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她亦想起了许多悲欢离合的往事。眷念,不舍,实在太多。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死如灯灭,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红尘中或许还留有她柳如是的传说,然而世间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四句偈语:

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

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宋征舆《忆秦娥·杨花》

李长祥跨门而入,第一眼便见到大悲长老躺在地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抢过去俯身查视,大悲却早已经气绝身亡了。

柳如是一时惊住,问道:“怎么会这样?”

李长祥点燃桌案上的油灯,室中大亮,这才看到厅堂中颇为凌乱,明显有争斗的痕迹。

李长祥转头凝视着柳如是,问道:“柳娘子,你的侍从宋良呢?”

柳如是心中也是一紧,暗道:“难道是宋良杀了大悲长老?”她料想宋良多半是回锦衣卫大船上去了,可如果说了出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便道:“我不知道。”

李长祥四下找了一遍,不见那只木盒,忙问道:“宋良知道这只木盒的事吗?”柳如是道:“嗯,他知道的。”

李长祥摇了摇头,道:“娘子快去将这件事告诉贺顺,叫他派人寻找金平时,一并搜拿宋良。”

柳如是应了一声,奔了出来,心中却颇为纳罕:宋良跟踪她数年,就为了查询沈万三藏宝下落,他迫不及待地要从大悲长老手中拿到木盒,这她倒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他是锦衣卫密探,稍微一亮身份,大悲敢不从命么?即便他不愿意暴露身份,亦可以等她过来,当面向大悲索要呀。除非是宋良起了贪念,自己想要占有宝物,所以抢行抢了木盒逃走。一念及此,也顾不上去找贺顺,直接往外走,预备先去找锦衣卫王福禄说明经过。

正好在松林前遇见一群人进来,领头的却是郑森的侍卫长杨英。他曾护送郑森去常熟拜见钱谦益,在钱家中见过柳如是,忙奔过来行礼,问道:“娘子可知道我家公子在哪里?”柳如是道:“就在那边第三间厢房。”

话音未落,郑森便虎着脸走了过来,问道:“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着我么?”杨英道:“公子派了施琅去办事,身边没人保护,属下不敢不来。”

郑森道:“是施琅告诉你的?”杨英道:“是,施琅说要奉公子之命护送一位小娘子回苏州,属下就擅自做主来了烟雨楼,好暗中保护公子。”

郑森冷笑道:“好个暗中保护!深更半夜都闯到这里来了,还叫暗中保护么?”

杨英背后闪出一人来,道:“公子不要怪杨英,是属下有要事禀报。”躬身行礼道,“属下冯锡范参见大公子。”

郑森皱眉道:“你不在福建护卫父帅大人,跑来江南做什么?”冯锡范道:“属下受命来……”忽见柳如是尚站在一旁,便闭口不语。

柳如是本迫不及待地要赶去找锦衣卫,忽想到杨英这些人既然在暗中保护郑森,也一定在监视大士阁的动静,说不定看见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忙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杨侍卫长,问完就走。”将杨英请到一旁,问道:“杨侍卫长今晚可见到有人出寺?”杨英道:“有,刚刚就有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大盒子出去了。”

柳如是料想那男子必是宋良无疑,心中颇为失望,暗道:“原想宋良暗中监视我长达数年,跟着我从松江到嘉定,再到杭州,又到嘉兴,内中艰辛难以言表,也该是个既坚定又有意志力的人,原来还是抵不住珍宝的诱惑。”

郑森却厉声斥责冯锡范等人,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吴学士,你们这么多人跟来成什么样子,快些离开!”

柳如是正要离开,转念想到杨英说不定还看见了金平出入,忙道:“郑公子,烟雨楼出了这么多事,杨侍卫长既然一直在岛上,应该知道许多有用的线索,请你暂且让他留下,稍后我再回来找他。”

她虽然年纪比郑森大不了几岁,算不上长辈,却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预备迎娶过门的女子人,也就是郑森未来的师母。郑森不得已,只得应了。

杨英低声谢道:“多谢娘子解围。”柳如是道:“郑公子人小志大,不欲因父亲身份而显得与众不同,你们也该多多体谅。杨侍卫长不妨先去找一间厢房歇息,我回头再来找你。”杨英道:“是。”

等柳如是走远,郑森不悦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兴师动众来了这么多人?”冯锡范忙解释道:“属下奉郑大帅之命秘密追查刘香下落,而今总算有了眉目。”

崇祯八年,郑芝龙率军与广东巡抚熊文灿会合,一举讨平南海实力最强的海盗刘香,刘香势蹙,自焚溺死。本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但不知怎的朝中传出刘香在海战中生还、且与熊文灿暗中勾结的消息,连崇祯皇帝都被惊动,派出心腹宦官以采办为名,到两广调查。虽然熊文灿出重金贿赂了宦官,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但却引起了郑芝龙的重视。

熊文灿跟刘香是兵与匪的关系,而郑芝龙跟刘香的关系则要负责得多,二人曾是拜过天地的结拜兄弟。当年郑芝龙与刘香等十七人结为异姓手足,号称“十八芝”,发誓要同甘共苦,共求富贵。而郑芝龙降明为官后,十八芝中部分跟随他投降,另一部分不愿意受拘束的则继续为盗。郑芝龙却违背昔日誓言,将刀口对准了那些不肯降服的兄弟。他杀的海盗越多,官就做得越大。到他讨平刘香后,擢升为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可以说,他能够有今天的官位,全是靠踩着昔日兄弟的尸体爬上来的,说的难听些就是卖友求荣。刘香擒住郑芝龙亲弟郑芝虎后,当面杀了他,将尸首抛入海中,并大声告诫道:“当年十八芝结义时曾立下血誓,要同生死共患难。有违誓言者,将身首异处。郑芝龙你贪图富贵,出卖兄弟,我刘香即使今日战死,早晚也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言罢即纵火焚毁了座船。但其临死前的遗言却颇令郑芝龙心惊。到后来传出刘香仍然在世的消息后,他心中不安,便委派精明能干、武艺高强的年青侍卫冯锡范秘密调查这件事。

冯锡范受命后,在昔日刘香盘踞的南海群岛一带反复盘查,连续几年都没有下落。后来怀疑刘香如果活着,可能去了内地。可内地那么大,茫茫人海,又能到哪里去寻找?冯锡范生父冯澄世是读书人,在福建晋江一带颇为著名,因而被郑芝龙聘为塾师。冯锡范本人自小熟读史书,心机颇重,猜想如果刘香未死的传闻是真的,那么熊文灿与其勾结的消息多半不假,只有如此,刘香才可能从重重包围中逃命。要寻到刘香,多半还是要着落在熊文灿身上。

