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敬德挟私荐淑女 禄相巧意遇锦燕

李世民近期一直忙于应付高昌之事,无暇接见禄东赞。

禄东赞住在“波斯居”并未闲着。

窦公这日来向禄东赞报讯儿。何吉罗这些日子似乎成了禄东赞的随从,此时也在舍内。

禄东赞见窦公入内,急忙起身让座儿,窦公连声说:“不用,不用,老夫站着将几句话说完就走。”

何吉罗笑道:“瞧窦公的脸色,定有喜事,不知喜从何来呀?”

窦公说道:“老夫昨日入马大夫府上,为马大夫送去一些他爱吃的豆干儿。老夫辞别的时候,马大夫对我说了几句话,却与禄相有关。”马周当年困顿之时住在窦公这里,对其厨上常制的豆干非常喜爱。如今发达之后,依然觉得这里的豆干最有滋味,念念不忘。窦公知道后,每隔些日子亲自将豆干送入其府内。

禄东赞闻言眼睛一亮,问道:“与我有关?敢是皇上答应见我了?”

“正是。马大夫说,皇上准备近日召见禄相。你们说,这是不是喜讯?”

何吉罗大喜道:“真是天大的喜讯!禄相,苍天不负有心人,你至诚之心果然感动了皇上。”

禄东赞走到窦公面前道:“窦公,大恩不言谢,请替我致意马大夫。”

“不用。马大夫还说,皇上欲召见禄相,非是私情所致,实为两国的利害所系。他让我致意禄相,大唐与吐蕃今后交好,为两利之事,望各自善加珍惜。”

“我知道。赞普所以派我来长安求婚,非专图大唐公主,亦为两国长相友好之事。窦公,你与马大夫从中斡旋,固然是你们热心肠所致,归根到底,亦是从此大节着眼,可谓功德无量。”

窦公拱手告辞,说道:“禄相从此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老夫也去除了一桩心事。老夫告辞了。”

禄东赞与何吉罗起身将窦公送出门外。

两人折身返舍,何吉罗感叹道:“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禄相巧遇马周,他到了皇上面前,许是寥寥数语,竟然说服了皇上。禄相,可喜可贺呀。”

禄东赞摇摇头,说道:“皇上是一个心坚如铁的人儿,他不认可的事,岂能因马周的寥寥数语就改换了主意?吉罗,我若不知皇上的心思,焉能在这里苦候至今?我早就知道,皇上心中想的是天下大事,大唐与我国和亲,为两利之事,皇上不会因惜一女子而置邦交于不顾。当然,皇上素信谏官之言,魏征、马周等人又不乏见识,他们顺势一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少等几日。”

“如此,我引着禄相到马周府上拜望一番?”

“不用。马周与我素昧平生,他到皇上面前进言,非为私情。我们若去拜见感谢,反衬得此事失去大节,传扬出去,对马周也不利。”

“禄相这样想,可谓细微体贴。”

禄东赞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吉罗,尉迟敬德还在京中吗?”

“还在。昨日他那小夫人让我送去一些香料,送货之人回来说在府中还见到他。”

“吉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起身到其府中拜望。你手头若有贵重的香料,不妨带上一些替我赠其夫人。”

何吉罗大惑不解,问道:“皇上已答应接见禄相,则万事大吉,难道你还有事去求恳敬德吗?”

“我们此行纯粹是礼节性拜望,难道必须有求恳之事方上门吗?如此就太小气了。”

何吉罗依言派人准备礼物,过了一会儿,其手下人送来两只锦盒。来人尚未进门,禄东赞已闻到馥郁的香气,不由得问道:“何香如此炽烈?”

何吉罗打开一只锦盒,只见其中卧着三枚蚕茧形的粉红色香,他指点道:“禄相,此香名为瑞龙脑香,其香气可弥彻十步开外,很是名贵,等闲难得。”

“那里面又装有什么香?”禄东赞手指另一只盒子。

何吉罗伸手打开另一只锦盒,只见其中装有三枚似鹰嘴的香,黑黝黝地躺在那里一点都不起眼。禄东赞伏上前去以鼻嗅之,皱眉道:“这又是什么香?怎么未透出一丝香气?”

