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望盈盈,何繇披沥

那女音唱道:“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只觉得“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一句,仿若自己的写照——她曾不止一次地独伫船篷,倾听风雨之声,于深夜中怅望灯火明灭的江村。

枝头残雪余寒透,人影花阴瘦。红妆悄立暗消魂,镇日相看无语又黄昏。

香云黯淡疏更歇,惯伴纤纤月。冰心寂寞恐难禁,早被晓风零乱又春深。

——陈子龙《虞美人·梅花》

锦衣卫同知吴孟明忽然闯进巡检司大堂,并下令将罗吉甫抓起来。

丁慧生不由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这一男一女,张岱和柳如是才是嫌犯。”

吴孟明道:“本官要抓的就是罗吉甫。”

两名锦衣卫侍从上前,各抓住罗吉甫一只手臂,反拧到背后,扯到堂中。丁慧生一时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只得命兵卒去取刑具,束缚住犯人手脚。

罗吉甫大声抗辩道:“吴同知,你虽是来江南公干,然而没有驾帖,不能拿人。”

锦衣卫虽直接听命于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有权进行不公开的审讯,然祖宗制度,抓人之前,有驾帖发下,必须先经过刑科给事中佥签,方能行事。如果刑科从中遏止,即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时缇骑权倾天下,然从不敢违此制度。万历年间,明神宗怠政,天下官员有缺不补,以至驾帖发出,因刑科无官,无人佥签,锦衣卫亦不敢率尔抓人。刑科佥签的驾帖,还只限于京城左近。若是缇骑至外地拿人,则需各衙门会签,以防假冒。

吴孟明道:“想不到你颇通典章制度。不错,锦衣卫到外地那人,需要有会签驾帖。然本地巡检司捉拿罪犯,则不需要这一套了。丁巡检,你说是也不是?”

丁慧生道:“吴同知说的极是。来人,快将罗吉甫拿下了。”又恭请吴孟明坐堂审案。

吴孟明道:“不需要这么隆重。丁巡检,请你备一间静室,本官有话要问张岱和柳如是。”

丁慧生道:“是,是,下官这就安排。那么罗吉甫……”吴孟明道:“罗吉甫就先交给丁巡检拷问。”

丁慧生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官该问什么?”吴孟明道:“就问他为什么到松江来,又做过哪些不法勾当。”

罗吉甫气极,怒道:“你们这不是无中生有、诬良为盗吗?”

丁慧生却不容他再叫喊,忙命人将他押下去。又亲自引着吴孟明等人来到一间厅堂,道:“这是下官平日休息的地方,最清静不过。”

吴孟明道:“甚好。你也出去办事吧,务必要将犯人审问个清楚明白。”竟是不欲丁慧生听到后面的谈话。

丁慧生只得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吴孟明这才对张岱和柳如是做了个手势,道:“二位请坐。”

张岱道:“不敢。吴同知到底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二人说?”

吴孟明道:“既然徐望向二位亮明了锦衣卫的身份,想来你们已经知道他潜伏在江南的目的。他既然派人跟踪二位,想来二位该与他要找的东西大有干系,是也不是?”见对方有惊疑之色,便道:“昨日二位到过谷阳酒楼,当时我正和张溥在商议事情,虽未能当场晤面,但也算有缘。二位不必害怕,只要将事情交代清楚,我担保锦衣卫、巡检司和地方官府都不会再打扰二位。”

张岱和柳如是与沈氏藏宝本无任何干系,之前之所以向徐望隐瞒真相,不过是不想因为“一捧雪”牵扯出来吴江故相周道登来。然而谁也料不到徐望曾交代巡检司丁慧生监视一事,令他二人深涉其中。刚才吴孟明无缘无故地扣押罗吉甫拷问,其实是场杀鸡骇猴戏,是做给他和柳如是看的。

张岱料想这次锦衣卫同知亲自出马,他和柳如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易脱身,便道:“好,吴同知爽快,我和隐娘也不能不识抬举。吴同知适才所言,说反了这两件事的顺序,其实徐望交代丁巡检监视一事在先,他又来宝颜堂向我和隐娘表明身份在后。”

这本是一句与问题毫不相干的话,吴孟明却立即会意了过来,道:“张公子的意思是,起初徐望是有所误会,所以才交代丁巡检派人监视你们二位?”张岱道:“不错,吴同知当真是个明白人。”

吴孟明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让徐望对你们二位有所误会呢?”张岱道:“其实整件事情缘起于‘一捧雪’。”

“一捧雪”玉杯是沈万三藏宝之一,徐望知道,吴孟明当然也知道。而《一捧雪》的戏已在东佘山居上演了几日,即使徐望死了,吴孟明还是早晚会知道,隐瞒无益。

吴孟明果然剑眉一挑,深为动容,问道:“你们二位知道‘一捧雪’玉杯的事?”张岱道:“仅是略知一二。事实上,隐娘还是这盏玉杯的受害者。”

柳如是道:“张公子……”

张岱道:“隐娘,抱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况且你我本与‘一捧雪’没有任何干系,犯不着为它承担风险和锦衣卫的猜忌。这件事就由我来说,你依然不算违背诺言。”

当即说了“一捧雪”玉杯原为吴江故相周道登所藏,后莫名失窃,正好赶上周府群妾诬陷柳如是与琴师王澜私通及王澜潜逃事件,周道登遂认定是柳如是与王澜合谋盗走了“一捧雪”。她虽劫后余生,但被周府重新卖入青楼,大受折辱,所以有意找到失踪的王澜,查明“一捧雪”失窃真相。此次佘山大会,晚香堂居然上演了一出名为《一捧雪》的戏曲,柳如是一见之下大为震撼,遂有后来一系列的事件。

吴孟明听完经过,一时不语,凝思了好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如此,什么一线绿、红娘子之类飞贼出现在东佘山居都只是巧合,他们跟沈氏藏宝没有任何干系,周府原本就是知情者,周家的儿子才是杀害徐望的首要嫌犯。”

张岱道:“我们发现周朴仙站在徐望尸首边时,起初也是这么想。可他的样子,不像杀过人,手上、衣服上没有血迹,而且也没有搜到凶器。”

吴孟明道:“徐望被杀的地方不是叫清微亭吗?亭边就是悬崖,周朴仙大可以杀人后脱下外衣,与凶器一道扔下山去。”

张岱道:“这应该不大可能,周朴仙始终都穿着那件灰毛领大衣。况且丁巡检已经发现了证据,证明杀害徐望的另有其人。”

吴孟明道:“噢,是谁?”张岱道:“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郑芝虎。”

吴孟明讶然道:“郑芝虎?是郑芝龙的弟弟吗?他不在福建做他的海霸王,跑来松江做什么?”

