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妖书再现

于是,关于冯家的流言又多了起来,市井坊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大多对冯夫人姜敏不利,将其描述成一个克子克夫的坏女人。京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人把酒论国事,友朋同欢宴,有人红灯绿瓦观风景,散言碎语叹人间。

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黄花开遍,秋容如拭。

桂子飘香时,乡试亦如期在贡院举行。今年的试题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极高明而道中庸。”沈德符虽然一挥而就,提前交卷出来,但对考试的结果却茫然不知,心底深处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等到二月正式放榜后,才能返回家乡探亲。

天气逐渐阴冷了起来。沈德符的心情也如这行将逝去的秋天一样,灰暗冷静,惨然不乐。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场乡试而已,就算考上也只是个举人,离进士还远着呢,你有那么在意吗?”沈德符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为功名而烦恼,只闷闷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连乡试的机会都放弃了。傅春父母已经过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儿可都还等着喜报呢。”

鱼宝宝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来。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许个愿吧,求菩萨保佑,总比你坐家里发呆胡思乱想好。”

沈德符闻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鱼宝宝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门街的妙应寺,那里有白塔,白塔上有风铃,可以说是京师最特别的寺庙了。怎么,你不愿意去?还是,有什么心事?”

沈德符叹了口气,道:“我还在襁褓之中时,由父母做主,曾与苏州徐氏约为婚姻,当时就是在白塔寺许的愿,因为家母名讳妙应,正好应了白塔寺的名字。”

鱼宝宝很是惊讶,道:“可你现在的妻子不是姓钱吗?你原来的未婚妻子呢,她现下人在哪里?”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也是苏州人,难道没有听说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么?”

鱼宝宝道:“原来是苏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闻趣事我听过不少。”

徐安生是当世著名画家徐季恒之女。徐季恒与沈父沈自邠友善,当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后,徐季恒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约为儿女亲家。后来徐季恒携幼女离开京师,回家乡苏州定居。万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于京师,沈德符年幼无依,随母亲迁回浙江老家。年满十八时,徐家派人来提亲,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儿时玩伴雪素,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当时徐安生已经因才貌双全、多才多艺扬名江南,能文善诗,画作水准不在其父之下,其写生画被誉为“出入宋、元名家”。如此美貌聪慧的女子,却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后勃然大怒,于是愤然嫁给了姑苏世家邵氏,但传闻其性情放荡,不守妇礼,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驱逐。又改嫁给里中黄生,亦是名家之子。却为黄父不容,遂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若不是鱼宝宝凑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几乎已经忘记徐安生这个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她的诸多放诞作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与自己贸然拒婚有关,想来自己也算有负于她,却不知道她现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觉愈发恹恹。鱼宝宝却不容他彷徨,拖着他朝白塔寺而来。

白塔寺的主体建筑白塔是一座喇嘛塔,建于元代至元八年,由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勘察选址,入仕元朝的尼泊尔匠师阿尼哥主持,经过八年的设计和施工,才算大功告成,随即迎请佛舍利入藏塔中。白塔塔体为砖石结构,由塔座、塔身和塔刹组成:塔座为三层须弥座式;塔身为覆钵式;刹顶为铜制鎏金小型佛塔,塔刹由硕大的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轮,托起一个巨大铜制华盖,其周边垂挂着带有佛字和佛像的华盖,下面各系一个风铃。

白塔竣工后,元世祖忽必烈亲自莅临,以塔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以射程为界占地,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大圣寿万安寺。从此这里便成为元代皇家寺院,也是百官习仪和译印蒙文、维吾尔文佛经的地方,是蒙古人心中的神圣之处,寺内香火极为旺盛。元朝皇帝常常到此主持佛事活动,最多一次参加者达七万之众。然而到了元末,一场雷电大火焚烧了寺院所有的殿堂,唯有白塔幸免于难。

明代天顺元年,明英宗下令以白塔为中心重建寺庙,改名“妙应寺”,但因白塔之故,民间仍然俗称白塔寺。新建的白塔寺规模不及原寺的十分之一,由山门、钟鼓楼、天王殿、意珠心镜殿、七佛宝殿、塔院以及两侧的配殿、厢房、方丈院、藏经阁等组成。塔院用红墙围成,白塔在院中央偏北,四角各有一亭,塔前有一座“具六神通殿”。

鱼宝宝和沈德符二人进来寺庙塔院时,意外在白塔下见到了傅春。他正高昂着头,瞻仰塔顶的华盖,带着罕见的庄重的凝思。

好恶作剧的鱼宝宝蹑手蹑脚走到傅春身后,蓦地拍了拍他肩头。傅春回过头来,惊惶异常,那模样倒像是偷糖果时被当场捉住的孩子。

鱼宝宝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还没有见过小傅的这副样子。小沈,你看他吓的。”傅春不满地道:“宝宝,你无端端吓人一跳做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又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鱼宝宝道:“求菩萨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题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这里为他定下了三生之约。”

傅春道:“啊,竟有这等事?我还以为……”见沈德符神色尴尬,便及时住了口,笑道:“我其实也是来许愿的,咱们这就去烧香吧。”

三人遂来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祷。

出来时,傅春问道:“王名世追查那块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没有。编号八十八号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杨山死后,他家人也举家离开了京师,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厂公的口风很紧,王兄也不能公然调查,这件事可以说完全没有线索。”

傅春道:“也许真牙牌难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细研究,说不定会发现线索。”沈德符道:“这我和王兄也想到过,可无论王兄如何试探,陈厂公都不愿意交出那块假牙牌,只推说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傅春道:“这样子,牙牌的线索确实就是死胡同了。”

鱼宝宝道:“不是还有润娘那条线索么?我敢说,那个从万玉山房暗格中盗走真牙牌的就是润娘本人。”

傅春道:“这似乎不大可能,润娘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出现就是为了一块牙牌么?那牙牌对她全无用处。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图谋,为什么得手后又重新销声匿迹了呢?”

鱼宝宝歪着头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去天桥看看,那里是润娘成名的地方,说不定能打探到些什么。”沈德符道:“呀,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鱼宝宝道:“你是名门贵公子嘛,怎么会想去天桥那种市井地方?”

三人遂雇了辆大车,往南而来。即近西四牌楼时,车子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又走了一小段,干脆就走不动了。鱼宝宝是个焦急性子,伸出头看了一眼,骂道:“这当街庙为什么还不拆掉?给蒙古人立庙,也不嫌丢人。”

他说的当街庙即建在西四牌楼北侧道路当中,占地不小,挤压了道路,车马通过,均须由庙之两旁绕行。西四一带本来就是京师交通要道,车水马龙一多,往往会拥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愤恨的还不是当街庙本身,而是这庙纪念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人物,而是蒙古瓦剌首领也先。当年土木之变,正是瓦剌首领也先俘虏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过了一年囚徒生涯后被放还回朝,一回到北京即被亲弟弟明景帝囚禁在南宫中,过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闲庭草长,别院萤飞,英宗境遇凄凉,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对头也先还惦记着英宗,经常派人来送一些礼物,听说英宗的情况不好后,生怕他孤单寂寞,还一度想派人将自己的妹妹送来侍奉。八年后,大明发生夺门之变,英宗复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经在蒙古内讧中被杀。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楼当街修庙,以纪念也先。时人均认为英宗无耻,竟然建庙纪念敌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际遇难免不让他在心目中将也先与亲兄弟景帝对比,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实在一言难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通过了西四牌楼。之后的道路就顺畅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门,走完宣武门大街往东,走骡马市街到了天桥。

