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中国近代目录学的先驱袁同礼先生

袁同礼(守和)先生是二次大战后侨居美国的诸多华裔学人中,对笔者有深远影响的前辈之一。他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乙未。生肖属羊。这年龄正在我父母之间——先父属猴(一八九六),先母属马(一八九四)。袁公属羊,正是马猴之间,所以我一直把他看成父执辈。中国的传统习俗,也使我对他老人家“执礼甚恭”。

袁氏是位谦谦君子。虽然在任何一面,他都是我的长辈,但他向不以长辈自居;对我们这些晚辈(尤其是同行),他一视同仁,以朋友相处,所以也可说是“忘年之交”。但是从我的立场看他,则永远是“亦师亦友”的。——在早期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上,袁氏手著的许多目录学著作,都是我长置案头、随手翻查的重要参考书,至今未废。而袁公不懈的研究工作,有时也找上我作研究助理。例如在查对胡适之先生在哥大得博士的年份,袁公最后用“一九一七(一九二七)”,就是根据我的口述报告。

袁同礼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历史上是排有他一定的席次的。但是在这则短篇里,我不愿多提他传记上的细节——因为袁氏已有几篇颇为详尽的小传,如:吴光清的《袁守和先生传略》,李书华的《追忆袁守和先生》,和秦贤次为刘绍唐主编的《民国人物小传》第二册所写的更详细的〈袁同礼(一八九五~一九六五)〉的传记。在英文著作里,则哥伦比亚大学所出版的《民国名人传》第四册(Biographical Dici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Edited by Howard L. Boorman & Richard C. Howar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Vol. 4),那就兼顾中西,更为翔实了。——所以在拙篇里我只想谈谈守和先生在“中国近代文化转型史”中,所发生的作用、他的贡献,和他在文化转型中的地位。

11.1先谈谈“转型”

在不同的拙著里,个人一再提出,一部“中国近代史”(当然包括画蛇添足的什么“现代史”和“当代史”),便是一部“中国现代化运动史”;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社会文化)转型史”。“现代化运动”这一名词,毋需解释,也解释不尽。——“转型”则是任何一个有高度成就的民族文化,必定有其固万社会文化的特殊“型态”,如西方的基督数国家,中东的回教国家,和南亚的印度,都是有其特殊型态的。

可是近五百年来西方基督教国家的社会文化的发展,只有其“现代化”的程序,而没有“转型”的问题,尤其没有“转型”的痛苦。因为现代化运动在西方是一种发自内部的自然进展(natural course of internal development),而我们中国和其他亚非拉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运动,则是发轫于外界(尤其是西方)的挑战和压力(Western chalenge and pressure)。

因此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只有其范围大小,和时间缓急的问题,而没有社会文化“转型”(transformation)的问题。

我们和其他亚非拉国家就不然了。我们的现代化运动,发轫于“被迫向西方学习”,也就是“师夷之长技”。既然向“西方学习”,因此我们的“现代化运动”就多了个“西化运动”的阶段。“西化”就是由东方式转成西方式(简称“西式”或“洋式”)——从三家村的“土私塾”到大小城市中的“洋学堂”;从“父母之命”到“自由恋爱”……等等的转变,这就是所谓“转型”了。——须知“土私塾”这一教育制度,和“父母之命”这一婚姻制度,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这种教育和婚姻制度,就是我们固有文化型态的一部分,这种千年不变的“型”态,一下要“转”成“洋式”或“西式”的“洋学堂”和“(西式的)自由恋爱”,是十分困难的,和十分痛苦的。——就以婚姻“转型”来说吧!我们“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呢?——这个例子,这种哭声,纵在今日,仍是触手可指,海峡两岸皆然。这只是“社会文化”转型的困难和痛苦的千万个例子之一罢了。

