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鲜卑南燕的杯具

桓玄死了,刘裕的心事了了,准确地说,了了一件。

很快又一件心事来了,铁哥们,新闻发言人王谧挂了。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刘裕的眼中浮现出当年自己被打得十分严肃时,那个仗义疏财的恩人。

但更多人眼中关注的则是那个死人屁股下面的位置。

治国以道,道不治则用法,法不治则用术。制人以德,德不制则用权,权不制则用谋。

一群阴谋论者在制造阴谋。

刘裕的脸色十分深沉,因为他刚刚接到一个方案,刘毅给他的。

刘毅打桓玄时立下了大功,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纠集一帮子看不惯刘裕的大臣想出手了。这份方案有两个提案,都是提议王谧的接班人,一个是世家子弟谢混,一个是京口起义的后勤主管孟昶,应该说这都是两个资历资格合适的人选,无可无不可。

但问题是,这两份提案后面都有一句相同的话,刘裕带兵守护边疆,不要回京城了。当然这些意思都要打上爱国主义的色彩,道德的光环,什么劳苦功高,神勇无敌,众望所归,非你莫属……

一位哲人曾说过:道德,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刘裕把刘穆之找来,问他怎么看。

刘穆之向他建言:海阔凭鱼跃,破鼓任人捶。一定要留守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位置只能上不能下,瞧不起咱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是时候杀鸡儆猴了。

于是刘裕很快回到京城,第三份方案也随之出台,刘裕亲自兼政府首脑,刘穆之为副手,并且加盖皇帝公章,传召天下。

接下来,该给刘毅这个不安分分子点颜色看了。

通过刘穆之的情报系统,刘裕很快就知道这个鬼点子的始作俑者。既然你找死,没有理由让你活。

出主意的叫殷仲文,曾经是桓玄手下的红人,就是桓玄一屁股把龙椅做坏立刻来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那位马屁精。桓玄倒霉的时候,他主动投诚,刘裕没法不收留他,因为他还是带着皇后一起来的,危难之中守护孤儿寡母,道德上无懈可击,因此刘裕只好接见他,虽然他知道此人只是根墙上芦苇。

殷仲文不愧是马屁精,于是把刘裕一通夸,夸完之后便毛遂自荐地说自己的才能。

刘裕便问他,你有什么才能?

殷仲文说,我文才好。

我这不缺秘书。

我口才好。

我这不缺喉舌。

我音乐好。

我不懂音乐。

殷仲文彻底茫然了,你不是求贤若渴吗?

我是求贤若渴,但问题是我不求你啊。

于是在刘裕那儿撞了一头包的殷仲文立刻倒入刘毅的怀抱,利用他以前在朝中的旧关系,和在文坛的影响力(这老流氓的文化还是不错的),然后便出台了这么个半吊子的阴谋。

只是殷仲文实在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出色的黑人专家。

于是很快便有一封举报信,举报的证据不重要,内容很重要——谋反。

于是殷仲文和他的朋友们全族被灭,灭得干净利索,不带一点纤尘。

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满朝文武个个被震得瞠目结舌,因为殷仲文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被这么雷霆干掉,大家这才真心知道新老板是个人物,从此乖乖听话。

老朋友故去,刘裕用几百个人头来收拾心情。

但另外一个人的故去,他得用什么来收拾心情呢。

还是到了那一天,刘裕无法承受之痛。

发妻臧爱亲病逝了。

这是一个典范的女人,她一生勤俭,没有过上半点安生日子,老公名震四海,但却日日刀剑游走,她害怕,她牵挂,她孤苦,但她没有说出一句埋怨,她不想让刘裕分心。统率万马千军和走钢丝没有什么不同,稍有不慎,人神俱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难、多累,从寄奴从军那天起,她就决心扛起所有烦恼和惆怅。

臧爱亲的苦等有了回报,但她却一病不起,无福消受。在病危时,她没有想自己,更多的是忧虑后人败家损业,不知省俭谨慎。因此,在她病重不治的时候,她特意把旧的衲布衫交给女儿刘兴弟保存。

这件粗衣是当初穷苦时臧爱亲亲手为刘裕缝制的,早已是补丁摞补丁。在交付这件旧衣的时候,臧爱亲叮嘱刘兴弟:以后儿孙中,若有骄横奢侈的,就将此衣警示,不忘先人创业之艰。“后世若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宋书·徐湛之传》),说完之后,撒手人寰。

《阿甘正传》中阿甘对珍妮说:我不够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们或是各有命运,或者只是在尘世中漂泊,可无论如何,我想你。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

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

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臧爱亲走的那天,刘裕决定不掉泪,迎着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委屈谁也别委屈自己。这个道理不仅现代人才懂。

刘裕知道,想要摆脱痛失亲人的悲伤,只有学习幸福的方法。

幸福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获得的,尽管它不是我们的母语。

刘裕的幸福在战场,在打怪兽。

和所有高超的格斗选手一样,未打之前,先把威风晒一晒,和动物开咬之前先吼两嗓子差别不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