天桥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钟爱的乐园。这里有各色小吃,物美价廉,最出名的有炸黄花鱼、豆汁儿、爆肚、炸了蒸、扒糕、凉粉、酸梅汤等。炸黄花鱼就是将一条半斤来重的黄花鱼裹上面粉,丢入油锅中炸得焦黄,再从锃光瓦亮的大铜锅中舀一勺卤汁浇在刚出锅的鱼上,嗞嗞作响,香气四溢,只要十文钱。豆汁儿是将豆子上磨碾,随碾随兑水,碾完后,细的是豆浆,粗的做麻豆腐,而稀的就是豆汁儿了。爆肚用的原料是羊肚儿,有散丹、麻肚、肚仁等区别,佐料有芝麻酱、酱豆腐、韭菜花、辣椒油等。把爆肚搁开水里过一下马上就捞出来,风味独特。这道小吃关键在火候,火大了再捞出来,就成猴皮筋儿了。

除了吃喝外,还有热闹可看。天桥是民间艺术聚集地,有许多江湖艺人在这里卖艺,不乏身怀绝技、技艺高超者。卖艺人先要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行话“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艺人就有碗饭吃了。有显示臂力开拉硬弓、平举大刀的,有显示硬气功崩铁链、睡钉板的,有展现高妙轻功爬竿、走绳的。表演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十分精彩。

三人来到卖艺人集中的地方,各自去向人打听润娘。提到“润娘”的名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只要一说“人间白鹤”,几乎人人竖起了大拇指。但这些人也只是听闻人间白鹤绳技无双,对其来历去向并不清楚。

如此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沈德符颇为沮丧。鱼宝宝赶过来道:“垂头丧气做什么?真相有那么好查的话,不就人人都知道了么?”沈德符心头一凛,道:“你说得极是。宝宝,真要谢谢你的鼓励。”

正说着,傅春匆匆过来叫道:“喂,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德符、鱼宝宝以为傅春问到了润娘的线索,忙跟在他身后。一路往西,进了路边的一家古董铺。店中堆满了各色物件,柜台后坐着一名白发老翁,手举刻刀,正在雕琢一件木器。

沈德符道:“他知道润娘的消息?”傅春道:“不是,我没有打听到润娘的事,而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能帮你拿到牙牌,但这需要冒很大的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当然,要办成这件事,还需要王名世加入。”

沈德符大概猜到傅春所称的办法,一时犹豫,半晌才道:“这事非同小可,得跟王兄好好商议一下。”

奔波了大半日,三人也累了,见天色不早,遂回来藤花别馆。冯府仆人冯七正哭丧着脸守候在门前。

沈德符见他一身衰服,心中登时一沉,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冯七道:“二夫人她……她自杀了。”

故礼部尚书冯琦侍妾夏潇湘在经历了许多病痛和疯狂的折磨后,终在某一深夜上吊自杀,用五尺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于是,关于冯家的流言又多了起来,市井坊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大多对冯夫人姜敏不利,将其描述成一个克子克夫的坏女人。京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人把酒论国事,友朋同欢宴,有人红灯绿瓦观风景,散言碎语叹人间。

但很快又发生了一件古怪大事,只一夜之间,便在京师掀起了惊涛骇浪,令举朝失色。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册刊书,封页上题有“国本攸关”四字,内里扉页上题“续忧危竑议”,后面则是一份揭帖,全文如下:

或有问于郑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虑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郑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势,正贾生所谓厝火积薪之时也。

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无谓储宫有未安乎?曰:然。夫东宫有东宫之官,一官不备何以称乎?皇上迫于沈相公之请,不得已立之,而从官不备,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曰:改立谁其当之?曰:福王矣。大率母爱者子贵。郑贵妃之专擅,回天转日何难哉?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曰:是固然已,朱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必无变乱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蚁集膻蝇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岂有相公倡之,而众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

或曰:众附姓名可得数否?曰:余数之熟矣。文则有王公世扬、孙公玮、李公汶、张公养志,武则有王公之桢、陈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郑公国贤,而又有郑贵妃主之于内,此之谓十乱,鲁论所谓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意也。

曰:然则何以知此数人之所为乎?曰:数公皆人杰,无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广孝,岂止富贵终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扬、陈汝忠,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孙玮于保定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至矣;有王之桢则宿卫禁城,有谁人能斩关而入乎?

曰:是固然矣。若张养志、王承恩、王名世者何饮?曰:养志朱公私人也,而二王者则朱公之乡人也,无不愿借相公之余光者,况有以招徕之乎?

曰:然则事可济乎?曰:必济庸人倡义人尚景从,而此数公皆人杰也。且复有郑妃与陈矩朝夕比周于帝前,以为之主,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或曰:蛟门公独无言乎?曰:蛟门为人险贼,常用人而不用于人,故有福己自承之祸,则规避而不染,何以见其然也?夫锦衣卫西司房类奏,有名祖宗来,未有不升者。而皇亲王道化本内有名竟不升,岂其才力出诸菜佣下哉!盖沈相公欲右郑而左王,故核实之时令,亲家史起钦抑其功而不录,亦王之桢有以默授之也。

曰:然则子何以处此?曰:天之所兴,不可废也;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余止听天耳!安能反天乎?

或人唯唯而退。

万历三十一年,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四川道御史乔应甲书。

书中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回答者自称名叫“郑福成”。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功。大概的意思是说:当今万历皇帝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正准备更易太子,动摇国本;皇帝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为“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郑贵妃正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郑贵妃一党包括戎政尚书王世扬、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等十人,称“十乱”;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内阁首辅沈一贯、包括内阁大学士朱赓都是郑贵妃的同谋。

这揭帖名《续忧危竑议》,实际上已是暗指内容是延续万历二十六年妖书案中的《忧危竑议》。书中将朝中围绕皇太子之位纷争的实质及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一一指了出来,指名道姓地指出上至皇帝,下至沈一贯、朱赓等重臣,都有易立太子的意图。

最骇人听闻的是,不仅朱赓收到了刊书,之前一夜,这份飞书更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巷衢,到处都有。此书大概只有九百来字,但内容的威力却不亚于西洋红夷大炮,一经面世,即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

十一月十二日,东厂太监陈矩将《续忧危竑议》一书进奏御览。万历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严加搜捕,务得造书主谋。并责令妖书上落款的两名官员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和四川道御史乔应甲即刻回奏,说明事情缘由。第二次妖书案由此而起,京城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最惶惶不安的自然是揭帖最后真名实姓落款的两人项应祥和乔应甲。

项应祥字汝和,号东鳌,浙江遂昌人。万历八年进士。初任福建建阳知县,为官清正,力雪冤狱,建阳称颂“抱案吏从冰上立,诉冤人向镜中来”。后升任给事中,有“不畏强御”之名。其最著名之事,是上奏弹劾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官焦竑。当年士子徐光启因受到焦竑赏识而以解元中举,但却被认为其文多险诞语,能高中顺天府第一,一定是背后有私下交易。由于项应祥的弹劾,焦竑被贬官,降为福州同知。

此人在朝中虽有正直之名,其家属在遂昌却是横行乡里的地方恶霸,拖欠官府钱粮不说,项应祥之子还一贯欺压百姓,奸淫民女,甚至强令佃户人家,凡子女婚事,他享有初夜权。历任官令对项家都不敢得罪,甚至趋炎附势,沆瀣一气。人们敢怒不敢言。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调任遂昌知县,想了个巧妙的办法,趁项应祥告假返乡之际,在县衙设宴款待。席间,有人在衙门外击鼓鸣冤。汤显祖便邀项应祥共同升堂审案。告状的百姓涌进公堂,状纸写满项应祥之子的罪恶。项应祥目瞪口呆,不得已,同意汤显祖惩处这个不肖之子,但自此与汤显祖结怨。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赴北京上计。按照明代制度,地方官即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进行一次考察。犯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的八等官员,将分别给以革职、闲住、致仕和降调的处分。项应祥官任吏科给事中,监察和弹劾正在其职权范围之内,趁机点评汤显祖“浮躁”。浙江按察使李维桢同汤显祖从未会面,却久闻其为官清廉,体恤民情,深得民心,为其慷慨申辩,差不多要声泪俱下,还是未能挽回局面。汤显祖落了个“罢职闲住”的处分。他气愤之下向吏部告长假回乡,从此致力于戏剧和文学创作活动,再没有出仕。汤显祖素来与东林党往来密切,因而清流派也有不少人因此反感项应祥其人,东林党领袖邹元标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个汤显祖”之怨语。