而熊文灿自调离两广后,升任兵部尚书,手握重兵,长年驻扎在前线,负责围歼张献忠、李自成等义军。冯锡范既不能张扬,根本难以接近,遂只得走旁门左道,以重金收买熊氏心腹家奴,试图从这一身份卑贱却又耳目灵通的特殊人群下手。然而一名家奴不为钱财诱惑,反将其事告知了熊文灿。熊文灿勃然大怒,虽然未对冯锡范等人如何,却专门致信给郑芝龙,告之刘香已死,这是朝廷定论,切不可再提。郑芝龙却由此更加怀疑当年熊文灿收受刘香贿赂,放了他一条生路,指令冯锡范务必找到刘香。

熊文灿叱咤风云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不久前,因其招降的张献忠再度起兵,被崇祯皇帝逮捕下狱——熊文灿升任兵部尚书时,即主抚不主剿,坚决反对其主张的黄道周等大臣都被逮捕下狱。起初,招抚策略进行得颇为顺利,张献忠同意归降,但索取十万人饷,熊文灿均如数拨予,且为张献忠请官、请地、请关防,倾心笼络,不遗余力,然两年后张献忠毅然再反,大破明军,势如破竹。朝廷不但失了面子,还浪费了宝贵的十万粮饷,这叫崇祯皇帝如何不怒——内阁大学士姚明恭与熊文灿是姻亲,素来亲厚,倾尽全力营救。然正值皇帝盛怒之际,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熊文灿最终斩首于北京西市。此人以招抚郑芝龙发迹,终以招抚张献忠毁身,真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熊文灿身败名裂之时,冯锡范正在其家乡浠水活动,想法设法设法从其亲弟熊文炳身上探听消息。熊文炳少时得熊老太爷宠爱,自小就养成骄奢淫逸的习性,不读诗书,不事经营,成天与县城里的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狎妓唱曲,人称“熊二爷”。冯锡范投其所好,买了一名绝色女子水二娘,先将她在浠水捧红,诱熊文炳上钩。好色的熊文炳果然上当,不几日即被水二娘迷得神魂颠倒,山盟海誓地表示要娶她过门。水二娘几番试探询问刘香之事,熊文炳却一无所知。

正当冯锡范因失望而预备放弃之时,熊宅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熊文炳一连数日没有露面,后来好不容易出现,告知水二娘是兄长出了变故。不久即有熊文灿被逮下狱的消息传来,然熊文炳脸上却无半分忧色,反而安慰水二娘,说等风声过了就正式迎娶她。冯锡范敏感地觉察到这里面另有玄机,遂派人日夜监视着熊家大宅。

很快,又传来熊文灿被斩首弃市的消息,而令人惊讶的是,监视者居然发现了另一个酷似熊文灿的男子出现在熊宅中。再联想到熊文炳的泰然自若,冯锡范大胆猜测真的熊文灿并没有死,死的只是他的替身。此人先后官任福建巡抚、广东巡抚等封疆要职,在南方经营多年,花招极多,他连私放刘香这样的事都敢做,一定早给自己留下了后路。冯锡范遂直接上门求见,称已知道真相,他也不会揭露熊文灿伪死的事实,但要求熊氏交出刘香来。如果不照做的话,他的手下便会将熊文灿李代桃僵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如此便是欺君大罪,不仅熊文灿要死,熊氏一家都会被满门抄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熊文灿不得不屈服。他人虽然没有露面,却让弟弟文炳转告冯锡范,称刘香确实还活着,应该躲藏在江南一带,至于具体情形到底如何,他也不大清楚。

郑森听了经过,道:“既是查到刘香的下落,为何不立即回福建禀报父帅?”冯锡范道:“属下已经派人赶回福建禀报大帅,但又担心刘香会对大公子不利,所以星夜赶来护卫公子。”

郑森道:“刘香即使好活着,名义上也只是死了的剧盗,不能公开抛头露面,我身边已经有杨英这些人,他如何能接近我?你快走吧。我目下只是国子监的监生,身边跟这么多侍卫,被人看见,成何体统?”冯锡范道:“可是……”

郑森厉声道:“怎么,你只听父帅的命令,我的命令就不用听么?”

郑森与其父为人行事大不相同,郑芝龙好与下属一道大吃大喝,郑森则素来不大亲近部将,严正中自有一股威严。冯锡范见大公子突然发了大脾气,只得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正好僧人明净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叫道:“长老圆寂了。”

郑森吃了一惊,道:“白日大悲长老还是好好的,如何突然去了?”明净道:“有凶徒杀了长老。”

杨英闻言忙道:“这大士阁蹊跷得很,大公子不如先回船上。”

郑森摇了摇头,道:“我去袁明房中,你们将大悲长老的事情禀报复社贺公子,请他处置。”转身自去了。

杨英问道:“袁明是谁?”侍从也不知道,只答道:“或许是大公子新结识的朋友。”

杨英便安排人手守护在袁明厢房四周,自己与明净一道来寻贺顺。

贺顺正在厢房与卞玉京谈事,听说大悲长老被杀,立即起身,道:“我去看看,京娘千万不要出门。”出来时,正好遇到黄鉴和姚淑,忙道:“寺里又出了事,二位赶快回房去,不要随便出来。”

姚淑听说大悲长老被杀,呆了一呆,问道:“柳姊姊呢?”贺顺道:“隐娘应该跟李长祥在后院。”明净道:“不,李施主说柳娘子赶来中院通知各位了。”

杨英道:“我适才在松林外遇到柳娘子了,她问我见到什么人出去,然后就出门了。”

姚淑道:“呀,柳姊姊说不定是发现了凶手的行踪,所以独自追出去了。我们得赶快去帮她。”黄鉴忙阻拦道:“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柳娘子去了哪里。贺公子自有处置,你就别添乱了。”

贺顺一时不明所以,道:“隐娘机警聪明,不会贸然单身去追凶徒。淑娘不必担心,这就请回房去吧。凶徒应该还在大士阁内,稍后我会派人全面搜索寺内。”又请杨英带人把住山门,自己带了彭莱等人赶来后院方丈室。

方丈室中点了好几盏灯,亮如白昼。李长祥正站在门槛前,似在观察堂中情形。

贺顺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长祥道:“这件事,怕是得柳娘子才能解释清楚。”转头不见柳如是人影,不禁奇道,“柳娘子人呢?”

贺顺摇头道:“我没看见她。听郑森的侍从说,她出了山门,离开大士阁了。”转头命道,“彭莱,你去看看隐娘回来没有。她一回来,就请她来方丈室见我。”彭莱应了一声,自往前院去了。

李长祥这才知道柳如是离开方丈室后,并没有去找贺顺,而是直接出了山门,呆了一呆,心道:“莫非柳娘子心中气愤,自己去追宋良了?”忙招手叫贺顺进堂坐下,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又道,“贺公子该立即派人在岛上搜寻柳娘子,以防宋良对她下毒手。”

贺顺道:“李兄有所不知,这个叫宋良的人来历不明,根本就不是隐娘的侍从。”当即说了宋良长期以来打扮成商贩、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的事情,又道,“我在大士阁第一眼见到宋良,就起了疑心,当即下令擒拿他,打算带他回船上盘问。隐娘却挺身而他辩护,称宋良不是奸细,而是她的追慕者,是为了见她才会如此。”

李长祥道:“难怪我见那宋良眉目之间有股审慎之气,不似侍从模样。”

贺顺道:“李兄相信隐娘的这套说辞么?”李长祥道:“贺公子难道不信么?”贺顺道:“信是信,可我总觉得这宋良不是那么简单,隐娘一定还隐瞒了什么。眼下大悲长老被杀、木盒失踪,不愈发证明了这点么?”