张岱道:“郑芝虎是护送西湖名妓林雪回江南,顺道来为眉公贺寿的。”说了之前艄公白面等人跟郑芝虎一方打架,景大从郑芝虎身上摸到锦衣卫腰牌的经过。

吴孟明沉吟许久,叫道:“来人,去叫丁慧生来,将那个姓罗的犯人也一并带来。”

柳如是沉默许久,再也忍耐不住,道:“前晚东佘山居变故连连,全靠罗公子一人力挽狂澜。他没有任何不是,即被吴同知下令扣押。一个无辜的人,没有罪名,怎能妄称犯人?”

吴孟明先是一愣,随即道:“隐娘指责得极是。罗吉甫确实没有过错,至少我没发现。我下令扣下他,不过是想给两位一个下马威。抱歉了。”

等一会儿,只听见镣铐声响,丁慧生引着兵卒带了罗吉甫进来。

之前丁慧生命人将罗吉甫带到刑堂后,按照吴孟明的嘱托讯问。罗吉甫只说是陪伴朋友来佘山探访陈继儒,至于不法勾当,从未做过一件。丁慧生见他强硬,便下令用刑。因为不知道吴孟明心意究竟如何,没敢动用大刑,只上了水刑,将罗吉甫倒吊在一口水缸上,不断将其上半身浸入水中,逼他交代承认罪行。时值寒冬,半身入水,便如入寒冰。虽然未见鲜血淋漓,但这种反复窒息所造成的巨大痛苦亦不亚于杖刑、鞭打等酷刑。罗吉甫被拖进来的时候,人已十分虚弱,嘴唇冻得发青,大口喘着气,站也站不直,跪也跪不起。兵卒只得将他扶坐到一张椅子上。

柳如是见状大忿,怒道:“这就是吴同知所谓的下马威吗?”

随意拷问逮进公堂的犯人在锦衣卫不过是家常便饭,被世人指责滥用刑罚、残害无辜忠良更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吴孟明也不如何在意柳如是的无礼,只命道:“松了罗公子手脚上的刑具。取一套干净衣衫来,为罗公子换上。”

丁慧生愈发觉得锦衣卫高深莫测,又不敢多问,只得命人开了镣铐。又取了一件兵卒的棉衣,为罗吉甫披上。

吴孟明走到面前,道:“罗公子,抱歉了,全是一场误会。”

罗吉甫莫名其妙遭了一场大罪,心中恼怒,也不应声,只瞪了对方一眼,便将头扭转开去。

吴孟明道:“适才张公子称他和隐娘还有周朴仙离开清微亭时,只留了你一人在命案现场,可有这回事?”罗吉甫道:“不错。”

吴孟明道:“那么你有会意隐娘的暗示,搜过徐望身上?”

罗吉甫道:“如果吴同知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在徐望身上找到证明他身份的锦衣卫腰牌,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没有。我刚才进来巡检司大堂,方才知道他原来已经加入了锦衣卫。”

吴孟明道:“嗯,是这样,本官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当日你和你的朋友已一道离开佘山,为何你又独自返回,还凑巧出现在宝颜堂命案现场?罗公子,请不要告诉本官你是为了观摩碑刻。据本官观察,你这个人处事冷静,经验老到,有大将风度,绝不是感情冲动之人,绝不是为了学习书法才临时折返回去。”

罗吉甫转头看了一眼柳如是,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目光大有关怀之意,心中一暖,长叹一声,道:“好吧,我愿意说出实话。”

原来当日罗吉甫陪旅行家朋友徐弘祖来佘山拜访陈继儒。徐弘祖求到陈继儒的推荐书信后即决定离去,罗吉甫遂与他一道下山。途中遇到一名身材矮小的猥琐男子,即是后来所知的一线绿。罗吉甫见一线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大异常人,显然是个轻身功夫高妙的会家子。然一线绿又不断左右张望,神情仓皇,显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虽起了疑心,但毕竟事不关己,也没有在意。不久后,又遇上一名高大威猛的男子,行色匆匆,还向二人打听有无见过一名小个子男子经过。

听到这里,柳如是忙道:“这一定是白面白大叔。”

罗吉甫点点头,续道:“白面步伐刚劲有力,说话中气十足,显然也是练武之人。须臾之间,便遇到两名异人,且都是往佘山方向而去,我不免疑心更重,便对弘祖兄说了。弘祖兄担心这二人要对眉公不利,便请我回去照看,务必要保东佘山居周全。我坚持将他送上路后,这才折返佘山。”

虽然一线绿只是一晃而过,然罗吉甫见其身手迅捷如风,推测当是飞贼一类的人物,飞贼光顾东佘山居,多是为其中所藏的书法字画,遂直接赶来宝颜堂。进来时只见到施绍莘横尸太湖石下,而王微身上覆着棉衣,倚树而坐,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便过去查看,探得王微还有鼻息,正要设法营救,忽听到门外有人语声,一时不及思虑,担心卷入命案无法脱身,遂匆忙奔出中庭,站到前庭碑刻之下,假意观摩书法。

柳如是“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卷《金瓶梅》是从罗吉甫怀中掉出来的。今日她和张岱还议过此事,认为罗吉甫和徐望最有可能是书卷的主人。张岱要她从两人中选出一人,她原本要说一定是徐望的,却料不到竟然是罗吉甫。

张岱也没料到居然是罗吉甫失落了书卷,惊讶之极,问道:“罗兄后来与我们共同进退,帮了东佘山居许多大忙,你为何不主动说出此事?”

罗吉甫道:“因为我一直怀疑一个人。隐娘,抱歉,我始终没有提及这件事,是因为我怀疑你画舫上的艄公白面。”

白面在山坡竹林边被张岱和柳如是撞见后,自称来此是为了找柳如是。罗吉甫却亲眼看到他一路追踪一线绿,他刻意说谎,分明是要掩饰什么。如果不是被柳如是撞破行踪,他大概就此溜下佘山,声都不会吭一声,对同船的勇夫、荷衣只说没有追上一线绿就了结了。

柳如是道:“这件事上,白大叔确实对我撒了谎,后来我也从勇夫口中得到证实了。”

罗吉甫道:“我原想查明真相后再说,哪知之后变故连连,竟始终没有半点闲暇。”

张岱道:“罗兄你还不知道,昨晚红娘子又大闹隐娘的画舫。幸亏徐三公子徐来及时发现,出声示警。我们推测应该是白面杀了一线绿,红娘子是来找他报仇的。”

罗吉甫道:“即使是白面杀了一线绿,他也有诸多理由为自己辩护,何须刻意隐瞒?”

