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项羽出道,杀气逼人

几个月来,屠夫章邯先生一直在查看那副血腥的扑克牌。

含红桃A陈胜在内,所有A、K级的八张大牌都快死光了。

还剩一个红桃K宋留。

宋留也是个悍将,一度占领了河南南部大邑南阳,然后进攻武关,打算从东南方向威逼咸阳。但是章邯抄了他的后路。宋留看见南阳沦陷,自己失去后线接济,只好漫无目的地浪战一通。看到队伍越打越少,觉得也许投降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于是他向秦军投降——这是扑克牌中唯一降秦的一张。

章邯把红桃K装进马车,沐浴在冬天的点点微风和清冷的阳光下面,一直传送到咸阳。下车之后,宋留被告知不用远走,直接换乘五辆马车。宋留发出一声狼嚎,但是已经没有用了。五辆马车把宋留朝五个方向揪——揪成了海星形状。最后,每辆车载了宋留的五分之一的尸体,在咸阳城冷冷地巡行。

此后,义军将领中投降的就凤毛麟角了。

因为投降也是死。

中华大地上的枫树,叶子不知怎么红得似血!

接下来,轮到扑克牌里的四个Q了:秦嘉、召平、邓宗、周市。这四个Q,迫于秦兵屡战屡胜的嚣张势头,纷纷被迫向我国大陆的东部边缘收缩。他们收编了一些地方杂牌义军,负隅顽抗,暂时还没死。

而扑克牌里的四个J,则已经死掉了三个。

革命形势陷入最黑暗的时期,真是风雨如晦,但也有鸡鸣不已:最后一个活着的J,红桃J,名叫吕臣,则主动向势如原火、不可向尔的秦军发起进攻。

吕臣是个不怕死,或者死怕他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候,他是唯一向秦军主动进攻的人。他给陈胜带着孝,组建了一支苍头军,哭着对秦军占领下的陈城进行了一次大反攻。所谓苍头军,就是青巾裹头,没有头盔,属于软包装,大约原是义军中的非士兵出身的人员(很多士兵是收编来的县兵,而县兵很多是从城邑平民中征发的)。

吕臣本人,也不是正规武人,而是陈胜从前家里的“故涓人”。这使我们更有理由相信,陈胜起义前或许是小财主或者官吏,否则他家里不至于有涓人。所谓涓人,是豪门大家里的总管家。

作为老管家,涓人吕臣对陈胜感情不同于一般。当一般的部将纷纷叛离陈胜或者袖手旁观时,这个管家却急了。给主子报仇的雄心,武装了这个从前的家庭总管。他带着那帮软包装的哀兵,居然硬是光复了陈城。还杀死了龟缩在陈城里的叛徒梅花4庄贾同志,算是给陈胜报了仇。

不久,章邯闻知此事,很给面子,派了两名很高级别的属下——左校尉和右校尉,成功地再次夺回陈城。红桃J吕臣丢了一路的包装,逃城突围而去。[所谓左校尉、右校尉,是将军下面级别最大的军官。将军下面是校尉,校尉所带的部队叫做“部”。部下面设若干“曲”。这就是所谓“部曲”。曲的首脑叫做“司马”。曲的下面设若干队,队的领头叫做“队率”。将军——部(校尉)——曲(司马)——队(队率),是秦帝国的军队典型编制。不论保护帝国的政府军,还是旨在颠覆帝国的起义军,都是采取这个编制。部、曲、队,大约简称“部队”吧。]

红桃J吕臣,被从陈城打了出去以后,发现手下已经没有像样的军队了,就去收编土匪。他找到鄱阳湖里的大盗英布。

英布脸上有疤,其实不是疤,是他从前犯罪时被刻的字。他在鄱阳湖里聚众为盗。

英布所生长的六安是个有名的地方。当年,尧舜禹时期的高级干部——皋陶同志,本来打算接大禹的班,不幸却先大禹死了(这样大禹儿子启才轮到了上王位宝座)。出于掩人耳目或者诚意,大禹把皋陶的后人封在了英和六。英和六都在安徽六安一带,靠近合肥。英布姓英,又出生在六,两地方都被他占了。现在安徽六安还有皋陶的大坟,我曾经去合肥讲课时路过——但因为是在黎明的路上,朦朦胧胧没看清,它在路边,总之是个大土堆,倘使停车方便,是可以仔细看清的。但我终嫌冬晨的绪风寒冷,并没有下车。

虽然守着皋陶这个大圣人的坟长大,英布还是不学好,他犯法之后,遭受了大圣人皋陶所制定的五刑中的墨刑的处理。

所谓墨刑,就是脸上刻字。当时,档案制度尚未建立,也没有很污染环境的纸张制造技术,于是就流行在罪犯的脸上很环保地刺字。让他从此带着档案走。上街、吃饭,都带着档案。刻完字以后,还要渍以墨,所以英布脸上的这些字都是黑的。

由于年久失修,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找到英布的脸了,他脸上刻字的真文,也就无从知晓。据不佞我的推测,脸上的字内容不外乎是这样的:“特判处英布劳动教养五年,并通过脸上刻字形式永久剥夺该犯政治权利终身,特此通告——大秦帝国六安县地方政府,始皇帝三十三年刺。”由于文字量比较大,大家读他脸上的这篇刻字就像读一篇小品文。

刻字,这在今天固然是很时尚的行为,但在当时大约是一种耻辱,于是人们就都笑话英布。

英布自己却说:“不怕的,从前相面的人说我当刑而王——若我犯了罪,脸上刻了字,准保就能封王。你看我脸上这三大排字,像不像头顶着王字的老虎啊?”

于是人们都俳笑这个乐观的犯罪分子。所谓俳笑——这是《史记》上的原词——“俳”就是倡优,也就是发出那种像看了相声小品之后发出的笑声。“俳”这个字已经不用了,但是日本人还在用——这大约就是“礼失而求诸野”吧。不管怎样,英布的话确实有搞笑娱乐的特点啊。他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每天顶着脑门上的这篇黑色通告,上街溜达。像他这样心情爽朗豁达的人,一定是可以当个成功的贼的。

脸上带着字的英布被送到骊山劳改。劳改期间英布不注意身心改造,专和劳改队伍中豪狡的堕落分子交往,认识了很多黑社会大佬。后来,他利用监管人员玩忽职守、监管不力之机,和一些大佬结伴逃脱,逃至长江边上的鄱阳湖为盗。

吕臣对他讲了当时的革命形势。吕臣说:“你不要继续从事打劫这份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的职业了。你跟我造反去吧。”于是英布就傻乎乎地跟着吕臣离开了鄱阳湖,北上中原。

他们看见,中原上空的天,色泽清淡并且沉默。大约是从前的革命风景太热烈,此时列城和天空的沉思默想才显得最沉寂。

英布的大盗没多少人,但是他又娶了鄱阳县令的女儿,他岳父的县兵合在一起有数千人的样子。

英布率领的数千名鄱阳大盗与鄱阳县兵,和吕臣的少数残兵会合起来,编成大阵,在河南新蔡地区与秦军左、右校尉发生遭遇战,双方开始互相踹了起来,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踹,秦军最终被踹跑了。章邯手下级别最高的两个属官——左、右校尉,居然被英布“破之”。英布乘胜又光复了陈城。英布真是个骁勇的战将啊!

但是,中原义军形势毕竟非常惨淡。吕臣和英布两人站在所光复的陈城顶上,望着淡淡天空,徘徊移日,惆怅极多。两人觉得四面“秦”歌,朝夕不保。于是他俩离开中原,带着队伍,向东移动,投奔了江苏地区正在日渐崛起的“黑桃大A”——项氏家族!

潇水曰:

这里提前爆个料,透露一下吕臣和英布的最终结局。

吕臣,红桃J,先奔项梁,最后投奔刘邦,被刘邦封为宁陵侯,也算是革命一场,硕果仅存的扑克牌。

英布的爵位更高一些,被刘邦封为淮南王,成为汉初七个异姓王之一,兑现了他“当刑而王”的豪壮预言。不过英布最终还是被老刘逼反了。刘邦的讨伐军打得他只剩几百人,一直逃窜到江西的鄱阳湖,被当地土著人杀死。从鄱阳湖起,到鄱阳湖终,英布画了个完美的圈。鄱阳湖喂养了他,他也喂养了鄱阳湖的水生动植物。鄱阳湖是个养人的地方啊。

项羽,又名项籍,是楚国世世代代的将族,字羽,英文名Armstrong,擅长举重运动,全身肌肉群发达,肱二头肌超有力,力能扛鼎,气概可以拔山。身长八尺有余,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八四,是男模标准身高,在遍地矮人的江苏地区一眼看去,直接高出那些单薄常人(特指未成年人)百分之四十。

京沪高速宿迁市收费出口,有一个项羽举鼎的牌子——因为这里是项羽的籍贯地,古代叫下相。只不过上面的鼎举反了:广告牌子上的项羽大哥,两手举着鼎的两个腿,高擎在空中。此真未得举鼎的动作要领。他应该是抓着两个鼎耳,翻转鼎腹举至头顶。项羽若按广告牌子上的那种举法,是不能计入成绩的。

作为古代一位著名的肌肉男,项羽却非常斯文,既肌肉,又斯文,是个复杂的矛盾体。

据韩信后来的观察,项羽跟人说话时恭敬慈爱,言语温和,绝不会像刘邦那样动不动就“你老子你老子”(尔公)地骂粗口,而是斯文有礼,家庭教养好,同时仁而爱人,和刘邦“慢而侮人”形成鲜明对比(刘邦喜好狎侮自己的衙门同僚,揪着别人的帽子往里边撒尿,但项羽没有这些粗俗的习惯)。

韩信还说,项羽一见到别人闹病了,就为之涕泣,分割饮食给对方吃,项羽是一个斯文好礼的人。

项羽的上两代人都比较有文化:爷爷是楚国著名大将项燕,爸爸也受过良好教育,证据是他爸爸很会给他起名字:名之曰项籍,字羽。羽,飞腾也,籍,显著也。显著地飞腾。这是一个优美而且寓意高远的名字,可能比刘邦的“刘老四”好一些。但是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项爸爸后来在史书上就没有出现,一直是项爸爸的弟弟——项梁叔叔,拉扯项羽长大。

项梁叔叔对项羽的少年期教育抓得很认真。首先是学文化课,大约是背诵一些纯民族主义的东西,比如屈原老师写的“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的楚复国主义的传统革命诗篇。

有时候,项梁叔叔还会编造一些革命的故事给项羽听,算是历史课。

项梁说:“想当年,忆当初,我波涛起伏。记得有一次,你爷爷派我去送信——当时他们正在淮北和秦国侵略者斗得正酣——派我一人去送信,路上却遭遇了秦兵一个曲(曲下辖若干队),我奋不顾身冲上去,把敌人全歼了!”

