

“查明是谁下令如此安排的?”

他派自己的亲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这才得知征用劳力修建工事的是后藤又兵卫。

“后藤?”

当时,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卫的才能,虽然他野战经验不多,可要论坚守城邑,倒很自负,因为他随同父亲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战例。又兵卫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悦。

“给我搬走!”他命令说。

又兵卫的临时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远处去了。

后来,又兵卫到现场一看,不由得一愣,他问这是谁干的,民工说:“是真田大人。”

“这个黄口小儿!”

又兵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城里人却添油加醋,说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闹翻了,甚至还有人传说又兵卫扬言,真田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马上闯到他的行营,不惜与之一战,见个高低。

城内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来的奸细。要散步流言蜚语,这个城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野治长吃了一惊。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时,“真田大人要谋反”的流言又不胫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领主,领地年产十一万五千石粮。现是德川手下的一个诸侯,正在西伐军的军中。谣传说幸村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

这种谣传,终于使治长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卫叫来。又兵卫还以为治长是要听取军事上的意见,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长府上去了。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长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谣传。他四十多岁年纪,才能平庸,但一碰到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个女官之子,异常热心。

“你意下如何?”治长歪着头说,左眼带点斜视。

又兵卫感到无聊之至,他说:“自古以来,城堡非外敌所克,而为内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门世家子弟,非见利忘义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内谣传,早有所闻。但真田大人的主张,在下深表赞同。也许真田大人因有此谣传,故不固守于城内,而置身城外筑垒设防,拟舍身冲入敌阵厮杀。为此,鄙人已决定将该地让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争夺职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让,则谣言不攻自破矣。”

由真田来筑城的事,谁也不再怀疑了。

幸村听说这件事是又兵卫的谦让,却没有来表示一点什么。

又兵卫的幕僚们说:“来面谢致意一番,方是人之常情嘛!”

又兵卫笑道:“我是播州一乡村武士之子,幼年丧父之后,浪迹江湖,故深谙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义。然而世家子弟则迥然而异,他们生来便以为‘万物皆备于我’。真田大人长在富贵之中,焉能将此事放于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竣工了。又兵卫和诸将应邀前往参观。

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

一个月就建成了如此规模的城堡,又兵卫对幸村的指挥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城堡所具有的独创性也使他佩服。

“原来并非寻常之辈。”

从那时起,又兵卫开始对幸村肃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谈。”可是想到会战,又兵卫又非常自负。他认为,不可否认,幸村才能出众,但也不过是个继承家传兵法,只晓得固守城池的防卫战高手罢了,决非统率数万大军驰骋疆场的上将之才。

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满,会集十余万军马进行检阅,由后藤又兵卫督率。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满。

——虽说又兵卫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将,年俸万石粮,但充其量是个家臣而已,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我们大人反要听他的调遣,实在岂有此理。

原土佐守长宗我部盛亲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传言递语煞是作怪,会变得面目全非,当这些话语又传到后藤又兵卫的耳中时,已经变成“真田大人对此事心怀不满”了。

“切勿理睬!”又兵卫告诫自己的幕僚说。虽然如此,他却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对幸村没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卫的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会战是以和谈结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计,将城濠填平,从此,大阪成了一座无险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壳的蝾螈。

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战,则是夏季这场决战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