当然,这在“三十六计”上有另外一个说法——远交近攻。

当时摆在刘裕面前有三只怪兽,北魏不接壤打不着,后秦很远很强大,南燕最近最弱小。

即便脑子被驴踢完了又被猪拱了,也知道该怎样选择对手,于是刘裕立刻起草一份和平协议,让人送到后秦领导人那里签字。

但协议没送出去,因为没人敢去。

因为互不侵犯条约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大家都知道刘老板是无产阶级出身,但没想到贪起来比资产阶级还狠。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牛的一份求和协议,因为它的内容很简约,简约但不简单,一句话,我来求和,还我地盘。

当时的南乡(今河南淅川)十二郡因为东晋内乱,被后秦出兵占领,因此刘裕很霸气地提出要收回失地,但他的手下明显委靡。

历史上也有很多欺负人的和平条约,但那是建立在双方干过几仗,不是一个量级的情况下。像这种对手很强大,上门拿白条欺负人的,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

对于群臣的惊愕,刘裕诡异地一笑,放心吧,有个人会帮我们完成任务的。

后秦现在的君主叫姚兴,年轻的时候,嚣张跋扈,迷信暴力,灭掉了前秦、西秦,后凉、南凉、北凉、西凉、南燕等共五国都向后秦称臣,好不威风。

但盛极必衰是每个时代的主旋律,公元402年,姚兴在柴壁之战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北魏拓跋珪。这次惨败彻底地扭转了姚兴的人生观,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姚平和秦军最精锐的部队刹那间灰飞烟灭,虎贲之师哭声漫天,血流成河。自己好不容易逃回长安,那些出征将士的家眷,在城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痛斥一个喑哑年代,姚兴出离震撼,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面对着满目悲凉的江山,无尽哀怨的臣民,也许吕留良的那首诗才是姚兴的心境:“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从此,姚兴变了一个人,放下了屠刀。这里要插叙一个故事。

鸠摩罗什,生于天竺,西域龟兹国人(今新疆库车县)。他的家世相当显赫,但带领他出家的人却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鸠摩罗炎,祖上世代为相。

他母亲耆婆是龟兹王白纯的妹妹。

在生完鸠摩罗什后,耆婆累得半死,烧得连说几天胡话,好不容缓过来。

后来,她常常去听经闻法,悟到色身是苦本,于是便非常纠结这些问题,于是一个夜晚,亭外晚风如刀,雨打芭蕉,鸠摩罗什的母亲凝望风雨雷电,静思诸遭百般,终于豁然开朗,她搞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父母的续集,不是子女的前传,更不是老公的外篇,她的生活她做主。

耆婆生下鸠摩罗什,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取名弗沙提婆。这时她立誓要出家修行。

于是她郑重地向鸠摩罗炎提交了一份议题,我要出家。

鸠摩罗炎自然不同意,但她更狠,直接绝食,一绝就是六天,鸠摩罗炎慌了,只好妥协,行。

对这个老婆他实在没辙,他的大舅子是龟兹王白纯,饿死了国王的妹妹,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鸠摩罗炎彻夜泪奔,耆婆看见他为如此伤心,也于心不忍,然而还是带着年方七岁的鸠摩罗什,一同出了家。

为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进修机会,鸠摩罗什十分刻苦地钻研佛法,但佛法最大的玄机在于不能学,只能悟。

鸠摩罗什十分幸运,他是天选之子,理所当然地顿悟了。从此草木竹石,在他眼中,全是慧根,很快便达不滞于物从心所欲的境界,成为一代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如何是佛?如何是禅?郁郁黄花是也,青天白云是也,无痕秋水是也。真如随身,从不远离,是春晓鸡鸣,秋夜犬吠,林间落叶,袖底微尘;是青山绿水,处处分明;也是深潭月影,任意摩撮。——一个半吊子人生思考者对禅意的妄自揣摩。

姚兴真心向佛,为了得到鸠摩罗什这个佛学圣斗士,还专门和凉国打了一仗。得到之后,每天都和鸠摩罗什泡在一起,越谈越投缘,越聊越开心,当时的鸠摩罗什奔六十了,姚兴怕这么好的大师某天挂了,再也听不到正宗佛法,于是做了一些让大家都开心的事。

就这样在鸠摩罗什的影响下,姚兴觉得和刘裕这种什么佛都不待见的亡命之徒还是和平相处的好,何况那本就是人家东晋的领土,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于是大笔一挥,将南乡十二郡归还刘裕。

刘裕这一手表演太过惊世骇俗了,后秦的事跟他没屁点关系,他有不在场的证据。但一切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于是江湖的八卦传统立刻风行,一个个绯闻谎言甚嚣尘上,这就是上帝,这就是玉帝,这就是刘裕。

刘裕显然没有想出面辟谣,他不爱佛教的丛林道场,也不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劝诫,只爱臣子们战栗崇敬的眼神,以及话语中不掩形迹的美感。

他爱,但不沉迷,所以他会走得更高、更远。

可偏偏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巴掌,主动找他挑衅。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慕容超,刚刚在南燕即位,正处在人生得意须撒欢的年代。

