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碎西城

无形的瘟疫毫不留情地蹂躏着楼兰百姓,整座城市恍若死神降临一般,虽然还有不少活人,可整座城市已经如消亡一般停滞,没有半分生气,尸臭与恐惧飘荡在上空,经久不散。

01

灾难再次降临到楼兰身上。一日之内,王都扜泥成为了人间地狱——街上到处游荡着红眼病人,像夏天的蚊虫一样乱冲乱撞。他们因为身体上正经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情绪失控,高喊着,呻吟着,四处乱跑。有的人跑着跑着就骤然倒在地上死去,张开的嘴里如洪流般喷出阵阵脓水,腹部肿胀,内脏都流了出来。无形的瘟疫毫不留情地蹂躏着楼兰百姓,整座城市恍若死神降临一般,虽然还有不少活人,可整座城市已经如消亡一般停滞,没有半分生气,尸臭与恐惧飘荡在上空,经久不散。

问地在回亲王府的路上也亲眼见到几名倒毙的百姓,不禁心惊胆寒,一进来王府坐下,便命人去请住在后园的巫师摩诃。

摩诃匆匆赶来,道:“本座正在等亲王回来,扜泥城中有浓重的戾气。”问地道:“嗯。”

摩诃道:“亲王有事瞒着本座,你我早已同荣共辱,有话不妨直说。”问地道:“好,我听一名叫阿飞的向导说,他认为城中的瘟疫是芙蕖公主带来的。芙蕖不过是个娇弱的女子,自然没有法力,但他看见一个披着墨绿袍子的人跟芙蕖讲过话,芙蕖还曾经向他下跪。”

摩诃道:“亲王认为那人就是本座?”问地道:“似乎不大可能。因为阿飞是几日前在大漠边缘撞见芙蕖,而这些日子巫师在我亲王府中。我想那人会不会是摩诃巫师的师弟?巫师,你一直在暗中助我父子,我很感激,可我不想刀夫继承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国家。”

摩诃道:“亲王,你误会了。芙蕖公主遇到的神秘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师弟无计正在墨山国中担任国师,怎会有空去大漠?芙蕖一向疯疯癫癫,一名向导的话又怎能相信?实话告诉亲王,楼兰的瘟疫跟神物有关。”

问地道:“难道神物是假的么?”摩诃道:“不,神物是真的,可是国王不该随意让一名女子来试穿。那女子对楼兰心怀不轨,神物受到亵渎,神灵愤怒,所以降下戾气来惩罚楼兰。”

问地道:“巫师是指祸端就是约素公主么?”摩诃道:“不错,只要烧死约素,瘟疫自然能平息。”问地道:“可约素不是普通女子,她是墨山公主,烧死了她,墨山岂肯善罢甘休?”

摩诃笑道:“我从师弟无计的书信中得到一个好消息,正要告诉亲王。之前约素公主归国后,已经告知约藏国王她爱上了傲文王子,约藏愤怒下幽禁了约素,还要将她嫁去车师,斩断她想嫁傲文的念头。然而当约藏去边境与车师结盟时,约素设法逃了出来,而且留下书信给兄长,表示今生非傲文不嫁,彻底激怒了约藏。约藏已公然宣称与约素断绝兄妹之情,取消她公主名号,不准她再回墨山王宫。如此一来,约素已经不是公主,烧死她并不会因此得罪墨山国。”问地曾亲眼见到傲文对约素用情至深,不免有所犹豫。

摩诃道:“国王虽然废了傲文的王储名号,可没有立即立刀夫为王储,可见他内心深处仍然有所犹豫,傲文在他身边长大,他恋恋不舍也情有可原。要彻底转变国王的心意,除非立下一场大功劳,眼下就是大好机会,如果能平息瘟疫,亲王殿下和刀夫王子就是楼兰的英雄,刀夫众望所归,自然要被立为王储。”

问地闻听此言,心中再无迟疑,道:“好,我这就立即进宫,请王兄烧死约素。”当即摸黑赶来王宫。

问天夫妇正因为王都内发生子民大规模患病死亡的惨事而忧心如焚,难有睡意,正连夜与笑笑生商议对策。

笑笑生道:“瘟疫其实是戾气作怪,戾气无影无形,最利于蔓延,能在呼吸之间乘虚而入。人感染戾气后,是否发病则决定于戾气毒性的轻重和人本身的抗力。感之深者,中而即发,感之浅者,则不会立即发作。但那些正气浩然的人因为本气充满,邪不易入,能轻易避过毒气。”

问天道:“那么先生可有什么好的解决法子?”笑笑生道:“石膏能解热毒壅盛,中原大夫也常用冷水调剂石膏来解砒霜剧毒,目下只能暂且试试用它来缓解毒性,要找到能完全治愈的解药,还得费些时日。”

正好问地进来,禀明巫师摩诃所言,道:“王兄,眼下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事不宜迟,请这就立即烧死约素,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问天夫妇见问地语出惊人,说得煞有其事,不禁一呆,径直朝笑笑生望去,问道:“笑先生怎么看这件事?”笑笑生“啊”地大叫了一声,伸出三个手指晃了几下,匆匆起身出门去了。

问天夫妇目瞪口呆,问地也是不解,问道:“笑先生是什么意思?”问天摇摇头,忙命侍卫追出去问清楚究竟。过了一刻,侍卫飞奔回来禀告道:“笑先生出宫去了,什么都没说。”问天更是不解。

问地催促道:“王兄,约素正是带来瘟疫的罪魁祸首,而今她也不是墨山公主,不必再有顾虑。”问天沉吟半晌,道:“烧死一名女子非同小可,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转头问道:“傲文已经到边关了么?”

当值的侍卫正是阿库,忙躬身应道:“是,边关军营有飞信传来,傲文王子前日便已经到达军营了。”他跟随国王日久,深知国王心意,又追问道:“要立即召傲文王子回王都么?”问天没有回答,许久才挥了挥手,道:“回头再说。”

问地道:“王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烧死约素一个人,就能拯救我们楼兰数万条性命。王兄历来爱民如子,难道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楼兰的百姓受苦受难么?”问天颇为心动,便转眼去看王后,征询她的意见。

阿曼达道:“亲王,摩诃巫师可有证据?”问地道:“约素之前曾经烧毁过一件彩裙,虽然是假的,终究还是亵渎了神物,这是傲文自己亲口说的,难道不是证据么?”

阿曼达道:“这样,约素一直被软禁在后宫,我再多派人看守,她跑也跑不了。如果过了三天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再烧死她不迟。”问地素来忌惮这位王嫂精明,不敢再多说,只得道:“是。”欠身退了出来。

他表面无事,内心却是愤愤难平。回来王府,刀夫正在庭前等候。问地进来屏退侍从,关好房门,叹道:“刀夫,你这个王储怕是难当上了。国王前几日才将傲文外放去边关,今日便又有要召他回来的意思。”

刀夫道:“父王既然对此早心知肚明,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么?”问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刀夫道:“而今傲文被贬去边关,侍卫长未翔被关在塔狱中,进那里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怕是他再也没命活着出来,游龙重伤未愈,动都动不了,国王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得力的帮手,王都的兵权又尽在父王之手,我们何不充分利用这些?”

问地听爱子竟有武力谋反的意思,吓了一跳,急忙压低声音,斥道:“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想都不能想。”刀夫道:“那好,我请父王见一个人。”拍了拍手,叫道:“出来吧。”

一名紫纱妇人款款而出,欠身行礼。问地瞪大眼睛,问道:“桑紫夫人,你如何会在这里?”桑紫道:“我特意来服侍亲王。”

刀夫喝道:“桑紫,还不快扶亲王进去,好好侍寝。”桑紫柔声应道:“是。”

桑紫上前搀住问地,曲曲折折扶来内室,为他解带宽衣,又脱光自己的衣服,主动躺在床上。

问地暗地爱慕桑紫几十年,虽然心中也幻想过有一天能得到这名绝色美人,与她肆意交欢,但当她完美成熟的胴体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迷茫了,浑然不知是幻是真。

忽见桑紫招手叫道:“亲王,快来呀。”他望着那雕塑一般雪白如玉的躯体,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扑了上去……

一场疯狂的云雨后,问地累得瘫倒在一边,大口喘气。桑紫意犹未足,侧头过来,轻轻咬啮他肩头,哪有半分平日的高贵优雅,竟是比街边的流莺还要浪荡风流。

问地结结巴巴地问道:“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桑紫道:“因为我要当王后。”问地道:“什么?”桑紫道:“搞垮我姊姊、姊夫,你就是楼兰国王,我不就是楼兰王后么?”