乔应甲字汝俊,号儆我,山西临猗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初授湖北襄阳府推官,一年前才提升为四川道监察御史。他曾经到过淮扬,对漕运兼凤阳巡抚李三才行事作风极为不满,称其“性不能持廉”,并在木板上书写李三才之“五好十贪”,传之于衙门。因此与李三才交恶,也受到东林党人的嫌恶。

《续忧危竑议》落款为项应祥、乔应甲的名字,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背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二人被一纸飞书推到了刀口上,慌忙进奏申辩,称“从来妖书毁谤别人,从无自我署名的道理”。万历皇帝倒也相信,没有下令将两人逮捕下狱问罪。

然而一书掀起千层浪,朝野震动,甚至搅翻了后宫。关于飞书作者的猜测不绝于耳。由于飞书落款项应祥、乔应甲均是与东林党有仇怨之人,有人说此书出自清流之手,目的是要倾覆东林党的死对头内阁首辅沈一贯,项应祥、乔应甲只是被顺带捎上。有人马上为东林党辩解,说沈一贯一直听命于郑贵妃,认定此书出自清流之手,是想诬陷清流领袖郭正域,因为郭正域众望所归,正见忌于沈一贯,这是一个阴谋。

一些关于首辅沈一贯的内幕也逐渐被发掘出来。有流言说,两年前沈一贯上书请立太子,其实是要为郑贵妃做说项,请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之所以没有在奏疏中指名道姓,是因为废长立幼于礼不合,他不敢冒受清议指责的危险。哪知道皇帝被打动了不说,还误解了首辅的意思,决意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后来万历皇帝被郑贵妃的眼泪动摇,派人通知内阁改期立太子。表面是沈一贯不同意皇帝改期,其实是内阁大学士沈鲤力争的结果。沈鲤道:“天下人都已经知道是沈端公促使皇上立长子为太子,如果再不坚持,端公岂不成了首鼠两端之人?”沈一贯不得已,这才当场封还了诏书。皇长子朱常洛终于得立为太子,历时十六年的“国本之争”终于结束。

显然,《续忧危竑议》的中心议题还是“国本之争”。那么,这封搅得京师鸡犬不宁的飞书到底是出自反郑朝臣之手,还是郑贵妃指使心腹党羽所为呢?到底是有意构陷,还是要反倾害?这无疑是时下最大的热点谜题。

飞书中所提及的除了化名“郑福成”外,其余人物均是朝中大臣,争相上书自辩。

朱赓道:“臣居卿立朝,斤斤自守,未尝树恩,亦未尝树怨,应无切齿于臣者,不知何故召此奇祸,因请避位。”自称已是七十衰病之人,地位又在沈一贯和沈鲤二人之下,没有任何希觊之心,做书者是神谋鬼术,声东击西,借此攻彼。

内阁首辅沈一贯也引咎自陈,道:“此书混淆皇上庭闱宫禁之情,离间皇上父子骨肉之爱,掩抑皇贵妃赞成之盛德,点染福王孝弟之令名,诬陷大小臣工,坐以翻天覆地之罪,臣与斯人非有不共戴天之誓,何为至此!”又表示愿意与作书者当面对质,以示内心无愧。

余人如司礼太监陈矩、京营巡捕都督陈汝忠、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等均先后具疏。万历皇帝遂好言安慰道:“朕尚被妖书诬枉,何况你们呢?”

二十年未上朝的万历皇帝震怒了!他一改浑浑噩噩的状态,不断召见廷臣,同时严令东厂、锦衣卫访拿主谋,务在刻期查获,不准怠缓姑息。又下令九卿科道等官将案情进展情况及时会同上奏,并限兵部一个月之内必须侦破此案。

在如此急迫的诏令下,京城内外,差役四布,侦校塞路。京营派重兵守卫各个城门,对进出人士严格盘问搜查。凡是散住在京城内的山人、游客、术士、僧道、罢闲官吏等,都被立即驱逐,逗留者缉拿究问。凡在京城搭设茶房,在街巷坐地叫卖者,都被禁止。同时禁止地方白莲教、无为教活动,不准善男信女聚众拥入寺观,拜佛进香。

一时间,讹言四起,人人危惧。市井街坊上最热闹的酒肆、饭店等处门可罗雀,再无人敢到公开场所畅谈酌饮。以往欢声笑语的八大胡同也变得冷冷清清。人心也仿佛这严冬一样,进入了死气沉沉的休眠状态,没有了生气的北京愈发变得萧索起来。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摆出一副不找出妖书主谋誓不罢休的姿态,不仅名列书中的大臣惊恐万状,其他无干的人士也不免惴惴不安。

有风吹,便会有草动。妖书案席卷全城,意味着必然有人会因此遭殃,也必然会有人因此得赏。为鼓励尽快破案,皇帝明张榜文,悬赏五千两银子和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官阶捕缉妖书主犯。于是,纷纷有人主动站出来检举揭发:

锦衣卫主要官员王之桢、郑国泰、王名世、王承恩四人均在《续忧危竑议》上挂名,被郑福成指斥是郑贵妃的十党之一,四人联名上书,称妖书是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有意为之。理由是,锦衣卫五大要员中有四人上了妖书,只有周嘉庆一人不在其中,分明是周嘉庆想要陷害同僚,独掌锦衣卫大权。周嘉庆于是被逮捕下狱,下到东厂审问,备受拷掠。

之前周嘉庆掌管北镇抚司,拷问过无数犯人,现下酷刑都一一轮回他自己身上,可谓绝妙的讽刺。他的全家都受到牵连,遭受严刑拷打。周嘉庆死也不承认跟妖书有关。他岳父是吏部尚书李戴,参与堂审,亲眼见到女婿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不忍目睹,起身离开大堂。万历皇帝听说后,次日就下诏罢免了李戴官职,令其致仕回乡。

又有同知胡化告发妖书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胡化和阮明卿都因此被逮捕,受到严刑拷问。

不久,即查明这两起告发纯属诬告。妖书案真相未明,反而成了廷臣之间互相倾轧、发泄宿怨、打击异己的借口。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案情愈发扑朔迷离。

一时间,京城的大小官吏都不同程度地卷进了这个涉及国本和未来皇帝的巨大漩涡之中,互有猜疑。不少人因此被错捕、错杀,到处冤疑横生,株连无辜。就连京营武官杨于世执著吏部尚书李戴手书及公札前往辽东执行公事,也被辽东税监高淮当成妖书嫌疑人犯,在山海关附近将其逮捕,解送回京请功。

即使是位高权重的宰辅大臣也不能置身事外。在《续忧危竑议》一书中,作者指名道姓地攻击了内阁首辅沈一贯和大学士朱赓,说二人是郑贵妃的帮凶。两位阁老自然大惊失色,除了上疏为自己辩护外,为了避嫌,不得不待罪在家。

沈一贯在位已久,老谋深算,决意学习宁远伯李成梁东山再起的法子,尽量将所有敌人一锅端掉,好为他自己化被动为主动。他指使心腹党羽刑科给事中钱梦皋上疏,称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和另外一名内阁大学士沈鲤与妖书案有关。

之所以要攀牵沈鲤,除了因为沈鲤与沈一贯一直不和外,还因为当时内阁只有三人——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以及沈鲤。沈一贯和朱赓均被“妖书”点名,只有沈鲤一个人榜上无名,独自主持内阁工作,成为实际上的内阁首辅,理所当然地该被怀疑。

