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征战几人回

罗苴子张开弓弩,箭头一起对准圈内的红巾俘虏。那些红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齐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带头唱道:“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余人尽随他唱了起来,“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大理到楚雄四百二十里,只有一条驿路。段功等兼程赶路,一路无事,只在次日晚上到达云南驿时,驿吏说禀告昨夜有一名羽仪被人杀了。羽仪向来只负责总管府的宿卫,从不外派公干,众人不免大感不同寻常。

施宗忙赶去查看究竟,那羽仪名叫徐川,是个汉人,一直在高兰身边当差,不知怎生来了云南驿,被人刺死在驿站大门外。驿吏道:“徐羽仪只说奉命有要事要赶往罗那关,小吏也不敢多问。”施宗问明徐川昨夜才进驿站歇脚,恰在阿盖公主、蒙古使者一行之后,心中有数。

驿吏甚是精明,善于察言观色,猜到施宗怀疑是蒙古人下的毒手,忙道:“凶手不是蒙古人,当时公主与蒙古人、回回人正分成两桌在大厅吃饭喝酒,一个不少,小吏亲自陪在一旁,忽听得外面有人惨叫一声,奔出去查看,才发现徐羽仪被刺死在大门外。他本来换了驿马,正要摸黑上路。”杨宝仔细查看了尸首,也道:“他是被一剑穿心刺死,蒙古人用的都是弯刀,刺不出这样的创口。”

施宗当下回来禀报。徐川出城,段功、施宗、施秀等人毫不知情,他奉命自然是奉高兰的命令。段功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紧蹙额头,露出明显的不快,记忆中高兰的微笑也变得高深莫测来,只是时间太紧,不及查明是谁杀了徐川,只命驿吏料理后事,略略歇脚后,又继续率大军赶路。

离开大理后的第四日凌晨,段功终于率前锋到达罗那关。罗那关在云南驿道之北,是大理东部最重要的界关,驻守这里的大将是大理名将杨生。大将军张希矫及铁万户因早出发两日,已在之前抵至,忽听得信苴亲率大军来到,无不惊愕有加。尤其张希矫正沿边境布置兵力,严守要害,以防梁王军马为红巾追击窜入大理境内,并下令见到蒙古人一概格杀勿论,他满以为死敌梁王这次不死在自己银枪下,也要死在红巾手中,忽然得知段功已经与梁王结盟,且亲自赶来援救,既意外又气愤。

此刻,前方侦骑来报,明玉珍之弟明胜率轻骑西击梁王,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下回蹬关。回蹬关距楚雄不到百里,是楚雄东面天然屏障,既然失守,楚雄已经岌岌可危。段功知道兵贵神速,遂命杨生继续留守罗那关,张希矫虽最熟悉这一带地形,却与梁王势不两立,只率部作为后备,暂住关内,随时准备驰援,自己则率原军及铁万户部继续赶往楚雄。

楚雄当四达之冲,东卫滇郡,西连大理,南控交趾,北接姚安,自古便是云南重镇。又山川清秀,土壤肥饶,有盐井之利,商民走集,称为大郡。楚雄城跟阳苴咩城一般,位于一处坝子上,城内一马平川,城外却是地势险峻,四面环山,山外又有河流深涧环绕。只在东、西有两处通道——东面山谷壁高千仞,只在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隘路,山谷外则是湍急的龙川江;西面有一道南北流向的平山河,有平山桥跨河。河西也是一道山谷,壁立险峻,谷宽两三里,传说八仙之一吕洞宾曾经来此修炼,由此得名吕阁。后元军在此处缘山为险,筑有石城,称为吕阁关,遂成为楚雄西面最重要的屏障。

段功到达罗那关时,便已经派人先行赶往楚雄知会梁王孛罗。孛罗听说段功亲自带兵前来,当此山穷水尽、困守孤城之际,虽有感激涕零之意,却也耿耿于怀,只命世子阿密、王相驴儿率逃难至楚雄的王府官员及行省官员及楚雄知府、楚雄县县令等人赶去吕阁关迎接,他自己守在知府衙门内闭门不出。

孛罗具有蒙古人的典型特征,五短身材,紫膛面皮,连鬓胡须,望上去精力充沛。他站在日暮中的庭院,心中盘算段功伸出援手一事,不免感慨万分——自明玉珍进攻云南以来,他先后几次派人向驻守河南的王保保、驻守陕西的参政察台帖睦尔及大将李思齐求助,请他们发兵,从北边牵制明玉珍,缓解起云南攻势,却无一人理会。这些人做着大元的高官,食大元俸禄,个个手握重兵,当此危急关头,不思团结对敌,反而为了争权夺势大起内讧。尤其王保保被当今皇帝封作河南王,总领天下兵马,却支持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登基,与拥君派对仗,引发了激烈的宫廷斗争,导致朝中局势极度动荡。自己人完全指望不上,红巾又迅速突破前方防线,逼近中庆,无可奈何下,他才不得已派王傅大都去大理求救,又因大理总管的顶头上司是云南行省,听从王相驴儿建议,请出了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之子马文铭。他也知道自己与大理宿怨极深,本没有什么期待,等到红巾围城后,心知城破是早晚之事,又派心腹侍卫凌云护送阿盖公主持梁王金印再次前往大理求救。他此举并非指望能够打动段功,而是他早有举家殉城而死的意念,只想让最心爱的女儿逃过这一劫。不料到要投滇池赴死的最后一刻,他却被小妾泉银淑的泪水哭软了心肠,终于在部下劝说下,率家属、官署逃出了中庆。一路西窜,仓皇失措,狼狈不堪,后面还有追兵穷追不舍,当真是伤感无限,他还特意作了一首诗:

野无青草有黄尘,道侧仍多战死人。触目伤心无限事,鸡山还似旧时春?

因接近大理边境,元军在楚雄驻有重兵,孛罗逃到这里,境况才稍有好转。然则他也不报什么希望,楚雄虽有地利之便,红巾声势占了上风,定要对自己穷追猛打,不下楚雄誓不干休。这里已经是他梁王辖下最西边的城池,也将是他最后死战之地,因为他再无别处可去。殊不料在最绝望的时刻,阿盖带着大都等人赶至楚雄,称已经与大理饮金为盟,段功很快就要发兵。本感意外惊喜,忽又听说原来是爱女以许嫁她自己为筹码,才换来了一句盟约,不由得勃然大怒,认定段功落井下石,竟然以发兵要挟娶本朝公主为妾。阿盖却意甚坦然,竭力为段功辩解,说是她自己想嫁段功。他做父亲的当然知道这并非女儿的真心话,虽说饮金重盟决不可违背,但恨意的种子总是在心中种下了。

驴儿、大都等人在吕阁关翘盼张望良久,终于在日暮时分等到了段功一行。驴儿见为首铠甲将军胯下骑一匹罕见黑色神骏,猜他便是段功,慌忙迎上前去,道:“下官是梁王王相驴儿,信苴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心中却道,“段功担任大理总管十九年,不是半老,也早该过了不惑之年,原来比我想的要年轻得多。”段功跃下马来,道:“王相客气了。”驴儿又道:“这位是世子。”又一一为段功介绍在场重要官员,众人说了不少客气话。

驴儿道:“信苴鞍马劳顿,这就请去楚雄城里歇息,大王正在知府衙门中静候大驾,预备设宴为信苴接风洗尘。”顿了顿,又道,“信苴所带大军,请就此驻守在吕阁关。”

吕阁关距离楚雄城尚有四十里,段功不见梁王到场,早料到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现下听驴儿这般说,更是知晓梁王猜忌自己,不愿意大理军入城,便道:“不忙,楚雄防卫现下由谁指挥?”梁王府尉阿吉站出来道:“是我。信苴有何吩咐?”

按照元朝制度,行省为地方最高行政机构,总领钱粮、兵甲、屯种、漕运、军国重事,云南平章马哈只既不在,军政当以都镇抚司为首,抑或是镇守楚雄的万户长,不料站出来的却是梁王府尉。阿吉自己也颇感歉意地望了一眼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刘奇是汉人,自孛罗入主梁王以来,早就习惯了靠边站的处境,只默默地低着头。

段功又问道:“还有谁对楚雄一带地形特别熟悉?”一边问着,一边向楚雄县县令杨啸望去。杨啸是白族人,又是世袭县令,理该最了解本地山川地形,不料一遇段功目光,便迅即低下头去。

却见一名小吏自人群后站了出来,向段功施了一礼,道:“小吏是本地人,对这一带再熟悉不过。”驴儿正欲介绍,扭头一看,竟是不认识。那小吏道:“小吏毕辰,是吕阁驿的驿吏。”段功点头道:“好,这就请二位随我去军中商议布防一事。”驴儿诧道:“信苴不进城么?”段功道:“红巾已到回蹬关,我猜其前锋明日一早必近楚雄外围,等破了敌再进城不迟。”驴儿呆得一呆,随即讪笑道:“也好。”自率了官员回去楚雄城。那世子阿密倒有意留下与段功共同对敌,驴儿却是硬是将他劝了回去。

当下大理军马进了吕阁关,就地安营扎寨。段功也不去吕阁驿,只领着阿吉、毕辰到大帐中详细询问,得知进至楚雄只有东西两条道路,东面山外龙川江水流湍急,河上无桥,平常过河全靠小船,如今红巾西进,船夫都闻声躲了起来,船只也被元军尽数集在西岸,红巾急切之间绝难找到足够数量的小船渡河。河西通向楚雄城的山谷极其狭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两面山腰修有兵寨,驻有弓弩手。既然有两道天险难以突破,红巾当不会选择东道,那么就只剩了吕阁关一个选择。

阿吉道:“我等也料到红巾必走吕阁关,所以已经派了精兵在此布防。信苴大军远道而来,不如先稍事休息,第一仗让我们蒙古人来打。”段功来时已经与杨智等人商议了一个计划,闻言忙道:“与其被动地等待红巾攻城,不如先派一支兵马埋伏在山谷外。”

原来在吕阁关西面山谷即变得开阔,又横有一条关滩江,江上有座小木桥,名为沙桥,且桥南桥北江水不深,只及成人男子胸前,人马均可以趟过,正是过江的最佳之处。照段功的想法,由阿吉率元军精锐在吕阁关守卫,大理军则伏兵在西岸树林中,红巾过关滩江时,大理军先不发动,等他们过江到了吕阁关下时,阿吉一军居高临下出击,大理军再抄断红巾后路,两下合围,当无一人漏网。阿吉极是赞赏,击掌道:“信苴高见!好,就依信苴之计行事。”段功又道:“红巾一直所向披靡,兵锋正健,因而打赢第一仗对我方士气极为重要,须得出尽全力,我想亲自带兵去山谷外埋伏。”阿吉极是意外,半晌才道:“如此,便有劳信苴。”又命道,“驿吏,你负责为信苴带路。”毕辰道:“遵令。”

果如段功所料,次日清晨,一支四千余人的红巾前锋在白茫茫的雾霾中,悄悄过了关滩江,往吕阁关摸去。段功驻扎在关滩江西南的繁密树林中,距离沙桥数里之遥,听侦骑报后命铁万户按兵不动,等到吕阁关杀声起后一盏茶功夫再出击。等了一刻,果听见吕阁关方向喊杀声起,铁万户是员骁将,早就按捺不住,也不及等待段功交代的一盏茶功夫,亮出大刀,喝道:“杀啊!”率先奔出林中。他为人苛刻严峻,驭军极严,所部罗苴子立即争先恐后,策马朝东面吕阁关冲去。

红巾前锋将领名叫谢得,正驱军突破吕阁关。他一路追击梁王东来,均任前锋一职,眼见各处元军望风逃窜,抵抗微弱,就连回蹬关这样的用兵绝险之地,也是指日即下,由此对元军起了极度轻视之心。云南地形复杂,绝大多数为山路,辎重、物资等难以运输,每到一座城池关隘须得就地制作攻城器械,他志骄意满,急于争得擒获梁王头功,也不待器具准备好,便径直来偷袭吕阁关。不料刚一近关,关上箭如雨下。红巾虽然人多势众,但武器装备却极差,没有足够的供给,兵器只能勉强充够数,铠甲只有将官才有,普通士兵身上没有丝毫防御装束,因而奔在前面的红巾迅即被羽箭、弩箭射倒。谢得不恤士卒,驱军再上,又有几排红巾被射倒。