问地“啊”了一声。他自生下来起就是二王子,当兄长大王子问天成了国王,他便成了亲王。他知道兄长比自己能干,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当国王,若是问天有亲生儿子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动想让刀夫当上王储的念头。此刻突然听到桑紫点破他原来也可以成为国王,不禁恍恍惚惚起来。

桑紫道:“怎么,你不愿意封我做王后么?”语气中已浑然将问地当成了国王。问地道:“当然愿意,只要我是国王,你就是王后。”桑紫便附到他耳边,道:“那好,咱们合力来做国王、王后。”一边说着,一边将嘴唇凑了上来,含住他的耳朵,用力吮吸起来。

这一夜当然是问地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次日醒来,桑紫服侍他穿衣洗漱,柔顺得就像王府中的普通侍女。问地虽然答应了她要做楼兰国王,终究不过是枕边之言,况且他心中疑虑极重,即使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人晕眩在美色下,却还是有着本能的清醒,当即让桑紫留在内室,自己赶来厅堂。

刀夫正与摩诃在堂中交谈,一见问地出来,便笑了起来,问道:“父王昨晚可还满意?”问地道:“我正要问你,你是不是请巫师对桑紫施了什么邪术?”刀夫道:“当然没有。”摩诃也道:“本座天性不能近妇人,如何会对桑紫夫人施法?”

问地道:“那么你到底对桑紫做了什么?”刀夫笑道:“总之不是什么邪术。我曾听摩诃巫师说过,那些执著钟情于某人或某物的女子最容易被旁人操纵,比如芙蕖,再比如桑紫。芙蕖热恋傲文,桑紫对希盾又爱又恨,都是那种盲目到心智失常的女子。我只用一些希盾的事情稍加引导,就顺顺当当控制了桑紫的意志和心神,她不过是在做我让她做的事。父王放心,她现在彻底是我们一方的人了。”

问地闻言又惊又喜,但心中多少也有几分恐惧,总感到这个突然变得精明能干起来的儿子身上多了几分可怕。

刀夫道:“昨晚跟父王提到之事……”

问地咳嗽了一声,有意打断了话头。摩诃立即会意亲王不欲自己听见,称故退了出去。问地这才坚决地道:“不行。刀夫,我知道你想当国王,父王也希望你能当上国王,可是当今国王在位已久,在臣民中威信很高,若是用武力谋取王位,就算勉强得到,也赢不了人心。咱们可以想个别的法子,譬如用釜底抽薪之计除掉傲文,这样你就是唯一的王储候选人,正大光明地得到王位,难道不是更好么?”

刀夫笑道:“我早知道父王心软,不会忍心对你的王兄、王嫂下手,所以我也赞成除掉傲文,已经想到一个极好的法子。眼下瘟疫横行,我们派人到边关告诉傲文,说国王认定约素就是瘟疫的祸根,预备当众烧死她,他爱这个女人爱得发狂,一定会不计后果地赶回来相救。于阗觊觎我楼兰已久,势必乘虚而入,我们甚至可以提前通知希盾国王,告诉他傲文将领军离开边境,他尽可以趁机发兵。这样,我们就可以说他们父子二人联兵谋反,那么傲文就是楼兰的叛徒,就算有命活着,却再也不能回来王都与我争夺王储之位。”

问地道:“这计策是不错。可王兄对于是否要烧死约素还有所犹豫。万一傲文单身一人赶回王都,谋反的罪名还是难以坐实。王兄视他如子,没有铁证,绝不会轻易动他。”

刀夫笑道:“我早有奇计。”叫了一声,便有两名心腹侍卫从侧室押出来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却是商人甘奇,他显是已经受过不少苦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刀夫道:“现在连傲文的亲生母亲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对付傲文,还有什么办不到呢?摩诃巫师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附到父亲耳边,低语了一阵。

问地思索一阵,觉得此计果然大妙,当即拍手道:“好,你这就去办吧。只是有一点,万事小心。”嘱咐完刀夫,又交代侍卫看好桑紫,这才往官署而来。

02

一路上人烟萧条,只见到将军泉川指挥武装军士在用板车沿途收敛死尸,数辆大车上堆满尸首,垒成一叠一叠的,触目惊心。

问地不敢多看,匆忙进来官署,到堂上坐下,招手叫过当值官吏,问道:“那向导阿飞呢?”官吏忙应道:“还在大牢里。按照亲王的嘱咐,特意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问地道:“带他出来。”

阿飞一被带上堂就急急问道:“亲王可有将我的话禀告国王陛下?”

问地面色一沉,重重一拍桌子,喝道:“阿飞,你可知罪?你身为世袭向导,未经官署批准便擅离职守数月,而且返回王都后还四处散布瘟疫流言,本该当众斩首示众,姑念你自小就是向导,多年来还算勤恳,免去死罪,判罚十石地、两匹马,再鞭打六十。”石是楼兰耕地计算单位,一石耕地就是一石种子撒下去的面积。

阿飞闻判,抗辩道:“我只是擅离职守,不该受如此重罚。我也没有散布瘟疫流言,我昨日告诉亲王的话都是真的,我要见国王陛下。”问地冷笑道:“国王日理万机,是你想见就见的么?”将手指往案桌敲了两下,道:“立即行刑。”

吏卒登时明白,亲王的手势是表示最好将犯人当场打死,当即将阿飞扯来行刑室高吊起来。刚要举鞭时,一名王宫侍卫赶进来制止道:“游龙君要见阿飞。”

吏卒道:“阿飞犯了法,还没有行刑,不能轻易释放。”侍卫道:“游龙君有急事召阿飞进宫,等问完话后我再押送他回来官署受刑不迟。”

吏卒终究不敢得罪王宫侍卫,只得将阿飞解了下来。

阿飞尚不清楚自己这次是死里逃生,抚摸着被绳索勒得生疼的手腕,问道:“游龙找我做什么?”

侍卫见他言语中对威名卓著的游龙并不如何尊敬,大是惊奇,道:“游龙君召你是何等荣幸,你小子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飞也不吭声,跟着侍卫进来王宫别苑。

03

萧扬已经好转了很多,倚靠在床上,惊鸿正在喂他服药。房内还有一名红衣女子,却是古丽。

阿飞登时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古丽低声道:“你昨日去了官署后就被逮捕下狱,他们又不让我进去见你,我只好赶来王宫,想找游龙哥哥帮忙。可是王宫侍卫不让我进去,也不理睬我,我只好一直在那里徘徊。到了晚上的时候,忽然看见笑先生从王宫里面出来,我忙拦住他,告诉他瘟疫的事情。他听后就让侍卫领我进来见游龙哥哥。不过当时已经是深夜,侍卫大哥说游龙哥哥伤重,不能受到惊扰,就让我等到今天早上才带我来这里。”

萧扬招手叫道:“阿飞,你过来。”阿飞走到床边,欠身行礼,气呼呼地叫道:“师傅。”

一旁惊鸿闻言很是吃惊,道:“这是你徒弟么?为什么他好像对你很生气的样子?”萧扬道:“嗯,这件事得空我再告诉你。阿飞,这位是天女。”阿飞便叫道:“师母。”惊鸿大是窘迫,绯红了脸,忙起身道:“我再去添点药。”

萧扬也颇为难堪,只好装做未听见,问道:“古丽已经将大致经过告诉我,你们当真遇见过芙蕖公主和梦娘么?”阿飞点头道:“是。”

原来阿飞、古丽自从得知真的游龙已死后,满心伤痛,与萧扬分手后也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大漠中漫游,遇到绿洲便住上一阵子,养足精神又继续上路。虽然从未遇到过马贼,也未与人交过手,但二人却已经深深体会到昔日游龙在大漠中独自狙杀马贼的艰难和孤独。