11.2各行各业,各有启蒙之人

以上所举只是两个特殊例子。其实近百余年来,一转百转——文物制度、风俗习惯、生活方式、语言文字、文艺思潮、学术研究……无一不是从千年不变,到大变特变——弃旧从新,舍柬就西的。胡适等人当年提倡“全盘西化”,被人骂惨了。其实我们今日回头看看,从我们本身开始,从头到脚(上有西式分装头,下有大英洋皮鞋),从早到晚(早起刷牙刮须,晚上如厕熄灯上床),岂不是早已“全盘西化”了,有什么稀奇呢!——大陆农村太落后,等到他们也像我们生活在都市的人,全盘西化了,也就不再落后了。

以上所说的,只是我们升斗小民的日常生活。其实国家大政、典章制度、学术文化……,无一不然也。——只是这种典章制度、学术文化中,各行各业都有其先知先觉的带头人,这就是我们所谓“开风气”的大师了。

且举几个领导我们转型的巨人来看看:

? 领导我们作政治转型的是康有为、孙文(中山);

? 领导我们作军事转型的是李鸿章、袁世凯、蒋百里、蒋介石(中正)、毛泽东;

? 领导我们搞外交转型的是李鸿章、顾维钧、周恩来;

? 领导我们作哲学思想转型的是胡适、陈独秀;

? 领导我们作语言文学转型的是胡适、周树人(鲁迅);

? 领导我们作教育道德转型的是蔡元培、张伯苓、胡适;

? 领导我们作建筑学转型的是梁思成、贝聿铭;

? 领导我们作图书管理学和目录学转型的是袁同礼、蒋复璁;

? 领导我们作……(其他转型的至少还可举出百人)

换言之,近百余年来,我国各行各业,皆有其各自的“转型运动”——通过“西化”的阶段,到达“现代化”的结果。“现代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其后自有其自然前进发展的规律。在这各行各业的转型运动中也各有其“启蒙大师”。我个人试拟上列诸人为例,就是说明,袁同礼在近代中国,是位领导我们搞现代图书管理学和现代目录学的带头人和启蒙大师——这便是他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中的“座位”。

11.3传统目录学现代化的领导者

“目录学”原是我们中国的国宝。在传统中国能“博极群书”,能“由博返约”才是大学者。只通一经的一通百下通,在汉以后,就下能算是大儒了。所以目录学实是众学之源。

搞图书分类学和图书管理学,我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汉代的“七略”、隋唐的“四部”(经史子集)分类法,都是独步全球的。到乾隆修《四库全书》(舆美国革命同时),我们四库一部,足敌全球其他各国所有图书之总和。真是欹欤盛哉。不幸近两百年来,西方突飞猛进,我们就落伍了。

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一搞雨千年不变,也实在是太保守了。再者“孔家店”这个托拉斯,一下就把持了“四库”的四分之一(经部),也太霸道了。等到胡适出现,搞反托拉斯法,把“经、子”拉平之后,因而我国传统的藏书楼,便天下大乱了——两千年传统,毁于一旦,如何是好?

文化转型是一转百转的。孔家的托拉斯既倒,下面的百货商店通统都得改装重建。因此才有新式图书馆之出现,和新的图书馆学会之成立。主其事者都是名震一时的学者文人如梁启超和蔡元培等人。对他们说来,“老式的”、“传统的”图书管理方法和老式的“四部分类法”是不能再沿用了。他们要改用“新式的”、“洋式的”、“西式的”方法。但是梁举人和蔡进士这种小脚放大的旧式新文人,知道啥洋式、西式呢?——在新的建制里,他们不能不顶个头街,至于实际工作,老进士、老举人就一团漆黑了。这样,那新自美国留学归来,享有图书管理学位,和实际(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工作经验的青年学者袁同礼就脱颖而出了。