谢得勃然大怒,正命弓弩手朝关上仰射攻城,忽听得背后杀声如雷,似有一支人马冲杀过来,不禁大奇,暗道:“这又是什么人?”他因后面中路大军即到,也不惊慌,分派部分人马回头迎敌,只须拖得一时,主力大军围上来,便如瓮中捉鳖。

孰料大理马名震天下,极善骤驰,红巾不及布阵,罗苴子已速奔至跟前。他们身上个个穿有甲胄,又轻又韧,寻常弓箭无法射穿,一下子便冲进了红巾军中,乘势掩杀。红巾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守卫吕阁关的梁王府尉阿吉见状,忙令部下停止射箭,开关出击。三方在吕阁关外混战一场,铁蹄如雨,血流如注,金戈交接撞击声震天动地,不断有人倒下,伤者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大理罗苴子还是第一次上阵杀敌,兴奋异常,纵横驰骋,往来冲突,杀得兴起之时,竟有元军军士也被误杀。

谢得见敌人凶猛无比,装束、马匹也大不同于元军,不禁大惊失色,暗道:“莫非这就是大理骑兵?然则不是说大理段氏与梁王是死敌么?”忙命传令兵吹响号角,召唤援军前来。

红巾号角“呜呜”吹响之时,段功已经得知明胜正亲自率中路大军向关滩江进发。他听说西进红巾总共来了三万人马,大为心惊,命将军张连迅疾率部出击,冲乱红巾阵脚,以免铁万户有后顾之忧。

张连率部到关滩江边时,红巾大队人马正在渡江,已有数百人到得南岸,正要赶去增援接应谢得军。忽见一队彪悍骑兵自林中呼啸杀出,如虎入羊群,任意砍杀。登岸的红巾猝不及防,不及抵挡,如刀切菜般纷纷倒下。沙桥上、关滩江中的红巾见此情状,一时骇异得呆住,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忽听见背后鼓声大起,那是主帅敦促前进的声音,只好又继续往前走去。然则此时张连占尽地利,率领骑兵横冲直闯,只要有人上岸便挥刀屠戮。罗苴子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又张弓弩,射死不少红巾在江中。北岸的红巾不顾鼓声猛响,均站在岸边,迟疑不敢下水。

正僵持间,忽见吕阁关方向一队红巾溃兵与一队大理骑兵交叉奔出,溃兵惊慌地大叫,追兵则大声呼啸。战马无情地践踏着人体,刀枪饱饮着鲜血,头颅、肢体四散飞抛,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映照着这一场流血漂橹的厮杀。

正欲渡河接应的红巾眼见敌人如此声势和武功,出手之快,杀人之狠,下手之重,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河边的屠戮更是触目惊心,被敌人追上的同伴非死即伤,各人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惧意越来越浓,战战兢兢,几乎就要拔脚逃走,却又听见背后鼓声骤密,畏惧军法严厉,又不得不顿住脚步,不敢明目张胆地临阵脱逃。

忽见铁万户策马追上一名红巾,大刀挥出,那红巾头颅滚出老远,人犹自奔跑数步,一直冲到河边,这才直愣愣仆倒。颈部断口鲜血喷溅而出,犹如小小的溪流,汩汩鲜血就此流入缥碧的关滩江中。情形之阴森恐怖,令人过目难忘。一名站在河中间的年轻红巾吓得呆了,“呀”了一声,转身便逃。局面遂一发不可收拾,众人弃甲曳兵,争先逃命,甚至连相对安全的北岸红巾也争相往林中逃去,互相拥挤践踏,多有踩死者。北岸红巾军中鼓声这才停歇,改为鸣金收兵声。

铁万户还欲过河追击,恰好段功率军赶来接应,忙叫道:“铁将军,穷寇莫追。”铁万户性情严厉峻急,大声道:“信苴,何不让我乘胜追击,定然可将明胜生擒来见。”段功道:“我军连日赶路,未得好好修养,冒昧追击,怕是后力不继。往后还有许多硬仗要打,铁将军不必急在今日。”铁万户这才勉强作罢。

这一仗段功大获全胜,红巾前锋一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谢得等少数红巾仗着马匹脚力逃入江中,奔回北岸。不及逃走的一千余名红巾被铁万户及张连合围住,只好抛下兵器投降。而段功一方清点人数,只有数人阵亡,几十人受伤。

阿吉率元军赶将出来,见死者蔽野塞川,西岸林中尘头大起,滚滚往北而去,知道红巾大军已退,喜道:“这可是红巾进入云南以来吃的第一场败仗,多亏信苴神机妙算。”段功道:“红巾从未与我大理交锋,不了解我军虚实,只怕后面的仗就没那么好打了。”阿吉对段功才干很是心服,又见他为人谦和,不居功自傲,忙躬身道:“阿吉随时愿听信苴调遣。”段功点头道:“你我齐心合力,共抗强敌。”

阿吉转头见被俘虏的红巾围坐在河边空地上,走过去扫视一眼,见许多人眼中怒火不息,即回头命道:“将所有反贼的首级砍下来,在河边。”元军轰然答应,冲上前去,或用刀砍,或用箭射,将俘虏一一杀死,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时不得止歇。

大理将士退在一旁,见元军残酷屠杀俘虏,大感不忍。杨宝脸有恻然,忍不住越众上前,走过去对阿吉道:“他们已经投降,府尉大人何必再赶尽杀绝?”阿吉见他不过一名少年羽仪,也不计较,道:“这些都是反贼,尊羽仪何须同情他们?况且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尊羽仪年纪还小,再多经历几次战事就知道了。”

杨宝还待再说,突然一旁尸体中跃出一名红巾,挥刀向他砍来。杨宝明明身有武功,见那红巾满脸血污,面目狰狞,吓得呆住,完全忘记了闪避,还是阿吉上前一把将他拉开,但腿上已经被划了一个大口子。那红巾早已身负重伤,一击之后,蛮力即尽,就此仆倒。

阿吉问道:“羽仪有没有受伤?”杨宝浑然不觉腿上正在流血,只茫然摇了摇头。阿吉见那突施暗算的红巾还有气,喝道:“拉他起来。”

一旁元军抢上前去,将那红巾拉起来跪在地上。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被元军士兵紧紧执住,犹自不屈地挣扎,怒骂道:“你们这些蒙古鞑子,总有一天……”阿吉上前几步,拔出弯刀,一刀割在他的喉咙上,骂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泻而出,像是一把打开的猩红色的扇子,溅了阿吉满身。那红巾激烈地扭动着身子,一双眼睛怒目而视,仿佛要冒出火来,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渐渐无力垂下了头。元军就此放手,他歪倒在一旁,身子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杨宝望着那少年红巾断气,心中百般滋味。自有羽仪望见他受了伤,取了金创药出来为他敷治。

阿吉一直等到俘虏尽被杀死,这才松了口气,回身道:“这就请信苴进城,各位千里奔波,又连夜投入战斗,请一起进城休息,打扫战场的事就让我的部下来做。”

众人回关之时,却见吕阁关下一边无头尸首堆积如一座小山,另一边首级则集聚成塔,一些首级犹自双目圆睁,凛然如有生气。高潜扶着受伤的杨宝跟在段功身后,不敢多看一眼。杨宝心道:“难怪古人说‘白刃血纷纷,沙场征战苦’,今日亲眼得见,果是惨烈至斯。战争如此可怕,为什么世间总不断有战争发生呢?大家和平相处不好么?为什么要为了一点利益,白白牺牲这么多条生命?”愈想愈是困惑。只有高浪眼见铁万户身上血迹斑斑,战场上尸横遍野,极为兴奋,恨不得立即加入罗苴子上阵杀敌。

段功等人来到楚雄城下,却见一名五十余岁的蒙古人率群官候在城门处。那人短小精悍,头戴着后檐帽,身上外着半臂长袍,内着蓝色长袍。段功猜到他便是梁王,果见他呵呵干笑了两声,上前握了段功之手,道:“本王仰慕信苴大名已久,今日得以一见,真是生平幸事。”段功忙道:“大王抬爱了。”

孛罗心中倒有几分欢喜,他原以为段功是个粗鄙无知的赳赳武夫,一想到女儿要嫁此人就感愤愤不平,此刻一见,段功一身铠甲,仪容纬畏,英武中不失儒雅,大有人中龙凤之姿,这才略感宽慰。

携手进入城中,来到知府衙门,却见堂内早摆好了宴席,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也十分丰盛,在这种时候也算十分难得了。梁王自坐了首席,请段功坐在右首,世子阿密坐了左首,驴儿等人依官秩高低就座。段功一直不见阿盖公主,也不及问她是否安好,不免有些挂念,只是梁王不提,他也不便主动问出口。

好不容易应付完众人的轮番敬酒及各种阿谀奉承,等宴席散时,段功已是疲累不堪。梁王使了个眼色,楚雄县县令杨啸忙上前道:“鄙县虽有驿站,不过颇为粗陋,下官已经腾出了县衙最好的房间,这就请信苴移驾休息。”

段功实在太累,也不多推辞,当下来到杨啸的知县衙门住处,倒头便睡。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朦朦胧胧中似有人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又为他牵好被子。他顺势捉住那人的手,柔若无骨,原来是女子的手。只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反复摩挲着他指上的金指环。他几次想强力张开眼睛,眼皮却是太过沉重,终于又沉沉昏睡过去。

段功再醒来时已是晚上,见杨智正在门口徘徊,连忙叫他进来。杨智告知侦骑探得明胜三万大军已尽数赶到楚雄境内,目下大军主力囤住在楚雄东北六十里的古田寺,另有五千人进驻关滩江西岸,正大肆砍伐树木,营造器械,预备攻打吕阁关。又道:“信苴只带来三千兵马,加上铁万户的二千军,也只有五千人马。元军虽有一万军,却有一半是跟随梁王逃难到楚雄的溃兵,士气不振,又有一半是汉人,梁王自己都对他们颇为提防,怕是难以派上用场。现今我方明显处于劣势,不如速派人去通知大将军张希矫赶来增援。”

段功盘桓良久,道:“不如直接派张希矫去攻打回蹬关,截断明胜与中庆明玉珍的联系。明胜后路被抄,自然恐慌,军心溃散,我军便可趁机出击。”与杨智商议了几句,见一旁当值羽仪正是杨胜坚,便吩咐道:“杨胜坚,你连夜出城赶去罗那关,传我口信,命张希矫火速攻占回蹬关。”杨胜坚道:“遵令。”杨智道:“红巾既占据了关滩江西岸,驿道已被阻断,怕是你得抄小道出吕阁关。”杨胜坚笑道:“这我知道,我会先去找杨县令问明道路。”他与楚雄县县令杨啸同族,论起辈分他还是杨啸族叔。

杨胜坚临出去时,又回头嘻嘻一笑,道:“适才梁王王妃与阿盖公主来过,她们不让叫醒信苴,属下也没敢惊扰。”段功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做梦,只是不知道他握住的是王妃的手,还是阿盖的手,一时无语感怀,半晌才道:“知道了。”

杨胜坚出来后衙,找到一名羽仪,说明去向,请他代向羽仪长禀明,这才去找杨啸。不料杨啸不在县衙内,据说正在知府衙门侍奉梁王。杨胜坚不过随口一说,心中想着的其实是去找吕阁驿驿吏毕辰,当下取马离开县衙。

楚雄城比阳苴咩城小一些,县衙又位于城中西南角,很快来到西门。当此非常时期,城门早已经关闭。杨胜坚下马说明奉段功之命要连夜出城,领头的元军百夫长却甚是傲慢,道:“深夜出城,须得有府尉令牌,或是大王手谕。”杨胜坚笑道:“我可不是出城去玩,而是去罗那关搬救兵,大哥行个方便,早日打败这些天杀的红巾,咱大伙儿就都可以回家抱女人了。”

元军军士听他说得有趣,一齐哄笑了起来。领头百夫长正要命人开门,却见铁万户领一队罗苴子赶过来,大声叫道:“出了什么事?”他咄咄逼人、反客为主的态度,令元军军士大为反感。

杨胜坚忙道:“铁将军,这里没什么事,我奉信苴之命回罗那关,正要出城。”铁万户厉声喝道:“还不快些打开城门。”领头百夫长见他如此颐指气使,当即冷笑道:“这里可是楚雄,不是大理,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铁万户嘲讽地道:“噢,既然你们蒙古人这么有本事,怎么还要牺牲你们自己公主的美色,才换得我们信苴领兵来救你们?”