数日前,二人终于决定返回楼兰。然而当二人在沙漠边缘的一片树林中歇息时,意外听到有人说话,循声过去,却看到芙蕖公主正在向一名披着墨绿斗篷的人下跪,情状颇为诡异。后来那人不见了,芙蕖满面笑容,独自出来,古丽上前询问公主为何会在这里,芙蕖却睬也不睬,发足往前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阿飞见公主癫疯若狂,担心有事,忙追了上去。不久后见到道路上一群商贩打扮的人纷纷跃下马来,拦在芙蕖面前。阿飞早听说大漠边缘有人贩子活动,专门捕捉那些落单的行人,灌药后运去西方当奴隶卖掉,以为这些人要对公主不利,正待上前制止,但芙蕖只挥了挥手,那些人就纷纷手舞足蹈,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眼前的一幕实在是出乎意料,阿飞还没有反应过来,芙蕖已经夺过一匹马扬长而去。他大着胆子走近一看,却见那些人死状奇惨,身体里流出胆汁和脓水来。古丽正好追上来,一见之下吓得捂住双眼,不敢再看第二眼。阿飞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古丽蓦然惊叫道:“那人……那穿蓝衣服的女子还活着……”

阿飞当时不知道那蓝衣女子就是马贼头领梦娘,见她还有微弱气息,便强忍腥臭将她从尸首中拖了出来。他见那些死者的惨状,猜想这些人应该是中了剧毒,便从怀中取出在大漠中挖到的蜜草,嚼碎后喂她吞了下去,一时不见醒来,只得背着她返回有水源的那片树林中,往她口中灌下大量的水,希图能消释缓解毒性。梦娘在昏迷中不断叫“游龙”和“未翔”的名字,如此一来,阿飞和古丽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己人,尽心照顾。

次日清晨,梦娘突然惊醒,额头满是冷汗,抓住古丽的臂膀问道:“游龙他死了么?我……我梦见他死了。”

一句话正触动古丽的伤处,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道:“姊姊,你也是跟我一样的伤心人么?游龙哥哥早在去年就已经死在了跟马贼的交战中,就是马贼首领赤木詹被杀死的那一战。”

梦娘神志回复过来,闻言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我几日前还在楼兰王都见过游龙。”古丽道:“那是另一个游龙哥哥……”

阿飞忙过来打断古丽话头,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如何会认得游龙和未翔侍卫长?”

梦娘已经恍然明白了究竟。她不知道赤木詹死时萧扬也在场,一想到她自己费尽心机刺杀的游龙原来只是一个跟阿爹之死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登时万念俱灰。她倒不是后悔误伤了无辜,而是懊恼她不惜让尽心尽力赢得的未翔的信任付诸流水,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她清楚今生今世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阿爹,然后因为一个早已经死去多时的仇人,她又将永远地失去未翔。一切太不值得。她要怎么做,是回去王都投案自首,用她自己换取未翔?他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来看她?大概宁可死,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吧。

阿飞不知道梦娘内心激荡难平,还以为她真心为游龙之死难过,便道:“游龙之死是个秘密,还请姑娘不要说出去。”梦娘悲伤地道:“我不会说的,我也没有人可说。”勉强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多谢二位搭救,我叫梦娘。游龙……你们说的另一个游龙正在王都,他受了重伤。”阿飞一听便十分焦急,问道:“伤得重不重?游龙武功那么高,怎么受的伤?”梦娘摇摇头,道:“你们自己去看他吧。”

阿飞不及询问更多,便跟古丽一道上马赶来扜泥,却在沿途看见不少倒毙在道旁的死尸,死状跟昨日见过的那些商贩一模一样,心中狐疑。古丽却讪讪说出了他想问而不敢问的话,道:“会不会跟芙蕖公主有关?”阿飞不愿意相信,可他亲眼看见那些商贩倒毙在芙蕖面前,又不得不这么想。

回到扜泥城中,在北城门处看到通缉告示,这才知道梦娘不但是马贼头领,而且正是将游龙刺成重伤的元凶。二人又惊又悔,忙进城赶来官署。城中发生大规模瘟疫,官署挤满了人。阿飞不及说话,便被当值官吏下令关押,容后再审他擅离职守之罪。出来时正好遇到问地亲王,阿飞慌忙求救,将路遇芙蕖之事禀告了亲王。他救下罪大恶极的梦娘,即使是事先不知情,也等同于庇护凶手,犯下死罪,丝毫不敢提及半句。问地听闻城中瘟疫跟芙蕖公主有关,半信半疑,只是下令将他单独关押。从今早的判决看来,亲王是明显不相信他的话了。

萧扬道:“指控芙蕖公主带来瘟疫是十分严重的事,问地亲王不相信也情有可原。而今公主已经回宫,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阿飞道:“莫非师傅也不相信我的话?”萧扬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随便对人说这件事,不然只会给你自己惹祸。一会儿我请天女去看看公主,她身上若有疫气,天女是能看出来的。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不用再管了。”阿飞道:“是。”

萧扬又问道,“我教你的刀法,你可有练过?”阿飞道:“有。”

古丽插口道:“阿飞哥哥每天都要练上好几个时辰呢,他总说将来有一天非打败师傅不可。”萧扬道:“好啊,扶我起来。”

阿飞正待上前搀扶,古丽已然抢过来,小心扶萧扬坐在床沿,蹲身为他穿好靴子。阿飞瞧在眼中,心中颇不是滋味。

萧扬扶着古丽来到院中,将割玉刀抛给阿飞,道:“让我看看你本事长进了多少。”

阿飞抚摸这把名刀,又惊又喜,当即扬刀出鞘,在院中舞了起来。萧扬不断从旁提示身法要领,接连练了三遍才让他停下来。阿飞满身热汗,却是欣喜无比,将刀还给萧扬时,心中颇为恋恋不舍。

萧扬道:“你的刀法进步很大,可还是要勤加练习。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把割玉刀就是你的。”阿飞一愣,问道:“什么?”萧扬道:“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中原人,将来终究要回去中原,游龙的事业还是要由你们西域人自己来继承。阿飞,我眼下受了伤,行动不便,有件私事想托你去办,不知你是否愿意?”

阿飞点点头,道:“师傅有事尽管交代。”萧扬道:“我想请你送一封信去于阗,借怀玉公主的圣物一用。”

阿飞一呆,问道:“圣物是中原朝廷赐给怀玉公主的那颗夜明珠么?”萧扬道:“正是。你之前也因为圣物失窃吃过许多苦头,我不妨告诉你,这颗夜明珠是件神器,但只有在神仙手中才能有用。而今天女神力已尽,难以阻止楼兰的连连灾祸,我想借夜明珠来弥补天女失去的神力。”

阿飞道:“我们楼兰跟于阗是对头,夜明珠又如此珍贵,怀玉公主怎么可能借给我?”萧扬道:“我跟怀玉公主是旧识,只要你设法见到她,她看信后自会全力相助。”阿飞再无疑虑,点头道:“好。这就请师傅写信吧。”

古丽道:“我要跟阿飞哥哥一起去。”阿飞道:“这一趟吉凶难料,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游龙师傅。”古丽微一迟疑,即道:“也好。”

当时中原早已经发明了造纸,但是纸张在西域仍属不易见到的贵重物品。西域人写字的工具也不同于中原的毛笔,而是用粗管鹅毛,因而中原人喜爱的薄如绢丝的蔡侯纸在西域人眼中毫无用处,鹅毛笔一戳便破,反倒是厚实粗糙的草纸在西域大行其便。

萧扬实在用不惯草纸,最后还是按照楼兰习俗写在了贝叶上。他将封好的贝叶信,交给阿飞,叮嘱道:“这封信一定不能落入于阗国王手中,不然他一定会设法用夜明珠来对付楼兰。”阿飞道:“师傅放心,阿飞知道轻重。”

萧扬道:“还有几句话,你替我到边关转达给傲文王子知道。”他知道阿飞有罪名在身,不欲另生风波,请王宫侍卫准备了行囊马匹,悄悄送出城去。

04

阿飞一身向导打扮,一路往南。这日到达楼兰边境关卡时,正遇到傲文王子带兵过来巡查,忙挥手叫道:“王子,傲文王子!”

