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奥仰泰坦波,休坎那山口,1536年6月16日

贾伯晔双手缚于背后,双脚被粗粗的龙舌兰绳绑住,使他举步维艰,同时身边有十来名战士,日以继夜地看守着他。他就这样行走已有三日许。

被捕后,贾伯晔先被带到荒烟蔓草的山中,里头有一个小村庄,只有几间土块建成的简陋房屋,在那里他遭监禁了一个多月。有位老妇人帮他喂食,但不管是这位老妇人或是看守他的卫兵,都不回答他任何的询问。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不再那么企图逃跑,经过争战中狂热的情绪,他一点一点陷入麻木的冷漠。他的命运现在一如过往,都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不再与命运抗争,他几乎已经料想到自己认命的结果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早就应该一刀把他杀了,但是他们却好像不甚在意地沿路驱逐他。

三天前曙光初现时,他们前来找他,并示意该上路了。看守的卫兵打量着他,表现出一派的冷漠,但其中隐藏着对他的好奇,无疑地还有害怕,贾伯晔和他们几乎说不上话。日落黄昏时,他听到他们低声交谈,但精疲力竭的他,根本没有力气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

他有如从梦里苏醒过来。

过去的日子里,他像是被魔鬼附身地活着:一心一意找巩萨洛复仇,然后又是牢狱起火,接着又是刀枪不入的神迹,然后攻占塔楼的事……过去的事迹历历在目,并且赢得同胞的钦佩赞赏,但他觉得这一切恍如想象的情节,宛如他参加了一场戏剧的表演,正巧表演的主角带着他的面具,扮演他的角色。他自己似乎在这段时间消失不见,连个影子也没有。当他如今双手缚在背后,全身无力沿着山隘口的河谷行走时,他才终于重回真实的自己,只是感觉并不好受。

若说,贾伯晔看不见走在前头那些小腿上结结实实,有如盘根错节的一块块肌肉的话,那更别说,他能够看得到更前方,消失在一捆捆的基努亚中间的挑夫了。仿若印加原本宽阔的路面顿时变成了狂风呼啸下的一波波田园。贾伯晔假装从肺部呼出空气,吹得一束束基努亚起起伏伏;贾伯晔又吹气,基努亚又形成一道波浪。他的方式既突发其想,又荒诞不羁,他直想笑。“我是基努亚的主人!”他以西班牙文大声呼喊。“我是黄金玉米的主人!”然后,他又对着玉米吹,用力地吹,恍如他的肺是一个大大的羊皮袋风箱。印加士兵看着他,握紧他们的矛,抓紧手中的投石器,心想:这个囚犯难道疯了吗?贾伯晔这时才停止荒诞的举动,看着他们笑岔了气,还咳个不停。

沿着河谷,河床越来越窄,左右各是一道峭壁,峭壁的山脚下防御工事已建构完成。河流蜿蜒曲折,从一面峭壁绕到另一面,从一座堡垒流到另一座。上百或上千人穿着竞赛短裤正在加强防御工事。前几排的人搬来巨大的石块,而其他的队伍则显然组织有术地把墙和骨架搬上去。

但当士兵推着贾伯晔涉浅水处过河时,贾伯晔瞥见一片波澜壮阔的梯田,而梯田之上伫立着一座不知道该说是城堡或是神庙的雄伟建筑,这座建筑物尚未完工,但仍不减其吸引人的魅力。他这时知道了,对印加人来说,不论是神庙或城堡,其实都没有差别。

他屏息凝神地看着。

然而就在同时,不知打哪儿来的一种笃定,其中夹杂着兴奋,却又令他深感痛苦,他确信自己就快见到她了。

日落时分,起风了,吹来一阵凉意。经过一条条方方正正、石块排列整齐的道路,沿路上通往方院的门又高又窄,门上盖着以茅草做成极陡的屋顶,贾伯晔看到如此繁华的景象,不由得暗地惊讶。

