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武昌城二武争雄 刘静庵一言定鼎

居正、查光佛隐身达城庙后墙外接应,忽听庙内乱撞铜钟,猜想必然出了乱子。两人惊骇莫名,进退维谷。好在月牙儿被浮云掩遮,荒野黯黑,两人便卧倒地上,睁大眼睛望着墙头,等待李二消息。

那庙内李二却毫不慌张,正当大小和尚望空顶礼膜拜之时,李二蹿上殿顶收回绳索,钻出“天窗”,又把瓦片重新理好,再纵身返回地面,翻过北墙,与居正、查光佛会合。李二把手一挥,说道:“赶快回走!”

三人便连夜奔回三角寺。

李二把庙内情景如此这般说过,居正、查光佛都觉得功亏一篑,惋惜不已。三人胡乱睡下,计划及早离开三角寺。天明,居正睁眼一看,只有查光佛睡在身边,李二和尚已不辞而别,杳如黄鹤了。查光佛也醒来,想起李二来时所说:“……事不成,小僧亦云游天下,先生终生不向他人提起此事可也。”

二人不由叹息一番,急忙打点行担回汉口。

居正两次去达城庙盗金菩萨均告失败。孙武向邓玉麟道:“资金困难,酒楼歇业罢了。开旅社比开酒馆节省,莫如在粮道街另办旅社,专门招待革命学生,就称同兴学社,供同志来往住宿,可由弟妹谢氏主持中馈,你平日去各标营联络。”

邓玉麟道:“是个办法,但要先向各标营代表做个交代。”

孙武道:“好。明天是星期日,请司账及各标营代表来酒楼集议一下。”

邓玉麟便和司账分头通知,次日午后在酒楼集合二十余人。

因已入夏季,天气炎热,临时便移到姚家花园大树下散坐。孙武穿白布长褂出席会议。由司账查阅账簿,统计参加共进会的人数总计不过三百人。孙武又要各标营代表统计人数。邓玉麟统计后说共会员一千六七百人。两位司账觉得数字不对,提出异议。孙武道:“账本上是新加入的,旧有会员并不在内,数字不错。”

两位司账心想:从未听说有一千多名会员,如真有一千多名会员,酒楼几天就赔光了。孙武并不在意,说道:“资金周转不灵,同兴酒楼决定歇业;在粮道街改办同兴学社,招待党人学生住宿,兼做机关。几个月来,开办酒楼发展会员,成绩很大。今后改由各代表自行发展会员,方法可灵活多样。各代表可主动劝导士兵入会,反复数次,必然奏效。新兵多以老兵马首是瞻,如有不服从入会的,派两个老兵去恐吓。对甲说乙参加共进会,对乙说丙参加共进会。暗地可说某标统、某管带是同盟会员。就说孙文比华盛顿还英明,黄兴较诸葛亮更神通。发展会员时可说已联合八省同时起事。倘有违抗者,一旦发难,处以死刑。如有汉奸,抄斩全家。”

正在开会,马队代表陈孝芬找了来。陈孝芬是孙武以孙文名义任命的大都尉,陈把孙武扯到一边,拿出黄维汉信函,内容是声明取消原填志愿书。孙武问:“前天刚填志愿书,今天申明取消,是何缘故?”

陈孝芬道:“前天黄维汉和章裕昆受邀前来开会,你拿出志愿书两份,章裕昆托辞出去未填,黄维汉则填了志愿书。随后他二人又去文学社开会,文学社都是军人,接待热情。回去后,该营二十余人一致认为黄维汉不该单独填志愿书,决议由黄写信声明取消,二十余人集体加入文学社,并举黄维汉为马队代表。”

孙武道:“黄维汉原由你介绍加入共进会,现在被文学社拉去当代表,这太无道理。”

陈孝芬道:“我拟去小朝街找刘复基,看他如何解释?”