傲文依稀觉得阿飞面熟,命人带他过来,问道:“你是从扜泥来的么?王都可有什么消息?”阿飞道:“回禀王子,王都现在情况不怎么好,瘟疫横行,死了很多人。”傲文闻言,一时陷入沉思中。

阿飞道:“游龙有几句话要我带给王子。”傲文道:“你认识游龙?他伤好了么?”阿飞道:“还没有痊愈。”

傲文便下马走过来,低声问道:“游龙有什么话?”阿飞道:“游龙说,王子尊母桑紫夫人恨于阗国王希盾入骨,上次不惜带刺客到王宫行刺,凡是希盾国王要做到的,夫人必定要竭力破坏。希盾国王明知道这一点,却有意将知道王子身世的事写信告诉了桑紫夫人,这件事很是蹊跷,请王子一定要留意。”

傲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希盾是故意如此,好想让我母亲揭穿我的身世么?”

他自是清楚若是希盾根本不知道自己跟他是父子这回事,母亲绝不会主动站出来拆穿,她也爱儿子,但她活着的最重要的意义却是要跟希盾作对到底。当初甘奇在墨山将真相告诉希盾时,便有过约定,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希盾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当上楼兰国王,所以满口答应。可他为何又要在傲文寻回神物后,写信告诉桑紫他已经知道了傲文身世?他难道猜不到一旦如此,桑紫必然会想方设法废除傲文王储位子,好让他沮丧么?还是他认为桑紫爱子心切,不会出来说明真相?那么以他之为人,写信给桑紫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傲文百思不得其解。

阿飞道:“这是游龙的原话,我也不大明白。王子,外面都在传你是希盾国王的儿子,这是真的么?”傲文“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阿飞道:“游龙还有一句话,人没有选择自己父母的权利,但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希望王子好好保重。”

傲文沉默良久,才问道:“你去于阗做什么?”阿飞道:“我是世袭的向导,替人送封信去西城。”傲文点点头,道:“去吧,你回来的时候再来军营见我。”阿飞道:“遵命。”傲文便命人放行。

忽有快马驰来,马上红衣女子高声叫道:“阿飞哥哥!”阿飞又惊又喜,问道:“古丽,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在王宫中照顾游龙师傅么?”古丽道:“嗯,可是我放心不下你,还是想跟你一道。”阿飞心中一暖,道:“好。”

古丽笑道:“还有个好消息,笑先生已经回来王宫了,还带了药,缓解了瘟疫。”阿飞道:“哎哟,这可真是好消息。”忙招手叫过一名军士,请他将消息转告傲文王子。

古丽问道:“听说傲文王子是于阗希盾国王的儿子,是真的么?”阿飞道:“嗯。傲文王子为人一向不怎么好,骄傲得让人难以亲近,所以许多人不喜欢他,趁这个机会诋毁他,不过我不信他会背叛楼兰。”

古丽叹道:“要是咱们西域是一家就好了,不分什么车师人、楼兰人、于阗人,大伙儿都和和美美,不好么?”阿飞叹道:“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域原本是一家的,可惜!”

05

从楼兰王都扜泥到于阗王都西城三千余里,而且沿途的且末、小宛、精绝等国均为于阗所占,可谓一出楼兰就踏上了于阗的领土。

阿飞和古丽跨过边境,遇到于阗关卡也照实说明是受托往西城送信。在西域,向导替主顾送信是常有之事,也受人欢迎和尊敬,于阗、楼兰虽是敌国,民间还是有不少百姓互相婚嫁,终究有许多割不断的联系。阿飞担任向导多年,曾十余次带领商队经过于阗,在关卡也是个熟脸,不少守卫都记得他,知道他确实是个向导,并无威胁,也就挥手放行。甚至还有军士托他往西城给家人带信。

于阗是一块蕴金藏玉的宝地,南倚昆仑,北临塔克拉玛干,腹心之地东西南北各长六百里,拥有西域最大面积的绿洲。境内有十余条大小河流,均是昆仑山上的雪水融化形成。其中以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最大,这两条河流据说自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存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泻下雪山,一路往北,穿过于阗全境,流入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沙漠腹心之地汇合后,继续北上,一直穿过茫茫沙海,在西域北疆汇入了塔里木河。

雪水不但滋养了于阗的土地,还从昆仑绝顶上带下了珍贵的玉石。据说在夜里,只要看见河里月光最亮的地方,一定能在那里找到美玉。当年周穆王姬满命御者造父驾着八匹骏马拉着的车万里迢迢来到西域与西王母相会,欢宴后又在昆仑山下采得万只美玉,满载而归。世间最贵重的白玉黳玉均是来自于阗。玉石业是这个绿洲国家最重要的手工业,也是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于阗国全称为尉迟于阗国。尉迟并非中原常见的姓氏,而是于阗国名前的头衔,意思是“征服者”、“胜利者”。“于阗”的意思则是“牛国”,据说没有人类生活之前,只有成群成群的白牛生活在这里,因而白牛是于阗国的图腾,并作为王室标志使用。

于阗最重要的两座城市东城和西城均位于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之间。王都西城东临玉龙喀什河,南面则是绵延的昆仑山脉,山峦叠嶂,呈现出深邃的深蓝色,峰巅上点缀着朵朵白斑,那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

即将进西城时,忽见道路上有一群一群的老鼠,大如刺猬,毛色如金,居然不怕人,来向城门边的胡饼商讨要食物。胡饼商不理睬,那些老鼠便跳上案桌自己抢夺。胡饼商也不敢动手驱赶,只在一边无可奈何地望着。古丽还是第一次来到于阗,忽然看到这种奇事,惊奇得咋舌不已。

阿飞笑道:“这些都是于阗的神鼠,跟白牛一样动不得,不然会被砍掉双手。”

原来当年有数十万匈奴兵寇掠于阗,于阗国王亲率数万人马抵挡。当夜国王梦见金鼠,称愿助一臂之力,但日后须得修祀祭拜,国王答应。次日于阗国王挥军直冲敌营,匈奴人仓促迎战,发觉衣带、鞋子、马缰、弓弦等物均被金鼠咬断,遂大败而逃,以为于阗有神灵庇护,从此不敢再来相犯。于阗从此上自君王,下至黎庶,均祭拜金鼠如天神,或衣服弓矢,或香花肴膳。

古丽听说经过,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金鼠是于阗的功臣,这可是个奇闻。”阿飞道:“还有更奇的呢!你看见城门上悬挂的那面大鼓了么?据说那是来自龙宫的龙鼓。”

原来从不枯竭的玉龙喀什河有一天突然断流,当时的于阗国王不知所措,亲自到拉瓦克寺去向罗汉僧请教。罗汉僧说这是因为河神龙女的丈夫死了,她很不开心。于是于阗国王在贵族子弟中选了一名最年轻英俊的男子,带到河边祭祀,承诺要将他许配给龙女为夫君。河面陡然有水流蠢蠢欲动,被选中的男子遂跳入河中,登时波浪汹涌,水流如旧。片刻后,有一匹白马背负一面大鼓和一封书信浮出河面。国王拆信一看,原来是龙女写的,大概意思是说:“多谢国王为我选夫。请将此大鼓悬挂在城东,如果有敌寇来犯,鼓会事先震动。”

古丽道:“当真有这回事么?如果有敌人来到城外,龙鼓真的会响么?”阿飞道:“我也不知道。你看看现任于阗国王,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哪里有人能打到西城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几声鼓响。古丽大叫道:“啊,它真的响了,敌人在哪里?”阿飞笑道:“不是龙鼓自己响,是河边官吏在敲鼓计数,你看那边。”

只见十余名男子正手拉着手,排成一排横队,在玉龙喀什河中慢慢逆流行走,这是专门寻找玉石的采玉工。他们一边走,一边用脚在河床上摸索,用赤脚来分辨出所踩踏的是玉还是石,所以采玉又叫“踏玉”。岸上站着两名穿着官服的男子,其中一人举着棒槌站在大鼓前,另有一人拿着贝叶纸和墨笔。采玉工每弯腰一次,一名官吏就击鼓一次,另一人则记录下击鼓次数,等采玉人上岸后,便按击鼓次数缴纳玉石,以此来防止采玉工私藏玉石。

当地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一名农夫用毛驴驮着两筐葡萄到西城售卖,过玉龙喀什河时,毛驴一时没有踩稳,歪倒在河中,一筐葡萄被水冲走,农夫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摸了两块石头扔进空筐中,好让毛驴平衡。结果到了市集,两块石头被王宫的玉工断定为美玉,出高价买下,农夫由此一夜暴富。