11.4从北京到台北

关于袁氏详细学历经历,读者可参阅上引三博。这儿只想一提那与时代有关键性的若干要点。袁氏一九一六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与傅斯年、沈雁冰(茅盾)同班,是新文化运动中的新青年。一九二〇年留学入纽约哥大。一九二二年毕业于哥大本科,再入纽约州大前身之州立图书馆专科学校。一九二三年毕业,并入美国国会图书馆实习,再赴欧洲考察实习一年。一九二四年归国任广东岭南大学图书馆长,一九二五年改任北京大学目录学教授兼图书馆长。同时近代中国新式(西式)的图书馆学会开蛤出现;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北京图书馆”正式成立。——中国敬老尊贤的旧传统,规定了必须由一些有名的高官、耆宿挂名作“首长”,而这些新式建设的筹备、建立和实际管理,即由一个“内行”的青年袁同礼,一肩挑之。“外行”老人,对他是言听计从的。因此近代中国才第一次有新式(西式)图书馆之出现。——以上还是军阀时代。迨国民党完成北伐,袁氏乃于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一月,由副馆长升任馆长。——这就是今日闻名世界的全球十大图书馆之一的“北京圆书馆”的前身,而袁同礼则是它的奠基者和最早的实际负卖人。该馆其后时历三朝,名称敷易,然其“现代化”管理之确立实始自袁氏,而慢慢普及全国的。

有人或许要问:袁氏之前北京大学图书馆不是还有个最有名的馆长,毛泽东的上司李大钊吗?答曰:李大钊是搞新闻出身的。他是个革命家、思想家、学者敦授。他对《隋书?经籍志》、《四库总目》、《四库提要〉等传统目录学,可能如数家珍(这也不容易啊!),可是对西式目录学,和现代图书管理学,他就是一窍不通的老学究了!

现代“图书管理学”(library science)和现代“商业管理学”(business administration)一样,是一桩学理结合实际,极其深奥的现时代的管理科学。在这一行道里,所谓“服务工业”(service industry),它今日已进入“超工业时代”(Post - Industrial Age)。吃这行皈的,纵在袁同礼时代,外行已经不能领导内行了。

在袁同礼时代的中国,有高度现代化训练的“职业图书管理人员”(professional librarians)原已不多,而有眼光、有魄力,又能突出单纯“技术人员”(technocrat)的境界,更有机缘能进入本行最高行政阶层而一展所长的,袁氏之外,实难找第二人了。——在上选诸人中,我特提出蒋复璁先生。余游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时访“国立中央图书馆”,亦见前贤苦心孤诣之遗规。台湾今日如少此一馆,则今日台湾又成什么个岛呢?——缅怀先贤瑜亮,实有余慨。

11.5引进“服务观念”和服务科技

但是话说回头,袁公对我国的目录学、图书管理学,乃至资讯学的具体贡献,又在何处呢?

答曰:胡适之先生以前不是强调,他推动新文化运动的方法和目的,是引进西方学理,来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吗?适之先生是位启蒙大师和思想家,他只能讲一些抽象理论。至于怎样化“抽象理论”为“具体事实”,那就千头万绪,要靠各行各业的实行家,来采取实际行动了。上述袁蒋二公就是他们那一行里的始作俑者的实行家、带头人。长话短说,我们也下妨试加归纳如后:

第一是“观念转型”。因为吾国吾民在三千年的专制传统的浸淫之下,早把国营事业都办成大小下同的“衙门”。高级领导全是“官”,低级工作人员全是“吏”。连工友杂役,都是些“骑在人民头上的皂隶”.——此风至今不衰。君不见北京王府井大街上,国营百货商店中的男女售货员,他们哪里是对顾客服务呢?他们只是一群对老百姓颐指气使的传统衙门中的小衙役、小“皂隶”而已。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怪不得他们。一位北京老教授叹息地告诉我说:“要把我们的bureaucracy(衙门),转变成西方的servicy agency(服务机构),大致还需要三二十年。”——老友的估计,我真完全同意。所以不才也常说,我国近代史上转型期的“历史三峡”,可能要延长两百年(一八四二-二〇四二),我们大致才能安全出峡。袁同礼、蒋复璁的时代,当然仍在峡中,但是他们却是致力于转型的带头人。所以国立图书馆实是我国近代史上,首先突出的国人自己主持的“国营服务企业”。

【附注】其他如邮局、海关、铁道等都是先由洋人代属奠基的。美国的国营服务企业如国家公园和公立图书馆等等,其服务之周到是举世无双的。相形之下,我们还有一段长路好走呢!