他主动侵犯了东晋,不过没有杀人,没有放火,只抢人,抢艺术工作者,打击乐、管弦乐、吹奏乐、弹拨乐他全要,抢了两千五百多名乐师。然后得得瑟瑟地在东晋边界放了圈羊,结果,他把狼招来了。

刘裕很愤怒,他主政以来,连后秦那样的强国都为了避祸,割地求和,一个小小的南燕,居然主动挑衅太岁,于是指示刘穆之,查下这个慕容超是什么背景,知己知彼,准备开战。

很快,一份档案送过来了。

姓名:慕容超。

工作经历:二十岁前混丐帮,九代弟子;二十岁后混皇宫,龙头老大。

家庭成员:父亲慕容纳(平民)、叔叔慕容德(南燕皇帝)、母亲段氏,妻子呼延氏。

特长:装疯,要饭。

传家宝:金刀。

爱好:母亲、妻子、美女、音乐。

性格特点:孝顺、冲动、爱装。

生平简介:没钻出母体前,叔叔造反,因为和叔叔的裙带关系,老爸被砍了,母亲被关入著名牢房张掖监狱。

刚出生,和母亲一起被叔叔的下属呼延平救出,山中隐居。

十岁时,外婆将祖传金刀给他,要他和叔叔团聚。

十岁到二十岁,恩人先挂,和恩人呼延平的女儿呼延氏结婚,从此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因为没有文凭,没法就业,在生活的蹂躏下,来到了当时世界最繁华的城市长安乞讨要饭,为了防止被敌人认出加以迫害,达到身在江湖,江湖却没有他的传说的目的,他装疯卖傻,假装不正经,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继续往前走。终于成功塑造了人见人厌,十分可怜加欠扁的形象,人称长安犀利哥。

果然,自从他变成了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踩在他头上了。

二十岁那年,叔叔埋伏在长安的地下组织成员,找到了慕容超,并将他秘密转移到南燕,与时任南燕皇帝的叔叔相认,叔叔因为早年积极投身造反运动,家人后代全部被砍,因此见到慕容超兴奋得浑身发抖,立刻任命他为太子。

正如在中国的陈旧官僚体制中常见的那样,慕容超过分优异的表现引起了南燕尸位素餐的领导层的不安,他们要求审核慕容超的真实身份,如有半点山寨,立即惩治这个等级制度的破坏者。慕容超于是立刻亮出祖传金刀,群小息声,莫不叹服,在他叔叔百年之后,恭迎其为皇帝。

但当了皇帝后的慕容超并不开心,他很孤单。一个人并不孤单,想一个人时才孤单,何况他想的是两个。

因为当时跑得匆忙,母亲妻子都滞留后秦,这段时间他深刻地体会了“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痛苦。为了家人团圆,他不顾官僚集体反对,毅然向后秦称臣,并拿自己的宫中乐队(原晋朝的皇家乐队,号称中华之音,地位相当于传国玉玺)向同是音乐发烧友的姚兴同志行贿,在他的真情加厚礼下,终于感动了敌人,迎回了亲人。

人的欲望真的是件十分欠揍的东西,没有亲人,音乐不重要,有了亲人,音乐很重要。因为在后秦他受了很多委屈无处发泄,于是他立刻向音乐的原主东晋政府下手,抢劫艺术人才,殴打戍边士兵,发泄自己的内心愤懑,寻找着尊严上的平衡。

刘裕看完了这份档案后,只说了一句话:如果多吃鱼可以让人变聪明的话,那么慕容超肯定至少要吃一对鲸鱼……

夜色中的南燕看起来无比温柔,华灯闪耀,笙歌悠扬,一派盛世景象。不过很多人都知道,在繁华背后,这个国家正在慢慢腐烂,物欲的潮水在每一个角落翻滚涌动,冒着气泡,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像尿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块砖瓦、每一个灵魂。就像个三流诗人所说:上帝昨夜死去,生活突如其来。

满朝文武全都呆立庙堂,个个脸阴得像个酱茄子。

刘裕出兵了,带着足够荡平对方国家的军队和战刀。

在引出下面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先讲一个故事。

曾经机缘巧合认识个上流社会的名媛。

她是社交圈的奇葩,她本应被豢养在别墅里,但她却成了希望工程的践行者,沙漠绿洲的拓荒者。

我曾对她说:马斯洛说人有五种需求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当中国大多数乱室佳人还在为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或者爱的需要而奔波,而你却已经赚够了,又看遍了男人和沧桑,在圈内盛名显赫,受人尊重,已经达到追求自我实现的层次了。

她笑道:“自我实现?马斯洛?你其实就是想说,我会这么做,就是因为不差钱对吧?”

我陪着美若天仙的她,有种置身阊阖的幻觉,不敢乱说话。

她轻叹口气:“或许你说的也有点对吧,但还有一个原因,你不知道。是因为我生活的地方太现实了,从十九岁起,我尝够了这种现实,钱、欲望、交易,五个字可以把所有故事讲完。

“而我们呢?太像一个东西了,一个投个币进去就会完成一组动作的程序,而不太像一个人。我觉得人总得有点其他东西的,所以我总是在寻找。生活现实得可怕,所以我才会喜欢,不,是迷恋,和一帮一点儿也不现实的疯子守在沙漠边,和一群最单纯自由的灵魂一起对抗无情的大自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是那个冲向狂风的骑士,轩辕你知道吗?那感觉太美妙了。”

我一脸神往地望着北方,突然觉得世界真大,如果赚够了钱,去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功名利禄的清澄世界也不赖,单纯地去干点自己喜欢的傻事还真好,只是我去得了吗,我这样一无所有?