何吉罗笑道:“此香颇有来历,在中土鼎鼎有名。那一年,番禺的徐审来京,此人因经手来往的香料船舶与我相熟。临别时,我赠送给他三枚鹰嘴香,他回去不久,番禺忽然染起大疫,徐审全家因燃鹰嘴香而得免。此香因此疫而声名大噪,后来人们将我的名字与此香相连,称之为‘吉罗香’。”

禄东赞马上来了兴趣,说道:“想不到如此不起眼的香料,竟然有如此妙处。吉罗,待我回国之时,你替我准备一批,由我转送人。”

“一批?禄相,物以稀为贵,若此香遍地都是,还能称得上珍贵吗?我届时赠你六枚,其中三枚转赠赞普,余下的你留下自用。”

“六枚?这么少呀。吉罗,你还怕我无钱相奉吗?”

两人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彼此感情更加深了一层,成为了肝胆相照的朋友。闲暇之时,两人常常以言语相戏,显得轻松无比。

尉迟敬德听说禄东赞和何吉罗到了府前,急忙出门相迎。尉迟敬德还不知道李世民已经答应接见禄东赞的消息,想起自己曾经拍胸脯保证到皇上面前求恳,不料未有进展,现在见到禄东赞,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尉迟敬德引着二人到正堂中坐下。还在门外时,尉迟敬德已经能够看到何吉罗手中掂着的两只锦盒,并闻到从中发出的异香。三人刚刚坐定,尉迟敬德唤来一名侍女,让她接过何吉罗手中的锦盒,并埋怨道:“吉罗,盒中所装定是名贵的瑞龙脑香吧?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断赠送给贱内,让你破费不少,让我心中难安。”

“微贱之物,何足挂齿。我们既为兄弟,你出此言就有些见外了。”

尉迟敬德直视禄东赞道:“禄相,你那日来府过后,我与咬金、志玄先后到皇上面前求恳,奈何皇上心坚如铁,反斥我们妄言朝政。唉,本想帮你些忙,谁知弄了个灰头土脸,实在没有面目再见你。”

何吉罗未将此话译出,直接告诉尉迟敬德道:“尉迟兄弟,好叫你得知,皇上已答应接见禄相。禄相此来,专程感谢你们玉成此事。至于其中的种种曲折,你就不必向禄相明言了。”

“啊,皇上已然答应了?皇上数日之间,缘何反差如此之大?”

“此事由马周代为传言,想来是不会错的。尉迟兄弟,愚兄以为,皇上当时不想见禄相,现在又答应接见,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作为下人,难以猜测圣心。如今两国和亲有望,实为可喜可贺之事,你今日对禄相多加祝贺即成。”

尉迟敬德微一凝神,觉得事情已成,实在没有必要再为其中过程大费心思,这样正合自己的心意,遂扭头呼道:“来人呀,立即设宴侍候。”

何吉罗此时将尉迟敬德的祝贺之意说给禄东赞听,禄东赞闻言脸含微笑,说道:“是了,我们该是畅饮美酒的时候了。”

待酒宴摆好,尉迟敬德唤人取出“土窖春”酒,斟入酒樽之中,顿时,满室盈满了浓浓的酒香味儿。

尉迟敬德举樽祝道:“皇上答应接见你,即是了却了你多日的心事,实在可喜可贺。来,请满饮此盏。”

禄东赞答道:“尉迟将军,鄙人上次就说过,此次结识你等,实在可喜。来,请共饮此盏。”禄东赞说完,大口将樽中之酒饮尽。

数人此后推杯换盏,意甚融洽。

尉迟敬德饮至酣畅处,哈哈一笑,说道:“禄相,皇上已然答应下嫁公主,你此行使命大功告成,不日即可离京回国。嗯,待我寻些空闲日子,由吉罗兄引路,一定到高原上找你。”

禄东赞神色凝重,郑重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鄙人归国之后,日日盼望尉迟将军大驾光临,请尉迟将军勿食言。”

“我尉迟恭最重言诺,岂可食言而肥?”