“去年你不是说遭遇一个队吗?”项羽奇怪地问。

项梁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哦……去年你太小,我怕吓着你。现在行了。”

拜赐于叔叔的教导,项羽少年时代就立志高远,胸怀远大,表现为不爱读书。

项羽对文化课学习不够专心。这些密密麻麻鬼画符一样的呆板文字,除了有损视力以外别无他用。而且看书太多,会看出神经衰弱症来的。

于是,项羽写文章的能力就没有达到司马迁的水平,他改学习宝剑。但是抡了一段时间宝剑,终究还是没有达到华山派岳不群的水平,他就又懈怠了。

项梁叔叔就怒了:“干什么你都没有恒心!”

项羽施礼说:“叔叔,做文章嘛,会写名字就可以了。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个书吏。剑术嘛,一人敌而已,不值得太下工夫,我请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大喜,赶紧搬出家藏的一大堆《孙子兵法》、《太公兵符》之类的万人敌的大书请项羽学。项羽颇为振奋,把这些兵书堆在书案上,看了一看,“略知其意”之后,就又“不肯竟学”了。大概这些兵书意思都差不多,一桶水倒来倒去的,他基本领悟了书中的意思,二八原则了,也就不肯再多费时间了。或者大约项羽禀赋优异,能闻一知十,触类旁通吧。

项羽虽然不爱念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斯文肌肉男却“才气过人”(司马迁语)。具体表现就是项羽说起话来辞意和逻辑,叮当作响,仿佛飞花满眼,把人喷得理屈词穷、抱头鼠窜。吴中子弟见到项羽,都因说不过他而忌惮他——江南才子也怕跟他辩论。如果他有机会遇上“吴中四杰”,就是唐伯虎、祝枝山这帮花花公子,这帮人也在苏州的话,他一定可以上去比比对联的。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人,自然不能浪费上天给予他的才气,项羽走向自己焦灼多于欢喜的人生之路,一切将从他二十四岁那年开始。

南方和北方确实不一样啊。北京已经下过雪,而苏州这边尚是小雨。

这几日鄙人即在苏州逗留,给当地企业做培训。住在胥城大厦。胥城大厦这个名字,大约是从伍子胥来的吧。

中午休息的时候,从大堂望出去,街边水汪汪的。行人的鞋子若白云苍狗,梭梭而过。对面商店的门窗上映出冒雨突进的公共汽车,没有声音。梧桐孤独地纵横它抽象的骨干,一些小铃似的白花挂满另一片莫名的树。工作惯了的女职员走在雨中失神地苦想着,两颊丰润的南国女子,横硕的白衫妇人,鞋底溅起泥水的外来农工,长发飘飘的牛仔衣少女,当街张望的看摊老妪,打量行人的分头瘪三,以及巷口每每散发出的包子炸鸡味道,通过雨水,进驻我的内心。

今天的苏州城,是个静默的城。

遥想两千年前,这个吴王夫差经营过的、出过烈士专诸要离、喜欢以性命惨烈相搏的江南水城,有过伍子胥、夫差、阖庐等好战分子和动不动就喜欢抹脖子的一班君臣士民的硬苏州,与而今吴侬软语、琵琶弹词的软苏州,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据汉朝人说,吴越之君多好勇,其民好用剑,轻死而易发。说明当时的苏州人,喜欢以“勇”字相标榜,多击剑、搏杀、私斗,刚烈直猛,出过专诸这样的人,易于被激怒和攻击别人,不论报恩还是报仇,都会轻易地以生死相搏。

总之是非常生猛海鲜,和如今的温文柔雅截然相反。人气古今难道会有这么大变化吗?

秦代末年,在苏州城里上班的会稽郡的郡守——相当于江苏、浙江两省的总省长——名字叫殷通,是个胸有大志的家伙。当时,正值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攘臂而起,整个江北地区都沸腾了,消息传来,殷通也技痒难耐了。

作为吴越两地的最高行政长官,秦帝国的封疆大吏,殷通脑子里却没有一点儿保卫帝国的意思,而全是造反的邪念。

殷通不是活不下去的“农民”,他为什么要起义呢,可见这场运动中的巨大力量,不仅仅在于农民的反剥削,更在于政治方面,具体来讲是六国对秦国的矛盾。如果是农民反地主剥削为其主要矛盾和性质,那类似殷通和前面说的鄱阳县令以及后面的沛县县令等“地主阶级的代表”,以及大量的豪杰、官吏,应该是积极镇压农民的,而不是拉杆子起事。所以这场运动其实主要是六国复国的政治运动。同样,如果是农民起义,那为什么六国有,而秦国却没有起义,难道秦国的农民不受剥削吗?秦国的地主就比六国的地主仁义吗?可是秦国却没有起义。所以,这场六国运动,主要是复国的政治运动,最多说完整了是在人民(不光是农民,也包括城邑平民等社会各阶层)受压迫、迫害的背景下发生的六国复国的政治运动!而不是以所谓农民起义推翻地主政权为主要性质的运动——后一说法是根本不能概括秦末人民运动的主体和主流以及其原因、动机、目标以及发展过程和最终的实践产物的。

不管怎么样,殷通想造反,他和陈胜一样,一是为了复国(从大方面讲),二当然也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名位。

但是,任何社会运动,都是有风险的。在中国历史上,起事的如牛毛,能达到目的的如麟角。成功概率不足万分之一,掉脑袋的概率却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被政治运动的敌对方或者构成运动的其他势力灭掉。所以起事运动,就像一场疯狂的经济过热,最后要挤碎百分之九十九的泡沫,而只剩一个人称王称帝。大多数的起事者,都是掉脑袋的命,是给那百分之一的成功者当肥料或者人梯的。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的互联网公司要被收购或倒闭,给百分之一的成功公司当铺垫、揽人气了。但这百分之一成功的概率,还是吸引了无数野心勃勃的投机者,甘愿冒着“身变泡沫为天下笑”的风险而游于其中。但是从积极意义来看,也正是这百分之一的成功概率对冒险者仍然具有的巨大吸引力,促成了更多的资源和精英投身其中,点燃了这个新行业(互联网)或者社会复国运动的大爆发。

遗憾的是,殷通就属于那百分之九十九的要被挤碎的泡沫。甚至他的泡还没开始冒,就给挤碎了。挤碎他的,不是大秦帝国的监察御史,而是旁边另外一个大泡沫。

这天,殷通把“大泡沫”项梁叫进自己的省政府大院里(当时叫做“府”),对项梁说:“老弟啊,现在整个江左地区都造反了,人心思变,大秦帝国恐怕残喘不了几天了。识事务者为俊杰。我听说,先即制人,后即为人所制(意思是,先进入互联网,就发了;进晚了,就没戏了)。所以我也要立马办网站——立马发兵,也加入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去。将来称王道孤,岂不美妙。”

项梁说:“这个想法听上去激动人心,但是你办网站人才都到位了吗?”

“这就是今天为什么我叫你来了。你老弟一直承办政府项目,我早就觉得你是个人才,最适合当我的COO(首席运营官,类似常务总经理)了。此外还有一个桓楚,也挺合适当我的CTO(首席技术官,类似总工程师)。我准备让你们俩带着兵,出去给我打地盘。”

当时,“CTO”桓楚,正逃亡在大泽中,不敢出来。

项梁说:“桓楚现逃藏在不知什么名字的湖里。”

“但是,”项梁又说,“我的侄子项羽,一贯跟桓楚派托,知道桓楚藏在哪里,应该能寻到他。”

“贵侄子在哪里?”

“现在堂下侍立。”

镜头随之摇到堂下——公元前208年年初的冬天,寒风舔净的会稽郡郡府堂下的庭院里,香樟树的黄叶飘下来,空气陡然间变得很冷,香樟树的黄叶划过伫立着的那个人的额头,混入千千万万的落叶之中。那个人被秋风吹硬吹冷的脸膛侧面,微微闪映着西天尽头的最后一轮太阳。一时有些目眩。满眼看见的都是江南浓郁的树林。

这个独站在庭院里的,正是力能扛鼎的、有文学才华的、会唱歌的、仪表堂堂的、有着远大进取心的、有时候又像妇人的——斯文肌肉男,项羽先生。

他是跟叔叔项梁一起来的。

项梁奉郡守命,下去,走到庭院当中,对侍立已久的项羽说道:“你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了。”

“什么事?”

“不要问。你的剑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在屁股后面。”

“待会儿要请你杀死郡守殷通。”

“堂上那么多人,哪个是郡守?”

“没有武器的就是郡守。”

“敬受命!”

项梁听罢,点点头。太好了,从来没杀过人的人,突然被告知要启动处女杀的时候,居然如此沉着、平静。不愧是项氏族人中的佼佼者。

“稍等,”项羽问,“什么时候动手?”

“听我口令。”

“口令是什么?”

“快使用双截棍!”

“哦……”

不过项羽不应该说“哦”,应该说“诺”。“诺”是古人的口头语——意思是:我收到你的指令了,我会照着它做的!翻译过来就是“Copy!”外国警匪片上都是这么说的。

项羽说:“诺!”