第二是“引进西方学理和制度”。袁氏终身事业始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目前世界上最先进最完备的圆书馆),也终于美国国会图书馆。而把先进的“国会图书馆编目学”(L. C. system)等精密制度,引进中国的也是他。

第三是“引进并突破西方先进技术”。在近代中国的图书和档案管理这门学问中,首先引进照相技术,和根据西方学理,实行中文索引和编目的,恐怕也是从袁氏主持的“国立北平图书馆”开始的。——北伐期间,时任总司令部机要科科长的陈立夫先生,为掌握堆积如山的机要文电,他也“发明”了一套“分类”和“索引”系统,颇为总司令蒋公所激赏,而大有功于革命。其实陈氏以矿治工程师,大材小用,而去发明“分类”、“索引”、“引得”(index的汉语音译)一类的雕虫小技者,实是革命期中,军事与学街完全脱钩的关系。他那时如引用一两位有现代训练的,搞“图书档案管理”的专业技术人员,又何需自己去“发明”呢?

当年设在北平的“燕京大学”,对“引得学”也颇为突出。但是“燕京”毕竟不是中国人自办的学堂。

“国立北平图书馆”当年所引进的科技,如缩微胶卷(microfilm)等等都是很原始的。它远不如后来的“缩微胶片”(microfiche)。和今日的“电子计算机”(俗称“电脑”)相比,是不可以道里计的。——但是现代化总得有个带头人。袁同礼先生便是推动这一行道现代化的启蒙领袖。

11.6历史三峡中的龙舟竞赛

近代中国的“转型运动”,是个长逾两百年的艰苦历程——它要从“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军备西化”,通过“经济西化”、“政治西化”、“学术西化”、“社会风俗西化”(如自由恋爱、体育活勤等)、“生活西化”……到“全盘西化”,到“修正西化”(所谓“有中国特色”等等),到“超西化”,到“独立现代化”,到“领导全球现代化”(如今日美国)的“文化翻身”——引句酸溜溜的亚圣之言,曰:从“变于夷者也”,回头到“以夏变夷”,也就是世界文化上的所谓“华化”、“汉化”(Sinicization或Sinificaon),一连串“三百年洋东转洋西”的世界文明大转型。——在这穜银河倒流、宇宙变色的文化大运转中,我民族菁英,参预其间,正不知有几百几千的风云人物,和几万、几十万和几百万的“无名英雄”,卷入运作呢!——孙中山、胡适之辈,只是这一波涛汹涌的大潮流中,少数知名而幸运的弄潮儿罢了。——“时势造英雄”就绝不是“英雄造时势”所可比于万一的。“时势”是客观形成的“历史三峡”中的惊涛骇浪,“英雄”则只是一些随波逐流的,主观的梢公、舵手和弄潮水手而已。他们顺流而下,成名的英雄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无名英雄,操著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蜂拥争先。浪卷船翻,惊险莫名。——说句老实话,在通过这个历史三峡的龙舟竞赛中,康有为、孙中山、袁世凯、胡适之、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等等,都是些摇旗呐喊,出尽锋头的英雄或狗熊。——知道潮流,熟谙水性,在这场接力竞赛中,有惊无险的大艄公,都是“英雄”;那些枉顾潮流,不谙水性,而翻了船,灭了顶,便是七分英雄、三分“狗熊”,或七分狗熊、三分英雄了(所谓三七开)。或许干脆就是狗熊,算不得英雄。

与这些英雄、狗熊,一道蜂拥而下的,千千万万的“无名英雄”,各行各业的无名英雄——他们才是这场现代化运动的“主流”。他们言忠信、行笃敬地默默耕耘,把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慢慢地推向现代化。——群众才是英雄。那些出画锋头,摇旗呐喊的风云人物,往往只是一些副作用大于正作用的狗熊。没有他们,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袁同礼先生虽然在他的本行之内,并非没没无闻之辈,但是在中国近代史中,他实质上,也是那千千万万的“无名英雄”之一啊!