孙武道:“你和蒋翊武、刘复基均有私谊,去后说明两党联合之必要。你做调解人,凭三寸不烂之舌,实现联合之目的。只要他们答应联合,任何问题都可商量。”

陈孝芬得到孙武指示,便径直去小朝街八十五号文学社机关。

适逢蒋翊武、刘复基部在楼上。因都是军中朋友,说话爽快,陈孝芬把马队先入共进会,后改入文学社之事说过,抱怨道:“如此发展下去,各树一帜,必生党同伐异之嫌!”

蒋翊武拍着陈孝芬肩膀说道:“绝对不会。我早说过,殊途同归,决无异心。”

陈孝芬道:“我不赞成长期殊途同归的说法。在力量不充实,时机尚未成熟时,自然分途进行,以免目标太大,人数太多,易被敌人发觉。若力量已经充实,仍然各树一帜,一旦时机成熟,号令仍不统一,力量也无法集中,则害多益少。孙武诚心想和文学社合作,不知二兄意下如何?”

蒋翊武道:“合作固然好,将来我们一定要上他们的当。他们那些留过洋的、穿长衫的人,不好对付。特别是孙武,领袖欲特强,将来共事很难相处。”

陈孝芬道:“我认为孙武做事有毅力,有决心,有勇气,不怕艰难险阻,对革命作了很大努力。虽有些倨傲之处,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对革命,他还是顾全大局的。”

蒋翊武哈哈一笑,说道:“我是坚持殊途同归的,我还要赶回营去,你可多和复基谈谈。”

蒋翊武说罢离去。

陈孝芬回头又和刘复基说道:“我始终认为两团体合则力量聚而大,分则力量散而小。复基见以为然否?”

刘复基沉吟道:“言之有理。”

陈孝芬道:“过去说殊途同归,现在是同归的时候了。合则两全其美,分则两败俱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瑞澂决不偏爱哪一派,一旦暴露,两派将同归于尽,此事不可不慎重考虑。”

刘复基道:“翊武对留洋的,存有戒心,这要慢慢交换看法,才能取得一致意见。目前,跨社、跨会的同志很多,都主张联合。文学社端午节开第二次代表会,届时,我希望你列席会议,必要时加以说明。”

陈孝芬慨然应允,并问道:“你们准备在哪里开呢?”

刘复基道:“正在寻找场所。”

陈孝芬道:“我介绍你和邓玉麟认识一下,他原是炮八标的,是同兴酒楼老板,就在同兴酒楼开会如何?”

刘复基答道:“上次在招鹤酒楼开会,这次换在同兴酒楼,是个好地方。”

两人又推心置腹地谈过一阵,陈孝芬便告辞回营。

端午节军中放假,文学社假黄土坡同兴酒楼开代表会,此时文学社发展已逾两千人,到会代表七十余人。文学社在汉口、汉阳也有新发展,决议设立汉口、汉阳支部,规定秘密联络地点。刘复基报告共进会与文学社联络事宜,全体赞成,并一致推举刘复基为联络员。会上有人提议,请孙武和蒋翊武见面,众人又同声附议。列席会议的陈孝芳道:“大家意见我极表赞成。会后,我约孙武来文学社见面。”

众人一致通过。

会议结束,各代表离去后,陈孝芬拟去请孙武来酒楼会面。刘复基道:“还是我们去孙武家中拜访,以示礼貌。”

蒋翊武也赞成,几人便一同去孙武住处。邓玉麟正在与孙武闲谈,见陈孝芬带蒋翊武、刘复基来访,均起身迎接。双方略作寒暄便谈及联合问题,蒋翊武说道:“现在文学社在军营中发展力量很大,我们是可以合作的。上次无结果,今后可继续商讨。惟世间无论何事,总应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

蒋翊武言外之意,文学社是多数,共进会是少数。孙武哪肯承认少数,立即回答道:“我们共进会是同盟会的系统,直属东京本部领导,与长江各省都有联络。单说军队,共进会成立在群治学社之先,黄申芗以陆军特别小学堂为基础,向军队中发展。黄目前虽离开军队,但大部分同志还在继续革命工作。据初步估计,人数超过文学社,我们联合后,共进会当然居于领导地位。”