李长祥道:“木盒本来就是柳娘子所有,她犯不着为此大费周章。如果真是宋良杀人夺宝的话,她肯定是不知情的,事先也受了蒙蔽。”

贺顺道:“可隐娘为什么要替宋良打掩护呢?她本来一直以为宋良是朝廷派来监视复社的奸细,今日听宋良自己叙说了身份,便立即对其信任有加,实在不似她的做派。”

二人议过一通,均觉得柳如是今晚言行甚为反常,要解开大悲长老被杀之谜,怕是要着落在他身上。闷坐着等了一会儿,忽听得彭莱在门外禀报道:“柳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柳如是便推门而入。贺顺霍然起身,问道:“隐娘去了哪里?”柳如是道:“去见一个人。”

贺顺道:“隐娘可有见到对方?”柳如是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已经了解到大悲长老被杀的真相。”

之前柳如是与杨英等人分手后,出了山门,径直赶来钓鳌矶,预备去见锦衣卫王福禄,将宋良杀死大悲长老、私自夺走宝物一事相告。却不想正好在半途撞见宋良,她不由得吃了一惊,连退几步,问道:“你还没逃走么?”

宋良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我为什么要逃走?”柳如是道:“不是你杀了大悲长老、夺走木盒么?”宋良道:“话是不错。”

柳如是见他坦承杀人夺宝之事,心中愈发失望,怒道:“你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居然还有胆留在这里?”宋良道:“娘子既然知道我是杀人凶手,还敢独自在这里跟我说话,不怕我对你不利么?”

柳如是哼了一声,想了一想,婉言劝道:“宋公子,你既名列锦衣卫籍,身为锦衣卫的一员,也该知道这些人做派狠辣,行事不择手段。你夺取木盒只是一时贪恋,却没有想到终身要受官府追捕,惶惶不可终日,那么你坐拥天下珍宝又有什么用呢?何不趁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主动将木盒交出来,你自己赶快逃命去吧。”

宋良凝视她半晌,叹道:“原来我在娘子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么?”柳如是道:“什么?”宋良道:“我已经将木盒交给了王千户。”

柳如是一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大悲长老?”宋良道:“我只是推了大悲长老一下,纯粹为了自卫,是他自己撞上桌角死了。”

柳如是呆了一呆,道:“不管怎样,大悲长老都是因为你而死。我已经同意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交给锦衣卫,只须向大悲长老索回寄存的木盒即可,不过片刻时间。你为什么等不及,要多害一条人命?”

宋良道:“娘子错了,在我进去方丈室之前,大悲长老就已经被人打晕。我拿到的木盒是空的,两件宝物早被人取走了。”

原来彭莱匆匆赶来告知沈德符被杀后,柳如是和李长祥都赶去了中院。宋良微有迟疑,一时未动,忽听到方丈室内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打亮火折后,便看见大悲长老仰坐在坐榻上,正哼哼唧唧地抚摸后脑勺喊痛。榻边桌案上摆着一只盒子,正是李长祥代柳如是寄存在方丈室的木盒,盒盖大开,里面的宝物却已经不见了。

宋良一时不明所以,忙问道:“长老,木盒里的东西呢?”大悲长老忽然起身,捉住宋良衣袖,连声嚷道:“你这个小贼,盗了宝物,快还回来。”宋良道:“不是我。”见大悲长老死活不肯放手,还要叫人,一时情急,使力一挣,不想大悲长老跌了出去,额头正好磕在桌案上,立即血流满面,倒地死去。

宋良到底还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见出了人命,也不慌张,灭了火折,预备先离开向王福禄禀报。走出几步,转念想到那只木盒也是件宝物,列在沈万三珍宝名单之上,便回身抱了盒子,一路跑出大士阁,到锦衣卫大船上禀报事情出了变故。

王福禄正满心欢心地盼望宝物,不料只等到一只木盒,登时十分失望,问道:“会不会是柳如是不想交出珍宝,所以在暗中捣鬼?”

宋良道:“应该不是她。今日烟雨楼出了很多事,她完全没有心思顾得上这件事,应该是有知情者暗中窃取了珍宝。不过据属下看,珍宝一定还在湖心岛上。千户不如即刻赶去巡检司,命他们派快船封锁湖心岛四周,禁止所有船只出入,再派精干兵卒以查命案为名登岛,将岛上的人尽数软禁后,一处一处地搜寻。属下再设法从内部查找盗窃者,不难找到。”

王福禄觉得此计大妙,忙道:“那好,你赶快再回去大士阁,继续跟在柳如是身边,设法查清楚真相。”又道,“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跟我们锦衣卫争夺珍宝。”宋良遂即刻赶回大士阁,却不想在半途遇到柳如是。

柳如是听了经过,道:“原来如此。那宋公子为什么一开始不明说?”宋良道:“因为王千户怀疑这是娘子的诡计,让我有意先试探一下娘子。”

柳如是道:“你们怀疑是我?”宋良摇头道:“是王千户有这个疑虑。我没有怀疑过娘子,倒是娘子怀疑过我。好在我也不介意,谁叫我是娘子的侍从呢?”又正色道,“娘子可不要再叫我宋公子了,我是娘子的侍从,娘子还是直呼我名字好了。”

柳如是道:“错就错在我之前告诉了旁人你是我侍从,目下你杀人盗宝嫌疑最大,要如何才能解释清楚?”宋良道:“我只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王千户和娘子,王千户已带着木盒离开,娘子不说出去,旁人即使怀疑我,也没有实证。”

柳如是道:“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大士阁外还有旁人潜伏。你拿着木盒出来的时候,被郑森的侍卫长看见了。只要他出面指证你,你就是板上钉钉的盗宝窃贼。”

宋良皱眉道:“郑芝龙这伙人就是麻烦。还有郑森,他不在福建做他的龙王大太子,跑来江南念什么书,奇怪得很。”又道,“不管怎样,就算我被人抓了送官,都请娘子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柳如是道:“当然知道。难道我不怕旁人说我与锦衣卫勾结么?而今要解你之厄,唯有设法找出真正的窃贼。旁人问起,你便实话实说,只是不要提起锦衣卫三个字就可以了。”