领头百夫长勃然大怒,伸手去拔兵刃,铁万户却早已抢先一步,将大刀一扬,架在他颈中,道:“我倒真想试试看,你们蒙古人的脖子是不是比红巾反贼更硬。”一旁元军军士早就虎视眈眈,见状纷纷亮出兵器,围了上来。罗苴子虽然人少,却也不甘示弱,一哄而上,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杨胜坚料不到一件小事会酿成如此结果,忙道:“大家有话好说,快些放下兵器。铁将军,这位大哥本来已经打算打开城门……”铁万户厉声道:“杨胜坚,你是我大理世家子弟,又是信苴身边心腹羽仪,怎么可以跟这些蒙古鞑子称兄道弟?”

蒙古人最重名誉,元军军士听他出言不逊,登时一阵鼓噪。铁万户手上加劲,刀刃陷入百夫长颈间数分,喝道:“还不快些打开城门?耽误了信苴大事,你担当得起么”他今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数十名敌人,气势令敌人胆寒。此刻一喝,犹自威风凛凛。那百夫长被他制住,满心愤懑,虽不敢再顶撞,却也不愿意就此屈服。

正僵持间,忽见阿吉率人赶来,高声叫道:“铁将军,手下留情。”大理将士之前早得段功告诫,不可轻易与梁王一方生隙,铁万户知道事情闹大了并不利于自己,当即收了刀。

阿吉上来便骂那百夫长道:“铁将军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大王礼如贵宾,你怎敢对贵客无礼?”百夫长极是委屈,辩道:“明明是他们先……”阿吉喝道:“还敢强辩?来人,拉他下去打五十军棍。”一旁元军军士尽是不服。阿吉道:“如今大敌当前,有本事便学铁将军一样上阵杀敌,自己内斗算什么本事?再有敢对贵客无礼者,军法从事!”又笑道,“铁将军不必气恼,我这就亲自送尊羽仪出城。”铁万户这才哼了一声,领人扬长而去。

杨胜坚忙道:“府尉,铁将军为人就是这样,其实我们也都怕他呢。那位百夫长大哥也不过是忠于职守,这就请你饶了他吧。”阿吉道:“军令如山,岂可轻饶?羽仪请上马,我亲自送尊羽仪出关。”

当下来到吕阁关,驿吏毕辰说关南薇溪山中有一条樵夫所走的小道,可以通向会基关,只是无法骑马。杨胜坚便将爱马留在吕阁驿,道:“请替我好好照顾他。”毕辰道:“这个自然。”杨胜坚上前拍了拍爱马,道:“好马儿,主人不在,你可要乖一点。”那马似知道将与主人分别,不断用前蹄刨地,悲鸣不已。杨胜坚笑道:“主人最迟明晚就回来了,不过暂时分别而已。”那马这才呼哧了两声,安静下来。众人见它如此灵性,竟能听懂人话,均诧异不已。

毕辰找来一身便服,请杨胜坚换了,说是方便些。杨胜坚依言换了,活脱脱成了一个山中猎人模样,毕辰这才带了一名驿丁,领着他进山。毕辰不苟言笑,总是苦着一张脸,那驿丁又不敢多言,三人一言不发地摸黑在山中盘旋,对性格开朗的杨胜坚而言甚是无趣。天曚曚亮时,终于出了薇溪山。

晨雾淡淡,像一条薄薄的纱巾,轻柔而不经意地披向大地,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山峦林木。一座座山头渐次苏醒,在雾霭中露出模糊的轮廓来。

毕辰道:“过了前面山涧,再过一片树林,便是驿道。再往西三里,就是合基关,驻兵将领是个回回人,羽仪可向他们表明身份,要匹驿马,再往罗那关去。”杨胜坚笑道:“知道了,多谢指引,二位这就请回吧,驿吏可别忘了照顾我的马。”毕辰点点头,道:“羽仪尽可放心。”

杨胜坚独自往前,来到山涧边,见涧水晶莹剔透,几若空明,蹲下来用手掬了一捧喝了,清冽甘甜,真是好水。他不敢多耽误,趟过涧水,来到林中,一股凉气扑面袭来,令人精神一爽。一路都是几抱围的大树,老干参天,黛痕匝地。忽见前面人影绰绰,林中阴暗,看不大分明,以为只是清晨进山的樵夫,也不以为意。往前走了数步,果见一名壮实的樵夫迎面走来,问道:“这位小哥,我们迷了路……”杨胜坚笑道:“你们可问错人了,我也不是本地人……”

一语未毕,那樵夫蓦然扑上来,将杨胜坚压到地上。杨胜坚急用膝盖猛顶那樵夫腹部,趁他剧痛难忍之机,终于将他掀到一旁,坐起来正要去拔兵刃,忽又有几名樵夫打扮的人从旁扑了上来,重新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杨胜坚又急又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一语未毕,口中已然被塞入一团物事,再也说不出来话来。又有人取来绳索,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牢牢缚住,又绑了双脚,用一根木杠穿过手脚,如猎获的野兽般地抬着,往东而去。

走了大约二三里地,来到一处破败荒凉的武侯庙中,不知何时所建,又何时而废。头门大殿都已倾塌,蓬蒿荒草,一路齐腰,新生的青草却才刚刚没过脚背。进来则是个三开小殿,殿外树上拴有数匹马。樵夫将杨胜坚放在地上,高喊了一声。小殿中抢出数人,一人问道:“抓到了么?”最先扑倒杨胜坚的樵夫答道:“抓到一个。”那人便道:“做得好,速速送他到司马大将军那里去。”

便有人牵过马来,将杨胜坚横放到马鞍上。他拼命挣扎,刚放上去便又掉下马来。有人道:“这小子不老实,得让他吃点苦头才行。”解下佩刀,倒转兵刃,砸在杨胜坚头上,他便昏晕了过去。

杨胜坚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晃晃悠悠,如腾云驾雾一般,一切景致更是倒着往后飞去。过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自己是面朝下被绑在马鞍上。正挣扎想仰起头来时,马突然停了下来,有人上前将他拖到地上,割断他脚上绳索,道:“到了。”杨胜坚定神一看,眼前竟是一座古庙,上面写着“古田寺”三个大字,心道:“呀,古田寺,这不是明胜驻军的地方么?原来我是被红巾捉了。”回头望去,峰峦四合,一边林木葱郁,另一边的开阔地带立有无数营帐。

原来明胜自入云南以来,凯歌长奏,眼见追得梁王山穷水尽之时,忽在吕阁关为一支奇兵所败。据逃回来的谢得说,这支军队来时毫无征兆,便如幽灵一般。明胜听得惊奇不已,虽猜到是大理援兵,但却不知对方虚实,急欲了解状况。他派人找来一名当地猎人,许以重利,详细了解楚雄四周地形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诱捕大理信使的主意——他有意不派兵前去攻占会基关要津,而是派了许多精干的游哨化装成樵夫、猎人,守在薇溪山出口林中。关滩江西岸已在红巾之手,驿道被截断,大理要派人回罗那关求援,必然会走这条路,果然由此捕到了杨胜坚。

杨胜坚被押进寺内。只见林木葱郁,尤其几株马尾古松生得挺拔参天,鳞皮虬枝,亭亭如盖,可见这寺庙至少已有数百年,外人绝难想到这样一个幽雅响绝的地方会成为红巾驻兵之处。间或遇到几名僧人,却是对杨胜坚一行看也不看一眼,似是早已真正超脱尘世生死,对眼前兵戈刀戟毫不介怀。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终于进来一间殿堂,堂下布满红巾士兵,堂首案前正有一名三十余岁的将军与一名文官在研习地图。樵夫将杨胜坚推到堂中,在他膝盖上猛踢一脚,将他按到地上跪下,这才上前禀道:“大将军神机妙算,我们当真捕到了一名大理信使。”又将杨胜坚双刀奉上:“这是他的兵刃。”

那将军正是明玉珍之弟明胜,听了很是欣喜,忙问道:“他身上可有书信?”樵夫道:“没有。”那文官名叫杨源,官任侍中,负责起草军中文书。他也是白族人,虽然不在大理长大,多少了解一些状况,道:“这兵刃是大理双刀,他应当是名羽仪。听说大理总管靠心腹羽仪传令时不用印信,莫非是段功亲自领军到了?”

樵夫将杨胜坚口中麻布团掏出,喝道:“侍中问你话,昨日领军在关滩江伏击我们的人,是不是你们大理总管段功?”杨胜坚道:“什么侍中、总管的,我根本听不懂。”杨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杨胜坚心道:“看来我是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将名字告诉他们也无妨。”当即道:“杨胜坚。”杨源笑道:“你既姓杨,那么一定世家子弟了,难怪能成为总管的心腹羽仪。”杨胜坚道:“姓杨的就是世家子弟么?天底下姓杨的可多了去了,难不成杨国忠和他妹妹杨贵妃也是世家子弟?”杨源道:“瞧不出你嘴巴倒是挺会说的。只是巧得很,我也姓杨,也是白族人,所以你骗不了我。你明明是名羽仪,有刀为证,还想抵赖么?”杨胜坚道:“什么羽仪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一名猎人,那刀是我从山上捡来的。”杨源道:“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快说实话,赶快将大理军情告诉大将军,免得皮肉受苦。”杨胜坚道:“我没有骗你,你们问的那些,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明胜拔出杨胜坚双刀中的长刀,用指弹了弹刀身,那刀嗡嗡长鸣,良久不绝于耳。明胜忍不住赞道:“好刀!好刀!这样的刀,可不是一名普通猎人所能佩戴。”杨胜坚道:“我都说了,刀是我捡的。”明胜道:“你是奉段功之命去罗那关搬救兵,是也不是?你最好快些说实话,不然可有苦头吃了。”杨胜坚笑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却是不信,我有什么法子?”

明胜叫过亲兵队长明潼,道:“你把他押到营寨里去,好好地审问。”明潼应了一声,正欲带人押杨胜坚出去。明玉珍又想到捕到一名段功身边的心腹羽仪着实不易,叮嘱道:“可别把他弄死了。”明潼道:“是。”

杨胜坚被押出庙堂时,正看到三人从旁侧甬道经过,为首之人背影很是眼熟,不禁大奇:“这既是红巾大营,我怎会有相识之人?”仔细一想,心道:“原来是他!他怎么也在这里?”正待回头看得仔细些,却被背后红巾大力一推,又听见明潼喝道:“快走。”

他被押到营寨门口,五花大绑在旗杆上。明潼知道主帅对大理军队一无所知,急需要得到一些对手的消息,撬开此人嘴巴至关重要,因而亲自取来马鞭行刑,每抽打一下,便喝问一句:“你投不投降?”杨胜坚开始尚且嬉皮笑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大理羽仪,后来实在吃不住反复鞭打,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红巾小人,就知道躲在林中偷袭。有本事解开绳索,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架。”明潼也不理会,照旧打一鞭问一句。

杨胜坚被带到古田寺时正是正午,拷打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马鞭打坏了好几根,人也是皮开肉烂。明潼打得累了,又命手下亲兵继续讯问,杨胜坚一旦昏死过去,便用冷水泼醒。掌灯时,营寨中炬火遍地,煞是壮观。明胜亲自赶来,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明潼摇了摇头,道:“说了许多话,不过没有一句有用。”明胜道:“继续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明潼道:“是。”

等到明胜离去,明潼却对主帅交代的任务甚感头疼,如此鞭打下去,俘虏不断晕厥,伤势越来越重,最终只会活活打死,实不是套取口供的好法子。他手下一名亲兵六子以前在富豪家中当羊倌,见过富豪用古怪的法子整治不听话的佃户,当即道:“小的倒有个主意,保管让这小子说开口实话。”明潼听了六子的法子,半信半疑道:“当真管用么?”六子道:“小的曾亲眼见过一名极厉害的江洋大盗被治得屎尿齐流,哭着求饶。”明潼也别无它法,便道:“那好,就照你说的办吧。一旦计成,重重有赏。”