古丽见那河水湍急,直没至腰,稍有不慎,即可能被河水冲走,而且河水尽是昆仑山万年冰川雪水融化,冰冷刺骨,不禁对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寻找美玉的采玉工颇为同情。摩挲自己腰间的宝玉,心头更是有所感触。

06

西城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繁华热闹程度不亚于楼兰王都扜泥。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绘有彩图,颇为艳丽耀眼。本地居民时兴穿丝绸和棉布的衣服,而不是像车师国那样穿毛褐毡裘。

古丽正看得目不转睛,忽听得阿飞叫道:“快看!快看那个人!”古丽顺着他手指望着,却看见一名披着墨绿斗篷的人正走在前面。

古丽道:“呀,那不是跟芙蕖在树林中说话的那个神秘巫师么?”阿飞道:“不是,这巫师比树林里那个人要高出一个头,但这两个人肯定是一伙的。走,我们跟去看看他搞什么鬼。”

那人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有人跟踪,径直朝位于王都东南边的王宫走去。王宫上下焕然一新,正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庆贺二王子须沙新娶乌孙公主。那人到得宫门前,对黑甲武士说了一句什么,武士便立即恭恭敬敬地领着他进去了。

古丽道:“啊,该不会是于阗国王请了巫师施法,在楼兰释放瘟疫吧?这里守卫这么森严,我们要怎样才能见到怀玉公主啊?”阿飞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见天色不早,只得道:“我们找家客栈住下,明日送了这几封于阗军士的家信,顺便打听一下再说。”

进了好几家客栈,均是人满为患。原来于阗二王子须沙新娶乌孙公主为王妃,来了不少道贺的使者,加上大批的从人和艺人,官方的驿馆难以住下,便征用了民间客栈。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偏僻些的客栈,看起来住客也不多,进去一问,却也被官署征用。好在阿飞以前领商队来过这里,店家还记得他,勉强答应道:“本来官署交代不准接待外人,你既是熟客,住进来也无妨,不过千万不要惹事。”

阿飞满口答应,牵马到马棚,卸下马鞍,取了行囊,正要叫古丽进房时,却见她在堂中与几名住客谈得正欢。这些人居然都是龟兹国的乐人,这次是跟随龟兹使者来西城,为须沙王子贺喜新婚。

西域诸国以于阗国人最好音乐歌舞,然而天下最好的乐声却是在北疆的龟兹国,管弦伎乐样样齐全,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篦篥、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雞籹鼓、铜钹、贝、弹筝、候提鼓、齐鼓、檐鼓等二十种。就连经济文化远较西域发达的中原也格外慕尚龟兹音乐,“有龟兹之声”是对善乐者的最高称赞。

古丽的母亲白月是龟兹有名的琵琶手,乐人中居然有一个名叫白贝的是她的弟子。古丽本不认得白贝,但他正在堂中抚弄琵琶,她一见那琵琶正是母亲提过的旧物便立即叫出声来。虽非故人,却在他乡相逢相认,当然格外激动。白贝听说古丽也会弹奏,当即将琵琶递了过来,古丽弹了一首《善善摩花》,居然像模像样。

正巧领队进来听见,见古丽容颜美丽,身姿窈窕,忙问道:“你可会跳舞?我们这里有名舞伎生了病,还缺一名伴舞。一会儿就要去王宫表演,临时找不到人替代。”古丽一听可以进去王宫,忙道:“我会,我会。”

阿飞在一旁听见,也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便低声交代了几句。古丽一一应了,跟着领队进去,与其余三名舞伎大致练习了一下舞步,领队见她还算不错,便决定由她填补空缺。四人换上舞服,均是一样的打扮——红摸额,绯色小祅,白色布裤,帑乌皮鞋。古丽颇觉有趣,对着铜镜照来照去,却被领队连声催促,忙跟着众人出来,登上马车,往王宫赶去。

07

于阗王宫倚山而建,坐南朝北,东面即是玉带一般美丽的玉龙喀什河。夜幕中的王宫灯火通明,愈发显得金碧辉煌。

龟兹乐人在王宫门前被拦下,一一查验身份后被带进门房中,有武士和侍女进来,往各人身上搜过一遍,确认并无兵器,这才给每人发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各人的名字,让众人挂在腰间,好当做标识。等了一会儿,有武士赶来,喊了一声,领着诸人进来王宫正殿。

大殿异常空阔,高达二十余丈,地面均是以大块大块的白玉铺成,映着熊熊灯火,发出晶莹的光芒,奇幻无比。尽管大殿中戒备森严,但依旧冠盖云集,好不壮观。西域各国的使者宾客在大殿两侧寒暄,推杯换盏。酒是波斯的葡萄佳酿,菜是各色的山珍野味,真是数不尽的奢华。

殿首正中坐着于阗国王希盾和王后菃秋,左下首则是大王子永丹,右下首则是二王子须沙和新娶的乌孙公主,公主金发碧眼,颇为妩媚。

古丽见永丹王子身边的位子空着,忙挤到领队身边,问道:“怎么不见怀玉公主?”领队道:“听说怀玉公主怀孕了,大概是身子不便。”古丽闻言,不免忧心忡忡,担心难有机会见到公主。

忽听得一声罄响,有人高声叫道:“龟兹为陛下、殿下献舞。”

弦乐声登时响起,古丽不及思虑更多,只得跟随其他舞伎走到殿中。先是一曲《万岁》,献给希盾国王夫妇,再是一曲《长乐花》,献给永丹王子,最后一曲则是《同心髻》,献给须沙王子和乌孙公主。按照惯例,被献礼者要起身饮酒道谢。当须沙王子站起来的时候,不知怎的,古丽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人她早就认识了,有一种像亲人般的熟悉。这种感觉是如此令人心醉,以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怔怔朝他走去。

一旁宿卫的黑甲武士见古丽神色有异,正要上前阻拦,幸得在一旁伴奏的白贝机灵,抢先上来将她拉住,低声道:“我们该下场了。”古丽挣扎叫道:“不,我认得须沙王子。王子!须沙王子!”

几名黑甲武士抢过来,强行将白贝和古丽带到殿侧。须沙却走下台阶,走过来问道:“姑娘是叫我么?”古丽道:“嗯,王子,我认得你。”

须沙道:“你是楼兰人?”古丽道:“不,我是车师人,我母亲是龟兹人。我以前肯定见过你。”须沙温和一笑,道:“我只去过墨山和楼兰,从来没有去过车师和龟兹。”他是今日的主人,不能久留,便命武士送二人出去。

白贝抹一把额头冷汗,道:“多亏二王子大度,没有追究。古丽,你可不能再这么冒失了。”古丽道:“可是我真的见过须沙王子。”悻悻出来王宫,回来客栈对阿飞说了经过。

阿飞道:“须沙王子在墨山和楼兰的时候,你人还在车师,应该没有见过他。也许是你认识的某个人跟他长得很像。”古丽歪着头想了半天,道:“没有这么个人,兴许是我弄错了。”阿飞发愁道:“我人在王宫外,进去王宫难如登天,你有机会进去,却没有机会见到怀玉公主,这可要如何是好?”