这是一座仍在兴建的城市,大家万头攒动、川流不息地勤奋工作,他们交谈时用的是贾伯晔已经掌握得不错的恺切语,但偶尔也掺杂查里语和普其那语,这两种方言,贾伯晔仅仅能够听得出是哪种语言而已。这些人中,很多未曾见过外国人,所以,当他们看到贾伯晔满头散乱的金黄色头发,以及历经战争及俘虏的几个星期以来未曾剃过的络腮胡,都努力地克制心中的诧异,不表现出来。自从士兵押着贾伯晔进了市区后,更是紧紧地抓住他,让他丝毫不能从拥挤的人群中逃窜。

在两名戴着耳环的印加守卫看守的一座方院门前,他们停了下来。一如西班牙人习惯指定印加的贵族守在门前,这些贵族耳戴硕大的耳环,以前通常是黄金做的,自从遭遇西班牙人战败后,耳环大多都以木制品替代。

他被粗鲁地推到这栋看来与民宅无异的房屋内。内院满是士兵,妇女则站在士兵后面,其中有些正忙着炊煮,有些则群聚在内院的底端,那里接近另一座通往隔壁方院的楼梯处。内院中央,他很快地认出了曼科;后者坐在帝安纳上。曼科的身边,就是那位瘦骨嶙峋、嘴唇轻薄的维拉·欧马,坐在一张比国王位子略低的凳子上。虽然排场并不比以前隆重,但年轻的国王身上散发出权威与庄严,不过,他的气质并非因为他曾经在库斯科奥凯帕塔广场上受到加冕而散发出来的。贾伯晔不由自主地被曼科本身表现出来的阴沉且刚强的意志力所震慑。以前那个由法兰西斯科扶位的傀儡国王,如今已经焕然一新。曼科正面对着贾伯晔,这位险些攻克萨克赛华曼神庙的斗士,而且他所属的军队正在逐步攻陷库斯科。但贾伯晔没见到安娜玛雅。

四周笼罩一片沉重的寂静。

贾伯晔的眼神从印加智者游移到印加国王,再从印加国王游移到印加智者。他自己也学习到别太快打破沉默,他试着读着这些脸孔上的讯息,而不是先声制人。最后,维拉·欧马首先打破了静默。

“这个外国人该死!”他大声地说,并从象征地位的凳子上站起来。

他冷静异常地啐口痰,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全吓得不敢妄动。

“是他下令攻击萨克赛华曼,而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我们很多的战士都惨死沙场。就是因为他,库吉·瓦尔帕皇族才会因此牺牲。外国人宣称他们的魔法高于我们所有的神,而他们的天主也保佑他……全是些怪力乱神!让我们把他碎尸万段,砍下他的头送回去,剥下他的皮做成人皮鼓,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神比他们所谓的天主更厉害!我们很久以前,早就该杀了他,而就是因为我们当时的懦弱,才没能下手……”

维拉·欧马转身面向曼科,显然将长久抑郁在心中的愤恨倾泻而出,接续他未完的话:

“……就是这懦弱,让我们失去了机会,我们一定要把这些狗娘养的外国人打得满地找牙!”

从未有人敢如此公开当着曼科的面出言不逊。贾伯晔清楚这是对他的侮辱,但奇怪的是,当他的生命成了争吵的主题,反而打从心里有种解脱感,而他仿佛只是自己命运的旁观者。他语气平静,眼睛定定地看着曼科,完全不理会智者,贾伯晔答道:

“我比你们更不在乎我的生死。我的同胞早就想要我的命,可是,天主,或者应该说是运气,让我死里逃生……你们想要杀了我,因为我曾做过和这些士兵相同的事吗?那杀了我吧!我没有权利说这决定是明智的,抑或是残暴无理的,因为我的说法会冒犯了你们的神祇还有我们的神!”

曼科始终未曾启口。他几乎宛如置身事外,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维拉·欧马继续开口骂道:

“曼科兄弟!我们就把他解决吧!向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神祇预告等待已久的辉煌胜利即将来到!”