杨胜坚浑身早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但神志却还算清明,见明胜来过后,拷打便停了下来,明潼也带人暂时走开,不知道对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他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活不了多久了,他还有那么多的愿望,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那娇憨任性的伽罗,再也见不到了,不免有所遗憾。尤其口信尚未送到罗那关,楚雄城中的信苴会不会有危险?一想到此节,不由得急怒攻心,略一挣扎,立时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人从旗杆上解了下来。有红巾士兵取来一碗粥,喂他喝了下去。热粥下肚,杨胜坚精神一振,当即又笑道:“你们怎么突然对我好起来了?这还真不让人习惯了。”那红巾知道他巧言令色,爱贫嘴取乐,也不答话。

忽见明潼又走了过来,冷冷道:“一会儿可有得你受的。”命人取来两条长凳,并排放了,将杨胜坚仰面放上去,用绳索连人带凳牢牢捆住。杨胜坚身长,肩头以上部位全在长凳之外,没有依托,不免十分难受,勉强抬起头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忽听见有羊儿“咩咩”叫声,只见两名亲兵各牵了两只羊过来,更是大奇,不知道对方要用什么古怪恶毒的法子折磨他,心中竟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升起。

却见两名亲兵一齐上前,扯脱杨胜坚鞋袜,拔出佩刀,各在他脚底割了一道口子。人号称顶天立地,顶天的是脑袋,立地的则是双脚,因而脚是人体中仅次于人脑最复杂的器官,各种经脉都在脚上经过,杨胜坚双脚各着一刀,顿时痛得大叫。那两名亲兵却并不就此停手,又拿刀反复割来割去。六子一直从旁监视,见双脚鲜血淋漓时,才笑吟吟地叫道:“好了。”

当下赶过四只羊来,将羊头按到杨胜坚双脚上。羊儿最爱饮咸水、吃咸草,一闻见人血中的咸气,立即上前舔吸,伤口旧血一去,新血更是源源不断地随着羊儿的舌头涌出。杨胜坚双脚又痛又麻,忍不住大笑起来,只笑得两声,又难耐那种酥痒的苦楚,不禁哀求道:“杀了我!求求你,快些一刀杀了我!”明潼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气,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投不投降?”杨胜坚心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这投降两个字可不能轻易说出口。”当即道:“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就是个猎人,你们再如何拷打,也是没有用的。”明潼见他不肯松口,便命道:“再割几刀。”

杨胜坚脚板又挨了几刀,只觉得血脉贲张,全身血液似乎都在往脚底涌去。羊的舌头虽然远比鞭子柔软,可每往脚上舔一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发抖,当真比万蚁啮心还要厉害。他努力挣扎扭动,想摆脱绳索束缚,不但徒劳无功,反而使脚上血流得更快,当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眼泪都流了出来。扛了一会儿,再也无法忍受,大声求饶道:“停手,快些停手!我投降,我投降了!”

明潼见这刑罚看似轻松,却是十分厉害,不但给俘虏造成难以忍受的痛楚,而且不会就此晕死,可以持续刑求,眼见杨胜坚支持不了一会儿便已经服软,不免十分得意,命人将羊牵开,上前问道:“你们大理来了多少人马?领头的是不是总管段功?”杨胜坚道:“大理来了十万兵马。总管政事繁忙,哪里耐烦理睬你们汉人之事,当然不会亲自带兵前来。”

明潼听他信口开河,也不动怒,只命道:“在他脚上再割几刀,将羊牵过来。”杨胜坚慌忙道:“不,不要,我说实话……”明潼道:“到底来了多少人?”杨胜坚道:“确实是十万兵马。”明潼冷笑一声,命亲兵继续行刑。杨胜坚不断卑屈乞怜,哀告求饶,编些谎话,明潼却再也不上当。

红巾士兵听说营中在拷问大理俘虏,均围过来看热闹,兴起时,连连嘘声。有人道:“这小子是个懦夫,你看他眼泪都流出来了。”杨胜坚能说会道,最爱逞嘴皮子功夫,立即回叫道:“你们不是懦夫,你们来试试受刑的滋味,保管你不但流眼泪,还要尿裤子。”有人笑道:“瞧,这小子还有力气回嘴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尿裤子。”有人道:“把他裤子扒下来不就知道了。”

红巾又是一阵哄笑,开始用各种恶毒的语言辱骂俘虏。杨胜坚大怒,立即大声回骂。只是他被绑在长凳上,处于火光中心,那些人则站在灯火暗处,他看不到对手,又一口对众嘴,声势上已是处在了下风。另外一则,他虽伶牙俐齿,终究是大理世家子弟,所会的骂人之词有限,遇上这些贩夫走卒出身的红巾,确实不是对手。只是他不甘示弱,便临时现学现卖,将红巾骂他的话又重新骂回去。

明潼见杨胜坚一边受刑,一边还叫骂得起劲,又命人卷起他裤脚,在他小腿上割出十几道口子,羊儿由此舔食得更欢。在红巾的嘲笑声中,杨胜坚汗水濡濡,气力逐渐耗尽,叫骂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只有在羊儿舔舐他伤口血液的时候,才微有动弹。

如此折磨了大半个时辰,就连羊儿也对杨胜坚的血失去了兴趣,不愿意再舔。又有红巾出主意说拿猪鬃刷来刷俘虏脚心,准保让他痛不欲生,明潼却已经对拷打失去了耐性。明胜再次赶来,见杨胜坚虚弱地躺在长凳上,头无力仰垂着,口中喃喃发出微弱的呻吟,表情十分痛苦,忙问道:“他说了么?”明潼无奈地摇摇头,道,“小的瞧这人表面上花言巧语,是个没用的膏粱子弟,其实骨子里却是条硬汉,多半打死他也不会吐露口实。”

明潼虽然官职卑微,明胜却对他的意见甚是重视,这诱捕大理信使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便问道:“那你说要怎么办?一刀杀了他?”明潼道:“杀他不必急在一时,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大将军明日攻打吕阁关时也许可以派上用场。”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明胜问道:“你确信这样做有用?”明潼点了点头。明胜道:“那好,就依你的计议行事。”明潼道:“是。”命人将羊牵走,将俘虏解下来。

杨胜坚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却是神智不失,一被解下长凳,痛苦稍解,立即又恢复了巧舌如簧的禀性,与看守的红巾士兵巧言逗乐,只是无人出声回应。过了一会儿,又见明潼带了他的兵器匆忙返回,当即笑着问道:“你是准备用我的刀杀死我么?”明潼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还真是个聪明小子。”杨胜坚笑道:“那是,哈哈……”“哈哈”了两声,全身痛如火炙,再也笑不出来。明潼也不睬他,命人将他绑在马鞍上,自己带了一大队人马,押着俘虏朝吕阁关方向而去。

次日凌晨,抵达关滩江西岸。此刻天色未明,此地却是灯火通明,且已大不同于昨日——河西岸挖掘了一道深深的沟堑,又竖起了许多粗木栅栏作为防御工事。明潼先赶去见主将谢得,将杨胜坚的兵器交给他,传达明胜之命。谢得接过双刀,点头道:“请大将军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命人按明胜之命去安排。

杨胜坚被押到关滩江后,先是被绑在营前马桩上,等到天亮时才被解了下来。他赤着双脚,脚上腿上又处处是刀伤,无力行走,红巾便照旧绑了他手脚,用木杠穿了,谢得亲自带人抬了他,自沙桥上过河,来到吕阁关外。却见红巾已在东岸集结停当,刀剑耀目,旌旗满野。谢得抬头看了看天,道:“时辰刚刚好。来人,先给大理人来点见面礼,开炮!”

当即有红巾上前,推出六架石炮到关下,正好停在元军箭弩射程之外,各有兵士装好矢石,一齐发射。巨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在空中发出一种奇特的破空呼啸声,划出长长的弧线后,最终落在了下来,巨响声震耳欲聋——有射到关上的,伴随着一片惨叫惊呼声;有打着城墙的,则弹出了一个不小的窟窿,站得近的人被震得迷迷糊糊。

阿吉早料到红巾即将攻城,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眼见石炮威力不小,当即命将士躲在城墙后。铁万户也在关口,当即道:“不如由我带着骑兵冲杀出去,将石炮捣毁。”阿吉忙道:“万万不可,敌人人多,万一趁将军出关时他们涌将进来,可就是懊悔无穷了。”铁万户自昨晚闹了一场后,又被段功狠狠训斥一顿,他虽然心中鄙夷蒙古人胆小怕事,却也不敢再擅自行事。不料红巾只发射了三轮矢石,便不再攻击,且将石炮推走。

正诧异时,忽见一人双手反绑,被拖到原先石炮所在之处跪下。那人浑身是血,身子摇摇晃晃,半垂着头,瞧不清面孔。红巾主将谢得站在他身后,挥舞着一把长刀,朝关上大声叫喊。

阿吉听不清谢得所言,莫名其妙地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铁万户却依稀认出了那跪下之人身形甚是熟悉,忙叫过一名罗苴子,问道:“你看那人像不像杨胜坚?”

罗苴子尚不及开言,便见两名红巾士兵左右执住杨胜坚肩头,谢得拔出长刀,自杨胜坚后颈插入,一刀刺透了颈项,又大力往前一递,直至刀身穿透过半。

杨胜坚一时不得速死,口中嗬嗬有声,无力地拧动着身子。他只觉得火辣辣一阵剧痛,也分不清是哪个地方的伤口,殷红血色犹如海潮奔涌,渐渐淹没了眼前的世界,一股寒气正在扩散,全身渐渐发冷。模糊神志中,有一朵白净透明的木莲花在轻轻飘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伽罗时,他从路边摘来送给她的,她是多么喜欢那朵苍山龙女花呀,顺手便戴在了秀发上……

红巾士兵松开手,杨胜坚就此往前仆下,长刀刀尖先点着沙地,又撑住了他的身子,他便半前倾着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这才慢慢死去,犹保持着姿势不变。

铁万户远远望见,暴喝一声道:“呀!”随即飞快地奔下城墙,召集罗苴子上马。阿吉大惊,忙追下来拉住马头道:“将军千万请冷静些,红巾正是要以此激怒将军,引将军出去。”铁万户怒道:“本来他们不来引我,我也要杀将出去。”不再理会阿吉,连声下命道,“来人,将府尉拉开。快些打开关门,有敢阻拦者,通通杀无赦。”他红了眼,谁敢不听号令,罗苴子排开守门元军,打开了关门,铁万户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冲出了吕阁关。阿吉知道事情危急,忙命道:“快,快些派人到城中叫信苴。”

此刻段功正飞驰在赶往吕阁关的路上。他一大清早天还未亮便被梁王王傅大都请来知府衙门,与梁王孛罗议事。进府时正遇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浑身浓香,甚是妖娆,也不避让,反倒是大都急忙让在一旁。段功不知道对方身份,也跟着让到一旁。那女子有意在段功面前停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扬头而去。

施宗猜这女子必是梁王家眷,见段功以总管之尊,居然要为一女子让道,不免有些气愤,有意问道:“这女人是谁?”大都忙道:“她是大王爱姬泉银淑。”又道,“各位可千万莫得罪她,她是当今皇后奇皇后的心腹,就连我们大王也要让她三分。”

段功听了大奇,不解如何梁王身边一名小妾能成为当朝皇后的心腹。还是杨智博学多识,问道:“莫非她是高丽女子?”大都点点头。杨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今皇帝名妥懽帖睦尔,其在位前期一直受权臣控制,后来依靠脱脱夺回大权,又逐渐被皇后奇氏控制。奇氏本是高丽人,因美丽非凡,被高丽王献入皇宫,专门负责为皇帝煮茶。奇氏不断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妥懽帖睦尔,终于讨得了皇帝欢心,专宠后宫,生下儿子爱猷识理达腊后,先是被立为第二皇后,妥懽帖睦尔的第二任皇后伯颜忽都死后,奇氏便被扶为正宫皇后。她心机很深,特意在自己的母国高丽选取大量美女,送给王公大臣,以此来结纳人心,培植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泉银淑便是奇皇后送给梁王孛罗的礼物,梁王远在云南,奇皇后犹不忘刻意笼络,可见其人谋划何等深远。妥懽帖睦尔晚年怠于政事,荒于游宴,又听信谗言放逐了脱脱,失尽人心。奇皇后不满意丈夫所作所为,希望丈夫退位,由自己的儿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妥懽帖睦尔当然不愿意就此放弃手中大权,矛盾遂急剧尖锐。朝臣也分化为两派,一派拥护皇帝,一派支持皇太子,两派几乎势均力敌。明争暗斗的内讧造成朝纲混乱,元朝朝廷的号令已经失去作用,各地元军将领则拥兵自重,独霸一方,这才造成了各地农民起义此伏彼起的局面。