事情当真凑巧得很,阿飞帮着带信的一名军士的父亲在佛寺当杂工,据他说怀玉公主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拉瓦克寺烧香拜佛,风雨无阻。阿飞眼前一亮,道:“明日不就是十五么?”忙送完家信,见天色还早,便带着古丽去市集购买干果。

于阗饮食以甜食为主,进食粳沃以蜜,粟沃以酪,果品诸如当地盛产的葡萄、桃、杏、梨、桑葚、石榴、枣、榅桲等在食谱中占了很大比重,民间晾制干果的技术十分高超。古丽买了一大口袋,预备带回去分给亲朋好友。

虽然中原早已经用铜钱、银两作为货币,但西域一直采用粮食和布匹作为货币,粮食包括谷物和高粱、玉米等,布匹包括棉布和丝绸。不过,丝绸之路兴盛后,东西方的各种货币也开始在西域流通,尤其以中原的五铢钱最受欢迎,金银反而还在其次。而西域人得到金银后,往往不是将其作为货币流通,而是打造成各种器皿,如酒壶之类,这点尤其令中原人惊讶。

二人买完于阗特产物品,便回去客栈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双双赶来拉瓦克寺,装成香客混进寺内。

08

拉瓦克寺在西城西十里处,原是于阗开国国王为罗汉僧所建,主殿是一座巨大的方形建筑,正中央筑有圆塔,塔周围环绕有圆形步廊,供香客礼拜。廊道周壁塑有八十余尊佛像,像间又穿插有佛、菩萨、天王像及乘鹅车的月天像。

圆塔的正北方新立了一方石碑,上面刻着几行中原汉字。阿飞问过僧侣才知道,这是怀玉公主亲书题写的誓约,约定于阗国人不得杀蚕,要待蛾飞尽才可以抽丝。

古丽道:“看来那些称于阗已经生产出丝绸的说法是真的。阿飞,以后那些波斯商人都不用再去中原购买丝绸,再也不会经过楼兰,你怕是当不成向导了。”阿飞道:“是啊,我改去放羊放牛好了。”

口中虽然说笑,也不免为母国忧心——因为楼兰经济富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是西域东边的门户,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对过往商人抽实物税是国家赋税的重要来源。若是于阗当真生产出了堪与中原媲美的丝绸,那么西方商人自会来于阗大量购买丝绸,再也不用冒穿越沙漠戈壁的风险,而东边中原本身就是丝绸大国,如此,楼兰将会损失一笔数目巨大的税收。

古丽却没有他想得这般深远,笑道:“不用去放羊放牛啦,我家有的是钱,阿爹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可以到我家当女婿。”

阿飞一愣,却见古丽已经红了脸,低下头去,无限娇羞的样子。正望着她发怔,忽听得有人叫道:“怀玉公主到了!闲人快些让开!”回过神来,忙拉着古丽让到甬道边。

只听见环佩声响,一名云鬓女子扶着侍女往石碑方向而来,数名黑甲武士跟在身后。那女子挽着高髻,珠围翠绕,华冠丽服,美艳无比,腹部已高高隆起,显是有了身孕,只是神情落落寡欢,脸上不见一丝笑容。阿飞料到她就是怀玉公主,忙叫道:“怀玉公主!”

于阗是个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国家,妇女地位很高,跟男子一样抛头露面。怀玉公主早已经习惯街边百姓的欢呼,只微微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去。

阿飞道:“公主!公主!小妹!”怀玉公主身子一震,立即停了下来,转头问道:“谁在叫我?”

阿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却被黑甲武士拦住。阿飞叫道:“是我,公主,是我叫你,我有要事要禀告公主。”怀玉公主道:“让他过来。”黑甲武士取走阿飞身上的弯刀,这才带着他到公主面前。

怀玉公主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阿飞道:“这里人多眼杂,请公主换处安静的地方说话。”

怀玉公主微一沉思,招手叫过住持,道:“劳烦住持安排一间静室。”住持道:“这边就有现成的静室,请随贫僧来。”领着众人来到自己打坐的静室。

怀玉公主命侍从退出,问道:“你到底是谁?”阿飞忙从帽子中取出贝叶信奉上,道:“我是送信的信使,公主读过后便会知晓。”

怀玉公主拆开信皮,一见字迹便“啊”了一声,双手颤抖了起来,显是内心激动之极。

阿飞在一旁站了半天,见公主拿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没有休止,忍不住催问道:“公主,你可愿意帮忙?”

怀玉公主正要回答,忽然“哇”的一声,往地上吐起酸水来。阿飞忙上前扶住,叫道:“公主!”怀玉公主吐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道:“我没事。他……他还好么?”阿飞猜公主口中的“他”就是萧扬,不敢提他遇刺受伤的事,只道:“还好。他现在正在楼兰王宫中等我回去。”

怀玉公主道:“好,圣物就在我房间里,你等在这里,我这就回王宫拿给你。”阿飞料不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大喜过望,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公主!”

怀玉公主点点头,开门叫道:“我忘了东西,要先回去王宫一趟。”又特意交代住持让阿飞留在静室中休息,这才领着侍从离去。

古丽一脚跨进来,问道:“事情这么快就办妥啦?”阿飞笑道:“我也想不到……”

忽有几名黑甲武士闯了进来,一人捉住古丽,反拧住她双臂,另两人上来一左一右包围住阿飞。

阿飞喝道:“做什么?”领头的黑甲武士阿泾道:“我认得你,你是楼兰向导阿飞。在大漠的时候,我奉左大相之命亲手鞭打过你,你不记得了么?”阿飞道:“你们黑甲武士全是一个模样,我哪里会记得你?我告诉你,我们是怀玉公主的贵客,快些放开我同伴。”

阿泾道:“你跟怀玉公主在里面鬼鬼祟祟说了半天话,说的是什么?你留在这里不走,是不是在等公主回来?”见阿飞不答,便示意武士将刀搁在古丽脸上。古丽泪水“唰”地就流了下来,却犹自叫道:“阿飞哥哥,你自己快些冲出去逃走,不用管我。”

阿泾道:“哼,能逃到哪儿去,你当这里是楼兰么?阿飞,快些跪下束手就擒,不然我就下令剥光这女人的衣服。”阿飞道:“这里是佛寺,你们不能胡来。”

阿泾使个眼色,武士一脚踢上房门,捂住古丽的嘴,一手扯开她的外衣。阿飞道:“停手!”当真跪了下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信给怀玉公主,其他事我一概不知,你再逼问我也没有用。”

阿泾道:“谁派你来给公主送信的?”阿飞微一迟疑,即道:“萧扬。”阿泾道:“原来是汉人公子。难怪,他跟怀玉公主是旧识,派你来送封信来也不足为奇。”

阿飞惊道:“你怎么知道萧扬跟怀玉公主是旧识?”阿泾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们左大相带萧扬出玉门关的么?我们于阗为何要冒险救他,还不是因为怀玉公主?这是公主答应带给于阗蚕种和桑树的条件。”上前扶起阿飞,道:“原来你只是信使,我还以为是楼兰派来的奸细。”又命武士放开古丽,道:“一场误会,多有得罪。”哈哈一笑,领着武士出去了。

阿飞忙上前扶住古丽,帮她理好衣服,问道:“有没有伤到你?”古丽惊魂未定,脸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摇了摇头,颤声问道:“他们走了么?”阿飞往外看了看,道:“走了。不过这件事怕是没完,他们已经猜到我们是在等怀玉公主回来,应该会在暗中监视,我们又不能就此离开,这可要如何是好?”这里是于阗王都,处处受制于人,也没有想出良策,只能继续苦等怀玉公主回来。

09

拉瓦克寺虽在西城外,却并不算远,怀玉公主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匆匆返回,独自进来静室,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丝质锦袋交给阿飞,道:“圣物就在里面,你们最好赶快离开西城。我回王宫时正好遇到国王陛下,也向我借取夜明珠,被我搪塞了过去。希盾国王从来不在意金银珍宝,这次他主动开口,很不寻常。”阿飞苦笑道:“我人离开容易,若要带着圣物平安离开,怕是难上加难。”当即说了自己已经被扈从的黑甲武士认出的事。

怀玉公主闻言也甚是焦急,道:“于阗虽对我礼敬,可我行动一样不得自由,走到哪里都有黑甲武士跟着,难以帮助你们。”又想到自己将蚕种藏在发髻中带出玉门关的往事,道:“你们是来送信的信使,按理他们不会为难你们,只是多半要搜过才放你们走。我有个法子,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当即亲手将古丽一头乌黑长发盘起来,将锦袋仔细缠在发丝中,用发簪固住,外表竟是瞧不出丝毫破绽。

阿飞问道:“公主没有信带回去么?”怀玉公主踌躇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挺起的大肚子,才道:“没有。你告诉他,我过得很好,请他不必挂念。”

古丽道:“可是我们千里迢迢来给公主送信,公主却没有任何回信,岂不是让人起疑?”怀玉公主道:“嗯,你说得不错。”从手上褪下一串佛珠,道:“这个就当做是回信好了。”

阿飞担心夜长梦多,便收了佛珠,辞别公主出来。出寺不远,便被等候在道旁的黑甲武士拦下。阿泾命武士仔细搜过二人,并没有发现异物。阿飞道:“怀玉公主还有回礼命我尽快带回去,耽误了行程可要怪到你们头上。”