但是,尉迟敬德此生绝足未到高原之上,最终失信。想是他怕招来自己交通外国的名声,或者路途遥远,关山难越?其心思到底如何,难以准确考证。若干年后,禄东赞在吐蕃接见大唐使者,殷勤询问尉迟敬德的消息,还让使者带回送给尉迟敬德的礼物,可见禄东赞始终挂念尉迟敬德,二人此生再未相见,然心中时刻想着对方,茫茫人海中,他们有这般心思,弥足珍贵,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

禄东赞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答应接见,同意和亲,大事似乎已成,然这些日子以来,鄙人的心情愈益沉重起来。”

“这是为何?”尉迟敬德大惑不解。

“鄙人早在赞普面前夸口,说定要替他访来一名好公主。现在亲事已成,然公主的模样与性子到底如何?鄙人心中实在没底。你们知道,皇上金口玉言,那是不可更改的。万一他随便赐下一个,我又有何法?”

尉迟敬德与何吉罗面面相觑,觉得此事无法可想。

皇帝答应与外国和亲,往往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外,常在宗族中选取一女封为公主出嫁。人们当时普遍以为,和亲是朝廷笼络外番之举,对女儿而言,被嫁到一个举目无亲、言语不通的所在,其位望固然尊崇,然其个人境遇实在糟糕,心中实在不愿意。所以当皇上下旨之后,当事之人那些日子往往以泪洗面,相对而泣。

尉迟敬德说道:“贵赞普无非想与大唐和亲,是为根本。至于公主长相及性格如何,其实无碍。禄相,你须将这般言语劝说赞普,不该火中加油,动辄夸口。你这样做,不是自寻烦恼吗?你非是无识之人,缘何办出这等糟糕之事?”

禄东赞摇摇头:“唉,尉迟将军,你未见赞普,不了解他的为人。鄙人有时候也奇怪,赞普从未到过中土,缘何对中土如此渴慕?像他求得与大唐和亲,固然想与大唐友好相处,然他更希望有一名才貌双全的大唐公主相伴左右。尉迟将军,你想想,万一这名公主生得又丑,性子又不好,与赞普不能和睦,这样岂不影响了我国与大唐的关系了吗?”

何吉罗捻须微笑,觉得禄东赞此语有些牵强。

尉迟敬德却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禄相说得有理。如此一来,须得设法说动皇上,方为正途。”

禄东赞摇了摇头,说道:“皇上那里,自有他的主意,尉迟将军,我们不用再为此事烦心。中土有句话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皇上的英明睿智,鄙人想他不会随便处置。”

尉迟敬德举手祝道:“但愿能如禄相所言,则大事可偕。”

禄东赞微笑问道:“尉迟将军,你在京中日久,当知皇族之中正当妙龄的女儿谁最出众?”

尉迟敬德此时喝得醉眼矇眬,闻听此言,他的脑海中忽然一激灵,酒意似乎一下子消去了许多,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缓缓说道:“谁最出众?我当然知道,只怕皇上未必答应。”

“尉迟将军尽管说,事在人为嘛。”

“知道任城王李道宗吗?其身为皇族之人,又立有军功,在京城之中最为显赫。”

禄东赞点点头,答道:“我听说过任城王的名字。”其实,禄东赞并未关注过李道宗,他所以知道,还是因为何吉罗曾向他转述尉迟敬德拳殴李道宗的故事。

“老天如此眷顾李道宗,似乎意犹未尽,又赋予其会生好女儿的本事。其二女儿名曰李锦燕,年方二八,才貌双全,京城诸女中以李锦燕为首。吉罗兄久在京城,当知我所言不虚。”尉迟敬德说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此当儿,他好像觉得李锦燕已然嫁往吐蕃,心里十分过瘾。

何吉罗目视禄东赞道:“敬德所言非虚,京城诸女中以李锦燕居首。”

论才具论容貌,李锦燕确实十分出众。尉迟敬德如此不遗余力向禄东赞推荐李锦燕,其实是别有用心。他心想若果真能将李锦燕嫁往吐蕃,李道宗心中定然十分不愿,如此让李道宗心伤不已,就彻底地出了自己一口恶气。

禄东赞喃喃道:“李锦燕,李锦燕,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尉迟敬德哈哈一笑,说道:“禄相,你最好不要记住这个名字。你为赞普求取公主,若寻其他女子还算容易,若想打李锦燕的主意,比登天还难。万一被任城王得知了你的心意,他肯定会寻到你打破你的脑袋,最好不碰为妙。”