宋良道:“可郑森的侍卫长亲眼看见我拿了木盒呀。”柳如是道:“嗯,这是个麻烦,你自己设法解释吧。这件事上,你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进来大士阁时,正好在山门遇到杨英等人。原来僧人明净被惊醒后,听说沈德符被人杀死,急忙赶来方丈室禀报,才发现李长祥人在室中,而大悲长老已经死去。一时惊动了全寺。贺顺见自己来到烟雨楼后,意外频出,似是有人针对复社、刻意示威,颇为震怒,遂决意搜索全寺,找出凶手。他因郑森是东林党魁钱谦益的门生,跟复社算是一家人,也不见外,请他安排手下把住山门,禁人外出。

杨英一见宋良便认了出来,道:“就是这个人捧着盒子出了山门。原来娘子匆匆出去,是为了找他。”他不知道事情究竟,亦不知道大悲是因为木盒被杀,只道:“娘子快些进去。贺公子已经找过娘子好几次了。”

柳如是道:“杨侍卫长今晚应该一直在大士阁附近吧?”杨英道:“不错。如果娘子是想问有谁离开过的话,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娘子你。第二个是名年青男子,看装束应该是复社的人。第三个就是娘子身后的这个人了。适才贺公子也问过相同的问题,我已经如实告诉了他。”

柳如是点点头,引着宋良进来。到中院时,彭莱迎了上来,告道:“贺公子正在后院方丈室中等着娘子。”

贺顺刚从李长祥口中得知事情经过,见柳如是进来,自称已经大悲长老被杀的真相,愈发以为是宋良杀人越货,忙道:“李兄已将缘由告诉了我。张岱既然将木盒送给了隐娘,如何处置,是隐娘私事。不过隐娘侍从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杀的还是一名长老,传扬出去,于隐娘和东林、复社的声名都不好听。而今宋良潜逃出寺,隐娘说要怎么办?”

柳如是道:“我已经带了宋良回来。”扬声叫了宋良进来,又道,“你自己当着贺公子的面说清楚整件事情。”

贺顺极是意外,问道:“隐娘在哪里找到的他?是他主动跟隐娘回来的么?”柳如是道:“是的。是宋良杀了大悲长老,但只是个意外。”

宋良便将大致讲述了一遍经过:称是听到方丈室内有动静,起了疑心,因而不等柳如是回来,便自行先进来。发现大悲长老受伤躺在坐榻上后,忙上前询问究竟,反而被大悲认为是偷走木盒中玉器的人,死死扭住不放。他一时情急,推攮了大悲一下,结果对方失足仆倒,额头正好撞在案头,就此死去。

贺顺道:“就这么简单?”宋良道:“就是这么简单。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贺顺道:“实话?有这种实话么?你进来后发现大悲长老被人打晕,木盒中珍宝则不翼而飞?天下那有这么巧的事!照我看来,倒像是你起意夺宝,大悲长老不肯交出旁人托付之物,你便杀了他,然后带着木盒逃走。”

他出身丹阳巨富之家,与吴昌时并为复社最大的财力支持者,常常一掷千金,根本不将什么珍宝放在眼里。至于为财杀人这种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不能理解,又道:“真是猜不透你们这些人,看到稍微罕见的财物,就垂涎成那样。”

宋良辩解道:“我没有见财起意,甚至我都没有看到财物。贺公子,如果我要说谎,我会说我进来时珍宝被人盗走,大悲长老已经死去,为什么还要主动承认误杀罪名呢?”

贺顺一时无以答对。他在复社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忽被一个无名小卒当面顶撞,脸色很是难看。

李长祥道:“我查验过大悲长老的尸首,后脑有一处伤,似是被重物所击,另外额头有一处磕碰。现场情形倒也符合你所言。只是我不明白一点,你失手杀了人,又发现木盒中的宝物被盗,为何不立即赶来告诉柳娘子,反而要抱着空木盒逃出大士阁?”

宋良道:“我正是为了柳娘子着想,才立即带着空木盒逃了出去。”

李长祥道:“噢,这话怎么讲?”宋良道:“木盒中原本装着两件价值连城的贵重玉器——碧香升和五猿争果,想必李公子是知道的。这些玉器虽是人间极品,却也是天生不详的宝物,一出现便会有血光之灾。当年柳娘子即是因为一捧雪和碧香升而遭人诬陷,金陵卞氏亦是因为碧香升而家破人亡。近年来更是有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因一捧雪而身陷刑部大狱,吏部侍郎王瑞之子王竹轩因碧香升而被杀,这两件都是天下人尽知之事,足见这两件玉器不祥。是我劝柳娘子快些找大悲长老将木盒取出,早些处理掉,最好是沉入南湖湖底,永绝后患。”

钱谦益被绍兴师爷张汉儒告发,其中一条罪状就是拥有绝代珍品一品雪,一度轰动一时。金陵公子王竹轩被杀、其传家宝碧香升被盗一案在江南亦颇著名,但前两件李长祥都是头一次听说,他这才明白张岱为什么要将碧香升转送给柳如是,原来此物与她本人甚有渊源。

就连贺顺与柳如是相识已久,也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曾因一捧雪、碧香升遭人诬陷一事,不由得一愣,转头去看她,她却点了点头,示意宋良所言是真事。

李长祥问道:“既然玉器被盗,不正是遂了你的心愿么?你又抱着木盒出去做什么?”宋良道:“李公子没有认出来么?那木盒是由一整块黑檀制成,价值不在玉器之下,也是一件惹祸的东西。我抱着它出去,当然是要立即丢入南湖中。两位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个亲眼看到我出寺的侍卫,我并不是朝码头奔去,而是往钓鳌矶丢木盒去了。试问我要逃走的话,为何要反其道而行呢?”

他所称卷入事端的理由,无非是怕宝物给柳如是惹祸,这理由太过匪夷所思,贺顺和李长祥都是精干之人,居然一时面面相觑,浑然辨不出真假。

贺顺沉吟道:“隐娘,我只问你一句,你相信宋良的话么?”柳如是道:“相信。我原也以为是宋良杀人盗宝,赶出去阻止他时,在半途遇见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是他自己主动承认误杀了大悲长老,又肯跟我回来。”

贺顺却立即听出了破绽,问道:“隐娘既然起初认为是宋良杀人盗宝,难道不认为他会由码头遁走么?为何反而会往钓鳌矶方向追去?”柳如是只好顺着宋良的意思道:“我知道他盗宝不是为了贪财,而是要丢入湖中,所以我猜想他是往钓鳌矶去了。”

贺顺道:“隐娘今日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能与他心意相通,倒也难得。”“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讥笑还是嘲讽,又道,“那好,我姑且相信宋良的说辞。但他杀了大悲长老,也不能就此罢休。来人,先把他捆起来,看押在这里,等明日报官后,再送交官府处置。”

柳如是忙道:“他又不会逃走,何须绑他?”

贺顺道:“抱歉,隐娘,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今晚发生了太多事。目下有了郑森侍卫的帮助,我们有了足够的人手,要开始搜查大士阁,找出那金平来。为避免节外生枝,只能如此。”说到底,还是觉得宋良来历可疑,不大可信。又问道,“隐娘是要回房歇息,还是打算留在这里?”