吴孟明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这个叫白面的艄公人在哪里?”

丁慧生忙道:“郑芝虎控告他们师徒刺杀朝廷命官,下官已经派人将他转押去松江府了。”

吴孟明道:“这件事大不简单。丁巡检,你亲自带人去松江府衙,将白面这干人都带回来。”

丁慧生道:“是。不过如果方知府问起,下官该怎么说?”吴孟明道:“你就直接告诉他,徐望是我们锦衣卫的人,所有相关的案子,都由巡检司接手。”

丁慧生应了一声,匆忙去了。

吴孟明道:“罗公子受东佘山居管家托付,前夜一直在山居巡视,应该对诸多情形了然于目。你觉得郑芝虎为什么要杀死徐望?”

罗吉甫有些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意外,只道:“原来是他。”想了想,又问道:“可是因为郑芝虎身上有徐望的锦衣卫腰牌?”

吴孟明道:“罗公子果然聪明绝顶,一点即透。不错,有人在郑芝虎身上发现了徐望的腰牌。我们所有人在知道郑芝虎是凶手后都意外之极,为何独独你如此平静?”

罗吉甫道:“实是因为郑芝虎在东佘山居时,也有一些怪异之处。”

红娘子装扮成婢女,一直潜在东佘山居中,柳如是、张岱、罗吉甫、徐望都见过她,跟她面对面地打过交道,居然没有一人对她起疑心,足见此人伪装得极好。而她的身份开始败露,则是起源于郑芝虎,是他告知管家管勋说红娘子形迹极为可疑,并主动和罗吉甫一道四下寻找搜捕。而认为红娘子很可能盘桓在厨房,伺机往食物中下毒,也是郑芝虎的推测。后来罗吉甫果然在厨房撞见红娘子,却被她趁乱逃走。他将这件事告知郑芝虎后,对方的反应极为古怪,好像既在庆幸红娘子投毒未能成功,又欣慰她终于及时逃掉。

吴孟明道:“罗公子是在暗示郑芝虎其实是认得红娘子的?”

罗吉甫道:“我没有这么暗示。我只是说,郑芝虎是海盗出身,以前干的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无本买卖,靠的是真刀实枪强抢来往商船,而不是下毒暗夺之类的勾当,他怎么能立即想到红娘子会到厨房投毒呢?当然,疑虑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也没有多想,毕竟郑芝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跟所有宾客都没有半分利益关系。”

张岱道:“也许郑芝虎认识红娘子,一个是海盗,一个是飞贼,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他无意中看到红娘子人在东佘山居,知道她有所图谋,警告无果后,心中难安,遂向管勋示警。甚至协助罗兄破了红娘子的投毒计划。”

罗吉甫道:“这么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但郑芝虎为什么要杀徐望呢?”

张岱道:“先前我们以为是徐望无意中得罪了郑芝虎或是他的心上人林雪,由此引来杀身之祸。现在看来,也许是徐望看到过郑芝虎和红娘子交谈,后来确认红娘子的身份后,以为二人有勾结,想找郑芝虎确认,结果被对方杀人灭口。”

吴孟明道:“嗯,有道理。”

柳如是却不大相信,道:“徐望当时从周公子那里探得一些口风,急忙赶来宝颜堂,应该是找我和张公子对质的。他心中只有他自己的事,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郑芝虎、红娘子呢?郑芝虎根本就没有机会杀他。”

吴孟明道:“那么又如何解释徐望的腰牌在郑芝虎身上呢?”柳如是摇头道:“我不能解释。”

张岱道:“不管怎样,腰牌算是郑芝虎杀人的铁证。吴同知何不派人将郑芝虎请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解释。”

吴孟明一时踌躇不语。即使以他锦衣卫同知的身份,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对郑芝虎下手。甚至就算有了铁证,也不敢轻易如何,只能先上报朝廷,等圣上批示。

他想了想,又问道:“郑芝虎当真是送杭州名妓林雪回江南才来到松江吗?”

张岱道:“应该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他二人在船上赏日出,郑芝虎流露出来的那份真情,是做不得假的。”

吴孟明立即招手叫道:“来人,去将林雪接来。不过别让郑芝虎知道是官府的人接走了她。”

侍从问道:“林雪跟郑芝虎同在一艘船上,要如何才能不让郑芝虎知道?”吴孟明道:“嗯,就说张岱张公子请林雪娘子到城中一游。”

张岱道:“呀,这可是件遭人怨恨的事,吴同知千万不能借我的名头。我的游船和郑芝虎的大船同停靠在青浦码头,而且郑氏手下亲眼看到我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他们哪会上这个当呢?”

吴孟明想了想,又问道:“松江年轻公子中谁最有名?”侍从答道:“云间绣虎陈子龙。”

吴孟明道:“那好,就用陈子龙的名义下张帖子,请林雪到谷阳酒楼赴宴,途中将她悄悄带来这里。”

柳如是忙道:“吴同知,你是锦衣卫首领人物,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请郑芝虎和林雪来衙门问案,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手段?”

吴孟明冷笑道:“我们锦衣卫办案,从来是只求目的,不求手段。郑芝虎杀了我们锦衣卫的人,想就此置身事外,那是白日做梦。别说林雪只是一名青楼女子,就是郑氏正室夫人在此,我也一样要弄来作为人质。”又喝道:“还不快去办事!”