尉迟敬德说到这里,何吉罗已然听出了话里的滋味:看上去五大三粗的黑敬德,也学会使用激将法了。

何吉罗微微一笑,并不明言挑破。

是日夜里,禄东赞因饮多了“土窖春”酒,也是大醉而归。第二日日上三竿,他方才醒来。醒后的第一件事,即是让从人把何吉罗唤来。

禄东赞郑重地对何吉罗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吉罗,李锦燕到底如何,就累你多操心了。”

何吉罗笑道:“想不到你果然当真了。敬德向你推荐此女,还是缘于她的老子。敬德与李道宗有过节,他无非想借此出一口气罢了。”

“敬德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不管敬德怎样,只要能见到此人最好。”

“人家是闺中小姐,生人等闲难见到,何况外国之人,这件事的确难办。”

饶是禄东赞智计百出,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儿。

李世民包围洛阳攻打王世充时,李道宗在其帐下效力,刚刚过罢十八岁的生日。待洛阳城破,唐军入城驻扎,李道宗随李世民住在洛园。众人随李世民从太原杀奔洛阳,又经过惨烈的虎牢之战,从体力到心理上都非常疲惫,如今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洛阳,皆轻松起来。李道宗未过几日,就瞧中了前隋旧官刘立可的小女儿,想将其纳为自己的夫人。刘立可得知李道宗为皇族之人,又生得威武壮硕,岂有不允的理儿?李道宗在李世民的眼皮底下,不敢大张旗鼓纳亲,就派人护送车儿将刘氏送回京城,待自己班师之后再享用。

这刘氏生得体态婀娜,眉目如画,又知书达理,颇得李道宗的宠爱。此后数年,刘氏为李道宗生下一子二女,李锦燕即是其小女儿。

李道宗此时任礼部尚书,其仕途此前颇有波折。还在贞观十二年时,李道宗随李靖击破吐谷浑,颇立军功,被授为礼部尚书,其志得意满之时,不免得意忘形,遂在延康坊起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所费不少,就起了索贿的念头,向有关人士大加勒索。此事不久被人告发,李世民将其下在狱中,下诏免其官,削其封邑。过了一年,起用为晋州刺史,然后又迁为礼部尚书。

经历了这一番周折,李道宗奢侈的势头大减,不敢再违朝廷制度。但那座恢弘的王府还是他的居第,成为京城里一座显眼的建筑。

李道宗的宅第建得极为宏丽,其住宅占去全坊之地的四分之一,其室宇奢广,当时为冠。进入其宅第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其中堂,系用红粉泥壁,文柏贴柱,琉璃、沉香为饰,磨文石为阶石砌及地,非常壮丽。至于其家人卧室,更是奢侈,时人呼之为“芸辉堂”。芸辉是出自于阗国的一种香草,不仅香气浓郁,而且洁白如玉,入土久不朽烂。李道宗让人将芸辉舂为碎屑,抹在墙壁上,室内日日透出香气。居室内,更构沉檀为栋梁,饰金银为户牖,内设悬黎屏风、紫绡帐,显得非常华贵。

李锦燕在此优裕的环境中渐渐长大。

是日秋阳高挂,将其万道金辉播洒宇内,明媚的阳光透入居室内,饰物显得更加金碧辉煌。其时,年方十五岁的李锦燕正立在其居室内的案前,凝神观看《兰亭序》帖的拓本。

这份拓本是李世民赐给李道宗的,奈何李道宗不喜文墨,对之不感兴趣。李锦燕那日在中堂瞧见此帖,因求恳得来并奉为至宝。

李锦燕喃喃自语:“‘固知有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看来人如其字,逸少若没有此种之胸怀,其字难成遒媚劲健。”

东晋之时,士大夫崇尚清谈,喜欢剽窃老庄唾余。譬如老庄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这些士大夫就奉为至宝。王羲之在《兰亭序》中认为生是生,死是死,二者不得等量齐观,这一点是胜于当时的那些清谈家的。李锦燕在这里细品文义和字迹,脑海中浮现出兰亭集会的盛况,想起那“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美景,愈发感到这帮古人的清新飘逸。