杨智心道:“这奇皇后当真了得,手竟然伸到了云南,用美人来控制梁王。自古以来,美人计从来是百试不爽,只盼我们信苴可千万别为阿盖公主美色所迷。”

进来知府大厅,孛罗早已经率众官员等候多时,一见段功进来,便道:“信苴,云南危矣,大理危矣。”原来他得到消息,陈友谅正派骁将康泰率劲旅皁旗军南下,前来增援明玉珍。

段功之前早已经得到陈友谅有意南下的消息,只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发兵,如今明玉珍已占有中庆及东面半个云南,再得陈友谅相助,西面大理确实岌岌可危。一时颇感棘手。

马文铭却道:“昔日明玉珍和陈友谅同在红军主帅徐寿辉帐下,陈友谅为人阴险,杀死徐寿辉后才夺得了红巾大权。徐寿辉对明玉珍有知遇之恩,明玉珍一直念念不忘,立徐寿辉庙于重庆城南,四时致祭,称帝后又追尊徐寿辉为应天启运献武皇帝,未必会真心与陈友谅结盟。”驴儿道:“小侯爷言之有理,怕是陈友谅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孛罗恼怒道:“无论如何,这两方终是我们的大敌,他们联合也好,分裂也好,首先要对付还是我们。”众人见他发怒,便不敢再多言。

孛罗目下只剩了楚雄这一块小小的地盘,又被红巾大军围困在城中,穷途末路,心中了如明镜,若不得段功出全力援助,就只有死路一条。便好言问道:“信苴,你以为如何?”段功道:“既然明玉珍预备联合陈友谅,不如我们在他们合势之前先各个击破。眼下明胜新到楚雄,还未安定,昨日前锋又败了一仗,如果我们趁胜全力出击,大有胜算。”孛罗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红巾人多,我方处于劣势,主动出兵一旦吃了败仗,连守城的兵力都没有了,还是稳妥些好。”段功见他一心坐守孤城,不免有些失望。

杨智忽道:“既然小侯爷提到陈友谅、明玉珍这些红巾主帅本身并不和睦,信苴又说该各个击破,我倒有个主意。”他是段功心腹智囊,众人不敢小觑,便一齐望着他。杨智便道:“如今中原以陈友谅、明玉珍、朱元璋、张士诚四支最强,其中陈友谅、明玉珍、朱元璋三方都是红巾军将领出身,朱元璋与陈友谅、张士诚都是死对头,又正好夹在二人的地盘中间,假如陈友谅、张士诚二人联合起来,朱元璋一定抵挡不住……”

梁王世子阿密道:“可张士诚与陈友谅也不和睦,二人如何会联合攻打朱元璋。”杨智道:“我们派人假装成陈友谅的信使,去送信给张士诚,说要联袂攻打朱元璋的老巢应天,再有意让信使将信遗失在朱元璋的地盘。朱元璋为人阴鸷,看到信后,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为避免两面受敌,必然会先发制人,而张士诚盐商出身,只重钱财,没什么野心,朱元璋最先对付的必然是陈友谅。只要朱元璋一有所行动,陈友谅担心后方有难,派康泰带兵南下云南之举必然告吹。”

段功道:“计是好计,只是要让朱元璋相信,那封伪造的书信须得以假乱真,还须仿造陈友谅的印信,这要如何办到?”马文铭道:“这我倒有个主意。我们理问所负责审阅全省罪案卷宗,我记得看过一起伪造文书的罪案,说是安宁有个叫陈惠的犯人为了救父出狱,伪造行省公文,骗得安宁知府放了陈父。后来陈父出狱后喝醉酒漏了口风,为人检举告发,陈惠父子这才被捕下狱。最奇的是,这陈惠并不是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个打金箔的,只是些微认识一些字,伪造的公文竟然骗过了安宁知府,可见其人本事不小。只要我们派人寻到他,带他一同中原,陈友谅地盘上当贴有许多公文告示,上面盖有大印,让陈惠看过后模仿,不难伪造一封书信。”

孛罗道:“然而安宁已经落入红巾反贼之手,红巾往往开狱释囚,陈惠多半已经不在狱中,说不定已经加入红巾,如何能找到他?”杨智道:“想那陈惠为了营救父亲甘冒奇险,不惜以身试法,定然是个孝子,如何会舍弃慈父,加入红巾?他定然还留在安宁家中。”孛罗道:“好。王傅,你马上派人去办。”大都道:“遵大王令。”

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忽道:“这件事请大王交给下官去办。”刘奇是汉人,孛罗对他不是完全信任,问道:“你要如何去办?”刘奇道:“下官带几名汉人手下,化装成普通百姓,潜入安宁城中。”段功道:“甚好,镇抚是汉人,去中原办事自然方便些。”

段功既开了口,孛罗也不便多说,当即厉声道:“那好,你去吧。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差池,不但你刘奇人头不保,你家一家妻儿老小也要一并斩首。”刘奇道:“下官不敢有负重托。”

刘奇主动请命,此行又凶险异常,梁王不但以言辞激励,还以身家性命威胁,不觉令人寒心。段功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王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难怪会一败涂地了。”回头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心领神会,紧随着刘奇走了出去。

孛罗又道:“信苴,你此行如何只带了五千人马?”段功道:“主要是考虑此时正是春耕季节,百姓忙于农事,因而没有征召乡兵。不过,我已经派人前去罗那关……”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远远几声巨响,声音正是来自吕阁关方向,不由得一愣。孛罗最先醒悟,忙道:“不好,这是红巾石炮,威力巨大,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吕阁关。当初他们攻破中庆,靠的就是这些石炮。”

吕阁关距离楚雄四十里,竟然能听到动静,可见石炮如何声势慑人。段功知道今日轮到铁万户守关,知其骁勇好战,生怕他擅自开关出击,忙辞别孛罗等人,带了人马朝吕阁关赶去,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到达吕阁关时,阿吉气急败坏地迎上来道:“铁将军被红巾激怒,带领部下冲出关去,中了红巾埋伏,现被围困在关滩江。”杨智道:“信苴昨日才训过他,命他听你号令,他如何敢私自违抗?”阿吉道:“红巾不知怎的抓到了尊羽仪杨胜坚,在关前当众处死了他。铁将军一见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率众冲了出去,我怎么都拦不住。”

杨安道一听,不顾段功在场,挤过众人,上前问道:“你说胜坚被红巾杀了?”阿吉见他也是羽仪,料来与杨胜坚交好,点了点头,道:“他被红巾用他自己的长刀刺穿喉咙而死,现在尸首还在关下。”

杨安道呆得一呆,转身便去牵了一匹马,往关门走去。段功喝道:“站住,你去做什么?”杨安道神色甚是平静,道:“回信苴话,我要去给胜坚报仇。”杨智道:“拦住他。”

一名元军军士上前阻拦,却被杨安道一把推开。段功大怒,命道:“来人,将杨安道绑了押起来,回头再作处置。临阵对敌,凡不听号令者,一律军法从事。”

施宗忙领人拦在关门前,杨安道还欲去拔兵刃反抗。施宗厉声道:“杨安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违抗信苴命令,不但不能为杨胜坚报仇,还要连累你自己。你想想这值得么?”

杨安道微一迟疑,羽仪趁机上前夺下兵刃,将他上了绑索。施宗道:“杨胜坚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们大伙儿的兄弟,你放心,信苴一定会为他报仇。”

杨安道这才瘫倒在地,号嚎大哭起来,甚是令人心酸。施宗遂命人将他暂时带去吕阁驿监押。

段功上来城墙,只见关下箭弩不及之处跪着一个人,身子前倾,颈间插着一把大理长刀,正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杨胜坚,铁万户领兵出关,竟不命人搬取尸首,可见是如何报仇心切了。尸首的背后,则是大队红巾盾牌兵及弓弩手,大约预备阻截前去援救铁万户之军。西面更远处则尘头阵阵,杀声震天。

段功道:“铁万户出关多久了?”阿吉道:“已近一个时辰。”段功回头命道:“张将军,你速率部出关去援救铁将军。记住千万不可恋战,与铁将军会合后即刻退回关内。”张连道:“遵令。”阿吉忙道:“万万不可!这是一个连环陷阱,敌人人多,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红巾正盼着我们派援兵出去,然后加以围歼。”段功微一沉吟,道:“府尉说得对,张将军,你率部留在这里协助府尉守关,多备弓弩手守在城墙上,不得我号令,绝不可轻出。”张连道:“遵令。”

阿吉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听到段功道:“我亲自领军出关。府尉,吕阁关就倚靠你了。”阿吉大吃一惊,道:“信苴要亲自去救铁将军?”段功道:“正是。”猜到阿吉定要劝阻,道:“我意已决,府尉不必相劝。”决然走下关来,命道:“施宗,你领羽仪留下,我带罗苴子出击。我不在时,听杨智号令。”杨智道:“信苴……”段功喝道:“这是我的命令,违令者立斩无赦。”杨智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无奈之下,只得道:“遵令。”施宗道:“属下不敢违令,不过敌人早有防备,在谷口前面设下盾牌兵及弓弩手,请让属下带羽仪们略尽薄力,顺便也可以抢回杨胜坚尸体。”段功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吕阁关内,有一座兵器库,内中装满各种武器装备,原是梁王与大理交战时修建,此刻却尽为大理所用。阿吉见段功不听劝阻,只得命人开关。

却见两队重装罗苴子先出,连胯下战马也披上了厚厚象甲,第一队每人手执一根六七尺长的长枪,第二队则各抱一根粗圆木,均是临时从吕阁关兵器库中取出。施宗领着数十名羽仪紧随其后,各执强弩。罗苴子出关后即排成两排,一齐冲向红巾。红巾早等此刻,弓箭手引弓齐发,红巾弓弱,射不穿象甲,丝毫没有阻击到罗苴子的飞速前进。红巾见弓箭无效,忙调了几排长枪手到盾牌阵后。罗苴子冲到距离长枪阵数十步时,忽然将手中长枪投出,随即拉转马头,让到一旁。长枪枪头极长极锐,霎那间便穿透了阵前盾牌。手执盾牌的红巾慌忙去拔取长枪,这才发现长枪前端横穿着钉子,钉子上则有倒钩,不容易取下。欲用刀斩断长枪,却因为枪杆极长,立时搅动了左右,长枪手和弓弩手也跟着乱了阵法。这是昔日梁王特意命人设计,用来对付大理边关的藤牌军,想不到用在今日,竟奏奇效。

恰在此时,第二队罗苴子已然赶到,用力将圆木投出,数十根圆木投入红巾阵中,惊呼惨叫声顿起。

施宗已率羽仪紧随第二队罗苴子到得阵前,眼见红巾盾牌、长枪阵已被攻破,也不继续前进,只驻马原地,弓弩齐发。羽仪为千中之选,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却有意不射毙敌人,而是刻意瞄准要害但不致命的四肢,这不仅能让被射中的红巾无力继续战斗,且使他发出凄厉的痛苦尖叫,这种哭喊哀嚎声极度影响士气。到得羽仪箭矢射尽,守卫谷口的大部红巾终被遍地哭爹喊娘的嘶叫声叫得心惊胆寒,开始朝西溃退。施宗这才让到一旁,段功即率千余名罗苴子冲出山谷,一路砍杀红巾溃部,一路往关滩江赶去。

施宗命众羽仪下马,将满地滚爬的受伤红巾一一杀死,自己亲自走过去,拔出杨胜坚颈间长刀,割断绳索,抱起了尸体——却见他双目圆睁,似是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又见他遍体鳞伤,手腕、脚腕留有一圈圈被绳索紧紧捆绑过的青紫瘀痕,裸露着的双脚、小腿上满是刀口,虽然不深,却足以让人流血而死,知他死前遭受过极为残酷的刑罚。施宗一直不大喜欢杨胜坚,嫌他有些轻佻油滑,然施秀却很与他投契,还总说将来他能当羽仪长。如今斯人惨死,话犹在耳边,一时无语,心中的愤懑却是一点一点地聚集。正将尸首横放马前时,高浪走过来道:“羽仪长,不如我们也一起跟随信苴上阵杀敌。”众羽仪便一齐望着施宗,等他示下,个个眼中有渴求之意。施宗厉声道:“信苴的命令,你们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违令者立斩无赦。上马!回城!”