侍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应命去了。

罗吉甫起身道:“既然吴同知已经查明凶案真相,这里再没我什么事,我也该告辞了。”

吴孟明决然道:“不行,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们三位都不能离开巡检司半步。来人,看住他们三个。”起身拂袖自去了,只留下柳如是、张岱、罗吉甫三人在室中。又往门前加派了四名兵卒做看守。

柳如是走到罗吉甫面前,款款施了一礼,歉然道:“罗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罗吉甫忙道:“隐娘何须客气?经历了东佘山居那么多事,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有话不妨直说。”

柳如是道:“我……我弄丢了罗公子落在微姊姊身边的那卷《金瓶梅》。抱歉,我不知道是罗公子遗落的,要不然早该归还给你。”

罗吉甫先是一愣,半晌才回过味来,也不否认自己就是《金瓶梅》书卷的主人,只摇了摇头,道:“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如果早些说明真相,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柳如是道:“如果真要怪,就该怪我。如果当日我让徐三公子好好搜一遍画舫,捉住一线绿送官,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张岱道:“你们两个也别争相揽过上头了,这都是命数。如果一线绿被徐来当场捉住带走,就不会有罗兄折返佘山一事,他也不会有机会破获红娘子的阴谋诡计,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的人呢。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安之若命吧。”

三人各有愧疚惆怅之意,一时无话。

也不知闷坐了多久,吴孟明忽带着丁慧生进来,道:“事情又出了变故。”

张岱皱眉道:“又是谁被杀了吗?”吴孟明道:“不是谁被杀了,是白面师徒失踪了。”

原来白面师徒五人刚被巡检司兵卒押到松江府衙,办了移交手续,郑芝虎便派了手下赶来,称之前与白面等人的斗殴是场误会,不会再指控五人行刺命官。按照大明律法,既无告主,便没有案子。松江知府方岳贡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留下白面为东佘山居命案录取口供,狮峰等人则被当堂释放。而白面交代了当晚遇到一线绿行凶杀人的经过后,也被释放,只是被告知不得官府允准,暂时不得离开松江。

丁慧生到府衙时,白面刚刚离开,他急忙派出人手往青浦渡口方向追捕,一直赶到渡口画舫,都没有发现白面师徒的人影。

柳如是道:“我今日到大船上拜访郑芝虎,他意志十分坚决,要将白大叔五人治罪,求情的话,我都没敢张口。他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取消控告了呢?”

张岱叹道:“对郑芝虎而言,摆脱凶案嫌疑,当然比控告所谓的行刺要重要得多。”

丁慧生也道:“张公子说得极是,这一切都是郑芝虎在搞鬼。他大概发现从徐百户身上取来的那块锦衣卫腰牌丢了,猜到是在打斗中被白面一方取去,先用手段让松江府放了他们,然后将他们师徒五人绑了或是杀了灭口。这样,锦衣卫腰牌的事就无从对证。能证明他和徐百户被杀有关的只有腰牌和证人,如今没了证人,无论怎样都拿他没办法了。”

柳如是道:“白大叔师徒五人失踪,会不会他们自己藏了起来?松江府应该还不知道白大叔是杀死一线绿的人。而根据之前种种行径来看,他很可能是受了一线绿贿赂,才暗中放人。也许他担心事情最终会败露,又担心红娘子报复,所以带着徒弟暗中逃走了?”

丁慧生道:“隐娘想错了!白面在供状上画押时按了手模,我亲自拿它比照了一线绿颈中的伤痕,指印并不吻合,白面的手指要粗壮得多。也就是说,不是白面杀了一线绿。”

柳如是“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误会白大叔了。难怪当晚我提醒他之后,他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连夜逃走,原来根本不是他杀人。唉,微姊姊与白大叔相处不过数日,却远比我要了解他为人。”一时颇为懊悔。

张岱道:“奇怪,一线绿这起案子反复好几次了,起初我们以为是红娘子杀他,后来又以为是徐望杀他,再后来以为是白面杀他,结果到头来,一个都不是。到底是谁杀了一线绿?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

罗吉甫忽道:“是我杀了一线绿。”

众人大吃一惊。柳如是结结巴巴地道:“罗公子,你说什么?我……我全然糊涂了。”

罗吉甫道:“的确是我杀了一线绿。”

原来罗吉甫折返东佘山居后,并不是直接来了宝颜堂。当时他看到一条黑影跌跌撞撞地往山坡奔去,遂赶过去,在竹林边堵住了黑影,认出对方正是不久前在途中见过的小个子男子一线绿。一线绿一见有人,便弯腰去拔匕首。罗吉甫遂上前扼住他脖颈,问他是什么人,来东佘山居做什么。一线绿竭力挣扎,罗吉甫手上些微加力,又喝问了一遍,不料一线绿身子慢慢软了下去,竟是窒息而死。他失手杀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又听到有人朝山坡奔来,遂匆忙离开竹林。赶来宝颜堂,这才有后面的事。

吴孟明听了经过,命道:“将刚从松江府取来的卷宗拿来。”又命人印了罗吉甫手模,比照一线绿颈中伤痕的图样,果然分毫不差。

柳如是犹自难以相信,道:“竟然是罗公子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罗吉甫道:“当晚在宝颜堂时,我几次想要说出真相,但均被你们拿话头打断。我心中本有所犹豫,担心你们知道我杀了人后会另眼看我。又见隐娘和张兄几位坚持认为凶手另有其人,遂干脆不提,想等次日官府来人后再说。后来变故接连不断,竟是再也顾不上这件事。”

柳如是一时默然,虽然罗吉甫这么做没什么错,误杀的一线绿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吴孟明道:“一线绿是个杀人行凶的飞贼,罗公子出面阻止,算得上见义勇为,又肯主动坦白杀人一事,不算有错,这件案子就这么结了。丁巡检,你先带罗公子下去录取口供。”

丁慧生应了一声,引了罗吉甫去了。

张岱道:“我和隐娘所知道的事都已经如实吐出,吴同知还要继续扣押我们吗?”

吴孟明道:“你们二位暂时留在这里,不算扣押,算是帮本官的一个小忙。”

张岱道:“吴同知想要我们做什么?”吴孟明道:“本官想听听二位的建议,该如何对付郑芝虎?”

张岱道:“吴同知不是已经派人去诱捕林雪了吗?”吴孟明道:“那只是权宜之计。”

张岱道:“吴同知其实也相当清楚,以目下局势而论,无论有无证人、证据,最终都不能拿郑芝虎怎么样。只不过吴同知咽不下这口气,对吧?”

吴孟明道:“不错,郑芝虎杀了我最得力的手下,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张岱道:“那么吴同知到底想怎样呢?将郑芝虎绳之以法,杀了他?果真如此的话,郑芝虎是郑芝龙最宠爱的弟弟,郑氏又岂肯甘休?这件事,只能这么算了。”

锦衣卫校尉王福禄急奔进来,禀报道:“同知,恕属下无能,未能接到林雪的人。”

吴孟明登时面色一沉,道:“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怎么,你是被郑芝虎识破了?”

王福禄道:“是,不过也不是属下的过错。属下按照同知的嘱咐,打扮成仆人模样,用了松江陈子龙的帖子,递到郑芝虎船上。不一会儿,就下来几名侍从,举刀将属下制住,绑了起来,押上船去见郑芝虎。”

吴孟明大为意外,道:“你跟着本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没见到真佛就被识破了身份?”