自我实现的需要,人生的终极价值,慕容超也在追求。

群臣告诉他,据可靠线报,刘裕的十万大军兵发大岘山,并且提出具体的三条对策:晋兵远来,气势旺盛,意欲速战,不可争锋。应该据守大岘山,让北府铁军的雷霆之锤如泥牛入海,无处着力,无法进入,然后利用地利和对手大打太极,拖延时间,挫其锐气。然后挑选两千精锐骑兵,向南奔袭,绝其粮道,再令兖州守将段晖率兵沿山地东下,腹背击之,这是上上策。各地官员旧吏据险固守,焚毁沿途的庄稼禾苗,坚壁清野,焦土抗战,让敌人无可宿之地、可食之粮,时间一久,必军心涣散,不战而逃,这是中中策。把敌兵放入大岘山,我们出城野战,让鲜卑的血肉儿郎去抵挡刘裕的虎狼之师,以羊驱虎,这是下下策。

应该说南燕的朝臣很靠谱,刘裕的可怕与战场的形式分析得极为精准,但他们忘了句话,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少年壮志破天狼的慕容超,自登基以来,丢人丢了一马路,也早憋着一口气想打出自己的威风,怎肯示弱于人,所以他决定立刻野战,真刀真枪,以硬碰硬。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因为并不知道老虎的厉害,所以百官拼命死谏,说刘裕不是老虎,是老虎精。

但南燕的小皇帝,信心满满地表示,鲜卑勇士的血液在他体内流淌,祖先的荣耀在向他召唤,自己一定会让这些南蛮子有来无回。

刘裕,来吧,灭你就像蹍一只蚂蚁。

就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的小皇帝还下令将释放不和谐言论的桂林王慕容镇逮捕下狱,同时下令撤退梁父与东莞两地的戍边驻军,将南燕的全部主力收缩到广固。一面加固城防,一面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他坚信,自己的骨头会硬过南蛮子的钢刀,京口混混的军队最终将在自己的铁骑面前血流成河。

他坚信,别人并不信。

看见国家领导人如此信心爆棚地自杀,群臣都不说话了,因为菜鸟都知道一条真理,在老板面前,人才和裁人相隔得并不远。大家都在思考着尽忠或者跑路的问题。

有句元曲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慕容超,呼啦啦大厦将倾。

刘裕这边很顺利,虽然也有些不同意见,不过刘老板从来习惯自己做主。

义熙五年(公元409年)三月,也就是慕容超向晋朝发起挑衅行动的一个月之后,刘裕正式上书安帝司马德宗,出兵讨伐南燕。

刘裕有个优点,从不高估人性,从不低估对手。

虽然慕容超只是个愤青,但他还是给予小愤青充分的重视,带上了他的整套班子,第一心腹谋士刘穆之,北府二哥刘敬宣,还带了一群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年轻人的心态就是不一样,一听说有仗打,又是跟着百战百胜的刘大帅,兴奋得狂刀乱舞。没被选上的一脸落寞道:你有架打真幸福。

但在一个问题上,大家有些不同意见。

焦点在行军路线问题上,刘裕选择了沂水北上,翻越大岘山,然后经临朐至广固。这条路最短,但也最险。

因此,部下向刘裕提出疑问,“如果燕军堵塞大岘山死守,或者当我军渡过大岘山,深入到沂蒙山脉以北,敌人坚壁清野。我军进入重地,野无所掠,那就不单单是能不能建功的事,恐怕大军将匹马不归。”

应当说,下属的担心是十分有道理的,当然,只是军事上的道理。

天才的刘寄奴统帅这时用他丰富的人生阅历给部下上了一堂生动的心理解剖课程,告诉他们,战场即人生,比拼的是综合实力。

他十分欣慰地拍了拍手下的肩膀,你们说的都没错,但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你们很多人是职业军官,很多人是名门之后,所以你们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你们并不懂得穷人的思维。

穷人的思维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是穷人的思维。

穷人的第一个思维:

我大四那年,曾去过一家五星级酒店应聘,我当时身穿一件价值二十五元的T恤,耐克牌的——那勾勾还勾反了,我恬不知耻地坐在五星级酒店大堂里,享用着免费的咖啡。透着光亮的玻璃门遥望大街,这就是都市,咫尺之遥的地方,穷人忙着吃饭,富人忙着养狗,各有各的痛苦和焦虑。站在天堂看地狱,人生就像情景剧,站在地狱看天堂,为谁辛苦为谁忙,我无语捶地飙泪,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件四十块的耐克。

这就是穷人的第一个思维特点,死撑。俗称要面子不要里子。

穷人的第二个思维:

有个朋友喜欢自助旅游,一次他们几个人去神农架深山探险,饥肠辘辘准备野炊时,一个类似在山上躲藏的通缉犯从天而降,用一把锈了的水果刀在他们带的烧鸡烤鸭上戳来戳去,几个大老爷们立刻害怕得死去活来,纷纷主动缴械,把随身能吃的、能花的、能用的全部爱心捐赠,那个人也十分友好地将他们的帐篷行李全部扔下山崖,让他们也体验一把神农架野人的生活。

从那之后,那几个哥们再也没有浪费过一次粮食,每次吃饭都要把饭馆的老板气得半死,连盘子里的汤汁都要用嘴舔干净才交钱,打个饱嗝都能看见深喉里的包子馅。个别的自助餐老板已经将他们拉入黑名单,一见他们就打烊收档。

是啊,仅仅一天一夜,饿的记忆和恐惧已经把他们俘虏了,刻骨铭心了。难怪鲁滨逊回来之后,一定要把自己的房间装满面包,这不是小说,是生活。

所以不要嘲笑那些挨过饿的人小气精明,不要觉得在菜市场为了一毛两毛大声争吵的人没有品位,不要觉得面对老板的辱骂不敢挺身而出的人是缺乏个性,更不要嘲笑那些山里的女人为了几十块钱出卖肉体太没廉耻,甚至不要以为某些小康家庭,省吃俭用从不享受,却始终守着几十万甚至百万存款防病防灾是人生观不对。

如果你挨过饿,甚至只是曾受过挨饿的威胁,你会多明白很多事理。

穷人的第二个思维是节俭,绝不浪费。

慕容超二十岁前都是穷人,所以他会死撑,和刘裕死磕,绝不搞偷袭;他会节俭,绝不会干出烧庄稼那么败家的资本家行为。这就叫知己知彼,俗称老鸹看见猪的黑。

刘裕分析后,开始进行总结发言: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年轻人,好好努力吧,世界早晚是你们的。

全场掌声雷动。

就这样,在慕容超无知无畏地“帮助”下,刘裕大军一路畅通无阻,至六月十二日,全军毫发无损地越过了“齐南天险”大岘山。刘裕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滚滚麦浪,不由得喜形于色,仰天长笑道:“大军已经通过险地,士卒有必死奋战之念,粮食都储存在田野,地利、士气、粮草全在我们这边,此战必胜!”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恨苍天昏聩聩,欲凭赤手拯元元。

鲜卑小丑,洗干净脖子给老子磨刀吧。

多年的流浪生活还是打磨出了慕容超一身胆气的,他并不是那种一遇见战争立刻喊“弟兄们给我顶住”的那种人,事实上他很硬,起码骨头很硬。

他先派宠臣公孙五楼率五万步骑防守临朐,后来听说刘裕到了,立刻兴奋得要和刘裕单挑,带着几万亲兵,还有一件秘密武器来赴这场约会。

正式开打之前还是要先热身的,双方都选择了同一个地点热身,巨蔑水。这是一条河,临朐城唯一的水源,刘裕远来疲惫,要喝水,慕容超要截断河流,渴死晋军,双方的先头部队在这里相遇。

晋军来的是位少年猛将,龙骧将军孟龙符。南燕是公孙五楼亲自带队,没什么好说的,开打吧。

孟龙符是这次北伐被刘裕选为先锋的,但他这一个多月过得十分郁闷,先锋的职责就是逢山修路,遇水搭桥,大岘山十分难走,很多小路根本容不下两个胖子,于是这个先锋官便干起了愚公的活,天天拿着斧子铁锹,搞道路建设,和他出征前,预想的千军万马叱咤风云完全不同。那段山中开荒的日子,孟龙符最爱唱的就是《西游记》主题曲——《通天大道宽又阔》。

年轻人总是喜欢把没经历过的事情想得过于美好,结果总是理想很丰满,现实超骨感。记住,老天不是天桥上算命的,不会专挑那些你爱听的磕唠。

所以当他遇见公孙五楼的时候,仿佛看见了貂蝉,双眼充满了野兽的饥渴。

于是两军在河边野战,晋军是为了喝水而战,个个都知道夺不下水源意味着什么,因此人人玩命,很快就把南燕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发现,统帅不见了。

孟龙符这一个月实在憋疯了,好不容易遇见敌人哪里能不爽到底,但公孙五楼实在太不经打,一触即溃,年轻不懂节制的毛病立刻上了这个将军的头,他连招呼都没打,立刻纵马追了上去。

他的亲兵倒是跟着追了,无奈将军的马好,跑得太快,很快就把他们给落的不见踪影。孟龙符干了当年刘裕干过的事,一个人追着几千鲜卑骑兵满世界跑,只是,他没有刘裕的命。

孟龙符的马实在太好,公孙五楼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回来拼命了,结果双方都愣住了,公孙五楼发现自己几千弟兄被孟龙符一个人追着跑了几十里,愣住了;孟龙符发现自己一个人居然追着几千人跑了几十里,也愣住了。这事情实在太奥特曼式了,只是,这次怪兽是主角。