这时候要插播解说词:

据知情人韩信先生事后向刘邦转述,项羽这个人,平时特腼腆,斯文有礼、言语亲切,但是阵上要杀人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喑恶叱咤,千人皆废了,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总之他是一个极端斯文,又极端狂暴的人。

另外,项羽喑恶叱咤是怎么叱咤的呢?我猜想大约就像李小龙那样,在激烈的搏击中,发出奇怪的、凄厉的、仿佛怪鸟般的激啼:“恶——呜——恶呜——恶呜……”听得敌手耳根乍麻,半身残废。李小龙的这个叫声曾被评为好莱坞“十大最性感叫声”之一。而我们项羽大哥的“喑恶叱咤”,程咬金的“哇呀呀”的暴叫,张飞的“当阳桥上一声吼”,以及邓亚萍击球时的“啊啊”的尖叫,也同时被我评为“中国古今十大最杰出的叫声”。(其他六个入选叫声还待定)。

书归正言,项梁对项羽交代完毕,重复登到堂上,坐下,说:“我的贱侄子项羽,确实知道CTO的下落。”

“甚好,召他上来。”

于是项羽登台阶而上,一壁登,一壁垂着肩膀,俯着首,毕恭毕敬。每登一个台阶,要停留一下,俩足都落在同一级台阶以后,再升上一级,以示恭敬谨慎。但又不能太磨蹭,还得尽可能显出急惶惶的样子,趋奔上面的召唤,怕堂上贵人等得着急。到了堂门口,他又停下来,一丝不苟地脱下鞋子,摆在门外,和旁边项梁的鞋子、殷通的鞋子,以及一群防暴警察的鞋子,都停泊在一起。而且还要把别人没摆好的鞋子摆规整。出于格外恭敬的表示,他还应该按照最严苛的礼仪把袜子也脱下来。但当时还没有杜邦公司发明的尼龙,所以袜口没有弹性,需要用两根绳子,吊捆在小腿脖子上,大约现在的和尚师傅还是这样的。

于是,项羽又不惮其烦地、细细致致地解袜子。一点儿都不着急。真是杀人之中,亦有礼焉。

“不必了,你快上来吧。”郡守殷通说。

“唯。”

于是项羽穿着袜子入堂,跪坐下来,膝盖距离殷通的膝盖不远不近。

殷通问:“项羽,桓楚是你的派托吗?他躲到哪儿去了?”

据不佞我的估计,项羽大约是这样回答的:“他到阳澄湖大闸蟹养殖场养螃蟹去了。”

“不会吧,现在是冬天啊。”殷通和我们一样惊讶。

“大闸蟹喜欢生活在深水里,不怕寒气,即使浸泡在冰水中,别的螃蟹冻死了,大闸蟹还照样生龙活虎。”

“为什么?”

“因为大闸蟹的种与众不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与众不同的种!”

“你是什么种?”

“我是前楚王国大将世家项氏家族嫡传正孙!”项羽朗声答道。

“哦,这我固然知道,”殷通愣了好几秒,“但你意欲何为?”

“欲扫除秦政,兴复大楚。”

“甚好。我今天也正是此意。所以,我们……”

项梁叔叔觉得已经够多了,就突然打断,朝着项羽一使眼色,说道:“好了,时间到,可以使用双截棍了。”

项羽愣了一下:“对不起,是可以使用双截棍了,还是快使用?”

“不要问了,快使用双截棍吧。”

“好!”项羽按剑呼的一声从席子上跃起,竟从半空中拔出屁股后面的宝剑,一个鹰隼扑鸡,伴随着怪鸟般的嘎嘎啸叫声,将青铜宝剑向殷通的脖颈砍去。

殷通猝不及防本能地抬手,脸色大变,哪里来得及。

伴随着殷通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的轻轻敲击声,是一个大泡沫扑哧熄灭的沉闷叹息。

殷通亦点儿背者也!

接下来,项羽和防暴警察展开肉搏。一顿厮杀下来,“籍所击杀数十百人”——项羽单独一人,居然击杀了数十百人!可见,他虽然身高一米八四,但是灵活性并不减差,否则不容易搏杀数十百防暴警察。郡府内的所有保安和警察,居然联手也不能抵挡项羽的血色铜刃,很多对手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进行反击就被他强大的攻势淹没了。

郡守府内血流成河。

终于,场面静下来了。一府之人不管活的死的,全部恐惧战栗地伏在地上,没有人敢起来。

项梁和殷通,在政治目的上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是在争夺资源。会稽郡的各县精兵,就是他们起事所必须使用的资源。项梁杀掉殷通,获得这个资源,和陈胜杀掉将尉,获得九百戍卒的资源,是一样的。

而他们的政治目的,也是一样的。只不过陈胜在说“等死,死国可乎”[同样的死,为(复立)楚国而死]的时候,他的起点比项梁更加艰苦。项梁这时候,亡秦复楚的形势已经如火如荼了,所以发动起事已经相对容易了。

项梁在苏州,一直是有影响力的。他长期承办政府项目,即司马迁所说的“大徭役”,比如二环路工程改造,修个体育馆、城墙什么的。项梁把这些项目组织落实得非常成功,据说他拿兵法来管理这些项目,以至于苏州本地的贤士豪杰官吏们,都自认为能力不及项梁。连郡守殷通都欲提他做自己的COO。

项梁同时还有一个兼职,就是喜欢当主持人。据司马迁说,项梁主持了很多苏州当地大人物的丧礼。他的主持风格生动煽情,不论搞哭还是搞笑,都让人痴迷发狂。很多fans都追着到处参加他主持的丧礼。丧礼上观者如堵。不但吊客对他讲的死者生平故事听得上瘾,连棺材里的死者本人也常常听得哈哈大笑地坐起来,有时又眼泪涟涟——譬如讲死者倒霉而死的过程时,总之被感染得一塌糊涂。直到仪式结束,主持人在崇拜者们的围追下乘车离去,死者因为有事走不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躺回棺材里,高高兴兴地去死了。

项梁主持丧事的艺术,常如此。

项梁的人气越来越旺。他举着殷通的人头,把殷通的官印挂在自己腰间,召集苏州官场和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议事。这帮人很多早就是项梁的崇拜者,从之如流,异口同声推举项梁当CEO(首席执行官,类似总经理、总裁)。项梁擎起了东南人民反秦之巨帜,自任会稽郡郡守,以侄子项羽为副将(时年二十四岁),其他校尉、司马、军侯等军中官职,则分别授予苏州本地的豪杰、政府官吏中的干练者们。

所有这些官吏豪杰都乐意起事,而且他们随后又征发了会稽郡的各县精兵,难道这是农民起义吗?而且这样的情况不仅仅是会稽郡,我们随后可以看见其他地区也是类似情况。

不要说那些精兵是农民啊。我已经说过了,城邑平民照样是要服兵役的。

这些县兵不能代表农民。

如果是农民起义,这些精兵就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官兵”。

不多说了。

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在分官授职的时候,有一个粮食局长(或者是其他官儿)的儿子就大发牢骚:“我大小也是个粮食局长的儿子,项梁居然连个队率的官儿都没分给我!我明天非……”

第二天,他把家里的两把菜刀磨得雪亮,前胸后背各掖一把,决定去和项梁摊牌。

项梁见到他,说:“上次某某某死了,丧事由我主办,你还记得吧。那次吊丧来宾的车子,排出两三百辆之多(一般丧家以来宾多为荣)。鉴于你是粮食局长的儿子,我让你事先采购马料。结果,你把你爸爸修缮粮仓时候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谷子大豆全给买来了。这些马儿吃了老鼠舔过的口水米,当天跑肚拉稀不算,而且据汇报,回家以后,这些马儿一到夜里就像老鼠那么磨牙,俩眼冒贼光,还经常咬坏各种家什。到现在宾客们还在投诉我呢!

“你这种假权谋私的人,我能让你当队率吗?到时候,还不得让我的士兵们吃老鼠干儿!”

这人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惭而退。众人因此都非常服气项梁的委人裁事能力。

据说,项梁在从前主办政府项目和丧事时候,就有意识地观察了解下属被委任事务者的办事能力,以备未来干大事之选。

项梁又派了一批强干者,去会稽郡下辖的各县去收兵。

当时的会稽郡面积比较大,含了古代的吴和越两个地方,就是如今的江苏、浙江的大部地区。郡有郡兵,县有县兵。县兵主要是维持地方秩序以及防范动乱用的。

特派员们在各县走了一圈儿,凭着项梁的郡守大印做后盾——当然这个大印是硬夺来的无效的,但是凭着他们陈说利害,许多县接受他们的主张,宣布追随项梁而动,打开县兵营让他们进去选人。于是他们就像麦当劳的采购员挑选大土豆一样,选了精壮的八千子弟兵,都是现役军人,都是牛人,尺寸比一般土豆超大(一般土豆只适合做土豆泥,他们适合做大薯条)。

这八千名来自报仇雪恨之乡和轻死易发之国的壮士(分别指越国和吴国),跟从项梁叔侄随后转战南北东西,北击燕赵,西战三秦,但是在短短不到五六年时间里,这些人全都阳寿告尽,连同他们的领导者项氏叔侄,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到故乡。他们的血肉像土豆泥一样碾入了异乡的泥土,这也就是项羽死前所哀叹的:“我与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许多年后,他们家中的妻子,一定像人说的那样,在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而那良人,一定像人说的那样,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One night in Suzhou(在苏州的一夜),倘使你回到公元前,你一定留下许多伤心的情。

回到公元前208年,这八千穿着簇新的铁衣,还是欢蹦乱跳、眼光明媚的苏州子弟兵们,已经整装待发了!

就在他们渡江而西之前,一张扑克牌必杀令上的大牌来找他们了。

这人就是红桃Q召平。召平是陈胜的部属。陈胜给了他三五个勤务兵和几十张空白委任状,叫他回他的老家扬州(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地方)去发展队伍。召平在扬州上蹿下跳地活动一番,但是扬州人只知道做梦,不愿意跟着他造反。他只好心灰意懒地在扬州城的旅馆里住下。

这一天,他听说陈胜的两支西征大军全部覆灭,陈王本人也从中原败走,各郡县正在清查变民。召平赶紧慌慌张张收拾起小广告,向南买渡过江,去了几十公里以南的苏州。他见到会稽郡守项梁,就发给项梁一份委任状,说:“您的郡守,恐怕是您自封的。您的官印上刻的字——我估计它还是‘会稽郡守通印’六个字吧。而且,据我所知,上柱国的官儿,可比郡守大两级。”

项梁一看委任状,上面写着:“兹特委任将军项梁,为楚王上柱国。急引兵而西,击秦军于中原,脱孤于困厄。”落款是“陈王胜,张楚元年六月”。

项梁看罢,回家跟项氏家族弟兄,还有项羽等人认真计议了一番,觉得在东南蜷缩,成方面一霸(简称面霸,今晚我吃的),这个路子是被动挨打的。陈胜也是楚人,我们应当牢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民族誓言,同仇敌忾,与子同袍,赴汤蹈火,死无足惜地引兵渡江北上,解救陈王于孤危,邀战章邯于中原,创就一篇东南赤子谋求故国三千里明月复升的激扬史诗。

长江两岸丘陵都不高,连绵不下几百里,接水之处,丘壁危立。草木盛的地方,软茸茸地滚成山团,点点滴滴,墨绿可爱。几百艘战船,整齐地划动着两排船桨,搏浪急进,忽高忽低,像水面上展翅飞翔的鸟儿。战士们伸手,总想把山坡上满眼的碧草拔一拔。