王福禄道:“这实在怨不得属下。听说不久前已经有人持陈子龙的帖子请走了林雪。”

原来就在王福禄赶到青浦渡口之前,有人拿着松江名士陈子龙的帖子到渡口请林雪赴宴。林雪在佘山大会时曾与陈子龙交谈几句,对其印象极佳,又见对方礼数周全,连车马都雇好了,遂应约而去。

等到王福禄再持帖子到来时,郑芝虎立即意识到不妙——两名所谓的陈子龙家仆中,至少有一个是假冒的,而前面那人假冒的可能性还更大些,遂一边派人去追马车,一边命人绑了王福禄,带上船审问。

王福禄听说林雪已被陈子龙派人接走后,目瞪口呆。郑芝虎见其神色,便已明白他也是假冒的,遂令招认真实身份。王福禄本想随意编个身份,却被搜出了身上的锦衣卫腰牌。

郑芝虎诧异之极,问道:“你们锦衣卫找林雪做什么?”王福禄道:“有一件极重要的案子需要林雪娘子从旁协助,她是证人。”

郑芝虎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名义?”王福禄道:“因为我们锦衣卫这次江南之行,是重大机密,不能随意泄露。”

郑芝虎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愿意就此招惹锦衣卫,命人松了绑缚,放王福禄离开。

张岱听了经过,道:“看来真的是陈子龙请了林雪赴宴,吴同知派人冒用他的名头,实在是不巧了。”

柳如是却道:“一定不是陈子龙请了林雪,那第一个人也是假冒的。”

张岱道:“隐娘怎么会知道?”柳如是道:“我……我就是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看得出他目光中的情愫,如果他要请人赴宴,那人一定是她,而不会是林雪。但这个理由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张岱道:“既然隐娘这么说,那么一定就不是陈子龙了。吴同知,你快些派人……”

一语未毕,便有兵卒进来禀报道:“郑芝虎在门外指名要见锦衣卫的头领。”

吴孟明冷笑道:“居然找上门来了。放他进来,不过只准他一人进来。”

片刻后,郑芝虎昂然进来,见张岱、柳如是也在场,先是一愣,随即问道:“谁是首领?”

王福禄忙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锦衣卫吴同知。”吴孟明道:“郑将军,幸会。”

郑芝虎便抱了抱拳,算是见礼,随即道:“我的朋友林雪被人劫走了。”

吴孟明转头看了柳如是一眼,问道:“郑将军如何能确定林雪是被人劫走了?”

郑芝虎道:“我手下人在山脚边发现了之前来接林雪的马车,里面是空的,车夫和林雪都不见了。”

吴孟明道:“郑将军是想让本官派人帮你找人?”

郑芝虎道:“找人就不必了,我自己有人手。我来见同知,是想知道你下属之前提及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他人虽然粗豪,却也知道无名氏和锦衣卫先后打着松江巨子陈子龙的名号来诓骗林雪一事不简单。锦衣卫既称林雪是一件重要案子的证人,那么前面的无名氏多半也是为了这件案子而绑架林雪,如果能了解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雪作证对哪些人不利,寻起来就方便多了。

林雪是证人之事不过是王福禄信口胡诌,哪知道郑芝虎不但当了真,而且寻上来门打听案情,王福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望着长官,等他示下。

吴孟明道:“这个……本来这是机密案件,不该对外泄露。不过既然郑将军亲自登门,本官也不能不给你一个面子。这件案子,涉及我一名手下被杀。”

郑芝虎不解地道:“这跟林雪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上堂作证,对什么人最不利?”吴孟明道:“这个……”

一旁柳如是再也忍不住,道:“林雪被人绑架,命在旦夕,吴同知还有闲工夫随口敷衍吗?郑公子,根本没有什么案子需要林雪作证。她被人绑架,多半是你仇家所为。”

郑芝虎愈发糊涂,问道:“那么之前锦衣卫为什么派人来找林雪,说她牵涉一件重要案子?”

柳如是道:“那是因为你杀了锦衣卫的人,他们想要对付你,又不敢轻易动你,所以想先拘住林雪,让你有所顾忌。就比如这次林雪被人诓走,对方想要对付的也一定是你。”

郑芝虎困惑之极,问道:“我什么时候杀了锦衣卫的人?”

张岱道:“徐望不是你杀的吗?”

郑芝虎道:“徐望?徐望是谁?”张岱道:“就是你在东佘山居清微亭杀死的那名年轻男子。”

郑芝虎道:“什么清微亭,什么年轻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又道:“我还要回去寻人,这就告辞了。吴同知,幸会。今日之事,我可是记下了。”

柳如是忙追了出去,叫道:“郑公子,请等一等。”

郑芝虎道:“多谢娘子主动告知事情经过,不然我可能还在这里跟这些人白费唇舌。娘子有什么事吗?”

柳如是道:“郑公子称没有杀死徐望,我相信你的话,但希望你能说清楚,因为这件事很可能跟林雪被绑有关。”

郑芝虎听说事涉林雪被绑,这才勉强折返回来,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柳如是向吴孟明要过徐望的腰牌,问道:“郑公子可见过这块腰牌?”

郑芝虎道:“见过。”一指旁边王福禄道:“我手下从他身上搜到过一块这样的牌子,不过我又下令还给他了。”

柳如是道:“锦衣卫的腰牌上都刻着拥有者的名字,这块是百户徐望的腰牌。”

郑芝虎登时恼怒起来,道:“又是徐望,徐望,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张岱忙道:“郑将军别生气。你还记得今日在船上你跟白面师徒打斗的情形,是不是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你,白面趁机从正面斩伤了你?”

郑芝虎对这一幕印象极深,毫不迟疑地点头道:“是。”

张岱道:“那么就可以确认景大的话了。”郑芝虎道:“确认什么?”

柳如是道:“这块腰牌为什么会在郑公子身上?”郑芝虎道:“什么在我身上?腰牌不是好好的在娘子手中吗?”

柳如是道:“景大……就是我画舫上的船夫,他告诉巡检司丁巡检,说这腰牌是从郑公子身上取到的。”

郑芝虎道:“笑话,我要这腰牌做什么?娘子别嫌我说话难听,你那些船夫全是疯子,他们恨不得杀了我,随便拿个什么腰牌诬陷我,又有什么奇怪的。好笑的是,堂堂锦衣卫居然也信这种张口就来的谎话。”

张岱道:“景大只是个船夫,他又没有到过东佘山居,如果不是从郑将军身上取得,他又从哪里得来这腰牌?”