孟龙符在成功拉着几十名鲜卑士兵垫背之后,也力竭而亡,过把瘾就死。

孟龙符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交战双方,刘裕的军队知道了先锋为了给他们抢水而死,立刻群情激愤,都要给孟龙符报仇,士气激发到了顶点。

慕容超知道了一个人追着几千人砍的事后,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支可怕的军队,只好亮出底牌,推出他的秘密武器。

说实话,慕容超能这么猖狂地挑战刘裕,也是有他的资本的,这就是南燕的重装骑兵,在当时有个好听的名字——甲骑具装。

甲骑具装即人马都披铠甲的重骑兵。南北朝时马铠,由六个部分组成: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生。面帘是一块狭长的金属制的护面,上面开有眼孔,主要保护马匹面部;鸡颈其实是一副马颈部的护甲,由甲片缀成,前面有搭扣可以扣上;搭后,就是马匹前中后的大片护甲;而寄生是一个放在马尾部的向上翘的扫帚一样的装饰物。

这种装备在当时的战场上相当于重型坦克的杀伤力,刀砍不动,剑射不透,在电影《勇敢的心》里面出现过用木杆来对付重装骑兵的镜头,这在慕容超的队伍面前,基本上是送死,除非是梁山好汉那样不要命地冲上去砍马腿,否则很难直接杀伤这种骑兵。

这样的队伍确实拉风,很多时候,不用打,直接能把敌人吓死。

慕容超相信,用这样的军队对付刘裕的步兵,基本上等于牛刀杀鸡了。他在等着刘裕痛哭。

刘裕没有哭,反而笑得十分灿烂。他也带着秘密武器来的。

他的秘密武器是四千辆兵车,刘裕将军车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两两相连,在两翼展开,以阻止燕军的侧面冲击。兵车靠外侧的一面,全都竖起了由木板或生牛皮做成的护幕,其结构类似后来机枪或火炮上的防盾,阵中的晋军可以通过护幕间的缝隙,射杀迂回攻击的燕军骑兵,而燕军骑兵的弓箭则被护幕阻挡,形成单边倒的只有我杀你的局面。既然侧面不行,就打正面呗,刘裕更高兴了。

晋军的主力步兵聚集在方阵的中央,向前方伸出如林的矛槊,这种矛槊是刘裕专为对付甲骑具装准备的,有四米多长,与两侧的车兵密切配合,缓慢而坚定地向临朐城方向推进,显出不可阻挡的强大气势!

晋军数量不多的骑兵,则被刘裕当作了打扫战场的清道夫救火队,在方阵的两侧和后方机动,看见落单的南燕骑兵就上去乱砍。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慕容超的甲骑具装疯狂了,打也打不着,撞也撞不过,一不小心掉队立刻被东晋骑兵给收拾了,就这样片刻工夫,损失了一大半。

再也消耗不起了,慕容超咬了咬牙,把残存的甲骑具装全部集中起来,冲向刘裕的后军,打算放火烧掉粮草。

就是这一合理的建议最终让甲骑具装全部杯具。

守卫后军的叫沈林子,沈林子也是火气冲天,熏死苍蝇。

因为他不是北府军,甚至不是政府军,他以前的老板叫孙恩。后来孙恩战败,他才反正的。刘裕很器重他,把整个后军让他守护,但他的那些同僚们明显不这样看,都讥笑他没有本事,因为不能打仗,才被老板安排管后勤。

沈林子气得几次请战,但军令如山,还得做好后勤。一边看着战友杀敌,一边拿刀杀猪。

好在南燕的甲骑具装来了,他再也不用那么寂寞了。

沈林子的后军驻扎在一个小山坡上,慕容超的甲骑具装好不容易来到坡下,沈林子是个十分好客的人,立刻把从大岘山带来的特产全部招呼过去,什么稀有石材、参天巨木、沙子泥土全往下扔,把那些人高马大的鲜卑武士打得满地找牙,于是只能选择三十六计的走为上策。

就在这时,南燕的重甲骑兵忽然发现个问题,问题很严重,跑不了了,准确地说,跑不动了。

甲骑具装就是人和马都披上厚重的铠甲,一百多斤的人加一百多斤的甲等于马要负重三百斤,这么一通折腾,从刘裕的前军到中军再到后军,打了跑,跑了打,马受不了了,纷纷罢工,拒载。

这下可苦了那群穿着几十斤装甲的骑兵了,他们一离开马,跑的还没有怀孕的母猪快,于是被管理后勤的沈林子全部做了饺子馅。

地球是运动的,人不可能总在一个倒霉的位置不动,总得移动到另一个更倒霉的位置上。

更倒霉的事发生了,刘裕经过冷静观察,得出一个正确的判断:燕军全部力量都投入了战场,临朐城内一定非常空虚,出奇兵,可破之。

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打了大半日都是“以正合”,等的就是这个“以奇胜”的机会!他立即命令胡籓、檀韶、向弥三将率骑兵从阵后退出,向东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南燕军背后,直取临朐。冲到临朐城下时,胡籓等人高声宣称他们是从海上登陆的晋军援军,城上不多的守军听说晋军又有大部队从海上登陆增援,吓得更加不知所措,乱成一团。晋军立即攻城,正在城上观战的慕容超一看见晋军攻城,大惊失色,弃城而逃。领导跑,群众哪有不跑的,结果临朐城很快被晋军拿下。

片刻之后,临朐城头升起晋军的战旗,在烈烈北风中飘扬!