李锦燕将全帖欣赏了一遍,兴致忽来,走至窗前轻呼道:“秀儿,磨墨。”

侍立在门外的婢女秀儿轻轻走来,到左案前悄立,动手磨墨。

李锦燕爱好书艺,缠着李道宗要求拜褚遂良为师。褚遂良当时已有很大的名气,求师者甚众,李道宗初次求恳,他婉言谢绝。李道宗后来又数次求恳,并拿来李锦燕所书的习字帖让其观看,他方才勉强答应。所谓名师出高徒,经褚遂良的数次点拨,李锦燕书艺进步飞速,尤其是一手楷体渐有王羲之意韵。

李锦燕见秀儿研墨已成,遂提起狼毫笔,饱蘸墨水,用行书写成以下文字:息心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即无所不照。又须明解趣入禅境方便;远离愦闹,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晏默;舌柱上颚,心注一境。

这一段话,是阐述禅宗大意。初唐之时,佛教隆盛达于极点,与李世民尊崇佛教大有干系。李世民自太原杀入长安,此后西征、北战,往往亲临战阵,杀人众多,为了追悼死者冤灵,以资抚慰,遂在战阵各地,建造寿庙。如在破薛仁杲处建豳州昭仁寺,在破王世充处建洛州昭觉寺,在破刘黑闼处建洛州昭福寺,在破刘武周处建汾州弘济寺,在破宋金刚处建晋州慈云寺,在破宋老生处建台州普济寺,在破窦建德处建郑州等慈寺。其即位以后,又罢傅奕灭佛之议,令天下诸州度僧尼,以示提倡。这样,佛事日盛,像官宦之家,每年都要在宅中举办数场法事。李锦燕身处此环境中,耳濡目染,对佛教渐渐尊敬并奉为信仰。佛教有许多宗派,到了此时,达摩所开创的禅宗一脉成为人们礼佛的时尚,李锦燕所书,即是高僧弘忍对禅之解释。

李道宗平日里见李锦燕虔心佛理,兼通数艺,对其夫人刘氏感叹道:“可惜燕儿为女儿身,其若为男儿,凭其自身能耐即可进士及第。”

刘氏叹道:“是啊,燕儿有才如此,焉知是祸是福?其声名远播,等闲人不敢前来提亲,别因此耽误了燕儿的终身才好。”

这句话引起了李道宗的忧虑,他为此在门当户对之家寻找优秀的男儿,以为李锦蒸婚配,但因此招来了李锦燕的极力反对:“父王,女儿年龄尚小,你莫非急着想将女儿推出门外吗?”

李道宗急道:“你转眼就到二八之龄,还算小吗?燕儿啊,外人现在皆说我家眼界奇高,时间久了,不正应了外人的说辞吗?”

“嫁不出去又成什么坏事?女儿愿意陪伴父王身边。”

这句话弄得李道宗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当此之时,待嫁女儿不像后世的绣楼之女那样秘不示人,没有太多的禁忌。今日,李锦燕得知萧翼来访,她很想当面见见这位智骗《兰亭序》真帖的能人,就缠着李道宗一起会客,李道宗只好无奈地答应。

李锦燕挥毫书墨,轻轻将狼毫笔放在右侧的笔架上,然后稍退一步,凝神关注墨迹未干的字迹。前些天,褚遂良难得夸奖了她一句,说其字体渐渐有王体风骨,又有女子的一丝柔媚,两者融冶一体,开始有点趣味了。李锦燕细细品味,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随褚遂良习书,果然大有长进。

李锦燕正在思索之间,秀儿轻步走过来,低声说道:“小姐,王爷说客人已到,请你即刻去中堂。”

“知道了。”李锦燕一边答应,一边让秀儿将字移到后边的案子上。平素爱洁净的她,习惯让自己的书案保持整齐的原样。

萧翼因骗得《兰亭序》真帖,被李世民授为吏部员外郎,又得了许多赏物,那些日子,他在京城之中声名大噪。以自身才艺取得自命清高的老和尚的信仰,以致成为倾心的忘年交,其目的在骗物,古往今来,此种高雅的骗术似乎不多,以致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坊间相传,萧翼年轻貌美,才艺上佳,一时成了风流倜傥的化身。萧翼今来到李道宗府上拜访,非为公事,却是代其族家后辈来提亲的。