百年国史回头看,毛泽东在我国现代化运动中所造成的灾害,便是把我国族中,时历数十年始慢慢培养出来的、有科学训练的专业领袖(象袁同礼这样的人),诛锄殆尽。——袁同礼是幸运地逃出了暴君的魔掌而吹箫海外,那些没有离开大陆的“袁同礼”们,就被老毛一批一批地杀掉了。——一个暴君,强不知以为知。在孤独的老年变态心理之下,乱杀贤良,是多么可怕?!

11.7西文汉学书目的重要性

袁氏离开大陆之后,俗语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一技随身。”他又以他的专业训练,回到他当年从事“实习”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当一名最起码的中文编目员。他所以屈就这个小职位的道理,据他向我说,第一是养家活口,第二是为了将来的养老金,以保晚年。谁知袁公辛辛苦苦地做了十多年,六十五岁退休之后,未期年他自己就过去了。——虽然养老金所领无多,但是美国退休制是十分优越的。他的遗属还是会继续领取一部分的。

袁同礼是位突出的目录学家。但是在他早年返国服公期间却无暇著述,可是在被迫流亡美时期,公余之暇,反而编印了大量不朽之作,有时还惹出些可笑的是非。

在他那多至十余穜的晚年著述中,有数项至今还为学人日常之参考。晚近之作还无法代替的,或永远不能代替的,例如:

《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目》(一九五七年出版)

《研究中国的西学书目》(China in Western Literature: A Continuation of Cordiers Bibliotheca Sinica, New Haven: Far Eastern Publications, Yale University, 1958.)

《一九〇五至一九六〇年间中国留美学生博士题名录及博士论文索引》(A Guide to Doctoral Dissertations by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 1905~1960. Washington, 1961.)

《一九一六至一九六一年间中国留英与留北爱尔兰博士题目录及博士论文索引》(Doctoral Dissertations by Chinese Students in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 1916~1961. N.P. 1963.)

《一九〇七至一九六二年间欧洲大陆中国留学生博士题名录及博士论文索引》(A Guide to Doctoral Dissertations by Chinese Students in Continental Europe, 1907~1962. Washington, 1964.)

【附注】(一)上选五书,除第一本之外,其余四本均无中文书名。本篇中的汉文书目,为笔者代译。(二)《留美博士论文录》有李志钟博士的“续编”(一九六七)。最近的论文还应有再续篇。 在本书中袁公把在下和薛君度博士对调了。他把我分入“政治门”,薛分入“历史门”。其实我二人应各自归还建制。附此更正一下。

笔者更附带说明一下,西方人研究中国,自元代的马可波罗,到明末清初的耶稣会士,到晚近的“汉学家”和“中国学家”,如李约瑟,乃至今日还在大放厥辞的杭廷顿教授。他们对中国研究的成果,都是中国学人,以及中国朝野所不应忽视的。尤其是今日当权的政治家、外交家和政论家,如不知这些研究中国的洋专家的著作,那就等于瞎了一只眼,不可能说出行道话来。——搞政洽的人自己搞不了,就得组织个情报室、资料室,找些专才来帮著搞。美国“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简写LC)所以由国会主持,就因为那主持美国联邦大政的千把个官僚政客,需要一个联合资料室的缘故。它是为服务官僚开始的而渐及于学界。

例如某些小政客,一时心血来潮,要找个“西藏问题”来扬扬名、捣捣蛋。他本来连西藏在中国的东北或西南都下知道,可是只要招呼助理把电脑一揪,则LC万部资料立现眼前。只要摘要而听之,一夕之间,他便是个不大下小的西藏专家了。若再通过那无孔不入的电子资讯网(Internet),一个百人专家团,立刻就可排出堂堂之阵,阵阵之旗;隔洋叫嚣,北京的江大人就头大如斗了。——搞搞“西藏问题”的资讯,则“北京图书馆”和台北“中央图书馆”,来个国共合作.恐怕还搞不过一所LC呢!