“这个人死不了。”

曼科一字一字地说出,谁也没看。维拉·欧马似乎一时为之气结,来不及反应。过一会儿,他举起手臂,指着曼科。但他还没开口辱骂印加国王之前,方院的门口已集结了一群人。这时,两名传讯官流着汗跑着穿越内院,俯首叩地在曼科面前。

印加国王说:

“你说。”

两名传讯官中年纪较大的一位,头也没抬地对印加国王报告:

“唯一的君王,我们前来向您报告战捷的好消息。我们歼灭了一支外国人的支持部队,他们的将领派遣这支军队支持被我们围困在库斯科的外国人,但我们成功地杀伤了他们大批的人马,并掳获了他们的武器及马匹。唯一的君王,这些贡品即将送达,以荣耀您的伟大!”

曼科仍然不动声色,直到贾伯晔走进方院的门。

这时,曼科终于缓缓开口说道:

“维拉·欧马智者,现在你该知道不需要依靠暴力,也可以赢得胜利。”

维拉·欧马的脸色和他嘴角流出的古柯叶汁液一样铁青,但他什么也没再多说。他未向印加国王请求离席,径自从看得瞠目结舌的士兵中穿梭而过,再推开挡路的妇女,很快地爬上通往隔壁方院的楼梯,走到最后一道阶梯的时候,他以长衫裹紧全身,回头说:

“曼科,我不会忘记我们都是来自伟大的父亲万亚·卡帕克国王,我们都是他的子民。我也不会忘记你是太阳之子。安帝他每天尽责地以阳光照耀我们。但你却执意要让黑夜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吗?”

听到他挑衅的侮辱,士兵准备上前,但曼科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他们,然后说:

“让他走吧!智者已不再是智者,愤怒和仇恨使他昏了头,他所言只不过是嘴里发出的噪音!我也是,”他注视着贾伯晔,继续说,“外国人让我受尽屈辱,他们想要强暴我的妻子,对待我连奴隶都不如,根本连一只狗都不如……但我仍保持缄默,受到藏在山神里的秘密以及我们的神祇所帮助,我有以待之,要打这场必胜的决战……”

曼科的声音随着他的话语,越来越洪亮,众人先是纷纷谈论,很快地喧嚷声越来越大,在整座方院中回响着。

等到众人稍微平息,曼科才说:“现在让我和这个外国人独处。”

他倏地站起身,一些女侍赶忙上前拂扫国王脚前的地板,曼科推开她们,走近贾伯晔,拉起他的手臂。在场的众人不禁发出尖叫,但印加国王仍不为所动。他拖着贾伯晔进了那里空间最大、装饰华丽异常的房间。

除了入门处,没有阳光洒进来。墙壁上镶嵌了龛位,里面摆放了金或铜打造的动物塑像。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对你如此宽大?”曼科冷冷地说。

贾伯晔不隐藏他的惊讶:

“不,曼科君王。”

“可是,她的名字始终让你难以忘怀。”

昏暗的光线中,贾伯晔望见曼科眼里的火焰……有好一会儿,印加国王似乎浑身充满了智能的沉静,但这会儿,眼里竟闪烁着点点的怒气和愤恨。曼科继续说:

“安娜玛雅就是你的生命。假如我不知道你对她的重要,你根本没有机会走近我的身旁,你早就化为灰烬,滋养我们国家肥沃的土地……”

“我了解,曼科君王,但是我知道您对维拉·欧马所说的话,全是您的肺腑之言!您大可以恨我,但您无法阻止我对您的赞赏。”

“外国人,你听好,我是印加国王!你最好不要忘记,除非有我的旨意,否则你连看我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你的感觉都是由我来掌控的!”

贾伯晔尽量不让自己颤抖,缓缓地说:

“那么您至少让我保留您唯一无法从我身上夺去的东西:沉默。”

曼科不回答。旋即转身离去,正穿过门帘时,他回头望了贾伯晔最后一次,说道:

“美洲狮!”贾伯晔感觉到他不屑的口吻,“这下子,竟然来了只美洲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