而妖书出现当日,沈鲤正好因事请假不在内阁。后来得知消息后,也不赞成万历皇帝穷究极治,大肆搜索京城。

而牵扯郭正域,原因则更为复杂。一是因为他是东林党人,俨然以东林党在朝领袖自居,在楚王华奎与宗人华越纠纷案上与内阁首辅沈一贯意见不合,沈一贯恨其入骨,早有心将他排挤出朝;二是同知胡化告发妖书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而阮明卿正是给事中钱梦皋的女婿。为了替女婿脱罪,钱梦皋需要立即找到替罪羊。郭正域不但是沈鲤的门生,而且是胡化的同乡,加上当时已经被罢官,即将离开京师,很有写妖书“发泄私愤”的“嫌疑”。

不仅如此,沈鲤和郭正域二人同第一次妖书案均有关联,尤其是郭正域,关联极其重大。万历二十六年,刑部侍郎吕坤上《忧危疏》,论天下安危,抨击时弊。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弹劾吕坤暗中逢迎郑贵妃。不久又有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写了飞书《忧危竑议》四处散播,即最早的“妖书”,内容跟而今的《续忧危竑议》大同小异,无非是指责郑贵妃阴谋为儿子谋夺太子之位,吕坤等人是其同党。卷入风口浪尖的吕坤是隆庆五年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是张居正,分房考官为沈鲤,也就是说,沈鲤是对吕坤有知遇之恩的座师。而万历二十六年妖书案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郭正域亦上书弹劾吕坤,直接导致吕坤罢职去位,从此再没有返回官场。当年的妖书案亦是轰动一时,最后万历皇帝认定妖书作者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二人均被罢官贬谪。但时人均怀疑燕山朱东吉其实另有其人。

尽管沈一贯和钱梦皋联合起来告发沈鲤和郭正域不过是出于私利挟嫌报复,想要将一摊浊水搅得更浑,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却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案。

钱梦皋上书称妖书出自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沈鲤为其同谋,又弹劾沈鲤道:“妖书始发,举朝以为大变,独彼以为小事。举朝以为当捕,独彼以为当容。”并在奏疏中公然强逼二人自裁。

万历皇帝接到钱梦皋奏疏后,在身旁内侍的提醒下,想起来第一次妖书案中郭正域的种种可疑:他曾声色俱厉地弹劾吕坤,认为吕坤才是妖书案的源头,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当时还没有正式立皇太子,弹劾吕坤无非是指责其暗结宫闱、党附郑贵妃,等于也是变相指责郑贵妃图谋夺位。而那妖书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声势,即使不能引得朝野上下声讨郑贵妃,也用事实指出了太子不立、国本难安、谣言不止的隐患。三年后,万历被迫立长子为太子,跟那件事的警示也颇有干系。

而今故伎再次重演,两篇妖书的意义一模一样,一定是反对立福王为太子的朝臣所作。郭正域素来是反对郑贵妃的,早在第一次妖书案时就已经表明了立场,后来又担任东宫讲官,与太子朱常洛有师生情谊,交情深厚。而今他正好罢官去职,完全可能是挟怨而作。

将前后两次妖书案联系起来后,万历皇帝认定前礼部侍郎郭正域确实嫌疑重大。正好巡城御史康丕扬上书指出“妖书”和“伪楚王”两案同源,愈发加重了郭正域的嫌疑。万历皇帝立即下诏,命郭正域暂停返乡,停驻原地待查。又预备罢免沈鲤内阁大学士一职,还是司礼监陈矩认为阁臣位比宰相,是国之名器,不可因为捕风捉影的传闻便轻易更易,从旁劝解,万历这才作罢。

而此时郭正域已率一家老小十五人乘船离开京城,由于天寒地冻,河面结冰,船只无法行进,不得不停靠在潞河杨村一带,等待冰化后再渡河。

自礼部尚书冯琦病故后,郭正域一直以礼部侍郎身份代理礼部尚书一职,博通载籍,勇于任事,有经济大略,颇孚人望。然而掌管礼部不久,便遇到极为棘手的伪楚王案。

当时有楚王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趆向朝廷告发第九代楚王朱华奎及其弟弟宣化王朱华壁不是楚恭王朱的亲生儿子,朱华奎是恭王妃王氏兄长王如言之子,而朱华壁是王如言家人王玉的儿子。奏疏送到北京后,首辅沈一贯因与朱华奎友好,于是授意通政司暂将奏疏压下不表。朱华趆不服,亲自到京师告状。皇室事务素来由礼部主持,礼部侍郎郭正域主张调查。首辅沈一贯反对无效,最后由巡抚和巡按御史会同勘问。但由于事关皇室,查无实证,事情无果而终。

沈一贯自此深恨郭正域,处处刁难不说,曾指使给事中钱梦皋劾奏郭氏“陷害宗藩”,声称郭正域是楚人,因其父曾被楚王侮辱,故有后报。郭正域陷入官场纷争,见再也难以有所作为,遂愤而辞官。妖书案发之日,正好是他离开京师之时。巡城御史康丕扬称“妖书”和“伪楚王”两案同源,实际上就是指两起案子主谋都是郭正域。

郭正域的船只刚出北京,便不断有同僚、游人赶来追访。他已经从众人口中大致得知京师局势,却从未料到事情转瞬间就牵连到自己身上,他本人居然被认定是妖书作者郑福成。船只刚刚停靠在杨村一带,妖书上被点名的巡捕都督陈汝忠便派遣大批巡捕人役将船只团团围住,逮捕郭氏随行人员十五人,就地在杨村设公堂,施用鞭、打、吊、跪等各种酷刑逼供,并胁迫郭正域自尽。

郭正域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怒斥道:“大臣有罪,当伏尸都市,安能自屏野外?”又作诗表明心迹道:“浊酒一杯聊自寿,大家头上有青天。”

沈鲤被指为郭正域同党,住宅被五城兵马司兵马包围,也不断有人来威逼他自杀。沈鲤慨然道:“妖书果自我造,我当死于西市,决不自尽。”还是万历皇帝听说后亲自干涉,沈一贯才不得不撤去包围沈宅的兵马。

由于没有确凿证据,难以对郭正域、沈鲤定罪,沈一贯便想利用假证人来坐实,逼迫之前诬陷钱梦皋女婿阮明卿的同知胡化承认郭正域是妖书的主谋。胡化却深知其中厉害,不肯附和,实话道:“我诬讦阮明卿,是因为他是我的世仇。郭正域是我的同乡没错,我们原先也认识,但自他举进士以来,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不通问,何由同作妖书?”

胡化这条路走不通,沈一贯便想从郭正域身边人下手,派巡城御史康丕扬逮捕了与郭正域交好的游医沈令誉、琴士钟澄等人。万历皇帝久在深宫,本就多猜忌之心,平常与臣下接触总是疑神疑鬼,听说郭正域与民间众多知名人士交游密切后,心中更是怀疑郭正域心怀异谋,包藏祸心。沈一贯又趁机入呈搜索沈令誉寓所时得到的名僧紫柏的手书。

紫柏一直在京师交结王侯,以实现他“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的誓言。虽然他是得道高僧,声满天下,贵人无不折节推重,但他常常对那些为逢迎皇帝而姑息税监的士大夫箕踞谩骂,由此得罪了许多权贵。早在一年前,御史康丕扬就上疏弹劾紫柏整日“恋恋长安,与缙绅为伍。工于宠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要求将紫柏如李贽一般下狱论罪。万历皇帝得疏后,考虑到母亲李太后一向敬重紫柏,因而留中不报。但这次沈一贯呈上的紫柏给沈令誉的私人书信,内中写道:“慈圣太后欲建招提见处,而主上靳不与,安得云孝?”言下之意,是暗示皇帝与慈圣太后不睦。万历皇帝读到后勃然大怒。国君偏执,宰辅怀私,狱事遂不可解。

