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风云时代 〇二、鸭绿江:战争后的战争

1950年中国军队跨越鸭绿江的“抗美援朝”行动让鸭绿江成为当时和此后中国最知名的河流之一。

鸭绿江的名称来自满语yalu ula,意思为:边界之江。它是中国东北地区与朝鲜的界河。中国东北的吉林省和辽宁省均和朝鲜隔河相望。它发源于长白山将军峰南麓,源头海拔2300米,此后南流至朝鲜惠山,然后折向西北,经130公里至吉林省临江,然后由西南注入朝鲜湾,进入黄海。由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爆发的朝鲜战争(1950-1953)中,鸭绿江成为举国皆知的一个地名。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这条界河,参与到国内战争之后的第一次战争。而这场战争关系着中国的国际地位——这个新生的国家要证明自己不那么脆弱,并且获得承认;还标志着当时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阵营的对抗,有着极为深远的国内和国际影响。中国、朝鲜和美国,这三国的关系直到今日仍然牵动人心。

“我曾在一个资料电影中看到过鸭绿江,但是现在,当我从近处看时,我发现它跟我想象中的不同。它没我想得那么宽,但却要汹涌澎湃得多。它浪花四溅,充满旋涡。水的颜色微微泛绿。一个在街上买五香南瓜的无须老人告诉我,夏天的鸭绿江经常泛滥成灾,冲走岸上的庄稼、苹果树、房屋,有时泛滥的江水还会淹死牲畜和人”。

在他2005年出版的小说《战争垃圾》中,作家哈金写道。1985年离开中国前往波士顿的哈金如今是一名波士顿大学英语教授。他是尚在人世的最杰出的华裔作家之一。《战争垃圾》描述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官员如何亲身经历朝鲜战争,被俘之后,又如何经历了两种文化的冲突。在小说中,当这个名叫Yu Yuan的年轻人随着部队来到丹东,准备跨过鸭绿江时,他在高处的营地仔细观察这条后来在歌谣中出现的江。

在满语中,这条江的名字是Yalu ula,“yalu”在满语中的意思是“土地的边端,疆界的分野”。鸭绿江实际上正起着同样的作用。1909年和1940年,鸭绿江上建起两座跨江大桥,连接着中国丹东和朝鲜新义州。第一座桥在1950年朝鲜战争中,被美军飞机炸毁。如今,如果得到允许,人们仍然可以沿着第二座长940米的大桥,乘坐火车或者汽车,来往于中国丹东和朝鲜新义州之间。

这条河水浅绿的江后来进入歌谣,因为它成为共产党中国成立之后卷入的最大一场国际武装冲突的标志性地点。“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这首志愿军军歌和《国际歌》、《社会主义好》、《南泥湾》、《红色娘子军军歌》等一起,成为1980年代之前传唱甚广的红色歌谣。

当刚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或者说尊严受到挑衅——尽管哈里·杜鲁门总统尽量想把这场战争限制在小范围内,可是美国还是把共产党中国拖了进来,很多人将责任归咎于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从而决定加入这场战争时,中国内部的宣传机器开足马力,无论在战争前还是战争后,为中国加入邻国的战争寻找合理性。广播和报纸都在鼓动着慷慨激昂的年轻人们志愿加入这场抗击帝国主义的战争。国家用荣誉感、民族自豪感来激励贫穷的国民,或者参军,或者出钱出物来支持一场发生在他乡异域的战争。除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之外,同样传诵一时的,还有作家魏巍描写志愿军在朝鲜战争中杰出表现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结果,之后“最可爱的人”这个词组流行一时,一直沿用到60年后,而且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描述军人。在朝鲜战争中表现杰出的军人后来受到举国人民的尊敬,比如舍身堵枪眼的黄继光,和为了不暴露隐蔽目标,身上被燃烧弹引燃但仍然一动不动的英雄邱少云。他们的英雄事迹被写入小学和中学的课文,用他们的红色光芒影响后来的青少年。表现一些著名的战役如上甘岭战役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应接不暇。

这场战争给了中国人以极大的自信。如果说在刚刚结束的内战中,中国共产党的军队仅仅是同使用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进行拼杀,那么,在朝鲜战争中,则是中国军队和美国军队短兵相接,直接对抗。要知道,刚刚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缔造了两个超级大国,它们的军事实力在实战中得到提升,它们拥有一整套完善的战争机器,以及大量经过战争考验的军人。美国正是其中之一。而在形容刚刚成立的共产党中国时,人们总会使用一个形容词:一穷二白。长时间的战争已经把这个国家拖连得疲惫不堪。因此,决定参加这场战争,对于共产党中国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而竟然能够获得胜利(至少是我们认为的胜利),自然极大的激发了一个一直以大国自居,但却长期贫弱的国家的信心。领袖毛泽东的“所有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又一次得到验证。