正在奋力拼杀的南燕士兵突然发现身后的临朐城已经失守,再加上城里来的逃兵一顿添油加醋,什么皇帝被俘虏了,东晋水军从后面夹击了,帮忙制造恐慌。

士气霎时瓦解。刘裕看见南燕阵型大乱,知道奇兵得手,立刻下令全军猛攻!刹那间,燕军兵败如山倒,纷纷溃逃。包括主帅公孙五楼在内的燕军十余员大将被晋军斩杀,经此一役,南燕主力基本被歼。集中在临朐的大量燕军辎重,包括慕容超发布命令用的玉玺、他出行时乘坐的三十六辆玉辇,以及全套皇帝仪仗,都变成了晋军战利品!

美中不足的是慕容超腿快,成功地逃回都城广固。

南风何飘飘,君在高山头。北风何烈烈,君在秋水边。

刘裕军旗一指,失败只有一种,那就是半途而废,全体将士,成功就在眼前,兵发广固。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万丈高楼广固城边,慕容超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支离破碎的国家。

其实一直以来,燕军能够打败晋军,原因在于燕军骑马,而晋军只能撒脚丫子跑。

而自己的重甲骑兵这回连热身都没有,就被KO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啊。

自己在跟一个绝对无法对抗的剑手作战,你明知有输无赢,还不能自由退出,你可以风光无限,那是他不想理你,你可以手眼通天,但他就是那个天。他可以任意决定杀你,或者不杀,以及什么时候杀,和用什么方式杀你。这种砧板和鱼肉的关系,是每个鱼肉只能恐惧不能抗拒的宿命。他可以是灰太狼,但你永远不是喜羊羊。

这个时候的慕容超,表现是很男人的,自己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没有半点推诿。先是下了份诏书,作了一通深刻的自我批评,声泪俱下,把自己感动得够呛;然后立刻释放之前向自己谏言坚守大岘山实行焦土抗战的老臣,让他们重新指挥战斗。

最后一点最重要,积极寻求外援,向自己的宗主国后秦寻求军事援助。儿子被打得这么惨,老子还不出面,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不知道心疼加丢人呐。

慕容超虽然打仗不行,但还有一样东西很行,连刘裕都不行。

他年轻的时候四处流浪,靠着要饭和打散工为生,那年月天天打仗,打完仗就要搞生产建设,因此年轻力壮的他渐渐成为各路包工头竞相聘请的对象,反正他又没有本地户口,干好了管顿饭,干残了也没人问责,就这样在岁月蹉跎中,练就了一项生存技能——修城。

就这样,他带领着全城军民大搞基础设施建设,把自己的爱好特长发挥到极致,亲自监工,狠抓落实,在皇帝大人的亲自检验下,城里的一砖一瓦都通过了权威部门的终极审核。城门全是用大块条石混合糯米浆制成,坚固异常,城上要害部位都设有固定的弓弩发射架,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瞬间就会被射成刺猬。城内还有大量的粮食,足够守备数年。

这座南燕的都城,在他的带领下,很快便成为一座军事堡垒,他要把这里变成刘裕的斯大林格勒。

刘裕此时很得意,他带兵远来,最担心的就是粮食问题,但南燕的粮食全在田野里,等着他去收,不用再从京城运了,收割完了,还有富余,叫沈林子运些北方特产给家乡父老尝尝,告诉他们,这边有仗打,生活很美好。

但这种兴奋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来到广固城下,看见那坚固高大的城墙,一种凉意由心而生。因为他的军队是从山路中穿行而来,为了保证速度,根本没带任何攻城器械来,让士兵徒手攀爬城墙,等于送人头给人家,爱兵如子的刘裕不会干这种赔本买卖的,因此他下令,只围不攻。

这个世界很奇妙,好像冥冥中总有个大佬在掌握着平衡,让你顺利的时候,吃点苦,不顺的时候,吃点糖。

就在刘裕为攻城器械发愁的时候,手下来报告,抓到了个俘虏,这个俘虏叫张纲。

他本来是被慕容超派去后秦寻求援助的,结果到了长安才发现,后秦现在比这边还热闹,出来个赫连勃勃造反,把皈依佛门的姚兴也搞得怒火中烧,看来援军是没指望了。

等他回来述职的时候,结果一不小心便成了俘虏,当然,也许是有意投诚。

这个张纲一被抓,便很快反正,虽然没有骨气,但却是个技术达人。是当时南燕大地工程技术领域的权威人士,擅长于设计制造各种古代机械,而且价廉物美,质量通过ISO认证,堪称南燕的米开朗基罗。

制造军械不仅需要材料,更需要时间,刘裕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在这段施工期间,他每造好一样武器,便让张纲坐在器械上边,绕城示威一圈儿,充分打击敌人士气。