柳如是道:“贺公子似乎不大相信宋良的话。我要留在这里,找出那个真正盗走珍宝的人,好还他一个清白。”贺顺道:“如此也好。李兄,麻烦你陪着隐娘。彭莱,你也留下来。”显然对柳如是不大放心。

侍从将宋良反手剪住,带到内室,捆坐在柱子上。宋良也不反抗,大有听之任之的姿态。贺顺安置妥当,这才叮嘱了彭莱几句,带领侍从离去。

柳如是对贺顺的专横很是不满,即使张溥在场,也不会对她如此无礼。然而宋良嫌疑最大、会被众人猜忌是预料之中的事,她也确实隐瞒了不少事实,只得走进去安慰道:“贺顺还是怀疑你,只要我能找到盗走玉器的窃贼,就能彻底洗清你的嫌疑。你姑且忍耐些。”宋良道:“多谢娘子。”

柳如是便回来堂中,问道:“李公子既已勘验过现场,可从发现什么线索?”

李长祥道:“嗯,我和娘子进来之时,大悲长老仰卧在堂中,离坐榻不远,这符合宋良所言。根据他的描述,他只是甩开了长老,抱走了木盒,并未动过其它,那么堂中的凌乱情形就是之前窃贼所为了。我将木盒交给大悲长老后,亲眼看到他将其置放在最底层的架子上。但娘子请看,这边案上、还有书架上,均是一片狼藉。甚至窗下的桌椅,明显跟木盒无关,却也各自反倒在地,这不是很奇怪么?”

柳如是道:“不错,方丈室家什不多,木盒一目了然,犯不着四下翻寻。莫非是窃贼故意为之?”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窃贼志在宝物,取到宝物,还用得着有意弄得一片狼藉么?刻意为之,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要掩饰监守自盗,好造成窃贼自外来的假象。

不光有现场情形支持这一说法,另外还有旁证——知道方丈室中收存有木盒的人,不过三人——李长祥,柳如是,以及大悲长老。如果不是这三人中的一人泄露了风声,那窃贼又如何能知道一向清贫的大士阁中竟藏有绝世宝物?

所以这三人中,必有一人是窃贼。柳如是是宝物主人,李长祥则是运宝之人,二人都不可能,那么就只有大悲长老了。再联系现场情形来看,愈发可以证明这位长老并没有真正遁入空门,心中的贪欲并不比平常人小。

如此,便能解释大悲长老为何醒过来后不问青红皂白,即坚称宋良是窃贼,因为他正好要找一个替罪羊,宋良不幸自动送上门来,正是那类在错误时机出现在错误地点的人。

还有一点,大悲长老晕过去当是真事,既伤在后脑,应该是旁人所打,而那人应该就是他的帮手。大悲长老与帮手一道制造了混乱的假象后,由帮手出手将他敲晕,再将玉器带走藏了起来。大悲长老本待次日一早再公开谎称宝物被人半夜窃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宋良深夜进来,正好遇到大悲长老醒来,大悲长老遂干脆就势嫁祸于他,扭住其不放手。宋良完全不知道就里,挣脱时使得劲大了些,大悲长老后脑被挨了一下,受伤不轻,被大力一带而仆倒,额头磕上坚硬的案角,就此毙命。当真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其中曲折经过,柳如是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再转头去看李长祥时,他亦沉声道:“是大悲长老。”

彭莱尚不明究竟,柳如是便解释了一番,他骇然惊住,半晌才道:“你们二位足不出户,便推出了大悲长老是监守自盗的人?太厉害了!”李长祥道:“实在是这些凌乱的痕迹太过明显。”

彭莱道:“这么说,宋良所说的是真的了?”

李长祥道:“通常人们撒谎的话,总是习惯地选择最容易为人所相信的理由。宋良所述虽然不合常理,但正是这种离奇,才更加可信。”又道,“彭兄,这位宋良是个奇人,何不放他出来?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助我们找到那名帮手。只要不准他离开这里一步,也不算违背贺兄的命令。”

彭莱微一沉吟,即点头应允道:“好。”进内室解开绳索,带了宋良出来。

宋良抚摸着被勒得发红的手腕,问道:“怎么,我的冤情这么快就洗清了?偷走玉器的人是谁?”

李长祥道:“宋良兄宠辱不惊,这份气度好生难得。”他料想此人身份绝非是柳如是的侍从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贺顺始终怀有疑虑的原因。然而柳如是本就是红尘中的传奇女子,不能以平常人的眼光来揣度,也不多问,只大致说了极可能是大悲长老监守自盗。

宋良一向沉静,听了居然颇为意外,道:“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柳如是道:“如果不是大悲长老欲盖弥彰,刻意夸张,被李公子看出破绽,任谁也想不到。”

彭莱道,“你们三位先留在这里,我去禀报贺公子。既然是大悲长老监守自盗,帮手多半是大士阁的僧人,找到赃物一事,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又特意叮嘱道,“宋良兄,我虽私放了你,你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宋良道:“是。反正我也没有别处可去。”

他虽是自我解嘲的意味,柳如是听到耳中,却是心中一动。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没有别处可去”,这不正是她多年来漂泊生活的真实写照么?坊间关于她有各种各样的绯闻及流言,对她而言,说到底,她厌恶了做随风飘扬的柳絮的日子,所追求的,不过是个根而已。

数年前在松江,她被一本钞本《金瓶梅》唤起了儿时回忆——极为珍贵的与亲生父母在一起的画面——蛮以为能由此追溯到自己身世,哪知道当年与红丸案相关的崔文升、李可灼等人早已不在人世。而对于这起直接导致明光宗去世的宫廷谜案,即使是知情者,也是讳莫如深,她寻亲的线索再度中断。这些年来,伴随着心智的成熟,她早已不再怨天尤人,相反还感谢上苍眷顾她许多,给了她惊人的美貌与非凡的才华。然而她还是期待会受到更多的恩泽,寻到她的根,寻到她来到人间的地方。她常常主动去想象那几幅珍贵的画面,但却总是记忆不起更多的细节。甚至在很多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些真的是她儿时的记忆,还是仅仅是她的幻觉。每每梦醒时分,她就能清楚地明白,她这辈子很可能再也无法寻到双亲,甚至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无亲无故,将成为她生命中永远的缺憾。

不知怎的,她忽然对宋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来。他也许有双亲在堂,有娇妻爱儿,却不得不为了一项荒谬的任务而与家人分别,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她所图的,完全是个人的情感和幸福。他所图的,又是为什么呢?

李长祥见柳如是郁郁寡欢,以为她疲倦了,便道:“柳娘子累了的话,不妨回房去歇息。”

柳如是摇头道:“我不累。再说贺公子必定正带人到处搜捕金平,哪里睡得着?”转念想到天一亮便有官府的大批人马到来,到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心境愈发萧索。

李长祥道:“那好,我先去前面看看。娘子和宋良兄先留在这里。”柳如是道:“是。”

等李长祥出去,宋良掩了房门,道:“适才我有话没说,这大悲长老枉为出家人,贪恋宝物,不惜定下监守自盗之计,他怎么舍得将宝物交给帮手?”