唐律中专门设置了“户婚律”,对婚姻有种种限制。其明确规定“当色为婚”,规定不同等级的人群只能在各自所属的阶层内寻找配偶。唐朝将一切人分为三个等次,即官人、良人与贱人。官人指一切有官职的人;良人指具有相对独立的编户之民,如地主和自耕农;贱人分为官贱和私贱两类,官贱主要指官奴婢、官户、工乐户等,私贱指属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客女等。唐律规定,禁止良贱通婚,有违者要给予处罚。当然,这只是一种广义上的限制,具体婚姻中,各阶层通婚又讲究“门当户对”,像萧翼族人为帝王之胄,才有资格来李道宗家来提亲,等闲人压根就不敢提。

萧翼开门见山,先向李道宗介绍了男儿的情况。李道宗听说此名男子官职尚未入品,首先就给否定了,然碍于萧翼的面子,并未将话说绝,沉吟道:“嗯,此郎还算不错,待我与内人商议后,再给回音。”

萧翼绝顶聪明,此次受族人求恳来此提亲,他知道李道宗的门槛甚高,心里有点不情愿,然不好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前来。他见了眼前光景,明白此次提亲希望渺茫,遂微笑道:“外人盛传令嫒貌似西施,才若司马相如,等闲人难以高攀。下官冒昧求恳,实在有些勉强,望任城王不要见怪才好。”

李道宗唤人为萧翼换茶,哈哈一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为人伦道理。女儿有人相求,并非坏事,我如何要怪你呢?”

“任城王爽快如此,让下官大为心折。下官有一事不明,今日想问个明白。令嫒的容貌是天然生成,也就罢了,然她兼通数艺,莫非任城王自小就为她礼聘教师吗?”

李道宗摇摇头,说道:“所谓龙生九子,不能一概而论。小女爱书习艺,大约受其秉性所致,我从未为她聘请教师。像她最近拜遂良为师学书,也是她向我主动求恳所致。萧翼,看来人求学问一途,亦为天成,那是勉强不来的。”

萧翼点点头,心想人生到世上,悟性最为紧要。

“对了,小女听说你来,说要见你一面。哈哈,你替皇上骗来《兰亭序》真帖,在京城里赚取了好大的名声。”说完,他让人去叫李锦燕。

萧翼听到李道宗提起《兰亭序》真帖,一丝羞愧之色浮在脸上,叹道:“唉,皇命不可违,下官替皇上取来《兰亭序》真帖,固然为美事。然因此使辩才僧郁郁而终,却让下官抱愧终生了。”

李道宗不知如何为对,他们一时冷场。

过了片刻,李锦燕款款而来。萧翼见她身着黄罗银泥裙,五晕银泥衫子,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头顶梳一双鬟望仙髻,配上她那张鹅蛋形的面庞,浑如一个冰清玉洁的仙女。乌黑的发髻下面,在两道细眉和一个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间,不高不低嵌着一双凤眼。这对眼睛非常明亮,其中洋溢着青春的活泼,智慧的深邃,萧翼与其目光相触,忽然感觉此时置身的中堂也明亮了许多。

李道宗唤道:“燕儿,过来见过萧员外郎。”

李锦燕走到萧翼面前,施礼道:“萧大人来府,小女子有礼了。”

萧翼见李锦燕言语落落大方,心里又是赞叹一声,急忙答礼。

李道宗道:“萧翼,若论辈分,你亦为小女的长辈,何必如此多礼,坐下吧。燕儿,你有话快说。”

李锦燕点点头,说道:“小女子听说萧大人与辩才僧弈棋之时,辩才僧曾以‘方圆动静’为题,萧大人对以‘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的诗句。小女子刚才也拟了一首,特请萧大人点评。”

“请讲。”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萧翼微一凝神,侧头对李道宗叹道:“令嫒的这首诗,比下官当初所对,要高明多了。下官所吟,仅限于围棋形势,不免直白。令嫒的这首诗,充满人生玄理,更为深邃。”