今日如起袁公于地下,他固不知电脑为何物,但是今日中国如也要来个Internet,那就还得从袁氏那个出发点搞起啊!——因此袁氏那本China in Western Literature笔者至今仍长置案头,不可一日废也。

11.8过五关斩六将的“博士论文”

至于袁氏那几本博士题名录,也不妨稍作说明。学士题名是我们中国文明的老花招。唐朝的各科新进士,有所谓“雁塔题名”。明、清雨朝六百年考出了两万多名“进士”。他们在“金榜题名”之后,还有正式刻板印刷的各科“进士题名录”。——吾友何炳棣教授,就是参透这万名进士出身的社会背景,而扬名国际的。

但是我国古老的“进士题名录”(注意,这在世界历史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啊!)所著重的只是进士爷的“出身”。至于这些“天子门生”的“进士论文”,就无啥足取了。可是在我们这一科举考试制度,经耶稣会士传入西方之后,它就花样翻新的“现代化”起来了。其后再由欧入美,它就变成误尽苍生的今日美园的洋科举了。

一九〇六年(清光绪三十二年)我们中国的土科举被迫停止。消息一出,当时数十万秀才、敷百万童生真如丧考妣——没个出身,没了前程,如何是好?殊不知天无绝人之路,洋科举竟应运而生,得了个洋科名,其风光且远甚于土科名呢!

今日名垂史册的名儒硕彦如顾维钧、胡适、马寅初……等等,都是早期洋科甲出身的佼伎者。没个洋进士头街,顾维钧就见不到袁世凯,胡适搞不了新文化,马寅初也当下了北大校长。——但是在学街上说,这些洋进士题名的重点,就不在出身,而在博士论文了。

读者知否,今日世界上千万个博士爷,少说点,大致有百分之九十吧(当然也包括小可自己在内),都是一书博士。一辈于只写一本差强人意的书,以后就靠它老人家赏饭吃——吃它一辈子。这本书十九就是他的“博士论文”。何以如此呢,诸位,这就是“人性”嘛!人都是有奴性的,不鞭打,便不做工。或做而偷懒。《三字经》上说:“教不严,师之惰。”唱戏的梅兰芳、马连良。也都知道“严师出高徒”。屁股下打烂,是唱不出好戏的。凭天才,哼两句,那就是票友了。票友唱戏,照理是出钱请人去听的。——博士爷原都是科班出身的。一旦得了博士,没人打屁股,就变成票友了。此“一书博士”之所以然也。人生苦短,一瞥眼,就靠一本书,吃一辈子。悲夫!

但是话说回头,读者可千万别瞧不起博士爷的“一书”,尤其是举世驰名的名大学的博士爷的一书。因为那一书,往往是他呕心沥血、皮开肉绽的心血结晶。也往往是他钻营十年的小牛角尖中最堪一读的专著。——大题目如胡适的《先秦名学史》(增补为《中国古代哲学史》),足开一代文运。小题目如顾维钧的《外侨在华的法律地位》,也是该专题的唯一著作。再如周策纵的《五四运动及其对中国社会政治发展之影响》。今日学人不谈五四则罢;若谈五四,则必自周郎开始。

以上只是文科。再看理工科,那就更为实际了。每篇博士论文,都是解决一个科学上的现实问题。如钱学森的《压缩流体运动与喷射推进诸问题》,便是今日搞流体力学和太空工程起步的专论。其外如蒋彦士(一九四二?明尼苏达)和李登辉(一九六八?康乃尔)在农业研究上的专论,都是启台湾农业现代化之先河,光辉灿烂,功不可没的(这儿所谈是纯学术性的,与二公的政治行为无涉也)。