郑芝虎道:“我哪里知道?你们问完了吗?问完了我可要走了。”

柳如是却蓦然醒悟过来,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景大是从哪里得到的腰牌。郑将军,请你再等一等,我已经知道是谁绑架了林雪娘子了。”

景大之前供称腰牌取自郑芝虎身上,郑芝虎却矢口否认,那么就是景大在说谎了。然确实如张岱所言,景大只是个船夫,他从未踏进东佘山居半步,不可能从徐望身上取得腰牌。而白面亦早在发现一线绿被杀后即连夜离开了佘山,再未返回。但他们师徒一共有五个人,之后还有一个人到过东佘山居,那就是狮峰。柳如是曾让白面带话给小厮勇夫和使女荷衣,让他们上山来照顾受伤的王微。结果勇夫莫名摔坏了脚,便由狮峰替代他而来。

后来王微提出要回去画舫,狮峰奉命下山去找肩舆,他离开宝颜堂的时间,正好大致吻合徐望被杀的时间。如果狮峰发现了异常,到清微亭查看,发现徐望被杀,忽然起了歹意,想从死人身上盗些财物,便在徐望身上摸索,得到了锦衣卫腰牌,那么就顺理成章了。

郑芝虎奇道:“娘子为什么要说是狮峰从尸体上偷了腰牌,不说是他杀了徐望呢?”

柳如是道:“因为我想不出狮峰有什么理由要杀徐望。而且,我已接连两月没有付白大叔师徒工钱,他大概手头拮据,临时起贪念也是正常的。”

吴孟明道:“我看过松江府转来的卷宗,上面登记有从徐望尸身上找到的物品,确实没有金钱银两。”又道:“不过这个叫狮峰的船夫之前不知道徐望身份,想偷死人身上的财物倒不足为奇,但他看到锦衣卫腰牌后,还敢拿走腰牌,不是不想活了吗?”

张岱道:“不错,这是一处重要疑点。狮峰只是一名船夫,别说惹锦衣卫,就是地方官府也惹不起,他偷走锦衣卫腰牌一事说不过去。除非是他杀了徐望,打算利用这块腰牌逃走。”

吴孟明道:“这道理还差不多。我们锦衣卫腰牌通行天下,旁人也不知道徐望长相,狮峰手里有这块腰牌,便可以随意招摇撞骗好一阵子了。”

柳如是道:“杀人总要有动机。狮峰仅在宝颜堂见过徐望一面,无冤无仇,为什么突然要杀死他呢?”

想象当时的情形,狮峰奉命去找人来抬王微,刚步上甬道,迎面遇上赶来宝颜堂的徐望。狮峰便将徐望带到清微亭,出其不意地杀死了他。这可能吗?徐望从周朴仙口中探得口风,猜想柳如是和张岱在“一捧雪”玉杯上撒了谎,遂急赶来找二人算账。他正心急如焚之时,为什么要听一个船夫的主意,跟去清微亭呢?

吴孟明沉吟道:“隐娘这么说也有道理。况且徐望武艺高强,一个小小船夫,怎么可能一刀就杀了他?”

郑芝虎道:“不错,我跟他们师徒五人交过手,只有师傅白面武艺还不错,五个徒弟都是脓包。”又问道:“隐娘刚才说你知道是谁绑走了林雪,到底是谁?”

柳如是道:“应该就是白大叔师徒五人。”

之前白面师徒五人失踪,巡检司遍寻不着,还以为是郑芝虎派人绑架或是杀了五人。而今既已确定郑芝虎没有杀徐望,跟锦衣卫腰牌毫无干系,那么他也不可能派人灭白面师徒五人的口了。狮峰曾不顾郑芝虎人多势众,不惜以性命相搏,应该跟郑氏有极大的私人恩怨。他既无力正面对抗,便来一手阴招,绑架了郑芝虎在意的女人,迫他就范。

郑芝虎恨恨道:“又是他们五个。其实要不是林雪娘子为他们求情,我才不会派人到衙门取消控告。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吴孟明忙道:“来人,快派人知会松江府,画出白面师徒五人样貌,张榜通缉。”又安慰道:“郑将军不必烦恼,白面师徒逃不掉的。本官之前对将军有所误会……”

郑芝虎道:“算了,这也不是吴同知的错,全怪白面师徒太狡诈。”又问道:“白面是隐娘的艄公,隐娘可知道他们师徒会躲去哪里?”

柳如是摇了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松江,白大叔他们也都不是本地人。郑公子,你还是赶紧回船上去吧。狮峰似乎与你有不解之仇,他绑架林雪,要对付的人是你,一定会给你送信提要求的。”

话音刚落,便有兵卒领着郑氏侍从进来。那侍从满头大汗,显是急奔而来,双手奉上一封信,禀告道:“二将军,有个小孩子往船上递了一封信,似乎是绑走林雪娘子的人要他送来的。”

郑芝虎粗通文墨,拆了信略略一读,即面色一变,问道:“送信的小孩呢?”侍从道:“属下暂时将他扣在船上了。”

郑芝虎点点头,收信入怀,似是生怕被旁人看到,也不向吴孟明等人招呼,拔脚就走。

吴孟明忙叫道:“郑将军,信是白面送来的吗?里面写了些什么,可是提了条件?”

郑芝虎匆匆道:“吴同知,抱歉了,我得立即回去船上。林雪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置,还请同知和松江府不要插手,请立即撤回通缉白面师徒的告示。出了事,由我郑某人一力承担。”

他答非所问,显是不愿意说出信中内容。然其身份特殊,吴孟明也不敢过分逼问,只得应道:“郑将军既然特别交代了,本官也只好遵从。来人,派人知会巡检司和松江府,撤回告示。”

郑芝虎道:“多谢。”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指着柳如是道:“这位隐娘,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这般聪明,还是她跟贼人暗中有勾结。”

吴孟明忙道:“郑将军放心,本官会将柳如是暂时拘禁在这里。”

郑芝虎道:“拘禁就不必了,不过吴同知得多对她留点神。”不及多说,拱手辞去。

吴孟明忙招手叫过王福禄,道:“派一些得力人手,暗中跟着郑芝虎。”

王福禄迟疑道:“郑芝虎想救回心上人,他手下能人甚多,又说了不要咱们插手,咱们何必多管这闲事。”

吴孟明道:“笨蛋!隐娘不是说了吗,狮峰一定跟郑芝虎有不解深仇,他绑架林雪,就是想要郑芝虎的命。郑芝虎要死在松江,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王福禄打了个寒颤,忙应命去了。

正好丁慧生引着罗吉甫进来,吴孟明忙命丁慧生调派几队弓箭手暗中策应王福禄,又特意叮嘱道:“记住,本官只要力保郑芝虎活着,其他人是死是活无所谓。”言下之意,根本不在意林雪的生死,对白面等人也要格杀勿论了。

柳如是忙道:“既然郑芝虎说了由他本人处置,一定是有把握救人,他手下人也不会让主人涉险。何不先等一等看,也许郑公子有法子平安救出林雪,皆大欢喜。”

吴孟明道:“娘子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该知道目下这场风波中谁的命最重要。你也该知道白面师徒铤而走险,再无回头路,绝不会轻易放过郑芝虎。”

柳如是道:“话虽如此,郑芝虎却未必肯为了林雪赴死,要不然他为什么说回船上去?”