柳如是蓦然醒悟,道:“说的极是。这两件玉器一定还在方丈室中。”

两人遂分头寻找。柳如是进来内室,往床上、床下找过,忽一眼留意到角落中的大木衣柜,便走过去拉起铜环,尚未用力,柜门陡然打开,将她撞得连退几步。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宋良叫道:“我找到啦,原来在水缸里。”

柳如是不及应声,柜子里已闪出一个人来,却正是那戏班小厮金平,手持一把短刀,上前将她制住,喝道:“别动!敢动我就杀了你!”

宋良听见动静,顾不上去捞水中玉器,奔进内室,惊见出了变故,忙喝道:“你做什么?快放了柳娘子!”

金平一见到宋良,“咦”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成日在杭州燕子居外徘徊的古怪男子,对不对?”宋良道:“啊,原来是你。我在燕子居外见过你几次。你……你怎么来了这里?”

金平却是不答,问道:“你刚才说找到了,那两件宝物在哪里?”宋良道:“你又不是大士阁的僧人,如何知道宝物的事?”金平道:“当然是大悲长老告诉我的。”

柳如是道:“呀,你是嘉兴人,与大悲长老是旧相识?”金平道:“不错。人家都说柳如是柳娘子聪明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柳如是道:“你认得我?”金平道:“当然了。我曾在燕子居外潜伏了大半年,娘子那时正跟谢三宾在一起,成日卿卿我我,如何能不认得?”

柳如是道:“你是因为当年的乡试案而跟韩敬、沈德符、谢三宾结下了仇,对不对?”

金平道:“娘子这都猜到了。不错,家父因为乡试案而遇害。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复仇。韩敬中毒而死,沈德符被我用匕首杀死。可惜没能杀得了谢三宾,被他给跑了。要不然,杀父仇人尽死在今日,何其快哉!”忽见宋良正悄然靠近,忙道,“退后!退到门口!你再敢上前,我就不客气了。我这把短刀上,可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稍微见血,她必死无疑。”

宋良只得后退,又劝道:“你今日已经杀了不少人,何必为难一个妇道人家?”金平道:“她若是别的女子,我倒还可以放过她,谁叫她是柳如是呢?”

柳如是问道:“我何时跟金公子结下了仇怨?”金平道:“你本人跟我没仇,但张溥与我有仇。我既然近不了他的身,杀了他爱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柳如是道:“你的仇家不是韩敬、沈德符么?如何又成了张溥?”金平道:“韩敬、沈德符是我的仇人,张溥也是我的仇人。”

原来金平并不姓金,而是姓钱名度。金平只是个化名,金取的是钱的半边,平则是他母亲的姓氏。其父即钱谦益乡试案主角钱千秋。

钱千秋是嘉兴富商之子,自小饱读诗书,成人后也算是当地的才子。他于天启元年参加了浙江乡试,由于江南经济发达,人文水平在全国居于榜首,竞争十分激烈。钱千秋为确保中举,事先花费重金从主考官钱谦益门生金保元手里购买了关节,即后来广为人知的“一朝平步上青云”。按照事先约定,钱千秋将这七个字分别镶嵌在七个段落的段首中,后来果然一举中举。他欣喜之下,还特意送了一份厚礼给同乡金保元。

然后不久后作弊案即被人揭发,还有更多的内幕被暴露出来——向举子售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根本不是钱谦益的门生,二人只是贪财,加上受人挑唆,遂冒名行骗。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即是名列浙党的韩敬、沈德符,二人的目的是要陷害钱谦益。而钱千秋之所以乡试中举,全凭他自己的文章出色,与那七字关节无干。

尽管如此,钱千秋还是因为有舞弊行为而被逮捕下刑部大狱。这件案子的最后结果,徐时敏、金保元、钱千秋均被判充军,钱谦益仅被罚俸。也就是说,韩敬、沈德符并没有能如愿整垮钱谦益,反倒是徐时敏、金保元、钱千秋三人成了牺牲品。

案发后,钱谦益怀疑背后有人,想进一步追查,曾几次找钱千秋了解情况,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他。钱千秋也如实将经过告之,但对于所谓的幕后策划者,他并不知情。不久,徐时敏、金保元莫名死在刑部大狱,显然是有人杀人灭口。钱谦益由此大生恐惧,称病辞职还乡。这起轰动一时的科举案遂以戏剧般的方式遽然落幕。钱千秋孤独一人,镣铐铛铛地踏上了戍边的路程。好在上天眷顾了他,不久后天下大赦,他遇赦还乡。然前程尽毁,不免耿耿于怀,遂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钱度身上,希望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七年后,崇祯皇帝即位。因争入内阁,温体仁再度揭发了浙江乡试案,一举整垮了最有希望入阁拜相的钱谦益,钱千秋也再度被捕,因受到酷刑逼供而死在了刑部大狱中。此时钱度已经成人,虽然恨温体仁入骨,还是牢记父亲的教诲,发愤读书。后来还加入了复社,拜张溥为师,意在向前辈学习,与同道中人切磋文章学问。

钱度一直隐瞒身份,不敢说自己是钱千秋之子,但后来不知如何被复社吴江社长吴昌时知道,报告了张溥,张溥遂下令将其开除社籍。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止,不久温体仁迫害复社,南直提学御史倪元珙偏袒复社,建议张溥交给几名士子敷衍了事。张溥遂报了顾敏思、陶镕、江德淳、董士镕、钱度的名字,这五个人都是曾经拜他为师、后来又被复社开除的。钱度等人均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解送南京审讯后,又解送北京下刑部狱,吃尽苦头。陶镕和董士镕经受不起折磨,死在狱中。顾敏思、江德淳、钱度最终被判充军云南。到云南后不久,顾敏思、江德淳便染病而死,只剩下钱度一人,亦是生不如死。

钱度无辜蒙难后,母亲气死,妻子也改嫁他人。他在云南得知钱家彻底败落的消息,心底深处积蓄已久的火山彻底爆发,断砖为誓,要报仇雪恨。最终,他设法装死逃出军营。先是躲在苗人寨中养伤,了解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药。过了一二年,他便携带着见血封喉等毒药返乡,开始了报仇生涯。

途中,钱度听到温体仁已被罢职闲置的消息,想到当年父亲被害,全因此人而起,遂先赶往乌程,设法混入温家为奴仆,用曼陀罗花佐以见血封喉下在茶水中,悄无声息地毒死了温体仁。彼时温体仁因失势而落落寡欢,不时染病,温家人竟没有发现异常,还以为是重病沉疴而死。