八千子弟县兵,渡过江去。

从长江,再往北行军二百多公里,就是江苏北部的东阳县(今盱眙)。在那里,项梁军被一群“少年”截住了。

现在我们必须按住项梁的大队人马,而改说一说秦汉时期的“少年”。

秦汉时期的年轻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阳光男孩,一类是非常凶猛的两腿动物。前一类古人如何称呼他们,我没有研究,大约可以叫“子弟”。后一类则被古人专称为“少年”。这个“少年”不同于现代汉语的少年,而是贬义词,是指年轻人中的坏类。韩信就曾经从这种“少年”的裤裆下面钻过去过。他们一贯在地方为恶,强力斗狠、横行乡党、斗鸡走狗、抢劫勒索、违法犯禁。

这帮少年,是政府打击的对象。

东阳县的父母官大老爷,就是非常“正直”的整人专家,他们秉承了秦二世在修改法令后所形成的酷刑主义。秦二世给他们定的目标是:“让农贸市场变成装犯人的大监狱,让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赶奔农贸市场的人。”(囹圄成市,赭衣塞道。)于是他们都善于“苛察”(秦二世以“苛察为忠”),抓到一个嫌疑犯,立刻就想证明他有罪。就像拿到一张发票,立刻就要刮刮有没有中奖一样。一旦抓对了,比如抓住了犯事的“少年”,就像中奖一样高兴。而且还想中大奖。那就通过苛察来放大他的罪条,把本来应该挨鞭子的,定成断足削腿儿。

于是,死尸和零碎的手脚,每天都要在农贸市场里堆几堆。

这些“少年”们固然危害社会,是有罪,但父母官大老爷加给他们的刑罚,也确实是超重过当了。

于是,“少年”们恨得眼睛出血,与地方官吏势同冰火(这不是农民与地主的矛盾,而是城市平民与政府的矛盾)。他们都想把长剑刺进地方官长的肚子里边去。但是,慑于政府的威势,“少年”们不敢发作。——这里,我把“少年”两个字都加了引号,因为它是《史记》中的原词,与现代意义上的少年不同。《史记》等古书中的“少年”专指问题少年。

好消息突然传来,陈胜在大泽乡开闹了,“少年”们如蒙大赦,立刻想到利用这个混乱机会复仇。他们壮起胆子,拎着剑戟,手臂套上箭袖,带上各种作案工具,实在没有工具的就抱着斗鸡,蜂拥跑至县令府,红着眼,把他们的父母官——县令,给杀了。

这种情况非常之多,许多郡县的少年和父老,都刑杀了他们的郡守、县令这种一把手长官,然后宣布起事反秦,以响应建立张楚国,宣布大楚兴的陈胜。

东阳县的情况也是如此,“东阳少年”们杀了自己的县令以后,复仇完毕,“少年”们则越聚越多,最后多达数千人。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选一个领袖。县长秘书陈婴,是个讲信用、谨慎的人,是个长者。

于是,“少年”们就拎着刀剑、棒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斗鸡,闯进陈秘书的家里。陈秘书正在给领导起草讲话稿呢,题目是《集中警力开展打击“少年犯罪”和“两抢一盗”专项行动》,他刚写道:“计划派出一千人次警力在重点民宅蹲点守候……”没等一千警力派出去,一千以上的坏少年却像乌云一样降落了。

陈秘书整个晕菜了,发出一声鸟叫:“不关我的事啊。我写的东西只是给领导念着玩儿,从来不算数的啊!”

“不要怕,我们是来请你做选择题的。”

这时,一个女少年爬到凳子上,说:“准备好了吗?请听题!A.你答应当我们的领袖。B.你不答应当我们的领袖,但我们拧断你的十个手指头。”

陈秘书说:“我要上厕所。”

“没有这个选项,只有A和B。”一少年举起铁棒子。

陈秘书哆嗦了半天:“可是,我选什么,我得向领导请示呀。”(这也是职业病来的。)

少年大怒:“你再啰唆!你的领导已经被我们杀了。你快自己拿主意吧。”

经少年们的一番恐吓,陈秘书终于找回了理智。他说:“我选A。”

“选A,”女少年沉吟了一下,“你确定吗?”她笑着张开两个大嘴唇看着答题人,笑得很灿烂也很廉价,还貌似特别神秘莫测,搞得好像她很懂这道题似的,其实她可能根本都不明白。

陈秘书沉思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吐了一口大气:“我……我确定。”

“确定,你确定是吗?确定是改还是不改了?”

陈秘书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我不确定。”

“不确定,我可以帮你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好吗?”

“哦,那最好。”

“B是错误答案。好了,现在请你作答,A还是B?”

陈秘书又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就选A了!”

众人一阵欢呼,纳头便拜:“恭喜你!答对了!”

可是,节外生枝,有个有野心的少年当场站出来,说:“可是我们怎么称呼陈秘书呢?东阳令,级别是不是太低了?我认为,应该让他当王。这样我们也可以被封为侯、柱国什么的,岂不更得意!”

少年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吵着让陈婴重新答题。

女少年赶紧又爬上凳子。陈婴哭丧着脸说:“你不用再请听题了。我知道,我不确定!”

女少年说:“你不确定的话,没有关系,你可以向场外亲友团求助。”

陈秘书吐着血说:“那好。我要求助我妈!”

于是,陈老太太被请出来了。陈秘书说:“妈妈,不好意思,现在是赌命答题时间。他们问我,是当他们的王,还是选择把我手砍了。”

陈老太太深明大意,说:“我认为你应该当他们的领袖,但是不要当王。你知道吗?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来,我查询了你们祖宗八代的就业历史,其中没有一个当过贵人的。现在你一夜之间暴发称王,这不祥啊!”

接下来,陈老太太又用少年们所听不懂的娘家话(可能是唐山话)偷着告诫陈婴说:“你脚着这样中不?——我是竟个意儿不让他们听懂捏——我脚着吧,你别(四声)当王,你另个剌儿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轻会儿出了事儿啥跌,也是砍他的脑袋耶。哼是不会砍你地耶。轻会儿要是不出事,一旦整成了啥跌,也有你的好处唯。咋地也封你个猴啥跌。你看中不?”(此为唐山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为:你觉得这样行吗?你别当王,你另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一旦出了事什么的,也是砍他的脑袋呀。也不至于砍你的脑袋啊。如果没有出事,革命成功了,也有你的好处啊。怎么也封你一个侯什么的。你看行不行呢?)

陈婴说:“中!”

少年们一起抗议大喊:“说普通话,说普通话!”

陈老太太高声宣言:“我刚才跟他说的是这意思:你们应该推举在苏州起事的项梁当王。人家项氏,世世代代是楚国的大将。人家名气多大耶!你们依靠着这样的名门望族,干啥大事成不了耶?你们看中不?”

大家咂摸了咂摸老太太的话,觉得陈婴也确实不像王的样,于是齐声大呼:“中!”

于是,陈婴被迫当了众少年的领袖,但不领王号。

陈妈妈的老家话的意思是:咱家祖上的DNA里没有显贵的双螺旋片段;咱家的“种”里边,没有当王的命。所以你不要称王,称王也不会有崇拜者。你应该把这几千人全转手给了贵族项梁,自己甘当经理人。

陈婴率领着这数千少年——这个人数很快膨胀到两万,向城外开拔,去寻找项梁。

刚好项梁正在北上,来至苏北。

陈婴及其两万人队伍,遂投拜在项梁的麾下。不久,项梁出于回报,竟封陈婴为楚上柱国,授封邑五县。后来,项梁战死,而陈婴安然无事,随后“转会”刘邦集团,征战浙江流域。最终西汉建立,皇帝刘邦封陈婴为堂邑侯,食户一千八百户。一切正如陈婴之母所料。陈婴之母,亦女中智者也!看来唐山就是出人才啊。(注:陈婴的子孙袭爵,直到汉景帝年间。陈婴的后代,还出了个大名人,就是他的重孙女,嫁给了汉武帝的金屋藏娇的那位美女陈阿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1.有问题,尽量向老妈请教。

2.尽可能多掌握一门方言,有时候可以救命。

3.很多郡县的起义情况,都类似东阳这样,是城邑平民杀其长吏,宣布反秦,城邑平民是本次运动的重要乃至主要力量。刚刚说的会稽郡其实也是这个情况。

潇水附记:秦汉少年行

古书中,譬如《史记》中,常有“少年”这个词,它是个贬义词,专指年轻人中的坏蛋。

古人写了很多《少年行》的诗,揭示出“少年”的日常生活由两部分构成:玩儿和犯罪。

1.我们先说玩乐:其实,古往今来的犯罪分子,生活方式没有什么改变,都是大白天在酒楼、宾馆里玩儿,玩什么呢,赌博、歌唱、打牌、斗鸡什么的。晚上就出去“两抢一盗”,也就是抢劫、抢夺、盗窃。只不过古时候是凭刀剑和骑马,现代是铁棍和摩托车。

曹植有诗:“京洛出少年。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说这些“少年”,大白天过得很舒服,斗鸡、走马,吃喝玩乐。

李廓《长安少年行》:“游市慵骑马,随姬入座车。苍头来去报,饮伴到倡家。”——则指这些少年还要嫖娼。

高适的《少年行》:“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是在唱歌,门口还停着豪华车。

高适的《少年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整天赌博输钱,家里还输不光;到处打架杀人,自己还总不死。为什么如此悠闲还有钱呢?因为靠着“两抢一盗”。

2.下面讲他们怎么犯罪:

王建《羽林行》:“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这是在抢劫商人,晚上兼营盗墓。

杜甫《少年行三首》:“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名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是少年在勒索酒店老板了。

李白《结客少年场行》:“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则指这些“少年”已经开始杀人了,很像是为赏金而杀人。

张华:“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这是有偿杀人,替人报仇。

如果你觉得诗人神经都不太正常,说话不可信。那我们看司马迁是怎么描述这些“少年”的。

《史记》中描述了当时“少年”的日常生活方式,司马迁说:“(燕赵间)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借交报仇,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他们劫人掘坟,私自铸币,光干违法的事,他们这么做的根本目的,“其实皆为财用耳”——都是为了弄钱。他们不但盗牛盗马盗公物,甚至连皇帝宗庙里的祭器都敢盗,而且当时可盗的东西比现在还多一种,就是盗墓。《西京杂记》:“无赖少年游猎,国内冢藏,一皆发掘。”

总之,“少年”是一个令人叹息的群族啊。他们往往从事一种低级卑贱的正式职业或者干脆没有正式职业,主要兴趣在于违法犯禁,以此养生。

可是为什么诗人们常要作诗歌咏他们呢?

