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 第三节

时近年关,金陵城内亦飘起一阵小雪。这一日正值朝休,齐泰于家中设宴,邀黄子澄与方孝孺二人共聚小酌。

此时仍是微雪未停,齐泰家的花园俱被蒙上一层白霜,不过一进餐厅,便觉暖气逼人,三位天子重臣吟诗作对,把酒当歌,很是快活。

方孝孺近来心情大好。几次长谈后,建文对他的人品学问十分赞赏,已命其参预机要国政。其时大明朝开国未久,朱元璋在位时以猛治国,虽颇有成效,但杀戮过多,对此建文心中颇不以为然。即位后,建文便想着手改革官制,效法史书上的三代贤王,打造出一个政治清明、朝野和睦的太平盛世来。方孝孺儒学大宗,博古通今,且为人又正直不阿,正是建文朝思暮想的佐相之才。经过一番考察,建文对孝孺十分佩服,便将改制一事郑重托付给他,命其总揽全局。方孝孺学通古今,自是一身抱负,以经济天下为己任;如今遇得明主,将国家根本之事交付于他,他又怎能不感激涕零,拼死报效?一连数月,孝孺每日起早贪黑,遍览古籍,为改制一事呕心沥血。经过连番辛苦,其心中已有了些眉目,不日即将具本奏上。孝孺相信,只要按照自己所想,逐步妥善实行,大明天下必然会海晏河清,太平万年!今日之宴,他一改素少沾酒的习惯,对齐、黄二人频频举杯,亦是因心中十分高兴所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俱有腹饱之感。齐泰遂命人撤去酒席,换了茶具、果点奉上。趁着这间隙,孝孺推开房门,走到屋檐下面站住,欲受些寒风以驱散酒意。

此刻已是正午,白云逐渐散去,一缕暖阳射进花园之中,池边梅花树上的积雪遇光渐溶,正滴滴答答地化水而落,正是一片宁逸舒和之象。孝孺见此美景,忽然心念一动,遂婉婉吟道:

微雪初消月半池

篱边遥见两三枝

清香传得天心在

未许寻常草木知

“好,好诗!”孝孺正陶醉间,却被一阵击掌叫好之声惊醒,扭头一看,齐泰与黄子澄也已走了出来。

黄子澄抚掌笑道:“孝直不愧一代文宗,转眼间佳句便至,此诗清新典雅,而这‘清香传得天心在’一句,更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却又不落俗套,实是妙极!”

孝孺方欲答话,旁边的齐泰却嘻嘻笑道:“孝直诗句之佳,吾辈不及,只是这‘未许寻常草木知’,却是一股独立尘世之傲气,仆与子澄立于一旁,倒是自惭形秽喽!”

方孝孺与齐泰、黄子澄同为天子股肱,早已十分熟稔。他知齐泰此言实是打趣之语,并无讽刺之意,遂微微一笑道:“尚礼却是错怪仆了。方才吟诗之时,仆念及此次改制,事关重大,天下臣工莫不关系其间,若是贸然漏得片言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损了利益者必然兴风作浪,坏陛下大事。余心忧此事,方有先前之句。”

“不想孝直吟风弄月之中尚能含如此深意,泰不能不服。”齐泰赞叹一声,“改制一事,本极隐秘,且尚在筹划之中,外间应未可知。即便到执行之时,百官食朝廷俸禄,坐九品之位,纵是利益有些许损失,以朝廷之威严,想也弹压得住。再说了,既是改制,必然有损有益,岂有皆大欢喜的?此事关系我大明千年之基,只要皇上决心已定,必不致半途而废。”

齐泰不愧为能臣,改制虽非其经办,但他据理而论,分析十分详实,孝孺听得是频频点头。改制一事,实乃建文亲自提出。因此事关重大,方孝孺亦几经试探,建文均颇为坚决,因此他才放心去做。想到此,孝孺笑道:“皇上之心自无更易,只在我辈善加筹谋,不可误了陛下大计便是了。”说完,孝孺又对齐泰、黄子澄道,“二位大人的削藩之事应还顺利?”