钱度杀了温体仁后,便开始向当年乡试案的始作俑者复仇。他最先下手的对象,并不是韩敬、沈德符,而是与他父亲同年中举的谢三宾。当年怂恿钱千秋购买关节的人,正是谢三宾,谢本人也购买了另一七字关节“一行白鹭上青天”,因是通过钱千秋转手,旁人遂不得而知。钱千秋被人揭发下狱后,不忍牵连更多人,在多次刑讯中都没有招出谢三宾的名字,只将其事告诉了儿子。崇祯初年,钱千秋再度被捕,彼时谢三宾已经中了进士,在朝官任御史,颇受信用。钱度几度上门求见,想请他设法援救父亲,却均被拒之门外。钱度也曾生过揭发谢三宾之心,然而不久钱千秋即被拷打致死,他悲恸之余,再无瑕他顾,只得收拾父亲骸骨还乡。

这次钱度既然决心要报仇,当然不会放过谢三宾。只是谢三宾因任过监军,警觉性颇高,他在其杭州寓所燕子居外滞留了相当长一段,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宋良因为奉命监视柳如是,亦守在燕子居外。二人偶尔相遇,虽不搭腔,却记得对方的脸,是以适才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钱度几次三番在燕子居附近遇到宋良,不免起了疑心,又担心复仇意图已经暴露,遂暂时放弃行刺谢三宾,改去对付韩敬。

韩敬好声色,正携妓漫游,行踪不定。钱度寻访了很久,才知道他人在太湖。正处心积虑、寻找机会下手时,意外得知不久即是沈德符的生辰,韩敬、谢三宾等人都会赶去嘉兴道贺,钱度遂放弃了下毒的大好机会,改道来嘉兴,预备等到寿宴开张时,将沈德符、韩敬、谢三宾这些仇人一并毒死。他打听到沈府预备从苏州请一家戏班来唱一个月的戏,遂决意从戏班下手。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他成功混入了戏班,亦由此进入了沈府。然而他很快发觉在沈府下毒相当有难度,沈府厨房、水井之类都在后院,外人不能进去。据说这是因为主人沈德符年青时曾遇到下毒案,是以警觉性极高。

正好某日戏班子上演了一出李玉的《一捧雪》,众所周知这出戏是传说中王世贞复仇故事的翻版。钱度竟由此得到启发,又想出了往戏折子上涂毒的主意。他经过精心谋划后,将时间选在沈德符在湖心岛上大摆寿筵的当日。一是因为烟雨楼是天下名胜,湖心岛人多,且不像沈府四周围有高墙,一旦有事,可以方便逃走。二来大士阁的大悲长老与他父亲是旧交,实在无处可逃时,总还有个去处。

之后的事情便如柳如是等人所推测的那般——钱度往一份戏折子上涂了见血封喉,托在木盘上,奉给沈德符请他点戏。沈德符因与戏剧名家汤显祖交好,想也不想即点了《牡丹亭还魂记》,由此没有摸过戏折子,逃过一劫。接下来是吴炳点戏。他正将手伸向木盘时,韩敬建议上演吴炳本人所创作的《绿牡丹传奇》。当时吴炳只是一笑,显然不想上演这出曾引发轩然大波的戏,依旧伸手去取戏折子。钱度因为此人与自己无缘无仇,便主动将盘子往后缩了缩。吴炳以为旁人认为自己想看《绿牡丹传奇》,微一迟疑,便点头同意。

接连两次都没有毒到目标人物,钱度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偏巧复社吴伟业和彭莱因为听到《绿牡丹传奇》赶来问罪,吴伟业和谢三宾更是莫名起了争执,将局面弄得乱七八糟。钱度担心出意外,再度上前递送戏折子,只毒到韩敬一人不说,木盘连同戏折子还被谢三宾打飞。之后现场更加混乱。钱度的全盘计划全被打乱,越看越是生气,忽看到谢三宾脚边落有一柄黄金匕首,灵机一动,便假意去捡木盘时被绊倒在地,混入战团,抓起匕首,朝谢三宾背心刺去。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谢三宾凑巧在那个时候侧滚了一下,匕首遂刺入吴伟业左腹。钱度尚不清楚中刀人是谁,只知道没有刺中谢三宾,便忙不迭地收了匕首入袖。

后来有人解围,钱度从地上爬起来,见戏折子已在混乱中被踩得稀烂,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又看到被他刺中者竟然是吴伟业,一时呆住。他加入复社时,也曾远远见过吴伟业几面,对其文章风采极为佩服,目下误伤了他本人倾心仰慕的大才子,心中颇为惶然。而韩敬摸过戏折子又吃过糕点,不久就会毒发,虽然往戏折子上涂毒的方式极为隐蔽,应该没有人发现,但他伤了吴伟业,行凶者无非是场中寥寥几人而已,追查起来,少不得要怀疑到他身上,遂赶快从现场溜走,躲入了大士阁中,预备等风头过去后再说。

大悲长老早知钱度已被发配云南充军,忽见他在眼前出现,且模样狼狈,料想必是逃犯身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将他收留下来,让他躲在柴房中。

事情再巧不过的是,柳如是等人带着受伤的吴伟业住进了大士阁,沈德符等人亦追踪而来。韩敬更是毒发死在了厢房中,沈德符身为主人,不得不留在这里。钱度听到僧人与大悲长老的对话后,欣喜若狂,感到又有了报仇的机会。他尚不知道沈德符入夜后已经离开大士阁回去了船上,决定等到夜深人静之际便去厢房行刺。到了晚上,正当他要去找沈德符时,却被大悲长老拦住,称有事要他帮忙。他跟随大悲长老来到方丈室,看到堂中凌乱不已,一只木盒大开着摆在案头,惊诧不已。

大悲道:“你用烛台将贫僧打晕后,然后赶紧离开这里。”钱度道:“这是为什么?”大悲道:“你照做就是了。寺里死了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来,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钱度心中惦记着去杀沈德符,遂不再多问,操起烛台打在大悲后脑勺上,将其打晕了过去。他随后从柴房墙角翻墙来到中院,正好见到沈德符急急忙忙回去厢房,身后还跟着一名年青男子,那便是书商黄鉴了。他听到沈德符打发了仆人出去,又与黄鉴争吵,遂耐心等在房外花丛后。不久,黄鉴怒气冲冲摔门而出,他见房中只有一人,机不可失,便拔出匕首冲进房去。沈德符正抱着头坐在灯下,模样甚是苦恼,听到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黄鉴,怒道:“你怎么没完没了?老夫都说了……”一语未毕,便被钱度一刀刺中要害。钱度等到对方气绝身亡,也不拔出匕首,转身离去。

出门的一刹那,钱度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大悲的用意——长老一定是贪图香客寄存的宝物,所以刻意制造被窃现场。长老叫他快些离开,其实隐有栽赃嫁祸给他之意。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微一思忖,便决定假戏真做,将宝物拿到手后,再逃离大士阁。遂依旧从墙角翻入后院,却正好见到柳如是、李长祥、宋良三人施然而来,不得不隐身暗处。哪知道这三人刚到门前,便被人叫走,只有宋良留了下来。之后宋良入屋、大悲长老清醒过来抱着宋良不放、宋良又推倒大悲长老等事,钱度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夜色昏黑中,他尚未认出宋良即是他在杭州燕子居外几度遇到的人,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抱着空木盒逃走,但料想宝物必然还在方丈室中,遂进屋来,探得方丈已死,遂放心四下翻找。