当下驮了杨胜坚进关,却见梁王世子阿密亲自领人等在关前,道:“尊羽仪壮烈身死,请让我等亲手抬他进城,以示敬意。”一挥手,有人抬过一副担架,将杨胜坚小心搬放了上去,阿密与马文铭在前,梁王司马合伯和梁王王傅大都在后,四人一同抬进吕阁关关内。施宗虽然跟随段功前来襄助梁王,但心中着实对梁王一方没有任何好感,见此一幕,颇为感动,这才开始有了同仇敌忾之气。

施宗也不回楚雄城,只继续领羽仪留在吕阁关。阿吉不断派出侦骑出关,却始终没有一人回报。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忽听见前面有鼓噪之声,过得片刻,只见一队骑兵进入山谷,驰向吕阁关,阿吉叫道:“弓弩手准备!”施宗忙道:“是铁将军!”众人一看,领先的果然铁万户,只是满脸灰尘血污,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

阿吉慌忙命人开关接应铁万户进来,施宗抢上前问道:“信苴人呢?怎么不见信苴?”铁万户愕然问道:“什么?”施宗道:“信苴亲自领兵出关救你,你不知道么?”铁万户道:“呀。”随即翻身上马,叫道:“信苴人还在关外,快些随我杀将出去接应。”众人尚在惊愕中,他竟又率领残部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阿吉连连跌足道:“这可要怎么办?”他很清楚段功一旦战死在楚雄,结局将不堪设想,大理人自然要杀红巾报仇,但也会由此迁怒到梁王身上,殊不见段功所带来将士,大多深怀敌意,不过为段功严令强行压制而已。他越想越是心惊,又忙问杨智道:“杨大人,你看要不要我带一队精锐骑兵前去接应信苴?”杨智自己也是心急如焚,但仔细想想,还是道:“眼下情况不明,还是先等一等再说。”阿吉便道:“来人,快些关上城门。”

却见背后忽然奔出两匹快马,恰在城门轧轧关闭前冲了出去。杨智道:“那不是杨安道么?是谁放了他出来?”施宗道:“是高浪。”

原来杨安道被带进吕阁驿后,因大敌当前,无人看守,只将他绑在驿站马厩边。杨安道心伤杨胜坚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外面马蹄杂沓,号角之声不绝,他也浑然不觉。忽然觉得脸上冰凉,有物事在舔自己的脸庞,定睛一看,竟是杨胜坚的爱马在舐他的脸,一时睹马思人,更觉伤怀。不久又见高浪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拔刀割断他身上绑索。杨安道大惑不解,道:“你为何要放我?”高浪道:“难道你不想为杨胜坚报仇么?”杨安道答道:“当然想。”高浪道:“那好,你我一起杀出关去,即使战死疆场,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不辱没了我大理好男儿的威名。”杨安道回道:“好。”便牵了杨胜坚的马,与高浪一直出来吕阁驿。正逢铁万户进关又杀了出去,二人便在关门关闭前策马冲了出去。

却见一路死尸,兵甲匝地。二人出来谷中,见铁万户一军正匆忙赶往关滩江北面,正欲追上前去,忽见南面一大队红巾步兵涌出树林,人头如蝼蚁一般,直奔二人而来。高浪道:“等一等,他们不是去攻打吕阁关,就是要抄铁将军后路。你我不能走。”杨安道问道:“你我只有二人,如何能抵挡这么多敌人?”

高浪却不理睬,高举铁鞭,跃马大呼,朝红巾冲去。他虽然当了羽仪,却不使用羽仪兵刃,照旧使用家传的铁鞭。那铁鞭为雨铁所铸,重达五十斤,须得臂力过人才能使用。只见他单枪匹马闯入红巾中,铁鞭过处,血飞如雨。红巾有数千人之多,竟被高浪一下子冲乱。杨安道这才会意过来,拔出长刀,奋武扬威,专门往红巾人群最多处冲杀过去。他二人武艺过人,虽只有两骑,全力出击之下,却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红巾见二人勇猛强健,瞬间便杀死杀伤百余人,惊惧异常,竟由得二人砍杀一遍后又从容突出重围而去。

高浪、杨安道连人带马溅满鲜血,并不就此逃回吕阁关,依旧守在关外谷口。那队红巾奉命截断吕阁关与外面的联系,缓得片刻后,又挥军朝吕阁关围来。二人便再次上前,纵横驰奔,来回冲杀,大显神威,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后,红巾再也不敢迫近。

早有侦骑将谷外情形报知吕阁关,阿吉等人听了惊奇不已。施秀之前领会段功之意前去送刘奇一行,一直送到东面龙川江边,此刻方赶到吕阁关,听说信苴出关未归,焦急之下,便想要出去接应。杨智道:“羽仪长,信苴留有严令,不奉他号令绝不可轻易出关。”施秀道:“那是信苴对你们说的,我又不在场,没有听见,自然算不上违令。”一旁羽仪纷纷请战道:“我们愿一起随羽仪长出关,接应信苴回来。”

杨智担心段功安危,亦有所心动,便望向施宗。施宗道:“等到日落之时,若是信苴再不回来,我当亲自领人出去接应。”杨智道:“我已经再派人前去罗那关,命大将军张希矫前来增援吕阁关,若是顺利的话,援兵明日便可抵达。”

阿吉见大理将士为在外拼杀的段功担忧,他们都是为帮助梁王而来,而自己一方却无任何作为,内心大感羞愧,再也按捺不住,当即道:“各位不必担心违抗信苴之命,便由我领一队骑兵出去。”当下调集了五百名骑兵,上马出了吕阁关。

却见高浪、杨安道二人横刀立马,威风八面,守在谷口,红巾远远观望,不敢靠近。阿吉见二人年纪轻轻,以单薄之力震慑住了如此多红巾,一时惊叹,也不多言,挥军向红巾冲去。红巾本已畏惧高浪、杨安道二人,见对方突然来了援军,当即松动,开始后退。阿吉所带尽为元军精锐,早就窝了一口恶气,趁势奔袭掩杀。红巾溃败如山倒,逃跑者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胜记。

彻底击溃了吕阁关外的数千红巾,阿吉等人这才往北面赶去。行得两三里,便隐约听见前面传来拼杀声、呐喊声、马匹嘶鸣声及金属撞击声。又行了数里,果见前面热血横流,一片沸腾,一场大鏖战正在平坦的坝子上展开。红巾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已在四方结阵,围成一个极大的圈子,将段功及罗苴子困在中间地带。罗苴子们正奋力突围,红巾虽然马匹不够,但人数实在太多,前方阵中一旦有人倒下,后面立即有人填上。原来之前明潼向明胜献诱敌之计,在吕阁关下处死羽仪杨胜坚,果然引得大理军出来,当即引入事先设好的埋伏圈,预备包围起来加以围歼。明胜听说大理人轻生重义,也料到吕阁关必然再出援兵,又派了一队人马往相反方向埋伏,有意敲打兵器、制造尘头,造成交战的假象,果然又引来了段功所领之军。凑巧有人认出了段功,飞报明胜,明胜大喜过望,当即亲自赶来坐镇,不但将所有可用之兵都带了出来,更是许以高官厚禄,若有谁能生擒住大理总管,不但赏金万两,还可封侯拜相,是以红巾为名利所诱,人不畏死,争相上前。若非明胜决意生擒段功,以要挟大理投降,不下令放箭,不然以红巾之人众、合围之势已成,早就将段功等人万箭穿心射死。

高浪见状便要径直冲杀过去,阿吉忙道:“等一等!”他早瞧见东北林边旌旗飘扬,其中有一面旗帜上绣着个大大的“夏”字,猜到那是红巾大旗,旗下当是红巾主帅,当即道:“擒贼擒王,大伙儿一齐冲过去,擒了红巾头领。”高浪也见到那旗帜下站着众多穿着铠甲之人,服饰大不同于普通红巾,想来均是将官之流,当即喜形于色,也不多说,领头向那面旗帜冲去。

此刻红巾正布下阵势,全力围攻段功,酣战之时,忽见一队人马直奔主帅大旗而去,攻势顿时大为减弱。段功趁机挥军冲杀,红巾防他逃回吕阁关,在南面布兵最重,他便指挥罗苴子朝东北方向杀去,意欲与新赶来的援兵合势。东北方正是红巾主帅明胜所在,因背后即为山谷,没有出路,布兵最弱,又措手不及,罗苴子所过之处,如洪水决堤。

段功与阿吉两下冲击,红巾阵势有所松动,但毕竟人多,大理军与元军依旧距离甚远,想要会合困难之极。段功眼见红巾层层叠叠围了上来,再度面临被分割包围的境地。正紧要关头,那面“夏”字大旗突然折断倒下。原来阿吉见一时难以冲近,便下了死令,须得将红巾大旗射倒,谁射倒大旗,便是首功,命部下不断发箭射击。他所带领的五百骑兵正是当年护送阿盖公主母子来云南与梁王团聚的怯薛,与在中原安乐享受窝中长大的元军大不相同,尽是生于草原、长于马背的彪悍勇士,箭无虚发,那“夏”字旗面、旗杆上中了无数箭矢,如刺猬般密集,但却始终屹立不倒。高浪嫌疑箭矢的力道太小,不足以射断旗杆,他舍不得自己的铁鞭,当下夺过杨安道手中长刀,策马狂冲出十余步,顺势将长刀甩出,那长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斜斜砍中了旗杆中部,当即“哧啦”一声折断。大旗一倒,红巾顿时混乱。段功遂麾师奋击,阿吉也下令不再进攻,改去接应段功,两下人马终于会合,再一同往南杀去,终于杀开一条血路,突出了红巾重围。

一直奔到吕阁关谷口,阿吉这才发现段功马前尚横着一人,背上插着数支羽箭,虽望不见面目,看象甲装束正是铁万户,这才知道他在赶去营救段功时即遭到红巾骑兵狙击,虽杀退了骑兵,然已精疲力竭,终在冲进包围圈时身中数箭,倒在了段功脚下。

杨智、张生、施宗等人得报,慌忙率军出关接应。段功将铁万户尸首交给羽仪抱着,回头望去,夕阳洒在春天的山野,大地暮霭沉沉,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四周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鲜血与尸首到处都是,一派凄凉景象。

这一场激战双方各出增援,可以说出尽全力,罗苴子虽然仗着勇猛、马力与兵器之利,杀死红巾数倍于己,红巾在关滩江西的营寨也被铁万户一举捣毁,然铁万户与段功先后所带出去的四千罗苴子总共剩了千余人,一想到如此多大理好男儿血洒他乡,再也不得返回故乡,各人心头愈见沉重。

梁王孛罗亲自迎段功进城,见他腿上受了刀伤,又亲手为他治伤。大理本有良药,孛罗却坚持要亲力亲为。蒙古人有一套土方妙术,专治血创外伤。他让段功平躺在竹床上,竹床下生了两个火盆,再用力挤按段功受伤之腿,使得出血,等到恶血出尽,再上金创药敷治。段功见孛罗如此尽心尽力,心中大是感激,低声道:“多谢大王。”孛罗道:“大理将士为本王而战,本王些须微劳,又何足挂齿。信苴,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又领着段功出来,却见知府衙门前搭了一座小小的高台,杨胜坚躺在上面,四周堆有柴薪。孛罗扬声道:“尊羽仪为本王而死,本王心怀感激,特作了一篇祭文。”走到杨胜坚尸首前,念道:“生于江心,为我拔扈,我旧不识,用备其数,死于卧龙,王侯重之,用显其意。噫!义重于生,生必有死,此尽大丈夫之事者能有几人!愿魂归苍洱,英杰复生,以保我之昆裔。”

他念到“愿魂归苍洱,英杰复生”一句时,在场大多人心有感怀,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孛罗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才叫道:“火来。”有人递上火把,孛罗举火将柴薪点燃,熊熊火焰吞噬了杨胜坚的身体,也点燃了众人心头复仇的火焰。

回到知县衙门,段功脱下盔甲,换下里面早已干湿了多次的白色长袍,屏退诸人,独自站在庭院中,默默站在大树前。这是一棵老树,繁茂得有如一抹淡然色的云,却还是露出浓重的沧桑来——粗涩糙砺的树皮一块块鼓起,青黑色的树身上长出几个黑色的隆起,凝重而深邃,像是岁月的眼睛。

夜色深沉,今晚似乎格外寒冷,到底是春寒?还是心冷?他出军之时,早知道战场上死伤难免,然而直到今日血战沙场,亲眼见到枕骸遍野,才真切感受到杀戮的无情。他心神激荡,一股气流在身体中来回游动,仿若生命流逝一般,然而并不是感慨年华易老,流年似水,也不是惋惜韶华已逝、青春不再,而是感到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白日血战过的战场。一想到许多拼死保护他突围的将士,到现在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骨暴沙砾,不得安息,心中凄凉无限,忍不住太息道:“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渐浙,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也?”