笔者个人治学的经验和习惯便是凡涉及某项专题,我第一要找的参考书,便是与各该项有关的名大学的博士论文。因为这些论文,都是一些博士级专才,呕心沥血,过五关斩六将的力作,非同凡响,不是一般瞎扯淡之文。专家可信得过也。——忆七〇年代之初,余首返大陆探母,见祖国农业改革之彻底失败,而想一探台湾土改与农改之奥秘,曾得机访问蒋彦士君一谈(余知其为明尼苏达四二级之农学博士也)。承蒋公不弃,赠我整箱“农复会”出版品,至今珍藏之。其后偶尔谬论农村问题,手边参考资料,信其可用也。

农业如此,其他各科,无不皆然。——个人甘苦推广及于学生,因凡有硕士、博士研究生问道及余者(尤其是亚裔学生)。我总要该生先看看与他(她)专题有关的“博士论文”。——人家如已做过,你要重作之,那就要青出于蓝了。不能胜于蓝,为避免有抄袭之嫌,那就要换个题目了。这第一步的审查工作,得其窍者,半小时之功力耳。案头有袁同礼、李志钟之参考书,一索可得也。进读全文,则北美主要图书馆,和台北“中央图书馆”(汉学研究中心),均有全套庋藏也。

余即知有研究生穷数年之功,做出些血汗结晶,始发现此专题早有人做过。他不能后来居上,就被误为抄袭了。——这些都是“教不严、师之惰”的结果。余亦知有些在大陆上的科学实验,颇足矜夸。殊不料所得结果,美国早在战后即已“解密”(de - classified)矣。

笔者举这些小例子,无非想说明,袁某在中国带头搞资讯现代化的重要性及其历史意义罢了。

11.9孙中山、毛泽东的“登月计画”

其实更值得吾人注意的,还是这种看来初无深文大义(也是毛泽东绝对瞧不起)的东西,往往影响千万国民的生命财产。

六〇年代美国为在太空工程上超赶苏联,要搞个嫦娥奔月的计画。为解决太空人登月的一切难题,“太空总署”(NASA)与各大学和工商业研究机构,先后订了八千多个“副合同”(subcontract)。每个小合同解决一项难题。八千难题有一个不解决,太空人就上下了月球;而每一个难题之解决,事实上都是一篇或大或小的“博士论文”。等到八千本博士论文全都通过,八千项难题通统解决,美国太空人阿姆斯壮,才能以“小小的一步”踏上月球!

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就不然哉?!

事实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毛泽东的“民主专政论”之中,都各有不同的“登月计画”。

孙中山的“登月计画”叫做“涨价归公”。

毛泽东的“登月计画”叫做“吃大锅饭”。

孙中山先生当年周游世界,眼看伦敦、纽约等地炒地皮的奸商,日进万金,吃喝嫖赌。他老人家火了,因而“发明”了一套“民生主义”。信誓旦旦,一朝革命成功,他一定要搞个“涨价归公”,封杀所有奸商。孙公真勇已哉!果然他的革命成功了。蒋家父子誓死实行“国父遗教”,搞了六十二年,也未搞出个“涨价归公”来。最近李登辉总统再接再厉,又宣布他坚决信仰“三民主义”——但是就是不搞“涨价归公”。

朋友,岂蒋家父子、李氏伉俪,对主义信仰,口是心非哉?非也!原来国父的“涨价归公”,也是一椿“登月计画”也。它需写八千本博士论文;解决八千项难题,始有登月之望。他老人家一本博士论文也未发表,只来个“想当然耳”,如何能搞嫦娥奔月呢?!

毛主席更糟。他要全国老百姓,都来吃大锅饭。大锅饭煮了就吃。其易也,直如“抬头望月”。但是其难也,则如“涨价归公”。不写八千本博士论文,解决八千项难题,而硬要为人民服务,强迫人民食之,就要饿死两千五百万人了。

读过英雄豪杰的传记,回头再看看像袁同礼那样的无名英雄们是多么可爱啊!他们死得多么可惜啊!(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七日于北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