数日后,紫柏在锦衣卫诏狱接连受酷刑拷打而死。临死前说偈云:“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游医沈令誉也受到了严刑拷打,强迫他指认妖书为郭正域所作。沈令誉据理力辩,坚决不招供。

为了让沈令誉尽快服罪,事先做了不少布置。当东厂、锦衣卫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时,沈令誉奶妈龚氏的女儿被叫到大堂作证。那女孩儿只有十岁,也不害怕,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公堂上的一切。

主审刑部尚书萧大亨问道:“妖书是不是在沈家印的?”女孩儿不懂事,按照事先大人们教的话答道:“是。”

萧大亨又指着一旁跪着的沈令誉问道:“是不是这个人印的。”女孩儿道:“是。”

萧大亨便一拍惊堂木,喝问道:“犯人沈令誉,铁证如山,你还不承认是你印制妖书的么?快说,写妖书的人是谁?是不是郭正域?”沈令誉道:“我根本不知道妖书之事,也从不知道郭公正域跟这有什么关系。你们弄个小孩子来作伪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萧大亨见他语气不恭,便喊人用刑。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叫道:“等一等。我还有句话问证人。”转头问那小女孩道,“你说你亲眼看到了沈令誉印妖书,那么印刷妖书的印版有几块?”那小女孩毫不知情,便信口胡说道:“满满一屋子。”

陈矩听了忍不住当堂大笑起来。《续忧危竑议》只有短短九百来字,顶多也就是几张纸,哪来的一屋子印版?沈令誉的冤屈显而易见,由此对郭正域和沈鲤的诬陷自然也不能成立。

沈一贯利用职权,暗设机谋,加害与自己不和的朝臣,引来诸多不满。当日,翰林院编修唐文献偕众翰林院同僚杨道宾、周如砥等人前去拜见沈一贯。唐文献字文征,号抑所,万历十四年状元。为人清劲,素以名节自励,多次救人于危难之中。他与郭正域非但从无私交,而且二人同为太子教官时,从来不曾相交一言,此次挺身而出,全然是仗义救人。

见到沈一贯后,唐文献正色厉言,责以大义,表示愿意弃官与郭正域同死。其他翰林学士也纷纷道:“外面传闻,郭公正域势将不免,其实是沈端公有意要杀他。”沈一贯难堪之极,急忙对天发誓绝不是自己要杀郭正域。

唐文献这才道:“我们也知道端公无意杀人,第台省承风下石,若端公不早讫此狱,何辞以谢天下。”沈一贯喏喏相应,敛容谢之。

翰林学士陶望龄也赶去找内阁大学士朱赓,正色责以大义,指责其人贪恋权位,对同僚坐视不救,表示愿意弃官与郭正域同死。

翰林学士们如此一番闹腾,不免令沈一贯心中有所忌惮——他可以陷害沈鲤,可以除掉郭正域,一点儿也不会手软,毫不犹豫。但他不可能与全体翰林学士为敌。一旦被这些人群起围攻、口诛笔伐起来,他除了辞官回乡,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另两个人物的拜访更是令他开始害怕起来。傍晚时,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带着一名太监到访。陈矩径直道:“这位公公是太子的心腹王安王公公。”

沈一贯“啊”了一声,忙请二人落座。王安客气地道:“阁老公务繁忙,坐就不必了。今日太子殿下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实在不能回答,所以特地来请教首辅。”

沈一贯道:“公公有话尽管问。”王安道:“太子今日问我,何为欲杀我好讲官?”

“好讲官”自然就是指郭正域。皇太子朱常洛正式出阁讲学时,第一任讲官中就有郭正域。当时正值严冬,大风凛冽,朱常洛冻得瑟瑟发抖。因为他不得皇帝喜欢,太监们也都轻视冷遇他,不为他生火御寒,只自己围坐在侧室火炉旁烤火。郭正域见状大叫道:“天寒如此,皇长子系宗庙神人之子,玉体固当万分珍重,即讲官参列禁近,若中寒得病,岂成礼统,宜速取火御寒。”命令随侍班役为皇太子取火御寒。太监们这才磨磨蹭蹭把火炉拿出来,事后还赶去向万历皇帝告郭正域的状,说他在宫中高声呼喝,极其无礼。万历皇帝不关心太子,也不关心有没有人关心太子,置之不问。朱常洛却因此极感激郭正域之刚直,私下多有赏赐。郭正域一律不受,人品愈发得到皇太子敬重。

“何为欲杀我好讲官?”这话相当有深意,而且是从当今皇太子、未来皇帝的口中问出来,沈一贯闻之惊恐色变,不能回答。

陈矩道:“太子殿下也派王安公公带了话给我,要我对郭公正域手下留情。其实太子还不知道,这件案子的决策权在阁老而不在我。沈阁老,你担任首辅也不是一天两天,应该知道即使太子地位不稳,但他毕竟还是大明朝的太子。开罪了太子倒也不要紧,沈阁老难道忘记沈鲤沈阁老也是当今皇上的讲官了么?这可是皇上父子敬爱的两位讲官啊。”

他是宦官,声调有些尖锐,语气还算平和,但这番话中暗藏不少机锋。不等听完,沈一贯已是汗如雨下,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请陈厂公和王公公转告皇上和太子,一贯一定督令法司秉公审案,绝不会冤枉好人。”陈矩这才笑道:“有阁老这句话,太子就该放心了。”

就在陈矩和王安二人离开后,巡捕都督陈汝忠赶来报告一项重大发现:在杨村逮捕的郭正域的十五名随从中,有十三人是郭氏的仆人使女,还有一人是江夏百姓王忠,另一人则是被官府通缉、逃亡已久的毛尚文,也就是中书舍人赵士桢的前管家。

当日赵士桢出城送老友李植离京,家中只有工匠赵士元和管家毛尚文。不久四名女真人假扮强盗闯进门,杀死赵士元,砍伤路过的傅春,当场夺走火器图。当晚火器图即被人主动归还给沈德符,事情意外得以解决。赵士桢心痛合作工匠赵士元被杀,力主追究幕后主使,但兵部却将其压了下来,内阁也搁置不问。此案就此不了了之。

后来,锦衣卫千户王名世无意中发现此案不是那么简单,内中有一处重大疑点——他阅读工匠赵士元的验尸文书时,发现他是胸口中刀,刃伤宽仅一寸,推断起来,凶器应该是一柄匕首。然而根据傅春等证人描述,四名强盗破门而入时,手中均握着单刀,逼住了三人。毛尚文答应交出火器图,赵士元却当场用火器打死其中一人,不容他再次装填火药,便有强盗赶上来将他杀死。试想当时情形危急,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强盗怎么会弃长刀不用、改用短刃匕首杀人呢?

再联想到赵士桢带着仆从出门不久,就有强盗杀上门来,目标火器图又凑巧留在了赵府内,机会、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可时人都知道赵士桢生性警惕,对火器图珍若性命,时时带在身上。怎么刚好将火器图留在府中时,就有强盗持刀上门抢夺呢?

事情绝对不会这么巧,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故意通风报信。当时赵府中有三个人——傅春、赵士元、毛尚文,赵士元当场被杀;傅春只是去浙江会馆的途中路过赵府,后来又在争斗中受伤不轻;唯独毛尚文毫发无伤,自然嫌疑最大。

王名世发现这一疑点后,便去找当时人在现场的傅春确认。傅春很是惊讶,道:“毛管家竟然是强盗的内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强盗用刀逼住我们后,毛管家满口答应交出火器图,称要与赵工匠一起进屋取图。赵工匠取出火器瞄准射击时,毛管家大叫了一声,扶住了赵工匠。我当时以为他是要帮助赵工匠,现在想来,很可能他是要阻止赵工匠扣动扳机。”

鱼宝宝道:“这个毛尚文必定跟女真人是一伙儿的。他去扶赵工匠时,手里一定就握着匕首,趁乱一刀刺死了赵工匠。”

傅春道:“一名强盗的身子刚好遮住我的视线,我倒没有亲眼看见是毛管家杀死赵工匠。”仔细回想当日情形,还是觉得不能相信,道:“可如果真是这样,对方就有四个人,而我只有一个人,为什么毛管家还要向我打手势示意,一起对抗那三名强盗呢?”