李道宗对文章和棋艺所知不多,难辨其中滋味,但见女儿能与萧翼对答,心中不免得意。他心里这样想,口里还是斥责道:“小孩子的话,又如何当得真?燕儿,萧员外郎,以才名驰誉京城,你今日还要多多请教才是。”

李锦燕点点头,又问道:“萧大人,小女子听说你与辩才僧谈棋论诗之时,他许诺其百年之后,将《兰亭序》真迹交你收执。如今《兰亭序》真迹已入皇上之手,辩才僧也逝去多年,则《兰亭序》真迹归属已有定数。小女子想问的是,若今日让萧大人选择,你是愿意与辩才僧保持友情,成为《兰亭序》真迹的传续者,还是遵从皇命,决绝与辩才僧的友情?”

萧翼羞涩上脸,踌躇难答,那边的李道宗又斥道:“燕儿,怎么越说越没谱儿了?皇上之命,能够动辄违之吗?”

萧翼叹了口气,立起身道:“任城王,令嫒之话触到下官的心中之痛。唉,皇命不可违,然因此让辩才郁郁而终,非是下官的初衷。任城王,下官入府叨扰已久,容当告辞。”

李道宗起身送客。

萧翼复对李锦燕道:“世上有许多无奈事,然偏偏要你去做,这就更加无奈了。小姐,你如今年龄尚轻,人生百味尚未体验,且慢慢品味吧。辩才僧逝去,实为我此生的最大憾事,但终归无可奈何。”

父女二人将萧翼送出堂外,萧翼告辞后,一路低着头慢慢出了李府。

父女目送萧翼离去,李道宗轻声斥责李锦燕道:“燕儿,为人须留情面,那萧翼因为辩才之死郁郁不乐,你缘何直揭疮疤?”

李锦燕点头道:“看来萧翼毕竟良心未泯。女儿原来想呀,此人凭着才艺,骗得老和尚信任,老和尚最终落了个帖去人亡的下场,反而成就了萧翼的大名。今日见了萧翼的神情,看来他真是无可奈何,否则,女儿还想多损他几句呢。”

“你何至于如此刻薄?”

“女儿非是刻薄。女儿多读圣贤之书,又研修佛理,深知守大义者为人之首途。若妄行诡计,世上还有什么趣味?”

“唉,我原想你缠着要见萧翼,是想一睹其风仪,不料你早有了羞辱他的念头。知萧翼今来何意吗?他是来替人求亲的。”

李锦燕知道事关己身,并不言声。

李道宗接着道:“燕儿,你年近二八,总不能长久待字闺中吧!你对郎君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来,为父就是踏破铁鞋,定为你觅来。”

“父王,瞧你还是如此性急,怕女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李道宗穷追不舍:“燕儿,你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深研佛理,莫非想寻觅如萧翼这样的才俊?若是这样,我就让萧翼在吏部替你留心,若遇到如他这样的年轻才俊,由你过目定夺如何?”

李锦燕轻轻一笑,说道:“父王,你怎么也落于‘郎才女貌’的俗套里?像萧翼这样的人,固然有才识,然他们皆是文弱书生,此生至多在衙门里抄抄写写罢了,又能有多大出息?”

“哦,燕儿,你莫非心仪武将?”

“武将但知打打杀杀,又有什么趣味?”

李道宗脸色一拉道:“燕儿,你这是作难为父呀。你莫非真的不想嫁人了?”

“但有如当今皇上这样文武全才的人儿,父王可以留心。”

唐律规定,严禁同姓通婚,近亲之人更是严厉禁止,李锦燕提出要寻如李世民这样的人儿,李道宗明白她的心意,遂长叹一声道:“唉,像当今皇上这样的人儿,几百年难出一个,你这样说,摆明了是想难为我呀。你小小的人儿,怎么能有如此古怪的心思?外人说我们父女的眼界奇高,看来并非虚妄。”

李锦燕上前扯着李道宗的手臂,轻轻摇晃,央求道:“父王,佛说凡事要随缘,女儿现在还小,想是缘分未到,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对了,女儿求恳父王一同入终南山观赏秋叶,今日阳光明媚,你就遂了女儿的心愿吧。”