呵呵,因为这些“少年”重义好勇,性格叛逆,狂放纵逸,这些风格,均带有一定游侠味道,引得李白、杜甫这些不会打架但是羡慕打架的人,忍不住要歌咏他们。特别是太平时期、和谐社会的人,更有可能要追念那种逝去的“力”的东西。故而有了《少年行》那些诗。吴宇森大哥拍黑社会老大的《英雄本色》,得到持久欢迎,也是如此吧。

纸上读来美好的东西,现实中其实是肮脏和恐怖的。对于这些“少年”,人们实际上又怕又恨,政府也常常“集中警力开展严厉打击”,下面这段文章,是汉朝政府打击“少年”的实录:

“永始、元延间,长安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鼓不绝。

“尹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亲属号哭,道路皆欷。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如果你不愿看古文,我来给你翻译。先是背景描述:长安的“闾里少年”们杀人抢劫,导致受害的死伤者横于道路,警报(“鼓”)之声连连不断,治安形势非常严峻。

于是,政府受不了了。“警民开始联合出击”,开展“抓捕行动”:

长安县令,名字叫尹赏,发动各级官吏和民众,让大家揭发检举所有穿着奇装异服、携带武器箭甲的“轻薄少年恶子”,并且造了个巨大的虎穴。然后派出数百辆警车,分头抓捕。把捕到的几百名“少年恶子”,每十个里释放一个,其余全塞进虎穴里,用大石头堵住出口。几天以后,打开一看,死者一个挨一个地相枕。亲属前来领取尸体,见此惨状,号哭之声震天。从此,亡命之徒屁滚尿流,不敢偷看长安一眼。

这确实做到了“出手要快,步调要齐,声势要大,打击要准”!

这些少年,未必是被社会残酷剥削和迫害的穷苦之人。如果你研究一下现在电视上报道的各种犯罪分子的身份背景(譬如行骗的,打劫的,办假证的,黑恶势力),发现他们都并不是赤贫的人,而是不安分守己者,有野心,有一定能力,不想走常规路,想不劳而获者,想少付出而过奢靡生活的。古代的少年也是如此,他们多数不应当是被社会剥削得活不下去的平民或农民。这种人的存在,可以说是由基因决定的,不管社会多么美好,都会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如果社会不能给他们提供自我成功的发展机遇的话。

和汉朝一样,秦朝的地方官吏,也是打击“少年”的。《史记》说“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意思是,函谷关以东郡县的官吏,都曾经让“少年”们吃了苦头,对“少年”们这些社会不安分的犯禁分子进行打击。

譬如范阳县令就“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以至于出现当外面的诸侯徇地到范阳的时候,城中“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少年们都争着要刺杀范阳县令,下城投降诸侯武信君)。由此推测,老范肯定曾经把“少年”们整得够戗。

我们知道,秦末的地方官吏都是重刑主义者,秦二世给他们的格言是:“杀人多者为忠臣。”于是,各地父母官大老爷们,一定会把“少年”们整治得够戗。

有打击就有反抗。

当陈胜在大泽乡振臂而起,社会人心动荡,“少年”们趁机向欠有他们血债的地方官吏,发起血腥的复仇行动——纷纷杀死本地“郡守、县令、县尉、县丞”(全是第一二把手)。这种仇杀各地政府高官的行动,是如此普遍,已经到了“不可胜数”的地步!同时也证实了秦帝国的郡守县令们当初对“少年”们的打击曾是多么残酷。

这就是《史记》中所说的:“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皆杀其守尉令丞反,以应陈涉,不可胜数也。”《史记》中又有:陈胜闹起来的时候,“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也是在讲“少年”或者类似“少年”的平民家族,纷纷向各级地方官复仇。

正是这些“少年”们把各郡各城的“郡守”、“县令”们直接杀了,陈胜的造反星火才能迅速燎原。

“少年”们充当了急先锋,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数千“东阳少年”挟陈婴造反,就是秦末各地少年率先反秦的一个具体实例。

我们有理由相信,秦末大起义并不是全靠农民,城里的“少年”和平民家族、父老也是主流的大“功臣”!由此看来,农民未必是起义力量的主题。比如这些城市少年,此外还有郡县的县兵武装,都被秦末的起义领袖大量收编。其实,我们认为,城镇人民的反秦,更可能是当时反秦的主力。总之,简单地把起义叫做“农民政权”什么的,很片面。

刘邦这人,喜欢搞怪。

我们知道,丑人好搞怪,比如芙蓉姐姐。搞怪,是丑人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唯一办法。在古代,出身卑微的人要想求发展,也得搞怪。譬如秦末又一新“泡沫”——刘邦。

刘邦在数年前因犯了渎职罪——私自释放了押赴骊山的刑徒——于是他不得不放弃“泗水亭长”这个很没有前途的职位,带着十几个他所偷放的劳改犯人,躲到芒砀山里去从事“强盗头”这个更没前途的职业。附近的强盗们听说派出所长也来了,纷纷跑来入伙。于是刘邦身边的人数最多时候有“数十百人”。刘邦领导着这一百来人每天聚在芒砀山,不知以何为生。他的媳妇吕雉,偶尔也偷着来找他,估计是送饭。刘邦问她:“我这里深山大泽地藏着,你又没有雷达,怎么一下子就能找到我啊?”

吕雉说:“老公,你的头上常有一块云气,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好像耶稣头上的光圈),所以我望着云气,就能找到你啦!”

刘邦的手下弟兄,听完吓了一跳,都以为刘邦是上帝的选民来的了,不敢打刘邦财物的主意了。

其实,“云气”这种说法,是刘邦和吕雉故意在搞怪。故意吓唬刘邦手下的强盗们的,以免他们叛反刘邦。从这一点上看,刘邦注定有更大的成就。须知,刘邦的手下人都是被解纵的罪犯,迫于形势上了芒砀山,未必对刘邦心悦诚服。所以,刘邦和吕雉需要演这样的双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个“云气”的故事传出去以后,远在沛县县城中的士民子弟,都纷纷打算去依附刘邦。刘邦的人气更高了。

有时候,刘邦的岳父,也配合刘邦搞怪。刘邦的岳父,叫吕父——因为他是吕雉的爹嘛。吕父据说是县令的好朋友,特有身份。这一天,他正在一个聚会上和沛县的各级官吏们聊天。当时尚担任“泗水亭派出所所长”职务的刘邦也来了。吕父故意做出大惊的样子:“哦!天哪!”他不顾腰间盘突出,连步跑到堂下的大门口,直拉住刘邦的手迎他进来,然后请到上座,说:

“哎呀妈呀!老夫是从小就喜欢给别人看相。我相看的人老了鼻子了。但是,像你如此形貌壮伟,而且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哎呀妈呀!刘老四你这不是一般的贵人相啊。你这是贵人中的极品贵人啊。一品贵人,天高云淡啊!刘老四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可得自爱。别浪费了自己的好命啊。这么着吧,我这个闺女吕雉,我也不要了,给你当小媳妇吧。”——当时刘邦已经有一个夫人(一说二奶),姓曹,生了一个儿子,极胖,叫刘肥。

吕父的太太也赶紧跑过来凑戏:“不行!老公,你不早跟我商量好了吗?咱这掌上明珠,是一个奇货,可不能浪费了,一定要嫁给一个贵人。所以我一直把她扣在手上不发出去。县令大人的二公子,天天流着哈喇子来要,我都没答应。就刘老四现在这德行,官儿这么小,一生的成就,除了搞了个老相好、养了个私生子以外,啥都没有。我凭啥给他耶!”

吕父说:“你妇道人家懂啥呀。这是贵人种来的。”他和老婆吵了半天,然后硬是当场宣布,把掌上明珠吕雉,给了天高云淡、一品贵人的刘邦。

看到吕父如此抬举刘邦,在场的官吏们,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再不敢小觑刘邦。

其实,这一套脱口秀,全是演戏。甚至连这场戏本身其实都并不存在,全是刘邦编造的,吕父默许的,然后就传出去了。

翻开《史记》,里边说:吕父的第二个女儿(吕雉的妹妹吕须),嫁给了樊哙。而樊哙不过是沛县农贸市场里一个屠狗的而已。这就戳穿了吕氏二老以女儿为奇货以钓贵人,甚至连县令的儿子都不给的谎话。而且说明吕家只是个寻常人家,名位并不高。

刘邦和吕父编这种故事,就是为了给刘邦造势。

此外,刘邦又伙同酒店老板娘王媪、算命的老头子等人,制造了其他一系列神话:诸如刘邦在酒馆里醉卧,显身为一条黄龙;算命老头儿在田里看见吕雉、刘邦和俩孩子,相之为“天下贵人,贵不可言”。通过这一系列搞鬼活动,刘邦在沛县大有名气,当地父老听得久了,都认为刘邦身上浑是珍奇异事,未来当贵。

刘邦为什么要在沛县变着花样给自己造势呢?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刘邦在起事反秦前,有长期秘密的准备宣传工作,而且串联了一批人。这些人在他未来的领导集团中,占了将近一半的人数比重。刘邦和他们一起策划故事、编造搞鬼,并且大力散传出去,让民众都知道这个刘邦有特异功能(特异的贵命)。目的是打造刘邦在沛县中的威望,以便乘势而起。最后,这种政治神话宣传的社会效应颇好,在刘邦起事的时候,沛县的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珍奇异事甚多),当贵。”意思是我们这些父老平生一向听说刘邦的珍奇异事甚多,他应当是贵人。于是拥护刘邦,投票选举让他当了沛县县令。而且,“诸珍怪”一词,使得我们推测,刘邦在沛县搞出的搞鬼事迹,还不止史书上存留的那三四条。而且是“平生所闻”,那就是父老们经常能听到他这样的搞鬼故事了。总之,父老们很迷信他(说他“当贵”)。这就够了。

沛县里流传的最著名的一条搞鬼活动,是刘邦带着劳改犯往芒砀山去落草的路上,刘邦杀了一条小蛇。杀小蛇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后面的故事。