沈德符道:“这个不难理解。毛尚文潜伏在赵世伯身边日子不短,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赢得赵世伯的信任。赵世伯虽然官任中书舍人,却与兵部走得极近,也许毛尚文深谋远虑,不愿意就此放手,日后还有重大图谋。”鱼宝宝道:“就是这样。还有一点,你小傅是真人不露相,毛尚文根本不知道你会武艺啊,他以为他的几个同伴足以制服你呢。”

诸人也只是推测毛尚文有嫌疑,并没有他杀死赵士元的实证。然而当王名世带人去赵府找毛尚文问话时,他却已经抢先逃走。如此,等于自证他就是那些强盗的内应。

赵士桢听说自己的管家是女真人奸细后,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在他性格孤僻乖戾,一生只信任寥寥数人,除了李植、冯琦等同年及少数几位兵部武官外,完全相信的人就只有工匠赵士元,连自家妻儿都不让看火器图一眼,更不要说管家毛尚文和两名仆人了。随身亦带着一支特制的短手铳,可以近距离射击,用于防身,知情人都视其为怪物,离他远远的。这也多亏了赵士桢本人高度的警觉性,毛尚文潜伏在赵府近两年仍未能靠偷偷摸摸得手,最终不得不招来同伙用武力获取。

因为涉及盗窃朝廷军事机密,毛尚文随即被兵部和刑部同时悬以重金通缉,京师大街小巷贴满他的络腮胡子画像,东厂、锦衣卫也派出不少得力人手四处搜捕,但却始终没有收获。

以厂卫罗网之严密,居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鱼宝宝甚至怀疑毛尚文躲进了宁远伯李成梁府中。傅春道:“既然李家肯主动交出火器图,可见在这件事上还是有立场。毛尚文应该早知道之前的三名同伴都是李家人杀死,怎么还可能投奔宁远伯府。多半他知道身份暴露后,就立即逃出京师回东北去了。”

沈德符道:“兵部也发出了通缉告示,边关要隘都贴有他的画像,他不可能逃出山海关,终有一天会抓到他的。”毛尚文一案遂不了了之。

然而此次妖书案起,沈一贯用心险恶,想借机除掉郭正域和沈鲤,是以一接到钱梦皋奏疏,不等皇帝圣旨,便马上拟令会勘,派出巡捕都督陈汝忠逮捕与其交好的友人,又派巡捕追出京师,将郭正域一行围困在杨村。巡捕们虽然不敢对郭正域如何,却将他手下侍从尽数逮捕,严刑拷问,强迫这些无辜的人指控郭正域。有仆人实在经受不住折磨,胡乱指认一名宾客有嫌疑。巡捕将那宾客从人群中带出来,觉得眉眼颇为熟悉,打量了半天,终于有人认出他是被兵部悬赏通缉的重犯毛尚文,不过剃掉了半脸虬髯,乍见之下难以认出来。巡捕登时如获至宝,立即将毛尚文五花大绑地押回京城,预备送去刑部请功。

巡捕都督陈汝忠得报后也是欣喜若狂,但却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立即将毛尚文交给刑部,而是先拘禁起来,自己飞奔赶来禀报首辅沈一贯。说完事情经过,喜滋滋地道:“郭正域不但散布妖书,还与外番贼人勾结,欲染指火器技术。这次有了铁证,他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一贯并没有大喜过望,反而神色沮丧。

陈汝忠挠了挠头,纳罕问道:“沈公是担心毛尚文不肯牵连郭正域么?放心,即便刑罚不能令其招供,他是座上宾客,郭正域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

沈一贯摇摇头,没好气地道:“说郭正域写作妖书尚且没有人相信,你说他通敌外番,会有人信么?”

陈汝忠是个粗犷的武官,没有文官那么多花花肠子,对此很是不解,道:“可我们的确是从郭正域船上抓到了通缉要犯毛尚文啊。这难道不是铁证么?”

沈一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道:“郭正域暂时动不得了。”

陈汝忠一时愣住,实在想不通情由,便问道:“那么毛尚文要怎么办?是交给兵部,还是交给刑部?”沈一贯道:“这个……容老夫想想。”

他心中也甚是苦恼。倒不是其他缘故,而是他早收到过风声,说觊觎赵氏火器、夺走火器图的就是女真人,而还回火器图的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那些女真人早就被李家家丁暗中杀了灭口。既然李家人只是悄悄处理这件事,不愿意将那几名女真人交给官府,可见李氏与女真人暗中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令他们不敢公然与女真人撕破脸皮。这毛尚文既是女真人奸细,想必对李氏阴事了解不少,将他交给兵部,万一拷掠下他将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万一说出李成梁出重金贿赂过自己和另一名阁臣朱赓,为其回任辽东总兵出过力,那可不就是引火烧身了么?还是得学学李家人的老到,不能冒一丁点儿风险。

沈一贯心中盘算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毛尚文是通缉要犯,万一半途逃走,不是便宜了别人了么?这一阵子陈都督也辛苦了,毛尚文的人头应该还值几个钱,你先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到些什么,然后就拿着他的尸首到兵部领赏吧。”

这话说得甚是清楚,陈汝忠这样的大老粗一听也能立即明白,只觉得首辅大人心思高深莫测,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答应。又问道:“那么妖书案要怎么办?”沈一贯道:“我自有主张。”顿了顿,又恶狠狠地道:“不过围住杨村的人千万不能撤了,不死也要让他们一家脱层皮。”

由于风头突然转变,针对郭正域的审讯一连进行了五天,始终不能定案。万历皇帝震怒,下诏责问参与会审的官员。众官员惶惶不安。内阁大臣沈一贯、朱赓上书请求宽大对待疑案,沈鲤上疏引咎,请求辞职,万历皇帝均不答应,只措辞严厉地限期众人破案。

皇帝意志坚决,与以往的“老妈妈”形象判若两人。东厂、锦衣卫,包括兵部、京营巡捕压力都相当大,人人噤若寒蝉,苦不堪言。眼看限期一天天到来,众人愈发如热锅上的蚂蚁,都盼着这件案子能尽快了结。如此一来,找到一只名正言顺的替罪羊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十一月二十一日,妖书出现后整整十日,事情突然有了重大转机。

当日傍晚,天光尚明,东厂办事旗校李继祖等人在东厂东面的金鱼胡同见到一名男子正站在一座旧宅门前,盯着大门发呆。由于妖书案牵动全城,又是寒冬季节,街上的行人极少。李继祖觉得那男子神色可疑,上前盘问时,那男子却转身就跑。东厂校尉们遂追上前去,将其逮捕,直接带来东厂官署审问。

东厂位于皇城东安门北的东厂胡同,古槐森郁,廨宇肃然。正南门几乎从来不开启,只有一扇西南门供出入。主建筑是东厂大厅,大厅之左有小厅,厅中供奉着宋代英雄岳飞的塑像。厅后是一座砖石影壁,上面雕刻有狻猊和狄仁杰断虎的故事,类似汉代的画像石。大厅西侧是祠堂,堂前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堂内则供奉着历届东厂厂主的牌位。祠堂往南就是监狱,专门关押重犯。

由于历任皇帝的纵容,东厂的权柄早已经凌驾在三法司之上。正统十四年,明英宗命东厂太监金英在大理寺筑坛,审理刑部、都察院狱囚。金英头顶黄盖坐在中间,刑部尚书等三法司的首脑只能列坐左右。从此三法司断案量罪,都要看太监脸色行事,丝毫也不敢违抗。