张岱道:“呀,郑芝虎果真是说回船上。他对林雪这么上心,不赶去救人,还回船上做什么?”吴孟明道:“也许是取赎金。”

张岱道:“吴同知也说了,狮峰跟郑芝虎有不解深仇,他会要他的钱?他要的是他的命!不过郑芝虎一定很清楚这一点,他为什么又要请吴同知撤回缉拿白面等人的告示呢?”

吴孟明道:“也许是白面信中要求的。”

柳如是道:“我不觉得是这样。白大叔肯定知道官府撤回告示不过是暂时的,何必平白多此一举。况且这应该是狮峰的私仇,他为什么要将白大叔他们都扯下水?”

吴孟明道:“娘子心中总是认定白面是无辜的,对吧?难怪郑芝虎对你起疑,你一再好心提醒他,他反而怀疑你的清白,这难道不该对娘子有所警示吗?”

柳如是笑笑道:“只要吴同知相信我的清白,我又何必在意郑芝虎的看法?”

这句话拍得吴孟明颇为受用,当即挥手道:“好了,事情就暂时到此为止吧。你们几位可以离开了。不过三位都身涉命案,是重要证人,暂时不得离开松江。”

柳如是、张岱、罗吉甫三人出来巡检司,便往渡口赶去,途中却被巡检司兵卒拦住,称青浦渡口已经封锁,任何人不得通过。

柳如是忙道:“我和张公子的游船都停在青浦渡口。”兵卒决然道:“那也不行。”

三人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在泖桥附近找了家饮食店,进来选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些酒水食物。

罗吉甫已得知事情经过,沉吟道:“这里面有蹊跷。张兄和隐娘离开清微亭后,我搜过徐望身上,银两都还在,顺袋里还有几粒金珠,价值不菲。”

柳如是道:“可吴同知说卷宗上记录没有发现徐望尸身上有财物啊?”

张岱道:“这一定是松江府当差的发现财物后隐瞒不报,然后偷偷分了。他们又不知道徐望是锦衣卫密探,只以为他是个普通人,反正人也死了,卷宗又不会对外公开,没人能指证他们私分死人财物。”

既然有确实物证,那么柳如是之前称狮峰不过临时起意、想偷取死人身上财物便不能成立。其实无论从哪方面而言,狮峰的杀人嫌疑都要排在首位。无论是时间,还是行走路线,均与徐望命案高度吻合。但因为他没有杀人动机,徐望又武艺了得,不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一刀杀死,有力地支持他摆脱嫌疑。如此两相矛盾,实难以还原当时场景。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狮峰从徐望身上取走了锦衣卫腰牌。姑且不论这么做的动机,他回船后,又将腰牌交给了景大,这样才能解释后来为什么腰牌在景大身上。锦衣卫淫威不亚于东厂,令人闻名色变,狮峰出于某种目的,取了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已是非常人之举,而景大居然对其处之泰然,可谓骇人听闻了。从后面发生的种种事件来看,白面和其他两名徒弟也应该知道此事,甚至在狮峰被郑芝虎手下捉住后想到用锦衣卫腰牌陷害郑氏的法子。而今进一步铤而走险,干脆绑架了林雪,以迫使郑芝虎就范。

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一向安分守己的白面师徒五人突然变得如此疯狂呢?如果说狮峰跟郑芝龙有血海深仇,那么他离开宝颜堂时,还不知道郑芝龙到了松江,郑氏大船停靠在青浦渡口也是后来之事,他为什么要取走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呢?难道真的是他杀了徐望?他跟徐望,还有郑芝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

一时千头万绪,总也理不清楚。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婉声唱道:“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张岱本人精通音律,曾自比三国名将周瑜,一听便道:“这是元人倪瓒的小令,依《人月圆》曲调。”

罗吉甫道:“而今冬至在即,唱一曲《黄钟》,倒也应景。”

张岱道:“咦,罗兄原来也是个行家。”

罗吉甫道:“哪里,班门弄斧,倒是叫张兄见笑了。听说倪瓒浪迹九峰三泖二十年,他的散曲在云间极是流行。”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无锡人氏,是元末明初著名奇士。他出身富贵,却因对现实世界悲观,主动放弃田园产业,不隐也不仕,长年过着漫游江湖的生活。曾画松江九峰,近景画的是天马山,山上有杂树数株,树下有几块顽石,山脚有草亭一座、茅屋二间。中景为一条溪流,细水潺潺;远景为佘山、辰山诸峰。近、远景之间留有大片空白,以示淼淼湖波、明朗天宇。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此种幽淡格调,前所未有。唯画面阒无一人。有人不解地问道:“怎么画中无人?”倪瓒反问道:“如今世界上哪里有人?”足见其消极人生态度。

张岱道:“不错,倪瓒的许多散曲都是在云间创作。他在《竹枝词序》中说:‘余尝暮春登濒湖诸山而眺览,见其浦溆沿洄,云气出没,慨然有感于其中,欲托之音调以申其悲叹。’不过黄钟宫调缠绵悱恻,不适合这类怀古思乡的悲苦小令,该依商调才是。”

又听见那女音唱道:“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却是另一支《人月圆》,亦是倪瓒所作。

张岱和罗吉甫议论着音律,柳如是却留意听两支曲子词,只觉得歌词沉郁悲壮、蕴藉风流、余味不尽。尤其是“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一句,仿若自己的写照——她曾不止一次地独伫船篷,倾听风雨之声,于深夜中怅望灯火明灭的江村。不由得又有些惘然起来。

她满腹心事,举筷吃了一小碗饭,便觉得腹中鼓胀,遂起身来到后院茅厕。如厕出来,矮墙边忽窜出一人,将她抱住,拖到一边。还待惊叫,嘴唇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张岱和罗吉甫在饮食店中饮酒进食,三巡酒毕,仍不见柳如是回来。罗吉甫起了疑心,起身往后院寻了一圈,回来告道:“隐娘人不见了。”

张岱立即起身。二人又前后寻了一遍,向店家及路人打听,然此处是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极多,竟没人见到柳如是经过。

罗吉甫道:“隐娘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不可能没人留意到。饮食店边上就是渡口,她多半是乘船离开了。”

张岱道:“隐娘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顿了顿,又道:“该不会是白面师徒绑走了隐娘吧?”