杀了蛇以后,刘邦带着一帮劳改犯继续往前走。但是,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派人回到死蛇旁边去看(莫名其妙,干吗派人去看)。那人回来报告说:“各位劳改犯、各位刘邦先生,(语无伦次了,吓的),刚才,我回去看死蛇,结果呢,我竟然看见死蛇旁边有一老妪,在星夜下哭泣。我问她哭什么,她说这蛇不一般,这蛇是她跟白帝生的儿子(白帝是秦朝的吉祥物,是秦皇帝历代祀奉的祖先),刚才却不料被赤帝的儿子杀了,因此哭呢。说完,老妪却又不见了。”

大家闻言,毛骨悚然,纷纷望着刘邦,眼中又怕又喜。怕的是:这刘老四刘邦竟是赤帝的儿子,虽然不完全可信,但我们也不敢轻易干犯他了啊。喜的是:假如刘邦是赤帝的儿子,而且居然杀了或者注定要杀了白帝的儿子(秦皇帝),那我们跟着刘邦,未来岂不也能封侯耀祖,得志光宗啊。

刘邦搞鬼——“老妪夜哭”这事肯定是刘邦在搞鬼——的预期目的达到了。大家都崇拜他了。这使我们又想起了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

虽然搞了一系列的鬼,知名度也像芙蓉姐姐那样一路飙升了,但是刘邦一直到了五十来岁,仍然没有“天高云淡”。他丢了泗水亭长的位子以后,所从事的事业,就是长年窝藏在芒砀山里,带着数十百个弟兄,当强盗头。

山郊的夜色显示出它浓郁的本来面目,星星披挂满天往东南垂落,人生道路总是柔软的颠簸。

在芒砀山的日日夜夜,刘邦忧心忡忡,他望着星空,不知道自己和这一群弟兄的出路在何方。如果不是随后沛县里出大事,遂使英雄乘风而起,刘邦也许要在深山当一辈子的拉登,直到闹痢疾拉稀拉死。

潇水曰:

耶稣的跟班曾说,他曾看见耶稣在水上行走。刘邦的跟班则说,他看见老妪夜哭白帝之子被刘邦所斩。不管这事是真的还是当事人自己苦心编制的,但是百十相传,耶稣和刘邦,从此就开始有了影响力。人们开始跟随他们。大约没有权力的人,就需要这样造势吧。

这样造势,也很辛苦啊。看来,弄一场起义,也够累的。所以你不要光羡慕人家未来当皇帝时的舒坦。

同时我们意识到,没有哪一场起义是突然临时激发的,前期的密谋、串联、宣传、搞鬼造势,并且把搞鬼造势的东西传扬出去,永远是不可或缺的准备功课。包括大泽乡起义,也不是仓促激变之举,而是早有“死国可乎”的“大楚兴”的预谋。陈胜也绝不是个普通“农民”。他应该像刘邦、项梁等人一样,一直长期从事反秦准备工作。

公元前209年的深秋,沛县县令召开了一次理论工作务虚会。会上,他对身边的大小官吏们忧心忡忡地说:“当前形势一派不乐观啊。陈胜起于淮北,天下攘乱不堪。很多郡县的少年们,也趁机起来了。他们纷纷拿着剑戟,冲进郡县府,捅进郡县长官的肚子里。然后自立为侯王,响应反秦之事。你们说,我们县应该何去何从?”

没有人吭声。窗外,似乎下着雨,秋雨纷纷扯扯,大秦帝国的江山,所有繁华,都如同纸屑,被这换季的雨,扫来扫去。

县令看大家装哑巴和聋子,就自问自答,说道:“我认为,与其坐等少年们来捅我的肚子,不如我以整个沛县,响应投奔陈胜!萧何,你怎么认为?”

萧何,时任沛县“主吏掾”(县委组织部部长兼办公室主任),号称“豪吏”(就是官吏中的大佬,比较有面子的),为人工于心计,多次利用职权庇护原泗水亭长刘邦,有政治预谋已久,长得比较清瘦——一般工于心计的人,需要多想问题,就把脸上的肥肉给分解了。这是思考问题减肥法。

萧何鼓动着皮和筋,说:“县令大人,您的想法很高明。您以整个沛县,归附陈胜以后,有了陈胜义军作为靠山,这些本县恶少年,就不敢再捅您的肚子了。但是呢,您要想叛离秦政府,归附陈胜,本县中有些势力,未必肯听。一旦您归附不成,岂不弄巧成拙!”

“那该怎么办?”

“我有一个驱狼斗虎的主意。原泗水亭长刘邦,因为公务失职,现在芒砀山避祸,手下有百十人依附他。这百十人多是逃亡的劳改犯和强盗,各个都是狼。如果他们为您效力,去对付本县城里的一帮亲秦势力,这就叫做驱狼斗虎。您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列位看官,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将来您有幸当了县长,遇上大困大厄的时候,千万不要轻易使用“驱狼斗虎”。因为,一旦把狼群引来,虎老爷倒是被赶跑了,但是狼们也喜欢上了你的卧室,再也不出去了。这样的例子很多,譬如益州牧刘璋请刘备的三万人到四川来,帮他北拒张鲁。结果,刘备来了就不走了,把刘璋打下了马。

沛县令没有看过《三国演义》,遂对萧何的办法大加激赏:“刘邦是个英豪啊。有他帮我,真是上天意外留给我的燃料箱啊。”

萧何说:“鄱阳湖的鄱阳县令番君,他能够拥众起事,在鄱阳自立一方,也是因为他招徕了鄱阳湖里的大盗英布。他把英布招为自己的女婿,这样,他和英布,黑白两道强强联手,以谋将来称王称侯的大事。我看请来刘邦,真是不二之选。”

听到这儿,沛县县令就是没有一点儿犹豫了。虽然黑白两道,原是互相打击的对象,但如今非常时期,转害为利,云龙相从,才能共济大事。

曹参走上前,发言:“下官荐一个人,可以联络上刘邦。”

曹参,沛县狱掾,法院副科级干部,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和社会渣子打交道,所以知道怎么能找到刘邦。

“什么人?”县令问。

曹参说:“我认识一个职业杀手,跟我关系特好,叫做樊哙,是刘邦的媳妇的妹妹的老公——呃,他知道刘邦的基地组织在哪里,可以说动刘邦帮您。”

于是县令迫不及待地召见樊哙。

但见樊哙此人,满脸钢针般的胡子,好像试管刷一样;浑身肌肉绷满,人好似一个捆好的粽子。县令问他:“你是樊哙?你是职业杀手吗?”

“是,我一直在农贸市场杀狗。”

县令略一错愕:“好的,不管怎么样,你是敢杀点儿什么的。今天你替我效力,我会让你得到提升的!”

于是樊哙应一声诺,就赶奔芒砀山找刘邦去了。

县令于是轻松愉快地散了会,回到后府里,打开古代CD播放机(两个丫鬟),笑着欣赏古代歌剧去了。

他就像一只秋天里还在高歌的蟋蟀。他对丫鬟们说:“今天非常顺利。”

如果一切都很顺利,说明你进了敌人的圈套。

我们说,樊哙之勇猛不如项羽。项羽被召至会稽郡守面前时,敢拔剑砍郡守的脑袋,同时又击杀郡府内数十百人。而樊哙被引见至县令跟前时,不敢砍一县令,而另去找什么劳什子刘邦。樊哙的勇猛指数不如项羽啊。

不久,有一路强人,冒雨走在芒砀山道上。雨水像一首诗,落在山路两旁的长林,落在少年不识而中年识尽的忧愁滋味上。

我们知道,当强人并不是件舒坦的事,会经常被关节炎、痔疮、胃溃疡、消化不良、高血脂、淋菌性尿道炎、习惯性流产等疾病长期困扰。

现在终于到头了。他们愉快地叫喊着,林叶的积水仿佛被喊声沙沙震下,水声中又有雁鸣,排成“之”阵的大雁,正从刘邦的额上飞过,横织于路林的雾障里去了,那雨水就也正沾湿在飞翔的雁背上吧。

刘邦,身材壮伟,一蓬美髯飘飘洒洒,两只眉骨高高隆起,龙睛大眼,饱满自信,走在最前面。从大眼睛和大胡须上看,有点儿像拉登。如今他四十七岁左右,仍然落草为寇,郁郁不得志,但今日机会来了。

刘邦到了沛县县城下面,却发现四个城门紧闭,上边设置着弓弩,城墙好像一圈麻将牌。

正疑惑间,沛县县令像步枪打靶用的半人形靶子那样,凸现在城墙上,笑眯眯地对下边说:

“喂……刘邦!我差一点中了你和萧何一帮人的诡计啦。”

“怎么了?县令大人。”

“我想起有一句古话,狼是不会出售自己的牙齿的。对啊!你刘邦既然是狼,怎么会把牙齿出售给我用呢?恐怕你是想进来咬我的吧。好在我已经醒悟啦!”

这时候,旁边秘书过来:“报告县长,我们已经对萧何、曹参展开抓捕行动。”

“很好。”

“但是这两个人跳城逃跑了。”

“算他俩神通广大,查查是谁私放的。好,刘邦,你听着,你现在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放下武器,后撤五里,等待收编。快点,后撤!”

“呵呵,”刘邦说,“传尔公(你爸爸我)的命令,攻城……”

强人们遂开始向前移动。

沛县县令红脸兴奋地大叫:“给我开弓放箭!放箭!放!放!”然后跑着给士兵鼓气,“不要怕死,根据我的体会,死亡并不可怕,不过就是一场分解和化合……”

既然死亡这么好玩儿,于是官兵们就嘻刷刷嘻刷刷地往下放箭。

空气中用于分解人体的青铜箭镞,嗖嗖地扎在攻城者的脖子和屁股上,和后者的肉身化合起来。刘邦的人登时死倒几排。

刘邦再行组织进攻,又被弓箭说服倒了一批。

一共才百十号人,夏侯婴看见弟兄们死伤甚多,就不忍心了,扭头对刘邦说:“老四,你看,雨下得这么大,咱们干脆别打了,收兵回去吧。”

刘邦说:“不能回去!下雨怕什么,淹不死你老子,快淹死的人也不怕下雨!”

“那你赶紧想想办法啊。不能老死人啊。”

刘邦说:“要想不死人,还能攻进城去,我想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城里的人接应我们。”

“怎么能接应啊?”

刘邦盯着夏侯婴的裙子说:“你把你的裙子脱下来。”

“不必这样吧!脱裙子能有助于想问题吗?”

“尔翁(你爷爷我)让你脱,你就快脱啊!”