张纲也极力巴结新主子,还帮着制造谎言:后秦军大败,援军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更让南燕士兵崩溃的是那些站在巢车上监视城里动静的东晋士兵,因为上下不便,三急问题只能在车上解决,解决完了便把那些人体代谢的终极废物向南燕士兵浇灌过去,城头的哨兵盔甲上都闪耀着黄澄澄的色彩。

慕容超也慌了神,忙派人出城求见刘裕,求和称臣,但刘裕是个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人,于是他说出了美国南北战争时名将格兰特的那句名言:要么无条件投降,要么灭亡。

曾有一年,我远离家乡,夜行旺角,外面灯红酒绿,内心孤寂彷徨。独步街头,路边招牌惹眼,省港流莺穿梭其间,一楼一凤跃然眼前,不时有油头粉面的男人来拉我上楼观摩。感谢老师的多年教诲,那年我刚领了身份证,虽然没身份但还注重名分,连忙对资本主义友人摇头道谢,任心头的小鹿乱撞仍转身大步走人。这是午夜的旺角,青春的傲骨屏蔽了粉嫩的超短裙,却挡不住幽幽的乡愁,繁华都市的山珍海味抵不上贫瘠家乡的两个窝头,外边的金窝怎么也不如自家的土棚舒坦。

慕容超的体会比我深,对家的感情比我只浓不淡,他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白眼,二十岁才回到故土,怎么可能愿意将家乡拱手让与外族,尽管这个外族才是这南燕大地的旧主。称臣可以,裂土不行,当个阶下囚,岂不惨过混丐帮,不自由,毋宁死,谈不拢,就打吧。

可刘裕并不和他打,刘裕的耐性一直很好,器械没造完,他不会欺负人。

慕容超彻底绝望了,如果刘裕现在打,自己凭借高墙壁垒还有决战的希望,但等到刘裕万事俱备,自己只是砧板上的鱼肉。第二天早晨,慕容超来到铜镜前,一抹前额,头发哗啦啦地掉了一片。

慕容超幽幽道,人又不聪明还学别人秃顶!还剽窃了隋炀帝的名句: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当然,他也很清楚结局,重压之下,安得不死?

反抗是找死,不反抗,至少还可以等死。

那就等吧。

这期间,后秦的使者也来了,牛哄哄地和刘裕叫嚣着,再不撤兵,大秦铁骑将来参战。

刘裕是个扯谎专家,一下子就把人家那点底细摸清,真要打,提刀子就上了,还废什么话呀,只能说他们虚得很。刘裕撂下句狠话,立刻把后秦使者吓跑,“来多少,爷只杀,不埋”。

到义熙六年(公元410年)的二月,晋军围城已达八个月之久,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城内的士兵,每天都在偷跑,没跑的那些,因为弹尽粮绝,也得了软脚病,站岗都费劲,别说抗敌了。

这一切都被刘裕收在眼中,该收网了。

二月五日,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苍燕落于营盘,大凶兆。

属下的人又是一阵骚动,算命的说今天不吉利,一只大雁心绞痛在军营前面玩极限坠落。按照跳大神的理论,今天不能攻城啊。

刘裕向来不信什么星座属相,即使上帝真的健在,他也不该是一个只知仰望星空的小甜甜。命运并不存在,只是弱者安慰自己的借口,把一切推给命运,就可以假装逃离了不幸。我是个强者,强到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众将都被主帅的这股豪气感染,管他老天高不高兴,今天,非要干仗!

于是总攻的命令下达,不分城门,不分方向。刘裕相信,手下这么多军队,对付个奄奄一息的慕容超,不用打,只要挤,就能把他挤死。

于是广固城破,慕容超被俘。

面对着众将的戏谑,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全场寂静,他才漠然道,狗叫完了,叫你们的主人出来吧。

刘裕冷冷地看着他,问他为何不早早投降。

他淡淡地道:大丈夫生在三光之下,生而何欢,死而何俱?大鹏展翅,陡蔽乌云;狂飓施威,恐飘鬼国,凭他随处为家,哪里回头是岸。今败于你手,无话可说,只求照顾高堂老母,然后慨然就死。

刘裕微微感叹,这本不该是个亡国之君,如果不是遇见我,他的生命将是怎样的轨迹呢?

在行刑前,慕容超高声朗道: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爱恨在心,恩仇不远,随时可以结账,但永远都不能离开。

然后深情地吻了吻脚下的大地,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这就是鲜卑慕容的末代之君,他既没有怪癖,又不狂热;既不是一个浸淫在烦扰悲痛中的灵魂,也不是麻木不仁的道学先生;既非放荡不羁,又非墨守成规;既非野马,又非驯骡,更非但丁所说的无声无臭模棱两可的暗淡的躯壳。他有一个滚烫的心灵和蔚蓝的灵魂。

如果时空能够轮转,我愿意给他当一段时间的小厮,与之厮混,陪他牢骚,供他消遣。只因为我与他的心灵能碰撞出炙热的共鸣。

死去的慕容超在云端对着自己的尸体微笑。他的灵魂在南燕故土上游荡。北风吹过,木叶飘零,一个声音对着他的尸体说:“你注定要在尘世受尽磨难,你注定要漂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