改制、削藩乃当今两大要紧之事。改制由方孝孺一手操办,而削藩建文则交给齐泰、黄子澄二人总理全局。孝孺方才受齐泰之教,因此回问齐泰削藩进程,亦是礼尚往来。

不料齐泰与黄子澄闻得此言,却均收敛了笑意,摇头不语。过了好一阵,齐泰方道:“大局尚还顺利,只是亦有些波折。”

“哦!却是有何难处?”孝孺奇道。近段时间他为改制一事忙得是焦头烂额,除了上朝便是在翰林院和宫中翻经阅典,回到家也是闭门不出,为此事费神劳心,于削藩倒还真没时间顾及。

齐泰将子澄与孝孺引回屋内坐了,方道:“不瞒孝直,仆今日邀你与子澄二人前来,除为偷得浮生半日闲外,亦是想合三人之力,于此事做个计较。子澄且不说了,他与我共谋削藩,自是责无旁贷。孝直虽职在改制,但与我二人同为天子重臣,还请你勿要推辞。”

孝孺此时方知齐泰此宴还另有目的。不过他与齐、黄同为皇上倚重,建文亦常以和衷共济之词勉励三人,因此此番齐泰提及,他自然也是无可推托。孝孺见齐泰说得郑重,便也肃容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忧虑,可与孝孺明言?”

黄子澄饮了口茶,苦笑道:“孝直应知,削藩之难,难在削燕。燕王为诸王之长,久据北平,实力冠于群雄。燕藩不除,终是朝廷心腹之患;燕藩若去,天下诸王失所仰望,必能俯首称臣。不过燕王有功无过,故朝廷不能强削,以免失了天下公论。”

此事孝孺当然知晓。当初之所以暂留燕藩,亦有他据理建言之力。此时他一言不发,静待子澄下文。

黄子澄又徐徐道:“前些日,仆与尚礼奏请皇上派暴昭等为采访使赴北平暗访,昨晚暴昭密奏便已到京。”

“哦?”派暴昭采访北平孝孺也知道。林嘉猷得以跟随,亦有其举荐之力,“暴尚书密奏,皇上可有发与二位?”

“当然。不过皇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参详便是。”子澄一边回答,一边目视齐泰。齐泰会意,从坐塌旁的箱中拿出一个小匣子,一打开,里面正放着一本奏本。齐泰拿给孝孺道:“据暴昭所言,燕王似有广结民心、滥施恩惠之事。”

方孝孺细细将奏本看了一遍,末了方合上道:“暴尚书所虑不无道理,燕王广收民心至此等地步,其心或不可测亦未可知。不过……”孝孺话锋一转道,“亲王在藩国之内施些恩惠,也是正常之举。且藩王毕竟乃朝廷所封,其宽于待民,也是彰显朝廷恩德。燕王得百姓赞誉,朝廷亦说不了什么。若以此降罪,不但燕王不服,百姓心中亦会轻视朝廷。”

众人一时无话。燕王若因得民心而被怪罪,那朝廷岂不成了颠倒黑白,昏庸无道?这正是齐泰、黄子澄为难之处:值此朝廷与燕藩相互猜忌之时,明知燕王此举或别有用意,自己偏偏还挑不出理来,连制止都不能。

齐泰不由升出一阵无名火:自定削藩议以来,周、齐二王被除,其余诸藩莫不噤若寒蝉,本是顺风顺水之局。唯独面对这个燕王,自己总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想硬削,皇帝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人均觉不可,自己孤掌难鸣。如今好不容易弄出个暗访劣迹,以正削燕之名的办法,本以为可一举成功。哪知这暴昭北上一趟,劣迹没查到,却查出个燕王爱民如子!想到此处齐泰便气不打一处来,心中狠狠骂暴昭道:“鸡蛋里头挑骨头都不会,亏你还是刑部尚书!”

正当齐泰、黄子澄均感无计之时,方孝孺却突然笑道:“二位无需如此,暴尚书虽未访出什么罪证,但仆观其奏疏,却发现一个可乘之机!”