怀玉公主是于阗与中原的纽带,希盾国王有许多事还需要仰仗公主,阿泾自是很清楚这一点,当即笑道:“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挥手命人让开。

阿飞和古丽重新上马,驰出老远,见黑甲武士已往拉瓦克寺方向而去,这才松了口气。古丽不自觉地去摸发髻,想确认圣物还在那里。她从没有盘过这样的高发,觉得新鲜好玩,反复摸个不停,不小心拔掉了发簪,头发顿时散了开来。她“哎哟”一声,慌忙扶住锦袋,努力想恢复原状。

阿飞见又有一队黑甲武士驰过来,忙道:“先收好圣物。”古丽只得从头发中取出锦袋,收入怀中。所幸那队武士只是往拉瓦克寺赶去,看都没有多看二人一眼。

二人驰回客栈,古丽总也弄不出怀玉公主挽出的那种发髻,自然也不能再将锦袋藏在头发里,不免十分着急。

阿飞安慰道:“不要紧,你藏在身上就好。反正我们已经过了最危险的一关,后面都是普通关卡,应该没有人再会仔细盘问搜查。”遂取了行囊,径直往东门赶去,预备就此离开西城。

却见东门除了寻常守城卫士外,还多了不少黑甲武士,正挨个搜查出城的行人。城楼上更是站满武士,手持弓弩,虎视眈眈,气氛煞是紧张。

阿飞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局面,心中不能肯定这些黑甲武士到底是不是在搜夜明珠,然而东门是出西城的唯一通道,不从这里出去,就不可能回去楼兰。他见那些武士不但翻检行囊十分仔细,还强迫行人脱下靴子外衣,连身上也要一寸寸摸过,料来这次绝难蒙混过关,不觉手心尽是冷汗。可此刻他后面已经排了许多要出城的人,那些不耐烦等候掉头的人也一样被武士拉到一旁强行检查。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古丽忽然靠了上来,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藏妥了圣物。只要咱们自己别露出破绽,他们就不会发现。”阿飞随口应道:“嗯。”

古丽道:“阿飞哥哥,以前我只爱游龙哥哥,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后来知道了真相,我伤心得不得了,总觉得我的心从此死了,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可是这些日子,我跟阿飞哥哥在一起,你陪着我,陪我在大漠里瞎逛,陪我难过,陪我开心,陪我哭,陪我笑,我……我是真的离不开你了。”阳光投射到她玲珑剔透的双眸里,在瞳孔里泛着光亮。

阿飞心中感动,道:“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等回到楼兰,我就要立即娶你做妻子。”

古丽道:“嗯,我也不想离开你,我是真心想对阿飞哥哥好一辈子。将来我死了,你一定要挖出我的心来看。”阿飞道:“你胡说些什么!”转过头去,见古丽正温柔地望着自己,似是很开心很欣慰的样子,不觉一愣,可四周武士环伺,他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轮到了二人,阿飞强作镇定,紧紧握住古丽的手。武士细细搜过一遍,连一大口袋干果都全数倒出来,散了一地,见并无可疑,便放二人通过。

出来城门,阿飞如释重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忽见古丽脸色煞白,手捂肚腹,表情很是痛苦,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了?”古丽道:“我没事,快走,我们快走。”阿飞便去扶她上马,那一刹那,头顶蓦然一声巨响,喧闹吵嚷的城门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飞不自觉地仰起头来,那面传说中来自龙宫的悬鼓竟在微微颤动,适才的巨响正是从它发出。尚在惊愕间,一队黑甲武士涌出城门,不由分说地执住阿飞和古丽,重新带回西城,押上城楼。

阿飞昨日见过的那名墨绿巫师正站在城头,身边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气宇轩昂,威严犀利,一望就能猜到他就是于阗国王希盾。

武士将阿飞和古丽押到国王面前。希盾“咦”了一声,问道:“你不是前晚在王宫中献舞的舞伎么?”

古丽脸色苍白,额头尽是冷汗,身子颤抖不止,也答不出来话。希盾以为她害怕,也不在意。

左大相菃木正跟在国王旁边,一眼认出阿飞,忙道:“这男子就是臣提过的楼兰向导。”希盾点点头,问道:“你是来给怀玉公主送信的向导?”阿飞道:“是。”希盾道:“公主是不是把圣物给了你?”阿飞道:“我不知道陛下所说的圣物是什么。”

菃木笑道:“你这谎话也说得太大了。当初在玉门关,不正是你自己承认盗取了圣物么?”阿飞一时理屈词穷,只得道:“我真的不知道。”

菃木道:“圣物到底是圣物,它被带来西城时,龙鼓曾经震动自鸣,若它被带出城时,龙鼓也一样也会感应。只有你们二人经过城门时龙鼓作响,圣物一定在你们身上。”挥挥手,几名武士便上前往二人身上乱摸,连靴子底都挖开了查验,还是没有发现圣物痕迹。

希盾转头问道:“摩诃巫师,依你看,他们将圣物藏在了哪里?”

那一身墨绿斗篷的人正是巫师摩诃,他昨日来到西城王宫,求见希盾国王。王宫武士听过他大名,不敢怠慢,立即引领进宫。希盾正忙着宴请乌孙使者,到今日才得闲召见,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道:“本王早听闻摩诃巫师的大名。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巫师来西城有何贵干?”摩诃道:“陛下当真是个爽快人。本座特来贺喜二王子新婚。乌孙是西北强国,恭贺国王陛下娶得乌孙公主为媳,又得一强援。”从斗篷下取出一柄剑,道:“这是本座送给国王陛下的贺礼。”

希盾见那剑长不过两尺,只算得上是一柄短剑,心中不免有所轻视,然而拔出来一看,雪光四射,寒气森森,这才动容道:“这是当年周穆王佩戴的锟铻剑么?”摩诃道:“国王陛下眼力过人,这正是锟铻剑,是能工巧匠用锟铻山所产的纯钢经过七七四十九天锻造而成,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

希盾试了一试,很是趁手,当即喜道:“好,这份厚礼本王收下了。摩诃巫师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为送一份贺礼吧?有话不妨直说。”摩诃道:“不只一份贺礼,本座这次来,还要为国王陛下献上楼兰。”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展开,道:“只要陛下及时出兵,楼兰的土地子民尽归陛下所有。”

希盾摇头道:“巫师该知道不久前燕山峡谷的神示,妄动干戈,天地不容。”摩诃笑道:“那不过是游龙、笑笑生那几个人的小把戏,哪有什么神示?陛下,你上当了。”举手一挥,眼前顿时呈现蜃景一般的云雾,里面出现了笑笑生画下天女、嫘祖图像的情形。

摩诃又道:“陛下,你素来志向远大,难道要因为笑笑生几人的可笑伎俩放弃宏图大业么?”希盾道:“不错,本王一生纵横天下,也算是所向无敌,但还有两件事我没有办到,一是称霸西域,另一件是……”摩诃道:“是阿曼达王后。本座愿助一臂之力,帮陛下达成这两个心愿,机会就在眼前。”

希盾沉吟许久,问道:“巫师有什么条件?”摩诃道:“听说中原朝廷曾赐给陛下大儿媳怀玉公主一件圣物。”

希盾道:“你想要夜明珠?”摩诃道:“不错。对陛下来说,夜明珠不过是颗会发光的珠子,虽然稀奇,与天下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对我主人来说,需要靠它来点亮心火。只要陛下肯奉送圣物,本座愿意施展法力,用浓雾掩护于阗大军进入楼兰境内,一路到达扜泥城下。楼兰重兵均布置在南部边境,王都空虚,只要陛下一鼓作气攻下扜泥,擒住问天国王夫妇,楼兰就算有大军在外,也就此亡国了。灭掉楼兰,谁还能与陛下争锋?西域尽会臣服在于阗脚下。”

希盾道:“好,一言为定。本王这就亲自去向怀玉公主索要圣物。”

他赶来后宫,正遇到怀玉公主出来,便说了想借圣物一用,哪知道公主说要多考虑一下,便行色匆匆地去了。此刻他才从黑甲武士口中得知萧扬派了一名向导来给公主送信,觉得事有蹊跷,多派了武士去跟着公主。回来偏殿,正想告诉巫师还要多等一阵时,摩诃忽然道:“圣物今日就会离开西城,龙鼓会响起。”

希盾闻言半信半疑,也想就此看看摩诃的法力,便与他一道来到东门等候。当真等到了龙鼓震响,捕到了阿飞,这才清楚怀玉公主已经将圣物交给了信使,要让他带回楼兰,心中又气又恨。可是却没有从信使身上搜出圣物,不免又疑惑起来。

摩诃道:“陛下稍安勿躁。”走到阿飞、古丽面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会儿,随即指着满头冷汗的古丽道:“圣物就在她的肚子里。”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阿飞这才明白过来,古丽为了不被发现,事先将夜明珠吞入了肚子,之前她那些话就是在暗示一旦她死了,需要对她开膛破肚,才能取出圣物。

希盾打个眼色,两名武士执住古丽手臂,将她扯到一边跪下,一名武士走到她背后,横刀往她颈中一拉,顿时血溅珠玉。执住古丽手臂的武士松开手,她便像泄气的皮囊一样,软软瘫了下去。

阿飞大叫一声,挣脱了武士的掌握,奔近古丽,扶起她的头,大声叫道:“古丽!古丽!”