不想不久后柳如是和李长祥又折返了回来,钱度闪避不及,只得临时藏身在内室的衣柜中。之后李长祥一直留在堂中,他不得出口,只得继续闷在柜中。到后来复社贺顺等人到来,他更是没有了逃走的机会。本想留在柜子里,等天亮后再说,不想宋良猜到宝物还在方丈室中,与柳如是开始分头寻找,柳如是更是直接打开了柜门,他避无可避,只得先下手为强,冲出来制住她。

宋良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跟张溥有仇,就该直接找张溥去。外面许多人都在找你,只要你放了柳娘子,我就送你出去。”

钱度适才从柜隙中窥见他被人绑在室中,如何能相信他有这般本事,摇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除非张溥愿意用自己来换她。”

宋良道:“那么你得等等了。张溥人不在烟雨楼,得派人去叫他。”金平道:“那你还不快去?”

宋良心道:“张溥是复社领袖,身系复社之精神,早非一己之身。就算他本人真心爱柳如是发狂,肯牺牲性命来救她,他手下人也绝不会告诉他这件事。这钱度实在太天真了。”当即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复社中人,这件事我不能做主。”

柳如是道:“你不必管我,这就是出去叫人来,不能再让这杀人凶手逃了。”宋良摇头道:“柳娘子身处险境,我怎么离开?”钱度笑道:“娘子这侍从倒是很忠心。”

宋良道:“不过我有个提议,你不想看看大悲长老藏起来的宝物到底是什么么?”

钱度道:“对,我正要问这个。你,去把宝物取过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大悲长老动了凡心?”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柳如是出来堂中,短刀始终抵住她背心。

宋良遂奔去窗下,从水缸中摸了两件玉器,拿过来摆在桌案,道:“这两件玉器是昔日沈万三所有,价值连城。”钱度耸然动容,道:“难怪。”

那两件玉器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尤其那只玉盘,上面的五只猿猴便如同活物一般。钱度一望之下,便再也难以移开目光,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便在此时,宋良自腰间一抹,挥出一软带状物。他之前被贺顺下令拿下时,已被搜过身,并未发现兵器。钱度以为他只是柳如是的侍从,也未多加防范,忽见对方腰中飞出什么东西,“啊”了一声,本能地往后仰去,手上劲道立时松了。那带状物却是一柄软剑,便如活蛇一般,直卷住钱度手中短刀。宋良再信手一挥,“嗖”地一声,那短刀便钉在门板上。钱度尚未回过神来,柳如是已被宋良拉了过去。

这一救人过程甚是干净利落。钱度本是读书人,复仇全凭被一腔怨毒之心,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的招式,一时愣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高明的功夫?”

宋良冷然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若肯束手就擒,便可以少受点苦。不然的话,我这软剑可不是吃素的。”

钱度点头道:“好,我投降。”当真抬起手来,忽掉转手臂,朝柳如是指去。

宋良叫道:“袖箭!”想也不想,挺身挡在了柳如是面前。

柳如是忙扶住宋良。只见他肩头中箭,伤不在要害,脸上却是黑气大盛,显是袖箭箭头上涂了剧毒。再转头去看钱度,他已经被宋良掷出的软剑射中咽喉,倒地死去。

柳如是扶宋良靠着门板坐下,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宋良不应,只微笑着看着她。她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跟踪监视了她整整八年时间,八年来,他亲眼目睹了她全部的生活,一点一滴,一颦一笑,喜与怒,哀与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女子在他眼中不再是监视的对象,而是个有灵魂有情感的人——她是名动吴越的江南名妓,却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她会哭会笑,平时需要有人疼,受伤时需要有人安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活在他的生活中。他默默地关望着她,鹰隼一样敏锐的目光开始充溢柔情。他知道他犯了锦衣卫大忌,对嫌犯动了真感情。可感情这东西高深莫测,令人难以捉摸,他极力压制自己,还是克制不住。但他却从来没有失控过情绪,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如何难以割舍,她对他而言,始终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这份感情,他只能永远埋藏在心里,直到死去。由于这份感情,他几次想抽身离去。由于这份感情,他又留了下来。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分别的情形,无非是他悄然离开,而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像今日这种场面,他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如此重要,重要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命救她。

他凝视着她,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甚至可以说是从正面看到她。那一刻,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地遥远,模糊得近乎虚幻,好似一场春梦。分别,原来就是永别。

柳如是也注视着宋良,仿佛又看到数年前罗吉甫被迫跟随红娘子离开的那一幕。她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只是一时顾不上多想,忙道:“你中了毒,不要动,也不要说话。解药,殷公子说过,见血封喉也有解药,叫红背竹竿草。”急忙奔过去,手忙脚乱地搜寻钱度身上。

宋良苦笑道:“他是为了杀人才用药,怎么还会在身上带着解药?”

柳如是微一思忖,道:“嗯,是这个道理,我都糊涂了。”便又回来,在宋良身边跪下,道:“你稍微忍耐些。”用力拔出他肩头毒箭,即将嘴唇俯往伤口吸毒。

宋良大惊道:“柳娘子……何必如此……我中的是见血封喉,见了血,没得救了……”

她根本不睬,只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吮吸出来。宋良几次想伸手推开她,却是使不出半分力气,叹了口气,悠悠道:“小时候祖父去世,祖母告诉我说,每个人都会累,祖父只是要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我也累了,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脸上露出深深的倦色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伸出了手,似是想抚摩她的秀发,却又无力地放下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静止了。

她深深知道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世界,逝去的终将逝去,无论她如何尽力挽留。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但她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她的意识正逐渐模糊。她很清楚自己也中了毒。这或许正是她心底深处的期待,在突如其来的时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生命。只是想不到的是,最终与她携手同赴黄泉的人,竟然是一名锦衣卫的密探……

临别之际,她亦想起了许多往事。眷念,不舍,实在太多。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死如灯灭,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灯灭之后,几缕青烟袅袅依依,即使再不情愿,还是要消逝于空中。人生亦是如此,世间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红尘中或许还会留有她柳如是的传说,然而所有悲欢离合的故事,都将被岁月蒙尘。无论是狂欢,抑或是孤独,无论是丰功,抑或是失败,都将被时间一点一点磨平,再无痕迹。尽管如此,她还是庆幸来过这个世上,遇见了许许多多可爱的男人——张岱,罗吉甫,陈子龙,李待问,张溥,钱谦益,还有眼前的宋良——了无遗憾。

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四句偈语:“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

在宁静空灵的月色中,她的心也越来越平静,不悲,不喜,不忧,不怨。就象方丈室前的那一树梨花,静开无声,洁白无华,只有一缕清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