齐泰、黄子澄顿时一怔:这奏疏二人看了几遍,均未发现有什么能用之言,方孝孺怎么一下看出了门道?但方孝孺虽带着笑容,言语中却并无戏弄之意。二人遂马上端正坐姿,洗耳恭听。

“二位大人可有注意奏本中所提刘璟会葛诚一事?”方孝孺问道。

两人俱一时莫名其妙:此事他们也都看了,无非是刘璟交结燕府属官,葛诚对其语焉不详,含糊其词。这葛诚摆明是受了燕王指示,与刘璟虚以尾蛇,与寻燕王劣迹又有什么关系?

方孝孺见二人不解,便接着道:“暴尚书采访北平之意,燕王必然心知肚明。燕王自是不愿被削,因而不能在暴尚书等人面前落下把柄。这葛诚身为长史,乃燕府臣属之首,他若一心向着燕王,见刘璟时必然慷慨陈词,尽言燕王的好处;要是与采访官员语焉不详,虚与委蛇,岂不是徒让朝廷觉得其心中有亏,进而燕藩也有不轨之举?以燕王之精明,岂会命葛诚如此作派?依仆愚见,葛诚之举,绝非燕王授意。看其表现,必然是知晓燕府些许内幕,欲待举报,却又怕燕王知道;欲隐瞒不报,又怕他日燕藩行什么不臣之事,自己难免遭受池鱼之殃。刘璟一加试探,他心中更加犹疑,所以顾左右而言他!”

听完方孝孺之论,齐泰、黄子澄顿时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么一个“语焉不详”之中还有如此奥秘!过了许久,黄子澄方回过神来,喃喃道,“方先生慧眼独具,一举道破其详,吾二人所不能及也!”

方孝孺谦逊一笑道:“非仆眼光独到,原是二位身陷庐山中,一心想拿到燕府过错,故而忽视了这看似无用的微末之言。”

齐泰亦对孝孺佩服不已,此时连连点头道:“孝直说的是,我等确是心急了。由此看来,葛诚实是燕府一大破绽。若能让他心向朝廷,不仅可尽知燕府虚实,且其隐于燕王左右,缓急之间,或有大用!”

“尚礼不愧为兵部堂官,谋略所及颇为深远!”孝孺捧了齐泰一把,旋即挺身而起,气势十足地说道:“眼下年关将至。循例,藩王应遣使入朝,恭贺元旦。葛诚乃燕府长史,不出意外的话,此番燕藩入朝之使非他莫属。我等可详加谋划,待其入朝后尽收其心,以为所用。有了此人相助,燕藩之削,指日可待!”

方孝孺信心百倍,齐泰听得也是大受鼓舞,遂大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孝直今日教仆非浅,他日海内一统,孝直功不可没!”

孝孺含笑道:“尚礼兄说得过了,削藩大计,乃二位亲力而为,仆不过稍建微策而已,又岂敢居功。”略停,孝孺又道,“此次虽未取得燕王罪证,但已探得其心。燕王上欺朝廷、下邀民心,此绝非恭顺之意。我等尚需早做绸缪,不然一有异动,朝廷岂不是慌了手脚?”

黄子澄想了想道:“孝直说的是,先前因怕燕王不满,北平都司仍由旧人执掌。如今二王被削,皇上威势已立,应可于北平再行动作,不怕他燕王反对。”说完,又对齐泰道,“尚礼执掌兵部,可速选得力之人执掌北平诸卫,将北平军权收归朝廷手中,如此则燕王羽翼大减。此番布置,你意下如何?”

“仆看可以。”齐泰点头赞同道。其实他所想还不只如此。在齐泰的计划中,还需不断调兵遣将,以练兵、备边为名,进驻北平四周;并找理由将朱棣的燕山三护卫逐步削减。如此一来,燕王就是只猛狮,也被朝廷关进了笼子。到时候要削要除,还不是建文一句话的事?不过此番筹措尚需逐步推行,眼下他还不想说出来。

黄子澄却没齐泰这多心思。此时他见削燕有望,情绪大涨,一把拿起桌上茶杯对二人道:“今日一宴,收获良多。我三人忠心为国,苍天必定相佑。只要除了诸藩,朝廷再无内患,孝直革旧鼎新也无隐忧。我等此番便以茶代酒,共饮此杯,愿我大明蒸蒸日上,国运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