蒋翊武道:“文学社源远流长,也有同盟会员参加。《大江报》更名闻海内外。年初重新建社以来,在湖北新军中发展甚快,现社员已达三千人,且都是有志之士,无一江湖闲人……”

孙武不悦,辩驳道:“请兄不要以老眼光看待共进会。自从年初接获黄克强命令要湖北新军应援广州起事以来,共进会在武昌广设机关,专在新军中发展会员,炮八标、工程八营均为我共进会所掌握,第八镇司令部也有秘密会员,对中下级官长都有联络,目前会员已超过三千以上。”

孙武和蒋翊武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首先提出多数少数,谁居领导地位问题来。刘复基自知蒋翊武失言,只好责备蒋翊武道:“今日共谋合力反清,不是为较量实力,为何妄自尊大,你怎知共进会人数少呢?”

邓玉麟责备孙武道:“怎能在讨论联合时,首先比人数争领导?”

孙武、蒋翊武两人顿时面红耳赤,十分尴尬,再也谈不下去。刘复基急忙打圆场道:“今天先见见面,以后再慢慢谈吧!”

于是,不欢而散。这次见面,倒是刘复基、邓玉麟二人互生好感,又有蔡济民、彭楚藩等多人从中斡旋,决计找出一个双方可以接受的联合方案。

五月中旬,彭楚藩正在文学社、共进会间往返奔走。一天,队官忽然给他下命令道:“彭正目,管带通知,即命你带本班宪兵三名,去圣马可教堂周围监视,维持秩序,有事随时向队部报告。”

彭楚藩不敢多问,只有奉命行事。在本班中挑选三名感情要好的宪兵,即奔圣马可教堂。这时,教堂大门洞开,中西牧师及各执事人员分列门前。不久,见四名脚夫抬一担架,上罩白布单,至教堂门首。教堂中西牧师均画十字虔诚祈祷。随后见一太婆被人搀扶而来,哭天喊地地呼唤:“我的儿啊!你死得好苦啊,你死得好惨啊……”

彭楚藩询问教堂执事人,出了何事?何人死去?执事人先画十字,告诉说:“保罗升入天堂。”

彭楚藩再问:“保罗是谁?”

教堂执事道:“保罗,即刘静庵先生。”

彭楚藩惊愕万分,锥心之痛,差一点晕倒下去,幸亏宪兵同伴将彭楚藩扶住,半天镇静过来。同伴发慌道:“刚才抬尸首过去,正目中了邪气,赶快离开吧。”

彭楚藩道:“不须惊慌,哪来的邪气?我只是看那后面老妈妈太可怜了,有些心酸。上级派我们来此,我们分班内外巡逻。”

彭楚藩把内心悲楚掩饰过去,派二人在门外值勤,和另一宪兵走进教堂。彭楚藩沉痛地走近刘静庵遗体旁,肃立默哀。

丙午年日知会被查封,刘静庵入狱,彭楚藩被革除回家。彭楚藩再入宪兵营后,多次试探为恩师刘静庵送点什么吃食,始终无法办到。刘静庵宁死不屈,受刑最重。武昌模范监狱更如死牢一般。

伙食极差,米极粗糙,所谓菜,也无非是一点点老黄豆芽,或者烂萝卜、老菜薹之类,难以下咽。在丈余见方的狱室内,小窗底下挖个小洞,放一木槽,残菜剩饭、大小便都通过木槽流到墙外,臊臭之气令人窒息。狱中最苦时刻,莫如炎夏。这年因有犯人越狱,晚间囚犯一律得戴上脚镣。就在此喊天不应,呼地不灵的时刻,刘静庵跪倒地下,以祷告来减轻些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使同狱囚徒心灵上得到一种慰藉。狱中人诧异,前来询问:“刘先生,你早晚跪在地下,口里念些什么?”

刘静庵道:“我早晚祷告,求上帝早日降福音,成就我们的伟大事业。”

刘静庵尝尽铁窗风味,一旦生病,情景就更加凄惨了。狱中煎熬折磨历四年半之久,他终日为革命祈祷,忧国忧民,感而为诗:

秋夜感怀

嗟吁际阳九,遭逢世不偶。

雅怀卞和璧,独抱曾参鲁。

楚辞佹天问,帝心岂不厚!