罗吉甫道:“这应该不大可能。白面绑走林雪,想来是要用她要挟郑芝虎,好替他徒弟狮峰报仇,绑走隐娘做什么呢?”

张岱道:“这个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罗兄,你我二人力量太小,不如先去巡检司,将此事告知吴同知。如果事情当真跟白面有关,他必定会派人手全力寻找隐娘。”

罗吉甫也无丝毫头绪,道:“只好先如此。”

二人遂往巡检司而来。刚到大门前,便遇到巡检丁慧生领着一队兵卒出来。

张岱忙道:“丁巡检,你来得正好。刚才出了一件怪事,隐娘莫名失踪了。”

丁慧生道:“本官正要去寻二位,想不到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将他二人拿下了。”

兵卒应了一声,上前围住张岱、罗吉甫二人。

张岱愕然道:“丁巡检这是要做什么?”丁慧生道:“本官只是奉命行事,张公子有什么疑问,当面去问锦衣卫好了。”

进来厅中时,锦衣卫同知吴孟明正背着双手来回徘徊,显是内心焦躁不安。

张岱先开口问道:“吴同知为何要下令拿我们?”

吴孟明却不回答,只问道:“柳如是去了哪里?”张岱道:“这正是我们赶来巡检司的缘由,隐娘适才在饮食店失踪了。”

吴孟明道:“她失踪?笑话,丁巡检的手下亲眼看到她跟一名男子走了,那男子就是景二。”

张岱大吃一惊,道:“有这回事?隐娘是被胁迫的吗?”吴孟明道:“当然不是,柳如是还特意戴上了景二递给她的竹笠。”

罗吉甫道:“吴同知一直暗中派人跟踪我们?”吴孟明道:“本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想不到还真被郑芝虎猜中了,柳如是果然与白面师徒勾结。”

张岱道:“那么隐娘去了哪里?”吴孟明道:“丁巡检的手下跟丢了人,这正是本官要问你们二位的问题。”

罗吉甫道:“我二人对此全不知情。我们也是刚刚发现隐娘不见了,遍寻不着,预备赶来巡检司报案的。”

张岱道:“不对,全然不对,隐娘怎么可能跟白面暗中勾结呢?一定是她想要查出林雪下落,所以敷衍景二,不惜孤身涉险。吴同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们一道在饮食店一带巡查,隐娘机智聪明,一定会留下联络暗记的。”

吴孟明不及回答,便有兵卒飞奔进来禀报道:“刚刚郑芝虎的大船上放了许多小船下来,往各个方向去了。小的们一时调集不到足够的船只,也不知道郑芝虎到底在哪艘船上,怕是跟丢了。”

吴孟明问道:“王福禄人呢?”兵卒道:“王校尉乘船往南面追去了。”

张岱道:“难怪郑芝虎之前说要回船上,原来早料到官府会派人跟踪,想使一招鱼目混珠之计。”

吴孟明道:“这个狡猾的郑芝虎,到底是海盗出身。”

丁慧生道:“郑芝虎当真肯为了林雪,听白面师徒要挟吗?”

吴孟明道:“小船都出发了,还有什么可质疑的?眼下天色已然不早,再过一会儿就该黑天了,郑芝虎选这时候动身,一定是赴白面之约。”转头问道:“张公子当真认为柳如是是为了查明林雪下落才主动跟景二走的吗?”张岱道:“一定是的。”

吴孟明道:“那好,本官就再多信张公子一次。丁巡检,你带些人跟着张、罗二位,看看能不能找到柳如是留下的暗记。事情紧急,你们这就出发吧。”

张岱等人出来巡检司,径直回到饮食店,前前后后仔细寻了一遍,又将附近建筑搜了一遍,却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天色逐渐昏暗了起来,暮色苍茫,即使点燃了灯火,要想寻找一处小小的暗记,无异于大海捞针。

张岱自己先气馁了起来,道:“隐娘那么聪明,不会留一个不容易寻到的暗记。”

丁慧生道:“那么到底有没有暗记呢?”张岱道:“我也说不好。”

丁慧生闻言大是气愤,道:“张公子,是你在吴同知面前坚称柳如是留下有暗记。我们这么多人劳师动众地找来找去,你又说不好了,是拿人开玩笑吗?”

张岱道:“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也想快些找到隐娘。”想了想,问道:“罗兄,之前你……”转过头去,才发现罗吉甫并不在身边,愣了一愣,问道:“罗兄人呢?”

丁慧生竟也没留意到罗吉甫什么时候不见了,忙派兵卒到附近找寻,却是一无所获。

丁慧生狐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岱一头雾水,双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啊。”

丁慧生道:“张公子和罗吉甫还有柳如是第一次到这饮食店中饮酒,柳如是不见了。然后张公子和罗吉甫第二次来饮食店,罗吉甫不见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张岱道:“确实奇怪。实话说,我生平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奇怪的事了。”

丁慧生冷笑道:“只怕再过一会儿,张公子也要不见了。来人,立即送张公子回巡检司。”

张岱无以辩解,只能乖乖地跟在兵卒身后,重新返回官署。

到巡检司门前时,见到一名邋遢老汉在与兵卒纠缠不清。张岱一眼认出对方是谷阳门前摆摊算命的秦瞎子,柳如是曾找其测字算命,脑子中忽然灵光一闪,上前招呼道:“秦先生可还记得我?”

秦瞎子道:“记得记得,是张公子对吧?”

张岱道:“先生可有见过昨日跟我一道算命的女子?”话一出口,便意识到对方是瞎子,“见过”二字不妥,忙改口道:“先生可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秦瞎子道:“是那位柳娘子吗?没有。”

丁慧生不耐烦地问道:“你个瞎子不回家去,跑巡检司来做什么?”秦瞎子道:“我是替一位小娘子来送信的。”

丁慧生与张岱各自“啊”了一声,对视一眼,一个道:“莫非就是柳如是?”另一个则道:“难道是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