弘治九年,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断狱,仅仅因为案情牵涉到东厂太监杨鹏,三法司便拟将丁哲、王爵徙边,以奉承杨鹏之意。刑部典吏徐珪因此心中不平,愤然上疏道:“臣在刑部三年,每见逮问盗贼,多东厂镇抚司辑获,或校尉挟私诬陷,或为人报仇,或受首恶赃令以旁人抵罪。刑官洞见其情,莫敢改正,以致多枉杀人。臣愿皇上革去东厂以绝祸源,则天下可以太平。臣一介微驱,自知不免一锴,与其死于虎口,不如死于朝廷。愿皇上斩臣之首,能行臣之言,虽死亦无恨。”慷慨激昂地请求革除东厂,却被明孝宗责以言辞狂诞,被罢官削籍为民。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招惹东厂。

朝官尚且如此,平民百姓更是畏之如虎狼。东厂在大众心中,简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然而真正进来后,才发现这里建筑简朴,环境宁静,与东厂令人闻名色变的威名着实不相称。

那男子被带进小厅,由百户崔德审问,不等用刑,他便主动招供。原来这男子姓皦名生彩,本是来东厂告发其兄长皦生光与妖书有关的,但到大门前又有所犹豫,回身走时,就撞上了李继祖一行。

崔德闻言大喜,问道:“你亲眼看到你兄长私刻妖书了么?”皦生彩道:“那倒没有。但小生读过妖书,揭帖里面的内容无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都跟我兄长的著书《岸游稿》极像。”

正说着,千户王名世进来,见校尉拿了皦生彩,很是吃惊,忙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崔德不知道王名世认得皦生彩,忙下堂道:“禀报千户,此人名叫皦生彩,是来告发妖书主谋的。”

王名世更是骇异,道:“他告发妖书主谋?主谋是谁?”崔德道:“就是他的兄长皦生光。千户,你的名字列在妖书上,暂时不便出面,属下这就替你去逮皦生光审讯,也好早日还千户一个清白。”又命校尉将皦生彩当做关键证人收监。一想到举朝都在寻找妖书主谋,老天爷却让馅饼掉在了他头上,喜不自胜,竟有些感激起皦生彩来,特意叮嘱校尉道,“好好照看,别为难了他。”

等崔德出去,王名世叫住皦生彩,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皦生彩低声道:“千户放心,那件事……我决计不会说出来的,我晓得轻重。”有意咳嗽了声,擦身走了过去。

王名世急忙出来小厅,叫上院中的一名校尉。二人出来东厂官署,摸黑回来堂子胡同的藤花别馆。傅春和鱼宝宝正围坐在堂中火盆边,听见脚步声便赶来开门,将王名世和校尉迎进来。那校尉这才掀下斗篷,却是沈德符。

鱼宝宝急急问道:“事情办成了么?”沈德符道:“办成了。不过事情又出了意外,皦生彩陷在东厂了。”

原来当日傅春在天桥古董铺得到提示,想出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照着东厂校尉的牌子再刻一块假牙牌,编号为八十八,制造年份则刻成己丑年,也就是万历十七年,跟当日从冯府刺客身上搜到的赝品一模一样。再由王名世想办法,拿着这块新刻假牙牌去换回原先的赝品,这样,既拿到了重要证物,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傅春提出建议后,沈德符尚有所犹豫,王名世却一口同意,当即按照计划行动了起来。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得知原先的赝品收藏在东厂仓库的铜匦里。那铜匦专门用来收藏各种绝密文件,只有历任东厂提督才有钥匙。东厂提督陈矩兼任司礼监掌印,大半时间都在紫禁城司礼监官署,要从他那里盗取铜匦钥匙是绝无可能之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个擅长开锁的工匠,皦生彩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几人遂找来皦生彩商议,他一听到是要进东厂偷东西,连连摆手,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直到鱼宝宝用王名世的东厂千户身份吓唬他,声称要去官府告发他那作恶多端的兄长皦生光,又许以重金,他才勉强同意。

众人谋划这件大事时,正值妖书案发,京师气氛紧张,东厂也是人进人出。今日王名世正好轮值,遂决意下手。他找来一套校尉的衣服给沈德符换上,又将皦生彩打扮成杂役的样子,带入东厂官署中。等到傍晚仓库守卫吃饭时,三人趁间隙一起溜进仓库。

之后的事情倒也顺利,皦生彩轻而易举就打开那座看起来异常沉重结实的铜匦,证物赝品牙牌果然在其中。沈德符遂用新刻的假牙牌换掉证物,再将铜匦重新锁好。

出来仓库后,王名世便让皦生彩先回藤花别馆,免得三人一起进出引人起疑。皦生彩出来东厂,径直往东而去。经过金鱼胡同时,意外发现有一座老宅子大门上的铜锁极特别,一时心动,既想上去一试身手,又忌惮这里离东厂官署太近,怕被人发现。正踌躇之时,东厂办事旗校李继祖等人经过这里,见他模样鬼鬼祟祟,遂将其逮回东厂。

王名世与沈德符正预备离开东厂时,听院子中有校尉议论,说适才李继祖在金鱼胡同抓到条大鱼。金鱼胡同正是回藤花别馆的最近之路,王名世心中暗叫不妙,进来大堂一看,那被捕的犯人果然是皦生彩。他料想对方不敢说出今日来东厂的目的,毕竟敢在东厂头上动土,活罪难免,死罪难逃,正思虑要如何想个法子营救时,锦衣卫百户崔德却告知皦生彩是来告发其兄长皦生光是妖书案主谋的。这一惊,实在不亚于晴天霹雳了。他恨不得立即捉住皦生彩问个清楚明白,但正如崔德所言,他王名世的名字也在妖书之上,不便再横插一杠子,只得出来叫了沈德符,一起赶回藤花别馆。

傅春和鱼宝宝听说经过,也极是吃惊。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好半晌,鱼宝宝才期期艾艾地道:“该不会妖书作者真的就是皦生光吧?”傅春道:“决计不会是他。他只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制造妖书这件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王名世道:“好在皦生彩知道轻重,没有说出今日之事。妖书案牵动朝野,妖书作者到底是谁,也不是我们能操心得了的。”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不管皦生光是不是真的妖书作者,这件事也就听之任之了?”王名世道:“难道傅兄还有法子么?”

傅春道:“偷换牙牌是我的主意。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要人开锁,皦生彩就不会被卷进来,更不会牵扯出皦生光来。现下朝廷急着要找到妖书作者定罪,皦生光如果真的因此而背了黑锅,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转动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每每心中有难解之事时便会如此。

沈德符忙道:“算了算了,正如王兄所言,不管妖书作者是不是皦生光,这件案子都不是我们操心得了的。反正皦生光也不是什么好人。”

众人这才不再议论这件事。只有鱼宝宝道:“老实说,我觉得皦生光这么贪婪的人是不会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忙活什么妖书的。我觉得我们现下最应该担心的不是皦生光的命运,而是要小心皦生彩这个人,他能无中生有、凭空诬陷自己的亲兄长,那么我们做的那些事,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抖搂出去?”

几人之前从来没有往皦生彩这方面想过,闻言登时悚然而惊。

沈德符道:“宝宝说得对极了。那么不如这样,我们尽快从牙牌上查到线索,再设法将它还回去。这样即使皦生彩告发我们,我们也可以抵死不认。陈厂公没有证据,也不能怎样。”鱼宝宝道:“你天真啊。东厂锦衣卫抓人需要证据么?紫柏禅师这些人被妖书牵累害死有证据么?说郭侍郎是妖书作者有证据么?”

沈德符被他抢白惯了,也不以为意,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鱼宝宝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要设法杀了皦生彩灭口。哎,你们别吓成那样,我也只是说说,皦生彩现在人在东厂监狱,谁杀得了他?”