阿盖公主就在段功最失落的时候走了进来。她望见他一身绛红长袍,沉声静气地站在树下凝思。最奇妙的是,水气在他衣服上凝结成出一种白色花纹来,美如刺绣,在月色下像是层层龙鳞。她一时呆住,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奇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段功突然有所感应,回过头来,诧然望着阿盖。她依然是一身汉家女子打扮,浓淡相宜,看来她对汉人服饰情有独钟。阿盖也看见了段功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脸上犹隐隐留着泪痕。他最初出现在她面前时,是个高高在上的总管,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凌云、包括她、也包括她父王,而此时此刻,她才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面,她才知道他也是个有悲有苦有哀有怨有情感的男子,而促成他如此难过哀伤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慢慢走上前去,举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拂拭着脸上的泪水,那情状仿若温柔的妻子在照顾远征归来的丈夫。段功尴尬而拘束地站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该找一个怎样的话头开口。

忽听得阿盖柔声道:“信苴,是我害了你,可苦了你了。”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给段功心灵上带来极大的安慰,他握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却说不出来一个字。阿盖柔情凝视他良久,嘴唇有点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投入他怀中,嘤嘤哭了起来。段功感觉到她在簌簌发抖,似被阴气深入了骨髓,微一踌躇,即紧紧抱住了她,道:“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如星星般闪耀,清彻透明,又深不见底,热情天真,却略带羞涩,道:“我知道……我知道……”

这一刻,两人终于真心地搂靠在一起,不是因为饮金之盟,而是想要相互同情,相互依赖,相互安慰,相互沉溺。当心与心不再有距离的时候,感动成了唯一的温暖。段功胸中本来充塞着压抑的气息,阿盖所带来的真实的关怀如同每日清晨照射在他书房窗前的那缕阳光,点燃了他血性的火焰。作为回报,他也不再让她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之前的焦虑苦思、万般凄楚就在这片刻间一扫而空,他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依旧觉得万物有情,生意盎然。眼前这棵老树不就是如此么?饱经岁月年轮的冲刷,树杈交错,犹指苍穹,粗根盘虬,深入大地。

温柔的月光轻轻洒在他俩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安详。

这一夜,悲凉凄婉的气氛随着月色层层浸染,逐渐笼罩了楚雄城,唯独高浪极是亢奋,一夜未睡,不停地向杨宝、高潜讲述战场见闻。杨宝之前受了刀伤,留在城中养伤,高潜一直陪伴其右。杨宝道:“你挨了打还这般兴奋?”高浪和杨安道虽然立下大功,却因违抗命令,各自被打二十军棍。高浪道:“若能上阵杀敌,再挨军棍我也愿意。”高潜本一直沉默不语,忽恨恨道:“你可是在为了梁王作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高浪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梁王,他跟你有杀父深仇,难道我不恨他么?我只是听信苴号令。信苴说救梁王,必然是有道理的。杨宝,你说对也不对?”杨宝不答,心中忍不住想道:“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可这亡字的背后,要陪葬多少人的性命。眼前便有这么多人死去,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为何悲剧要周而复始地重演?世上何时才能永无战争?”

吕阁关上的将士却是衣不解甲、手不离弓,丝毫不敢懈怠,困了也只能就地坐下打个盹。白日大理军连番激战,死伤惨重,元气大伤,是以阿吉怀疑红巾会趁势来攻打关口,是以一夜在城墙上巡弋,不料竟然无事。等到天大亮时,有侦骑来回报,说红巾死伤不少,关滩江西的营寨及攻城器械又被铁万户放火烧毁,因而大队人马已退回古田寺。他却不知道红巾死伤逾万,也伤了元气,又因楚雄距离大理边关极近,明胜担心大理援兵随时赶到,他亲眼见识罗苴子以一当十的厉害,又有骏马、兵器之利,多少有些畏惧,因而先退回古田寺休整,一边派人回中庆搬救兵,一边敦促另两路大军速速进发,牵制大理。阿吉听说红巾大军暂退,这才松了口气,回城向梁王禀报,将防务交给大理将军张连暂代。

到得正午,忽有一人孤身朝关口走来。罗苴子等他走进射程,放出一箭,射到那人脚下。那人即顿住脚步,解下腰间长剑,双手高举过头,示意并无威胁。走近城墙,仰头高声道:“我不是红巾,我是梁王侍卫凌云。”

此刻正是非常时期,关上又无人认识他,张连担心有诈,便从城墙上扔了条绳索,将他吊了上去,收了长剑,派人送他到楚雄城中。一进城中,正遇到梁王王傅大都。大都一见到凌云,眼睛瞪得老大,上前喝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凌云冷冷道:“我是大王心腹侍卫,大王人在楚雄,我当然要赶来护卫。”大都道:“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大王这次要砍你的头,公主也救不了你。”命人将凌云绑了,押到知府衙门面见梁王。

不料孛罗一见凌云即命松绑,将他单独叫入内室中,悄悄问了许多话。这倒是令大都诧异了,他想不明白,悄悄赶去厢房问马文铭。马文铭心道:“梁王为人睚眦必报,凌云擅报私仇,几乎坏他大事,他却毫不追究。就算是爱惜人才,可段功人就在城中,他却连个表面处罚的姿态都不肯做,岂不奇怪?莫非……莫非当真是梁王指使凌云去刺杀明玉珍使者?原来他有意派凌云护送公主到大理,就是想利用凌云与红巾使者邹兴有血海深仇作为行刺的幌子。”这种话他当然不能说出口,便道:“凌云武艺高强,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大王当然要既往不咎,着意笼络。”

大都这才释然,出来厢房时又遇到凌云,不由一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凌云道:“我奉大王之命行事,所作所为无须向你交代。”径直往后院而去。在月门处正遇到阿盖带着两名侍女陪母亲嘉僖往花园而去,忙上前参见道:“凌云奉大王之命前来保护王妃、公主。”嘉僖道:“你回来了?”凌云道:“是。”嘉僖道:“现今大敌当前,红巾在城外虎视眈眈,你还是去大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为好。”凌云道:“大王说如今兵荒马乱,城中人马又多,怕万一有个闪失,特命凌云前来护卫。”嘉僖道:“这样也好。”重重看了女儿一眼,自往花园而去。

阿盖一直默不作声,咬着嘴唇站在一旁,也不看凌云一眼。凌云见她对自己的到来丝毫不感意外,不免惊讶。忽听得嘉僖远远叫道:“璎珞!冰遗!”跟在阿盖身后的侍女应道:“来了!”慌忙去追王妃。

阿盖道:“父王真的没有处罚你?”凌云道:“回公主话,大王确实已既往不咎,饶恕了我之前的鲁莽行为。”阿盖也不欣喜,只淡淡道:“嗯。”又问道,“你腰上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只是皮肉之伤,已经不碍事。”

阿盖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终于抬头道:“我已经与信苴饮金为盟,求得他来相助。”凌云道:“我早就知道了。”阿盖大为惊讶,问道:“你早知道了?”凌云道:“公主离开大理后,我便已在路上听说。”阿盖道:“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我要嫁给信苴。”凌云道:“我知道。不过,公主是大王唯一爱女,段功早有妻子儿女,大王定会斟酌此事。况且我瞧段功为人,不像是落井下石之人。”他言下之意,似不相信阿盖真的会嫁段功。

阿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凌云心中一凉,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他已经猜到她将要说的,不会是他想听到的。阿盖却终于鼓起勇气,扬起头来,道:“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信苴。”他听到她话中的意思不是说要嫁人,而是就此要同他划清界限,在二人之间竖起一道高墙。

她不敢再看他,只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喜欢大理,我会嫁去那里,住下来。”那一瞬间,所有哀伤的感觉都涌上心头,他沉默了很久。她也沉默了。院外不断传来军马急速奔走的声音,却遥远得像是在梦中听到的一样。

下午申时,杨智派往罗那关的信使终于回来了,但他并未带回援兵,而是告知大将军张希矫已经径直带兵赶去古田寺,欲找明胜决一死战。段功听了大怒道:“张希矫怎敢不听我号令?”立即派人前去阻止,以免张希矫再次如铁万户一般坠入陷阱。施宗道:“张将军为人执拗,不如我亲自前去。”段功道:“好,速去速回。”施宗道:“遵令。”

不过信使也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进攻北胜州的一路红巾被知府高斌祥击溃,红巾先是在金沙江北陷入象阵,又被高斌祥重兵包围,几乎全军覆没。高斌祥得胜后听闻段功亲自领军营救楚雄,已经率领小吉都兵寨之精锐骑兵星夜赶来相助。段功这才颜色稍解,派人去将消息告知梁王,又令人严守吕阁关,静待援兵到来。

施宗只带了高浪一人,换了百姓衣服,出关朝古田寺方向赶去,竟然真在天黑时遇到了张希矫大军,施宗忙上前传达段功之命。此处离古田寺仅三十里地,张希矫听说铁万户已经战死,更是怒火中烧,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兵,被施宗喝得急了,便干脆下令罗苴子将施宗、高浪二人绑起来。

施宗见再也无力阻止,只好道:“大将军请息怒,信苴请大将军回师,无非是怕红巾设下埋伏。”张希矫道:“有埋伏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施宗道:“大将军此行无非是要打败红巾,这样大张旗鼓地挥师前进,敌人早有防备,取胜可就难得多。若是大将军坚持要去古田寺,我倒有个主意。”当下上前附耳了几句。

张希矫沉吟片刻,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你二人就此回去禀告信苴,不将红巾杀得片甲不留,绝不回去见他。”高浪眼见大战在即,哪里愿意回去,忙道:“我愿意留下与大将军共进退。”施宗也担心张希矫再冒险轻进,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先留下来,等大将军取胜再回去禀报信苴不迟。”

张希矫便令副将尹岗率大军藏入林中,约定以火为号,待得看到火头大起,便一齐朝古田寺冲杀,自己则亲自挑选了二百精锐,多带火矢、火镞,连同施宗、高浪二人,摸黑朝古田寺赶去,十数里之遥时,远远见到红巾营寨光亮映天,便下了马,徒步朝映照赶去。

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摸近营寨,只听见营寨中有鼓声、铃铛声传来,似是红巾正在欢宴。张希矫暗骂了一声,命人蹲下来匍匐前进,看到寨门时,却惊得呆了,辕门两旁的栅栏上挂了数十具赤身裸体的尸首,均是战场上重伤未死的罗苴子,被红巾剥下铠甲,绑回古田寺拷打,后又一一吊死。张希矫大怒,唇下黄色须髯根根发直,立即便要去拔兵刃。施宗道:“等一等,提防有诈!”他们一路过来,没有遇到一个游哨,他早起疑心,此刻见到红巾大营门口竟无守卫,不免疑虑更深,生怕又有陷阱。

张希矫人已经到了红巾营寨跟前,哪里还顾得上有诈不有诈,命人点起一只火矢,亲手射到辕门上。二百罗苴子眼见众同伴横尸眼前,早按捺不住,遂火矢齐发。高浪不待张希矫下令,竟一挥铁鞭,叫道:“冲啊!”一人当先往营寨冲去。他得入红巾大营,早就预备大杀一场,不料一冲进来便呆住了,原来营寨中空无一人。只有四只羊前腿悬吊栏上,后腿踏在鼓面上,正是曾被用来拷讯杨胜坚的那几只羊,栏旁则拴有四只大鹅,项挂铃铛,鼓声、铃铛声正是这八只动物弄出。