我们说,夏侯婴的裙子比较好。夏侯婴原是沛县县政府的股级干部,专门管理政府小车队,现在也逃出城来归附刘邦了。后来他发挥工作专长,长期担任刘邦同志的小车司机,一向是妇人心肠,曾经救过一度临刑待斩的韩信,还曾冒死把刘邦踢下车去的儿子闺女从乱军之中抱上车来,总之是个人权主义者。最后当了大汉王朝的太仆。

刘邦把夏侯婴的丝帛下裳(作为现任官吏,穿的好,有丝,丝比布轻),裁成几块,在上面提笔刷刷点点,写了几份针对沛县老百姓进行恐怖威胁的书信,卷在箭杆上,乘夜射进城里,内容大意如下:“秦皇帝残暴,以天下为猪狗,天下苦秦久矣,六国之地正像烧开锅的水,沸腾起来,诸侯已然并起。今天,沛县父老如果帮助反动县令守城,诸侯军一旦开到,势必杀个鸡犬不留。”刘邦的威胁书里提到了“屠沛”一词,就是灭掉城里一切活口。

收到威胁书的当天夜里,沛县父老都有了反秦之心,赶紧召集子弟,密谋商议对策。

次日,这帮子弟协助官兵上城戍守。我们知道,守城的时候,需要民众帮忙,拆民房啊,把拆得的大石块顺马道运上城头,再砸向城外去。

县令来回巡检。他突然看见一个子弟,往城下扔石头时很惜力,不但没有砸到登城的敌人,反倒把垛口给撞掉一块。

县令过来责备他:“你为什么打仗不卖力呢?虽然是个群众演员,也应该敬业啊。”

子弟叽咕了几下,趁县令一转身,照着县令的肥屁股一脚踹过去。

县令大叫:“啊?谁敢踹本官?”

“对不起,您刚才站的位置实在太帅了,我情不自禁踹了你一脚。”

“啊?你要造反!”

众子弟一听造反俩字,立刻乱喊:“好啊,要造反了!要造反了!”这些子弟揪住县令和官兵就打。

刘邦从城下望上去。城上已经发生肢体冲突。人们把县令围住。可以看得出沛县县令在挣扎,他用了很多威胁词句,同时又许下不少诺言,以表示自己的权威和诚心诚意的哀求。正在纷乱间,县令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从城上人群中发射出来,按照弹道曲线,落在城下用以阻滞进攻者的竹签子丛上,似乎还有啊的一声惊叫。

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一座阳光下的苏北古城,一个旧的泡沫的破灭和新的泡沫的诞生,一群父老子弟千百双眼睛的寄托,就这样定格在历史中了。

刘邦进城以后,父老们一致投票让他当沛县县令。刘邦再三谦让。

父老们说:“我们沛县这里没有什么稀奇特产,就是有刘老四这个异能人物。我们平生听说关于刘老四的稀奇诡异故事太多,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刘老四这人未来一定大福大贵!故此,我们顺应天意,全力拥护刘邦做我们的沛县县令。我们还征求了乌龟壳和蓍草的意见,这些上帝派遣在动植物界的邮递员,也纷纷道出了上帝的意见:‘选择刘邦最吉!’”

这都是刘邦搞政治神话的成绩啊。

终于,人们拥戴刘邦为沛县县令,号称沛公。

秋雨下得如醉如痴。刘邦募得沛县子弟队伍两三千人,开始了对周边城邑的征伐。他们攻下了几座城邑,还一度打败了前来清剿的泗水郡郡守的政府军。刘邦属下的左司马曹无伤,甚至在战斗中俘虏了泗水郡守“x壮”先生(姓氏不详)。而以织造蚕匾为生兼从事丧葬队伍鼓吹手的莽汉周勃,和屠狗“职业杀手”樊哙,以及后来长期担任韩信副将,武功名列除韩信以外汉将的第一名的曹参先生,这三个人,都分别在攻打附近城邑的战斗中,有着率先登城的记录(“先登”),以及斩首十几到数十的具体勋劳。刘邦针对他们的功劳,给予及时的奖励,将他们的爵位,按照秦帝国的二十等级爵,逐渐上升,进入第七级的公大夫、第九级的五大夫等爵位。

这些来自沛县、丰县的猛厉之士,死不旋踵之徒(死也不掉脚向反走),不论战事反复、成败利钝,一直坚定不移地跟随着刘邦,所谓“丰沛功臣集团”,成了刘邦草创天下和治理天下所依赖的核心中坚。

秦汉时代也是有奴隶的。就像商周时候的奴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秦汉时代的奴隶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少。即便到了明朝——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唐伯虎”还硬是要把自己卖给华家为奴,以便在华家里泡妞呢。

公元前209年的下半年,跟刘邦起事同一时期,山东北部一个叫做田儋的豪族大姓家里,就有一些奴隶。这一天,田儋把一个家奴叫过来,说:“9527,你炼的那个毒药怎样了?”

9527赶紧说:“老爷,我炼的含笑半步癫是用蜂蜜、川贝、桔梗,加上天山雪莲配制而成,不需冷藏,也没有防腐剂,除了毒性猛烈之外,味道还很好吃!”

“吃了含笑半步癫的朋友,顾名思义绝对不能走半步路或是面露笑容,否则就会全身爆炸而死。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好!那现在就请你把它吃下去。”

“报告老爷,那要死的啊!”

“大胆,你这是抗命!家奴抗命该死,来啊,把9527拖出去杀了。”

旁边管家赶紧发言:“不行啊,按照政府规定,不允许随便杀人的,虽然是杀自家奴隶,也得见官才行。县官老爷说可以杀了才可以杀。”

于是,田儋就找了一帮街上的少年,在前边押着9527,后面田儋与族内兄弟田荣、田横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往县令府去。

这位田家,是当时狄县里的豪强。所谓豪强,也可以叫豪杰,大约四个特点:

1.家资巨大,农业、林业、工商、副业多种经营。

2.聚族而居,还养着大量的宗族、宾客、子弟。

3.社会活动能量极大,上可以“交通王侯”,与官府分庭抗礼,下则“武断乡曲”,在地方极有势力。

4.没有很值得一提的官职和俸禄,但祖上或亲戚中可能有名人、大官吏。

(譬如这田儋家族,据说是从前齐国王族田氏家族的支脉。)

田儋带着一帮少年,来到县令府。狄县县令见到他们,不敢怠慢,连忙让到堂上。县令说:

“本官这几天忙于应付城外的反贼,正欲有求于田先生。刚好田先生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见教啊?”

当时,陈胜的部将——扑克牌必杀令里边的一张大牌方片Q周市,正在山东地区拓展根据地。狄县县令不肯反秦,周市的军队在外面就开始进攻。

田儋说:“我有一个家奴,9527,胆敢违抗我的命令,特此前来禀请父母官老爷批准杀了他。”

“哦,这是小事,你要杀就杀吧。”

田儋腾地站起:“好的,县令大人发话,要杀就杀。给我动手。”

于是,田荣、田横带着一帮少年,拔出武器,登堂而上,猛扑县令而来。县令大叫:“不是杀我啊,是杀95……”不等喊完,少年们一拥而上,揪住县令就揍。县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在一通群殴之后,县令变成了片片儿。

田儋解下死尸身上的官印和绶带,挂在自己腰间,宣言道:“从今天起,狄县的大大小小事情,就是我田儋一个人说了算了。县尉在吗?县尉,我说的话你同意不同意?”

县尉战战兢兢,唯唯叩头,献出兵符。(县尉负责管理一县的官兵。)

于是,田儋收编了狄县的县兵,打开城门,去跟城外的方片Q鏖战。方片Q周市不是对手,一路被田儋打出了山东。

随后田儋带领着狄县子弟兵,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搏杀,居然用数月不到的时间,就控制了山东齐国大多地区,田儋因此自立为齐王。这是山东半岛上勃起的一个大泡沫。

不久,田儋则鸡蛋碰石头,冲出山东,走向全国,被章邯发出一股主力,乘夜衔枚,大破之,一举擒杀了田儋。

田荣、田横一看不好,赶紧向江淮流域的项梁求救。

项梁的情况是这样的,最初以八千会稽各县兵从苏州、会稽起兵,一路北上,先后收编了陈婴的两万人(原东阳县政府秘书,还记得他吗,答选择题的),以及英布的鄱阳县兵数千(含少数鄱阳湖大盗),吕臣(陈胜的苍头军领袖)的苍头军残部若干,还有史料不详的蒲将军的军队,以及攻破和收编的秦嘉军。

所谓秦嘉,是扑克牌必杀令的黑桃Q大牌,他从前不听陈胜节制,杀死了陈胜的特派员。当陈胜败死后,他就拥兵自重,在彭城西部,堵住项梁西去的道路。于是项梁与黑桃Q秦嘉发生两次激战,阵斩秦嘉。秦嘉的部卒,全部投降项梁。

项梁的军队,由于一路收编大小泡沫,膨胀到六七万人。他觉得自己的兵太多了,就干脆分给了刘邦一些,赞助给了刘邦五千士兵,还派了十名高级军官(爵位在五大夫,秦二十等级爵的第九级)供刘邦使用。史书上说“刘邦从项梁”,于是刘邦追随项梁,成为项梁集团的一部分。

刘邦攻克沛县县城后,通过曹参等人在沛县里收聚了两三千沛县子弟,然后攻打丰县却一直攻不下来,于是转攻砀县,攻破,收砀县县兵五六千,然后得到项梁五千兵,方攻克丰县,后来刘邦又折腾一阵,他在西进初期,兵马不够一万。后来一直没什么突破,经郦食其介绍来他弟弟,又收了郦商的“少年”四千,这就是一万四。直到了后来横穿中原,攻破了武关,才只有两万人。这样的缓慢小额的兵员增长速度,也不像是农民起义的特点,而是通过攻克城邑,收编城邑中的守兵的增长方式。县城中的现役兵员,人数相对少,所以各支义军的增长一直都是几千人几千人地。是收编城邑兵,而不是农民。县城或列城,这些城邑在被进攻时,以及包括平时状态,其守兵可能主要是征发自该城邑平民。不要以为城邑不能征兵,像临淄这样的大城,据苏秦的分析,可以征发二十万人之众,而战国时代齐国的主力军队就是五都之兵,来自五个大都邑。先秦时代,城邑平民或者国人,执干戈以卫所在城市社稷是他们的天职和特长。我甚至怀疑秦汉之际的人民运动也是主要以城邑兵为主体,至少我们在刘邦军的兵源来路上感受到了这一点。总之,所谓农民起义说实在是不够准确,我看它实际脉络是这样的:是六国城邑中一些城邑发生了反秦事变,作为突破口,这些城邑之兵在城邑的豪杰、官吏、领袖带领下,又去攻击其他城邑,攻破后,收编其他城邑及其守兵,越滚越大,形成了一个地区的反秦独立,最终复立六国,这是秦末人民运动的实际情况。刘邦、田儋、项梁的行动轨迹,他们使江淮、山东地区脱离秦帝国而成立楚、齐国的过程,清晰地体现了这一点。随后燕赵地区也是如此。看来,城邑平民扮演了主要的参与者,以城邑争夺战为其主要形式,以宣布独立和反秦作为主要政治目的和行动,而不是农民反抗推翻地主政权。鄙人才疏学浅,只能把这个议题提出来,以供大家思考批评。