古丽脸色灰白,几成半透明色,仿若宝玉一般,渗出些晶莹温润的光来。她瞪大了眼睛,努力想回应阿飞,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抽搐了两下,便垂首死去。

阿飞浑身发热,身体中的所有血液都仿佛化成了点燃的火焰,握紧双拳,怒吼道:“我要杀了你们!”正待起身,却被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头上,登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双手已经被反缚住,侧躺在地上。古丽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仰面朝天,袒露着上半身,肚子已被剖开,一名武士正伸手往她腹中掏着。阿飞想要上前阻止,身子刚动就被一名武士踩住,再也无力动弹。他就那么看着她被人当场开膛破腹,心口疼得如被撕裂一般,满口酸苦,眼泪怔怔流了下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武士站起身来,叫道:“找到了。”血淋淋的手中握着一颗珠子。左大相菃木从怀中掏出手帕,上前接过珠子,擦净血迹,这才奉到希盾面前。

希盾接过夜明珠看了看,转身交给摩诃道:“巫师,圣物现在是你的了。”摩诃躬身道:“多谢陛下大恩。”

希盾点点头,命菃木带摩诃去歇息,自己走到阿飞面前,道:“你两次盗取公主圣物,本该千刀万剐处死。不过看在傲文分上,本王这次暂且放过你,你得替我带件东西给傲文。”

阿飞嘴唇歙合了两下,想提出带走古丽的尸首,因为于阗时兴是火葬,死者都会被焚烧成灰,而楼兰和车师的习俗则是土葬,他想让古丽返回家乡,入土为安,可是一想到要向大仇人求恳,他又实在难以张口。

希盾见阿飞不应,便俯身往他怀里塞了一件什么物事,命道:“派人押他去边关,当面交给傲文。”

武士大声应命,上前提起阿飞,往城下拖去。他努力挣扎着回头去看古丽,她就那么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中,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气,她依旧俏丽,却是黯淡无光,永远不再活泼伶俐。当她彻底从他眼中消失的时候,他心头的微光熄灭了,再次昏死过去。

10

之后的日子阿飞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只记得被人横绑在马上,身子不停颠簸,眼前的景物不断旁侧移动着。有一日,他忽然被人从马上解了下来,重重掼在地上,挨了一顿暴打。不知道在阳光下暴晒了多久,直至有人赶过来拔刀割断了绑索,扶起他叫道:“阿飞!阿飞!”

阿飞觉得眼前的面孔很是熟悉,问道:“你是傲文王子?”傲文道:“是我。阿飞,你不是信使么?于阗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阿飞大喊一声,道:“我要杀了你!”蓦然起身,紧紧扼住了傲文的脖子。

一旁的亲信侍卫大惊失色,抢上来相救,却怎么也拉不开阿飞的双手。侍卫大伦见王子已是双眼翻白,当即倒转刀背,狠狠砸在阿飞背上,将他打晕了过去。

傲文起身咳嗽了数声,这才喘过气来。侍卫小伦道:“这小子发了疯,是不是被于阗人控制了心智?”傲文摇摇头,道:“先带他回营再说。”

刚到军营门口,一名兵士过来禀道:“王子,有客到访,是从王都来的。”

傲文忙赶来营厅,客人却是甘奇,不免很是奇怪,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甘奇四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傲文冷冷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他们都是我心腹侍卫,你有话就直说。”甘奇道:“桑紫夫人让我来告诉王子,国王陛下就快要立刀夫王子为王储。”

傲文沉默片刻,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回去王都见到刀夫,替我恭喜他。”

甘奇道:“如果刀夫当上国王,王子你还活得了么?”傲文厉声道:“这是我跟刀夫的恩怨,轮不到你来插手。”甘奇道:“是,是我多嘴。不过还有一件事,国王已经决定在立王储的那一天,用约素公主的性命来祭神物。”

傲文吃了一惊,道:“笑先生已经找到‘清瘟败毒饮’的解药,瘟疫一事不是已经平息了么?”甘奇道:“可是臣民公议,王子冒充王储,约素冒充新娘,亵渎了神物。约素之前有烧毁神物的举动,必须得烧死她,才能唤回神物的神力,彻底平息上天对楼兰的怒气。”

傲文道:“约素不过是个弱女子,无端被我卷了进来。如果她不是坚持来楼兰找我,至今还好好地在墨山做她的公主,烧死她有什么意义?”甘奇道:“这是国王的决定,任何人不能改变。”

傲文微一思索,即叫道:“来人,备马,我要回去王都。”

大伦忙上前拦住,劝道:“王子,你是被放逐出来,不得国王亲召,绝不能返回王都,不然要以谋反论处。”小伦也道:“是啊,王子还是先上书国王,得到国王允准后再回去。”傲文恨恨道:“我可以等,约素她能等我么?都给我让开!”

忽见一名兵士领着阿飞进来,躬身禀道:“这向导非要立即见到王子不可。”

傲文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飞咬牙切齿地道:“王子的亲生父亲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未婚妻子古丽,我非报此仇不可。”

傲文一听就很生气,道:“希盾是希盾,我是我,你要将希盾的仇算到我头上,这可办不到。来人,赶他出去。”

阿飞道:“等一下,不劳动手,我自己会走。王子,这是你父亲叫我带给你的东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丢在地上,朝傲文“呸”了一口,这才恨恨出去。

大伦见阿飞如此无礼,正待追赶出去,抓住他好好教训一顿。傲文道:“让他去吧。那是什么东西?”

小伦拣起锦袋,打开一看,却是一方金印,不禁惊道:“这是楼兰的王印。”

傲文抢过来一看即冷笑道:“希盾如何能得到我楼兰的王印,这一定是他命工匠仿做的,故意拿来给我,好让我被国人猜忌。”大伦道:“是啊,如果被人知道王子有这样一方王印,王子可就人头难保了。”

小伦讪讪道:“可是希盾国王不是王子的亲生父亲么?他为什么还要一再陷害王子?”转过头去,终于问出了心中一直想确认的话,道:“傲文王子真的是希盾的亲生儿子?”

甘奇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是我亲手接生了两个孩子,又是我奉主人之命亲自从希盾那里夺回了桑紫夫人和孩子,后来希盾派人来抢孩子时,我也在场,桑紫夫人抱着须沙,泉苏将军抱着傲文,我亲眼看见那些于阗人夺走了须沙。傲文王子,你真的是希盾国王的孩子。我猜他有意激怒桑紫夫人说出真相,又派人送你这枚楼兰王印,只是要让你在楼兰无法立足,逼你回去于阗。”

大伦道:“可希盾不是一向深谋远虑么?傲文王子本已经被立为王储,如果不是被揭破身世,他就是未来的楼兰国王。到那时再说出真相,岂不是对于阗更有利?”甘奇道:“希盾国王的心机比蒲昌海还要深,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他这么做,必然是认为没有把握完全控制住傲文王子,刀夫当上楼兰国王比傲文当上国王对于阗更有利,具体理由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傲文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我一定不能让希盾如愿。”小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王子是打算回王都重新夺回王储之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