张希矫只见到罗苴子的尸首,不见一名敌人,早已经气极,连声道:“烧!点头烧!将红巾都给我烧出来!”罗苴子遂四处举火,将营帐全部点燃,仍然不见一人,便一齐杀来古田寺。却见古田寺门前两旁大树上各五花大绑着两名罗苴子,胸前肺腑碎裂,血肉狼藉,均已遭开膛破肚而死,情状惨不忍睹。张希矫暴跳如雷,微一举手,罗苴子火矢齐发,尽数射到寺匾上。那匾是块老匾,古木黝然,顿时起火。两名僧人闻声赶出,见状忙叫道:“住手!将军快些住手!本寺里面尚住有十余名僧人。”张希矫怒道:“红巾在寺前残杀我大理将士时,你们为何不叫住手?”回头命道:“给我烧了这红巾老巢!”罗苴子大声应命,趁势冲进寺中放火。

施宗忙拉过一名僧人问道:“红巾都去了哪里?”僧人道:“天一黑,他们便从后山撤走了,说是大理援军已到,他们也须得回回蹬关等待中庆来的援兵。”

原来明胜亦得知进攻北胜州的一路红巾被尽数歼灭,从北部牵制大理的计划失败,昨日围攻段功不成,让他逃回吕阁关,大理损失兵马虽多,再无力大举出击,然他部下损失更重,况且此处离大理重兵之地罗那关不到百里,不迟一日,大理必然倾兵前来援助段功。他愈想愈是心惊,决意先退回回蹬关,至少可仗着天险据守,等待中庆援兵到来再说。

施宗听说红巾已经撤军,便命罗苴子放出孔明灯,告知楚雄城内。那孔明灯为诸葛亮所创,原是用竹皮扎起灯笼,灯笼中有松脂做成的灯膏,再在外面裱糊一层皮纸,密不漏气,只留一细微小孔点灯。点燃灯膏后,松烟性轻,可携灯腾空,高高升起。这是诸葛亮南征行军扎营时为示意军情想出的法子,极利于两军夜里遥相呼应,便如春秋之烽火,灯最高时可升达数百丈,即使崇山峻岭也不能阻隔。果见三盏孔明灯望夜幕中飞去,越飞越高,到最后只剩了三个小小的亮点。

却见眼前古田寺也是大火腾起,僧人们哭喊着奔出寺来,罗苴子也不阻挠,任凭他们四下逃散。鲜红的火舌翻卷蔓延,飞快地吞没了古刹。

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希矫副将尹岗率大队人马赶到,张希矫随即上马,要连夜率军去追击明胜一军。施宗忙道:“大将军,山高道险,天黑路滑,敌人又动向不明,不可轻出,不如先派人打探清楚再追击不迟。”张希矫道:“也好。”当即派出一小队骑兵,抓了一名僧人带路,从后山去探红巾去向。他却不愿意就此领兵前去楚雄与段功会合,那梁王与他仇深似海,他真担心一见到那张紫脸就会忍不住上前动手,干脆下令大军就此扎营。

红巾营寨与古田寺大火熊熊,一直烧到次日清晨才逐渐熄灭,寺庙完全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周围一些树木也遭殃被火烧焦,只剩下光秃秃的乌黑树干。一股股黑烟在余烬中升起,直入空中。和煦轻柔的晨风中,夹杂着浓烈呛鼻的烟味。

天色大明之时,段功率人赶到,施宗忙上前禀告红巾昨夜已抢先退回回蹬关。段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抚剑走进寺中。他曾听过这座千年古刹的名字,而眼前不但建筑荡然无存,残垣断壁中还留有几具焦黑的骸骨,大约是寺中未及逃出的僧人,心头怒火顿起,大踏步出寺,厉声命道:“来人,将张希矫绑了。”两名羽仪上前,一人解下张希矫佩剑,一人拿绳索绑了他双手。

张希矫自知抗命在先,段功不会轻饶,忙道:“我愿意戴罪立功。请信苴下令解了绑索,我这就率部去攻打回蹬关,不斩下明胜人头,我愿自刎谢罪。”段功冷冷道:“不劳你动手,我自会亲自去打回蹬关。张希矫,你违抗军令,本该就地斩首,念你是员老将,多有战功,赦免死罪,流配鹤庆。张希矫部暂由副将尹岗率领。”

鹤庆正是杨宝父亲杨昇的封地,高潜听说,不由惊奇地看了杨宝一眼。

又听见段功厉声道:“速速将张希矫押走。施宗、高浪,你二人传令不力,张希矫擅来古田寺,你们不但不予劝阻,还任凭他烧毁了古田寺。来人,将他二人拖到一边,各打五十军棍。”

众人这才知道段功为什么如此怒气冲天,原来是因为古田寺被张希矫放火烧毁的缘故,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开口求情,只得将施宗、高浪拉到一旁,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段功怒火稍解,这才道:“召集人马,去回蹬关。”

回蹬关依旧在楚雄境内,距离古田寺仅三十余里,瞬息即到。段功有了之前遭伏击的前车之鉴,将人马分为前、中、后三队,各队中间隔了数里,邀相呼应。他自己亲率前队,竟在进入广通县境时追上了红巾将领谢得率领的后路军。

谢得自遭遇大理军以来,屡战屡败,被明胜罚在后路押送辎重。段功听探马报后,亲自督军,迅速将谢得人马包围,命人大呼道:“解甲投降者不杀!”红巾稍有妄动者,即遭箭矢射杀,谢得见无路可逃,只得抛下兵刃投降。

此处距离回蹬关仅二三里之遥,段功命人烧了辎重。又听说谢得便是动手杀死杨胜坚之人,他身上还穿着死去罗苴子身上剥下的象甲,便拔出松鹤剑来,预备亲手斩下他的首级。谢得忙道:“你刚才明明说解甲投降者不杀,可不能言而无信。”段功听说,便收了长剑,道:“不错,你虽是个小人,可我也不能失信于你。”便命将五六百红巾俘虏尽反剪了双手,用野山藤团串成数排,押到回蹬关前跪下,刚好在关上羽箭射程之内。

明胜在关上瞧见,推测大理军要学蒙古人攻城时常用的法子,预备等攻城时将红巾俘虏推在前面用作人肉盾牌,便抢先下手,命弓箭手将数排俘虏全部射死。段功本无意杀死这些俘虏,见状叹息道:“红巾对待自己人尚且如此狠毒,即使得到天下,又如何能得尽人心。”

谢得脸颊、胸前各中一箭,血流满面,却一时不得死去,大声咒骂,不但大骂段功,也怒骂明胜。段功也不派人去杀他,任凭他在关前挣扎叫喊,最终血流尽而死。

大理军轻骑追击,未带粮食补给,无法进行围困,段功颇为忧心,召来众人计议。杨智早向樵夫打听过地形,道:“回蹬关倚回蹬山而建,易守难攻,况且攻城本不是我大理军所长。关中水源,出自回蹬山东面一条名叫‘观山河’的泉水,我们只需派身手矫捷之人,翻山越岭,往水中投毒,关内红巾要么被毒死,要么渴死,如此一来,回蹬关不攻自破。”

段功虽觉投毒太过阴险,然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也不再顾忌,点头道:“甚好。”施宗道:“属下猎人出身,擅长攀爬,愿请命前去。”施秀忙道:“阿兄新挨了军棍,如何去得?还是我去的好。”段功道:“就由施秀去,你自可挑几名精干人手带上。毒药去向军医领取。”施秀道:“遵令。”段功又道,“立即写一封信射入回蹬关,告诉明胜我们已经在泉水中下毒。”张连道:“何不等施秀完成任务回来再知会红巾?”杨智道:“这是一种策略,预先给敌人造成心灵的压力和恐慌。”众将这才恍然大悟。

信射入关中后,自有人取去送给明胜,普通红巾不知道信中内容,倒也没有异常。然而到了下午,关上开始有骚动之象,大约人人已经知道大理往水源投毒,想喝水却有心有恐惧。

日暮时分,施秀满头大汗地回来,告知已经完成了任务。段功便召来众将,道:“红巾今夜必弃关而走。”众将听令,各自去安排人手。

天黑后,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大理营地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灯火。回蹬关中忽有大笑声传来,开始才是一人,后来逐渐增加到数人之多,狂笑不止,在夜深人静之际听起来煞是古怪。原来施秀往泉水中所投毒药名叫“猴笑天”,主要成分是苍山上的一种毒菌,中毒轻者会一直狂笑到虚脱晕厥,重者则会死亡。施秀等人听到笑声,知道关中终究还是有红巾耐不住饥渴饮了有毒之泉水。

到得半夜,果听得一声梆响,关门打开一道小缝,一小队红巾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见关外没有任何动静,又是一声梆响,关门轧轧打开,一大队红巾骑兵冲了出去,往东而去。骑兵过后是步兵,刚出来数百人,在谢得等人尸体后埋伏了大半天的罗苴子一哄而上,将数百红巾尽数砍死,顺势冲进回蹬关,由此将关内关外红巾阻断。尸体甚至堵住了关门,后赶到的罗苴子骑兵不得不策马跃过尸体堆。预先逃出的红巾骑兵出关数里后遭到大理将军张生阻截,红巾无心恋战,只拼命逃窜,奔走之声如雷响。战斗完全没有料想中的激烈,甚至不到天明便已经结束,虽然仍然有不少红巾漏网,但罗苴子以少胜多,也算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红巾俘虏被押到回蹬关前,谢得等人的尸体还躺在原地,罗苴子策马围成一个大圈,将俘虏们困在中间。段功听说俘虏竟有三千之多,不免有所犹豫,然上前看到有些俘虏身上穿着死去罗苴子的象甲时,怒火顿起,举起了手。罗苴子张开弓弩,箭头一起对准圈内的红巾俘虏。那些红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齐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带头唱道:“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余人尽随他唱了起来,“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杨智道:“这是红巾军军歌。”段功记得当日在无为寺时曾听李芝麻提过其中两句,忍不住叹道:“好个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大手挥下,上千支箭一齐发出,歌声顿时歇止,替代为一片惨叫声。只有那首歌者身中两箭,犹屹立不倒,憋足一口气,吼了一句“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这才慢慢倒下,情形煞是悲壮惨烈。罗苴子又手执铎鞘上前,一具具翻看尸体,遇到尚未断气者,便用铎鞘捅死。

回蹬关一战后,明胜率残部逃向中庆。段功等人回楚雄休整了几日,与北胜州赶来的高斌祥部汇合后,这才护送着梁王缓缓东行。因中庆仍在明玉珍之手,家眷们依旧先留在楚雄。

大军离开吕阁关时,阿盖侍女璎珞忽然骑马追了上来,将一件物事递给段功道:“这是王妃送给信苴的礼物。”段功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串彩色的佛珠。璎珞道:“这佛珠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过这上面的每一颗珠子都是用斡难河中的石头磨成。”段功知道斡难河是蒙古的根本发祥之地,又见佛珠颜色老旧,想来是嘉僖自幼佩戴之物,忙戴到项中,道:“多谢王妃厚赐。”

璎珞一笑,又变戏法般地取出一件白色长袍,道:“这是公主亲手缝制,望信苴珍爱。”段功接了过来,一时心有所感,他爱穿白色长袍,原先那件为夫人高兰手缝,因在激战中染了大片血迹,难以洗净,无法再穿,想不到阿盖如此心细。

孛罗瞧在眼中,笑道:“阿盖自小娇贵,不识得女红,还望信苴不要嫌其粗陋。”段功低头一看,果见那长袍针线长短不一,极是粗糙。又听见梁王大笑道:“不过这长袍可是珍贵得紧,我这宝贝女儿可是给我这做父亲的都没有缝制过衣裳,当真是女大不中留。”段功当众甚是尴尬,只得道:“王妃、公主美意,段某受之有愧。”璎珞笑道:“这是信苴该得的。”自退了下去。

段功心中惴惴,感觉正日益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起初他答应与阿盖饮金盟誓时,不过是要救她性命,救她父王性命,更重要的是救大理百姓,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娶她。尽管她也许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喜欢他,当然也不会真心要嫁他。然而,事情却不知道何时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她似乎变成了一心一意想要嫁他,梁王夫妇似也完全首肯,那么他自己呢?他当然知道他该婉言谢绝这桩婚事,为了阿盖的幸福,为了高兰的幸福,但这只是道义上的,那么他内心深处呢,到底是怎样真实的想法?阿盖对他起了变化,他难道没有对阿盖起一点变化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那一晚的月色如诗如画,是多么令人难忘啊!他渐有一种激情澎湃的感觉,又迷乱,又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