傅春道:“我有个法子,也许能有用。本朝惯例,被告发者受刑三次后仍然不肯招认,就要反过来拷问告发者。皦生光虽然无赖,可像妖书这样的大事,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承认的,多半会抵挡酷刑。那么反过来,皦生彩有诬告兄长嫌疑,也该被拷问。只要王兄事先跟掌刑校尉打声招呼,用刑时下手稍重一些,便可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王名世虽觉不妥,但想到皦生彩心机深沉,反应敏捷得近乎可怕,还是应道:“那好,我明日一早就去东厂官署,相机行事。”

当夜,顺天府生员皦生光被东厂捕获归案。更出人意料的是,校尉在皦生光内室发现墙壁上张贴有罗纹笺书写的《十大说》,词云:

皦扬,尔忘之耶?尔有大志不获,而乃规规于小愿乎?尔有大名见污,而乃规规于小闻乎?尔有大冤不白,而乃规规于小侮乎?尔有大仇不报,而乃规规于小忿乎?尔有大恩未偿,而乃规规于小惠乎?尔有大宝受诳,而乃规规于小失乎?尔有大游不畅,而乃规规于小方乎?尔有大忠可伤,而乃规规于小谨乎?尔有大贫能甘,而乃规规于小乏乎?尔有大才不鬻,而乃规规于小遇乎?此十大者,信大,而小者信小矣。皦扬尔忘之耶?

皦扬即是皦生光的化名,这《十大说》于感慨中见愤懑,与妖书《续忧危竑议》有异曲同工之叹。又搜到皦生光刊刻的诗稿,内中有“侯之门,仁义存”一句,本出自《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续忧危竑议》中亦有“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之句。又翻查皦生光本人著书《岸游稿》,内容大意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如此种种,均成为皦生光就是妖书作者的重要证据。

皦生光之前犯下的累累诈骗罪行也被揭发了出来。

万历二十七年,皦生光曾私刻揭帖,内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用黄纸封皮,置于城西富商包继志门首,假借封门,声言皇帝要籍没他家财产,诈得银子三百余两;万历二十九年,又以同样手法,诈得二百两银子。这次被诈的对象,正是郑贵妃的亲兄弟郑国泰。这一年,正是“国本之争”最激烈之时,万历皇帝在各种压力下,被逼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皦生光拿着“郑主乘黄屋”去威逼郑国泰。郑国泰胆小,知道国本话题之敏感,朝野上下舆论都对郑贵妃不利,不敢张扬,最终忍气吞声,出钱了事;万历三十一年,皦生光又诈骗国子监贡生苗自成银子二百两。像沈德符这般被骗讹过,而没有站出来指证的受害者更不知道有多少。

由于品性恶劣,有利用“国本之争”讹诈本朝国舅的往事,又有诸多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的书稿,皦生光立即成了众望所归的妖书作者。

沈德符几人从王名世得知案情后亦是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完全误会了皦生彩,原来他早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到其兄皦生光跟妖书有关,只不过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当晚被东厂逮住,才说出来作为脱身的资本。可谓巧合之极,又可谓高明之极。

傅春怔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妖书作者居然是皦生光,我之前完全猜错了。”

鱼宝宝道:“你原来以为是谁?”傅春摇了摇头,道:“不说了。咱们还是去天桥吧。”

四人遂一道往天桥的古董铺而来。那老店主姓洪,正是雕刻现下躺在东厂铜匦中假牙牌的工匠。

洪工匠接过沈德符递过来的牙牌,一看便惊叫道:“这人手艺活儿好,比刻造真牙牌的官府匠户手艺还要好。”

鱼宝宝道:“能看出来是谁造的吗?”他不过是侥幸随口一问,洪工匠却应道:“当然了,这是名匠赵士元的手笔。大凡名家,都会在作品上留下暗记。你们看这牙牌的穿孔,底下有个‘士’字,这是他的独特标记。”

众人一一仔细传看,果见穿孔下有个极细小的“士”字,刻得不着痕迹,稍不留意,便以为只是象牙的天然纹理。

鱼宝宝道:“哎呀,居然刻造这赝品的就是赵士元。我们知道得太迟了。”

沈德符问道:“那么你知道为什么这牙牌要刻着己丑年制造吗?”洪工匠道:“在我们手艺行当,即使是赝品,也要力求最像最真。如果真按你们所言,编号八十八的牙牌应该甲戌年制造,那么以老赵的名头和水平,绝不至于犯下这样的错误,这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兴许有人来找他刻制牙牌赝品,他不乐意,却又无法拒绝,所以故意留下这一处巨大破绽。”歪头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道:“这应该不可能。要做出这么精细的假活儿,眼前必定得有一块真活儿做样板。那主顾来取制品时,肯定会仔细核对真假两块牙牌的细节,不至于被老赵瞒过去。”

沈德符几人辞出古董铺,心情均很沉重。赵士元早已经被假扮强盗的女真人杀死,众人冒了天大的风险,好不容易才从东厂仓库盗出来牙牌证物,线索又在这里中断了。

还是傅春道:“洪工匠说赵士元早在万历十五年就离开天桥,到赵中舍府上帮他制造火器。这块牙牌上刻着万历十七年,是在那之后。不如我们直接去找赵中舍询问,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遂又往中书舍人赵士桢府上而来。

赵府却是大门紧闭,沈德符拍了半天门,隔壁传教士利玛窦家的仆人阿元奔过来告道:“赵先生不在府中,一个时辰前带了侍从出门去了。”

沈德符问道:“可知道赵世伯去了哪里?”阿元道:“他们出门时,小人出来看了一眼,听说是要去通州。”

傅春道:“通州?郭侍郎一家人正困在潞河杨村一带,也许赵中舍是去拜访郭侍郎了。”鱼宝宝啧啧赞道:“郭侍郎被诬蔑是妖书作者,落难杨村,朝中大小官员人人避之不及,还是赵中舍为人仗义。”

沈德符道:“赵世伯匆匆出门,也许是去告知郭世伯,东厂已经捉到妖书真正作者了。”阿元道:“小人从旁偷听了一耳朵,好像不是沈公子说的那个理由,是有京营巡捕悄悄来告诉赵先生,说是以前那位毛管家被京营巡捕杀死了,人是从郭公郭侍郎船上抓到的。”

众人大吃一惊,愈发想等到赵士桢回来问清楚究竟,遂到隔壁利玛窦居所暂坐。王名世自回东厂官署打探消息。

利玛窦正与弟子徐光启在研究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几何原本》,预备将其翻译成中文。听说有客到来,急忙出来招呼。

之前也有人怀疑过徐光启是妖书作者,一度有东厂校尉来调查他。因为他是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后来受到给事中项应祥弹劾,说他本人文章不通,是因为受到考官焦竑赏识才得以中举。焦竑后来被降职,徐光启次年会试也未能考中,迄今只是举人身份。妖书案起后,落款项应祥和乔应甲二人的仇家首先受到怀疑,但如汤显祖、焦竑、李三才等人均远在外地,无力主持在京师散布飞书之事。徐光启是焦竑的得意门生,又因为要准备明年会试,一年来一直滞留京师,且通过其师利玛窦多与权贵交往,理所当然地受到怀疑。还是利玛窦亲自上书为徐光启申辩,称徐光启自到京师,一直寓住在他家中,在忙于翻译西方著作之事,根本就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张罗所谓的妖书。万历皇帝对利玛窦甚是敬重,阅书后亲自批复,这才没有人再找徐光启的麻烦。

座间不免议论起轰动全城的妖书案。利玛窦对朝中的官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互相告讦很是不解,听说已经捉住妖书的真正主谋,当即长舒一口气,往胸口划了个十字,道:“早该消停了。案子早一日了结,官民们也早一日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