但从美国的视角来看,这场战争却异常吊诡。美国最著名的记者和非虚构作家之一戴维·哈伯斯塔姆在2007年出版了描述朝鲜战争的《最冷的冬天》。在这本书中,哈伯斯塔姆说,“朝鲜战争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被历史遗忘了”。

对于美国人而言,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足以让所有人都对一场新的战争心有余悸。对于大部分观察家而言,美国的真正挑战仍然在欧洲。他们正和苏联人在柏林陷入一场危险的对峙。美国不想要这场战争。

“即使是命令美国军队进入朝鲜战场的总统杜鲁门也不愿意称它为战争。从一开始,哈里·杜鲁门就小心翼翼地去降低这场冲突的性质。因为他希望避免增加同苏联之间的紧张关系。6月29号下午,也就是北朝鲜军队过境4天之后,尽管他正在将美国送入战争,但当他接见白宫记者团时,一名记者问杜鲁门,美国事实上是不是进入了一场战争。杜鲁门回答说,它不是。尽管它事实上是。另外一名记者问:‘是不是可以称它为一场在联合国主持下的警戒行动?’杜鲁门回答说:‘对。这是对它的准确描述。’”哈伯斯塔姆写道。

哈伯斯塔姆称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杜鲁门不愿意将之视为战争,毛泽东称那些跨过鸭绿江去参加战争的不是战斗人员,而是“志愿者”;而且,最后,双方都声称自己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但不同的是,这场战争在美国国内几乎被遗忘,没有人愿意或者有兴趣重新提起。在哈伯斯塔姆写作《最冷的冬天》期间,他曾经有一次无意中走进佛罗里达州的Key West图书馆。他发现,书架上有88本书是描述越南战争的——其中包括哈伯斯塔姆本人的经典名作《出类拔萃之辈》,但是却只有4本书是关于朝鲜战争的。

经历过朝鲜战争的老兵们苦涩的发现自己处境尴尬,濒于被遗忘。擅长制作大场面战争电影的美国人,视角大都集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或者越南战争,而没有人将目光对准朝鲜战争。Anden Rowley,一位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并在中国战俘营度过两年半岁月的年轻机械师注意到,从2001年到2002年,美国制作了三部著名的战争影视作品,《珍珠港》、《windwalkers》和《We Are Soldiers》,没有一部是关于朝鲜战争的。不像它的对手,美国没有朝鲜战争英雄,也没有朝鲜战争文学。

哈伯斯塔姆对此的解释是,一个原因是,朝鲜战争没有扩大到让很多国家卷入的大战,也不像越南战争那样引起了美国自身的疼痛;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在朝鲜战争发生的年代,电视媒体还不发达。朝鲜战争对美国国内而言,是一场“黑白的战争”,报纸上的黑白印刷体远不如后来历次战争电视上鲜艳的画面那样震撼。

但这场战争却延续了三年,超过33000名美国士兵阵亡,105000名士兵受伤;415000名韩国士兵阵亡,429000人受伤。这是哈伯斯塔姆给出的数据。他没能列出北朝鲜和中国士兵的伤亡情况。也没有人能够确切的知道数字。但是至少,共产党中国的创始人毛泽东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他的儿子。在那些跨越鸭绿江,进入朝鲜的中国志愿者中,有这位领袖唯一尚存的儿子。他把他托付给指挥朝鲜战争的中国将军彭德怀。也有人猜测,这可能是毛泽东和彭德怀后来矛盾激化的一个诱因,显然,这种猜测在历史中掺杂了过多的个人因素。

这场战争的另外几个主角是腐败的韩国政治领导人李承晚,朝鲜领导者金正日,以及自大的军事天才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他们每个人都在推动这这场战争。在战争之前,李承晚和金正日各自相信,如果不是他们各自的盟友美国和苏联过于拘谨和约束他们,他们早已经统一了整个朝鲜。正像李承晚相信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击败北部对手一样,金正日开始时相信自己根本无须像鸭绿江对岸的中国和他的领导人毛泽东求援。而麦克阿瑟当时则正忙于在日本重建一个新的政治秩序,并且试图恢复它的经济。

战争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中国国内,短期而言,在抗美援朝中发现的一些商人的不轨行为,让共产党政权下定决心整肃这些不法商人,更加彻底的消灭私营经济。长期而言,它使朝鲜和韩国分裂至今。而且,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拥有核武器和集权政治的朝鲜,至今仍是一个潜在的火药桶。这种情况,又随着它鸭绿江对岸的中国日益强大而变得更加复杂。中国可以劝说朝鲜重返六方会谈,但是中国的反应同样也让联合国和美国在处理朝鲜问题上时,考虑如何避免陷入大国之间的争执。

鸭绿江决不是一条温情脉脉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