李道宗伸手拉开女儿的一双小手,斥道:“我不耐烦去观赏什么风景,衙中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呢。你自己去吧。”

明媚的阳光下,只见官道上两骑并排驰来,马上两名少女骑手,正是李锦燕和其侍女秀儿。

隋唐之时,人们在长安等大都市里享受繁华富丽的生活,又想摆脱都市的喧嚣,于是,郊游繁宴就成为一种主要的娱乐方式。每到春游之时,人们多结伴出游,贵富之家,往往以大车结彩帛为楼,其中载女乐数十人,出游郊野,尽欢而罢。

李锦燕要到终南山观赏秋叶,李道宗以为长安离终南山有很长距离,以纤纤少女之身去远游,非常不安全,因不同意去,仅允李锦燕可以出城在近郊兜上一圈子。李锦燕出得城来,见四周原野上的草木已经枯败,树木皆枯秃地站在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好风景可看,遂扬鞭向南疾驰。

秀儿知道李道宗不同意她们远去,遂央求李锦燕不可走远了。

李锦燕挥鞭一指前面的那座高冈,斥道:“观赏秋叶又不需到近前一观,我们站此远眺即可将美景尽收眼底。你不用多嘴,不要败了兴致。”

秀儿吓得不敢再说。

这座高冈离终南山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今日阳光充足,可以看到很远的景物。李锦燕到了冈下翻身下马,让秀儿牵马等候,自己快步登攀,很快到了冈顶。攀登之时,全身沁出了一层细汗,现在登临之后,就觉一阵迎面的南风轻轻拂来,感到全身非常清爽,无比惬意。

只见远处的终南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分明,灰褐色的山体之间,点缀着成片或者零星的红色,这就是李锦燕要来观赏的红叶,是为秋色根本所在。秋风过后,除了苍松等常绿树木以外,那些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飘到地面。唯有这些枫树,在经历了秋风的洗礼之后,树叶不变黄反而变红,且苦苦地与秋风僵持,不肯与树木脱离。于是,在枯黄的秋天色调中,枫叶以它的坚韧,向人们展示它的顽强以及它那最美丽的时刻。

李锦燕面对美景,心中默默构筑诗句,渐渐诵出声来,诗曰: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今来观枫树,孤客最先闻。

李锦燕将此诗又吟了两遍,觉得并不十分工整,遂闭目斟酌。当其默默静想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鼓掌,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好诗,好诗。”

李锦燕睁开双眼,愕然扭身观看究竟。只见不远处并排站着三人,说话之人立在中间,其脸似黑锅,身如金刚;一左一右所立之人,固然身穿唐服,但观其面貌,可知他们皆是异域之人。

那名如黑金刚之人又开口说道:“我们三人来此狩猎,路过此地,恰巧碰到小姐在此吟诗,深恐打扰了小姐的诗兴,直待你出声吟罢,方才出声称赞。”

李锦燕见此三人彬彬有礼,心中有了好感,遂落落大方施礼道:“难得三位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子有礼了。”

那人又开口道:“看小姐的打扮,定是京中官宦之女。我也来自京城,姓尉迟,名恭,字敬德。身旁二人,这位是吐蕃相国,名叫禄东赞;这位是经营香料的波斯商贾,名叫何吉罗。”

尉迟敬德在京城中鼎鼎大名,又曾拳伤过父亲,李锦燕岂能不知?何吉罗常在官宦之家中贩卖香料,她也有耳闻;至于这名吐蕃相国,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李锦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微一凝神,觉得在荒野之中不宜与生人攀谈许多,遂又一施礼道:“小女子不敢耽搁三位大人的时辰,如此就告辞了。”说罢,她轻移莲步,缓缓下冈。

禄东赞一直盯着她的行动,待李锦燕和秀儿上马挥鞭北去,他方才愣过神儿。

尉迟敬德笑问:“禄相,你今日亲眼见到李道宗之女形貌,当知我所言非虚。”

禄东赞连连点头,重重说道:“就是她了!”

何吉罗久在官宦人家走动,这次辗转买通秀儿探知李锦燕的行踪,并不是难事。这次冈上相见,是他们早就预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