当田荣、田横被章邯大军困于山东东阿的消息传来,项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带着刘邦、英布、吕臣、陈婴、项羽等一干名将,督导着各自所部的军队,驱众北上,援救田氏兄弟的齐王国军。

东阿城下一场鏖战,项梁军向秦军展开凶猛的搏击,史称“大破秦军”。秦军死伤惨重,向西逃窜。项梁欲跟踪追击秦军,不料田荣、田横却闹出了麻烦。

田荣、田横从东阿城里被解救出来,按理说应该协助项梁军向西追击秦军。但是田荣说:“项梁先生,我们齐国内部出现了反动派,我的部卒现在都得赶回家平乱。”

原来,齐国地区一直是田儋、田荣、田横弟兄一族来掌控着,但是由于田儋(齐王)在中原被章邯击杀,齐王一位空白。从前齐国的末代诸侯齐王建(就是那个被饿死在松柏林里的)的弟弟——名字叫假,在一帮拥护者的支持下,被立为齐王。田儋、田荣、田横家族,虽然也号称是旧齐王族的王室血亲,但毕竟里边兑了很多水,没有齐王假根红苗正。田荣一看老百姓都跑到齐王假那边去了,自己能不着急吗?

田荣这人十分粗猛,于是带着队伍回国,把齐王假给打跑了。田荣立田儋的儿子为齐王,遂开始掌管整个齐国地区的军政大权。

齐王假逃遁出去,觉得项梁这人比较讲理,就投奔到项梁的地盘里。田荣欲追杀齐王假,碍于项梁的存在,不敢强求什么。

东阿大战以后,项梁独自去追击向西逃遁进入中原河南的秦军。在追击的过程中,他发现秦军的兵力不断被加强——秦二世在关中不断派遣秦人子弟增援章邯,章邯的部族早已不是从前的刑徒大军,而是越发以秦本土关中秦卒为主体。项梁兵力不过六七万,于是屡次派出能说会道的使者,去身后(东边)的齐国田荣那里,要求田荣增援自己。

田荣说:“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出了个伪政权,就是所谓的齐王假(齐王建的弟弟),好在这小子已经被我们的正义之师打得狼狈逃窜了。但是项梁不分青红皂白,居然窝藏了齐王假这个邪恶分子。哼,项梁要想让我出兵帮他打章邯,非得他先杀了他所窝藏的齐王假不可。”

项梁说:“齐王假毕竟是从前齐国诸侯齐王建的弟弟,怪可怜的,我不忍杀他。”

秦末人民起义的重要目标,就是恢复六国王族的名位。齐王假毕竟是六国王族的纯正后裔,杀齐王假,不合潮流。

于是田荣说:“你不杀他,我就不去增援你。”

使者和田荣,反复指画陈说、取喻设譬。最终田荣还是拒绝了出兵。

田荣氏与项氏之间,从此埋下了不合的炸弹(田荣不顾反秦斗争的大局,居然以项梁杀死自己的竞争对手作为出兵击秦的先决条件,这无疑削弱了反秦力量,客观上帮了章邯的忙,并促成了随后的项梁之死。项梁的侄子项羽,因此恨透了田荣)。

项梁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独立与秦军作战。

不知项梁怎么想的,也许是他胃口很大,他命令属下的刘邦、项羽两部,对秦军进行牵制性进攻,攻击山东、河南交境处的城阳,自己则继续向正西的中原方向追击进攻章邯。项梁军遂分成两部作战。

刘邦、项羽这老少哥俩倒是配合得非常默契,联手攻下了城阳(今山东鄄城县)。但是,这场战斗一定非常惨烈,以至于他俩继之以“屠城”的事业。刘邦、项羽在城阳搞了个大屠杀。因为那里抵抗得太厉害了。

刘邦、项羽两人在城阳干完坏事以后,继续向西与项梁一起平行推进(居项梁军南侧),抵达河南开封附近的杞县,就是杞人忧天的地方。在这里他们遭遇了秦朝三川郡的郡守李由(李斯的长子)。经过一番鏖战,李由居然被阵斩之,义军士气大振。这是继陈胜败死,革命形势陷入互联网冬天之后的第一缕星光。

暗透了便可望得见星光。

在这场阵斩李由的令人振奋的战斗中,樊哙本人斩秦军首级十六,被赐爵“上闻爵”,夏侯婴以兵车促急进攻,赐爵“执帛”(帛是丝绸,以前借用他的裙子,现在还回来了),曹参功绩最冠,据史书说是杀李由,虏秦朝军侯一人,他是刘邦部将中最早被封君的,被授为建成君(与侯同级,类似孟尝君什么的)。看来,刘邦靡时靡刻不在用封爵赏户的形式激励下属,每场战斗结束后,莫不如此。但是项羽在给手下行赏的时候,据说却“玩印不授”,特舍不得。

刘邦、项羽的牵制进攻,给了项梁攻击秦军主力的从容时间。他的楚军主力追击章邯直到河南濮阳。并在濮阳城东与秦军激战,重创秦军。濮阳是个历史大城,秦军挖开附近的河道,引来河水环绕濮阳固守。由于连日大雨,濮阳城外一片泽国。项梁楚军无法作出有效的攻击。

项梁看看章邯龟缩在濮阳城内,无能为也,自己也不愿在濮阳城外浪费时间,就转身向东南一百公里,去攻击山东的定陶(这也是一个历史名都,齐王和秦国魏冉、赵国李兑等人都曾处心积虑想夺得此地)。项梁在定陶城下再次击破秦军,但是暂时未能攻入城去。

这时候,秦二世搜刮了秦关中的所有武装,全力增援濮阳的章邯,所谓“悉起境内之军”。形势急转直下,项梁一军孤悬在定陶坚城之下,如果章邯从濮阳急出而击,项梁就处境危险之至了。

项梁的部将宋义提醒项梁说:“现在,秦军兵力一天比一天涨益,臣替您感到非常可怕啊。现在,刘邦、项羽带着人在中原浪战,您应该立刻调动刘邦、项羽的部队回来集结,合力御敌。”

可是项梁不以为然,他贪功心切,希望刘邦、项羽多在中原给他抢些地盘,而且,项梁最近有些轻敌。他自从东阿大战以来,连续四五次击败秦军,遂开始轻敌,面有骄色。

项梁说:“我心里有数,我们现在指日就能把定陶打下来。章邯不过是个懦夫,他被堵在濮阳城里,不敢出来的。”

宋义欲再言,项梁拦住他:“但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好,那就请你辛苦一趟,赶紧去齐国,找田荣那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跟他借兵。现在只能搬他的兵。你到那儿就骂他。这个家伙几次三番,就是不肯借!”

宋义巴不得脱离险境,赶紧领命而去,半路上还遇上了一名齐国使者,宋义还劝对方呢:“你老兄这是去定陶项梁军那里吗?我劝你老兄慢慢走,走慢一点到那儿,还有活路,去的快了,就是刀光血影,死于败军之中啊!”于是齐国使者千恩万谢,赶紧在路边找了个驿站,每天耗在里边唱卡拉OK,磨磨蹭蹭不敢走了。

这时候,我国的中原正下着连绵数月不止的大雨,从公元前208年7月一直下到9月入秋。

秋雨如一首挽歌,凄凄沥沥,让人措手不及。有人注定将活不过它。一些古代的蟋蟀,也侦知了这场冷雨。它们趴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揣测着自己的前程,偶然用一百五十个齿的翅膀,摩擦一下自己的提琴。但由于智商太低,蟋蟀们不能破译雨点中饱含的危险。

现代社会打仗,特别需要地雷。比如你在某处宿营,就在附近埋上地雷。有了地雷,就可以防止别人的突袭。地雷的最大作用,倒不是为了杀伤偷袭者,而是用响声报信。让守卫者早作战斗准备。

项梁时代还没有发明地雷——但是他有替代品,就是派出斥候,在宿营地周边的道路,远近不同公里数内警戒,一旦发现情况,就通过声光通信来报告敌情(比如敲鼓和举火)。

项梁这时候,一直在攻打定陶。他宿营在定陶城下,望着窗外连绵数月的秋雨,自认为章邯不会冒雨从一百公里外的濮阳突然来袭,所以,就没有派出足够多的斥候在周边警戒。

但是,项梁过于轻敌了。

公元前208年9月,雌伏在濮阳城中数月的章邯终于出击了。他率领着被秦二世源源不断补充增援后的秦帝国大军(或许在二十万,超过项梁的六七万),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雨,组织了向东南一百公里处山东定陶城下的项梁的长途奔袭战。

大雨,把进攻者的行动有效地掩盖了。

秦军急行一昼夜,突然抵达定陶城下的时候,正值黑夜。

章邯说:“传我命令,让军士和战马衔枚(就是戴在人嘴上的古代消声器),乘夜冒雨攻击项梁的宿营。”

这时候,项梁,正待在自己的营房里,思考着攻打定陶的事,万万想不到身后突然涌出潮水般的秦军。在夜里遭受进攻,就像夜里发生地震,楚军猝不及防,项梁的命令也无法向各级指挥官传达,楚军只好单兵各自为战,但总体上一片混乱,再加上众寡悬殊,遂被章邯杀得血流成河,一败涂地,项梁亦死于乱军之中。

刚刚有的一点儿星光,随即被乌云和暴雨所吞灭。

而此时的刘邦项羽,正在距离事发现场以东一百公里处的开封地区抢地盘呢,来不及营救。

项梁未捷身死,亦是恨事也。但立意皎然,亦人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