悄悄戾殷忧,反为群小侮。


九月初七日移新监作

向前已是惨凄极,那信惨凄更有深!

六月雪霜河海冻,半天云雾日星昏。

中原有土兆民病,上帝无言百鬼狞。

敢是达才须磨炼,故教红炉泣精金。

这位道号保罗,别号大雄,潜江县人的刘静庵先生,辛亥年五月十六日死于武昌模范监狱,终年三十六岁,未娶家室。狱中难友,抚尸恸哭,集钱托狱卒报告高家巷圣公会。中西牧师闻耗哀痛不已,派人收尸,抬回圣马可教堂入殓。先生高堂老母见静庵骨瘦如柴,须发尽白,几乎不能辨认出亲生儿子面目,哭得死去活来。

彭楚藩怀着满腔悲愤,在刘静庵棺前肃立片刻,暗暗致哀,再匆匆离去。

刘静庵遗体由教会安葬,教堂周围也未发生事故。彭楚藩回宪兵营复命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被烈士英灵感召着,决计以惊人行动,悼念恩师刘静庵逝世。

彭楚藩走进一座理发馆,命理发匠剪去辫子。那老理发匠见是宪兵,先以为开玩笑,不肯剪。彭楚藩一再催促,老理发匠仍不敢剪。彭楚藩气急,拿过剪刀,回首把长辫剪断,再让老理发匠修剪刮面,对镜自顾一阵,便兴冲冲归家去。

妻子秦氏见彭楚藩归来,头上竟没有了辫子,大为吃惊,当时流行一种观念,剪掉辫子就意味参加革命党,即大逆不道。妻子秦氏吓得发怔半天,问道:“辫子呢?你头上的辫子呢?……”

彭楚藩拍着头顶说道:“辫子剪了。”

秦氏听说便回身进屋呜咽不止,好不伤心,如同丈夫闯了大祸。彭楚藩忙抚慰道:“现在剪掉这‘狗尾巴’的人已经很多了。上面也无法,顶多记一大过,或打几十军棍,是不会杀头的。人家连性命都舍得,我还舍不得辫子?它开革我,我另有地方可去。”

劝说半天,秦氏才止住啜泣,但仍满面愁容,忧心忡忡。

夜晚,彭楚藩对妻子分外温存,说道:“玉枝,我有句心里话向你说,我们住的这平湖门一带,离总督衙门太近。一旦有事,很不安全,我想雇舟送你和招弟先回鄂城老家躲一躲。”

秦氏盯住彭楚藩道:“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参加革命党了。”

彭楚藩不语。秦氏又流泪答道:“我听你的话,我和招弟回鄂城老家去,但愿你在外面平安。”

彭楚藩安慰道:“暂时躲避风声,过一阵回来,就是我们自己的天下了。”

出乎意外,彭楚藩剪去发辫,并未受到处罚。几天后,彭楚藩雇下一只返回鄂城的小木船,停靠在黄鹤楼下江边处,送妻女上船。彭楚藩抱着六岁女儿招弟,亲了又亲,好像亲不够似的。秦氏招呼挑夫把行李物品挑进舟中,一切安排停当,忍住离愁别绪,强颜含笑道:“你快把招弟给我抱吧!”

彭楚藩又亲过招弟脸蛋,才递到秦氏怀里。艄公拾起撑篙,准备开船了。

彭楚藩忽然向秦氏道:“我们的招弟,以后就改名叫小藩吧!”

秦氏眼望着丈夫,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喉咙哽塞了,半晌回答道:“好吧,就改名叫小藩,让她接你的代。”

彭楚藩伫立江边,眼望一叶扁舟载着亲人渐渐远去。他挥动手臂,秦氏也举起招弟小手摇摆,直到那木舟消失在天水相接之处。彭楚藩忽然想起李白的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此时此地,更加别情难遣,弱妻幼女牵肠挂肚,不知何日再得团圆?……彭楚藩不忍再想下去了,便转身去找朋友,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