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库斯科,1536年5月6日

狱卒错了,印加战士一直没有发动攻击。那天没有发动攻击,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他们始终驻守在山坡上、山顶上。从早到晚,士兵的人数不停地增加,越来越多,占据了城市南边大半的平原。每到夜晚,成千上百的火把烈焰般地燃烧,在库斯科四周,放射出一条令人赞叹、蜿蜒绵长的光带,宛如火红的皇冠。可是喊叫声、嘶吼声以及战鼓咚咚的响声都停止了。一片死寂的宁静沉沉地重压在西班牙人的心头,以至于贾伯晔时而听到那些忍受不住的人张狂地嚷叫。

他也一样,这两天的气氛也让他忍不住想要和敌人一决高下。不管怎么说,等待和按兵不动,是能够让他恢复体力和健康的好方法,尽管他必须每天小心地分配仅有的一丁点食物以充饥。

贾伯晔担心巩萨洛的走狗会趁此时机秘密地杀害他,所以他只敢短暂地小寐。百般无聊之际,他想到要准备以防万一的随身武器。他小心地把狱卒遗留下的水壶打破,在握柄附近捡了一片又长又厚的碎片。他花了数小时,机械式地朝着墙壁上的岩块一直磨。然而,重复的动作腾空了他的所有思考,他的心思不由得又飘到了安娜玛雅身上。

之前那个令他痛苦不已的疯狂梦境早已远离,但是他心爱女子的脸庞和身上独特的香味,却始终环绕着他。安娜玛雅的盈盈笑容和珠言妙语萦绕着他的思绪,如同一首悠扬的乐曲。每当他触摸着磨得越来越尖锐的碎片,眼睛就跟着合了起来。他想象自己以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和他无缘的爱人的颈项和胸部。

哦!假如她能够跟着他一起逃到的的喀喀湖,远离这是非之地,他们此刻会是多么幸福!

唉!他只要张开眼就足以发现自己的希望是多么地盲目和不切实际。看看他的四周,铁链拴得发肿的脚踝,发霉的草席,以及冰冷微弱的光线宛如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划过牢房厚实的墙壁。

安娜玛雅远在山边。她是他们族人最真实的希望,可是他却从来都不属于那个族群,他,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是来自如此遥远国度的外国人,来到这里偷走了他们的和平、改写了他们的命运。印加人残存的生命提醒着他:印加人要拿回库斯科,重新成为强而有力的主人,并且杀死所有的西班牙人,一个也不留!当然也包括他。不久后,他将不过是安娜玛雅心中的一小段回忆,也是曼科和大祭司维拉·欧马极力想从他们记忆里抹去的一段小插曲。

他如何能够去相信他们之间会有那么一刻,他能牵着她的手,就像一对平凡的男女,拥抱着她,与她共享幸福?

假如真有天主,他会惩罚他的盲目……又如果世上没有天主,这一切不过是他天真的奢求。

算了!他磨蹭着指尖的皮肤,直到流出血来,好让自己不再陷于没有解答的漩涡中。

这两天来他细心磨光的陶罐碎片,看起来是那么地完美,顿时成了他有生以来所制作过最好的手工艺品。可是,这样不闻不问地耗着,比杀了他还令他难以忍受!他何以需要一把刀?巩萨洛那班人甚至连拿刀刺入他身体的意图都没有。他大可以忘了他们,任由自己又饥又渴,任由自己惧怕印第安的士兵,那不就什么都结了。

于是,他愤怒地拾起陶罐碎片,往墙上一扔,碎片应声粉碎,回归尘土。

贾伯晔一时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然后全身蜷曲在地上打滚,用铁链缠绕着自己,一如以绳子绑住动物般,企图让自己睡去,好像这样就可以从此完全地消失。

窸窣的响声吵醒了他。他认得出这个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抬起横在他牢房门上的木条。

他本能地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撑起。他轻轻地把铁链绕成一团,握成拳头,当做狼牙棒。原本听天由命的想法被睡梦给吞噬了。此刻,战斗的欲望溢满他的心胸。他的骄傲足以让他怀着相当的恨意自卫,并毁灭那些迫害他的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里,他没有注意到门已经打开了,但是他觉察到空气中有股快速通过的气流。因为不可能知道对方有几人,他尽可能地小心行动,让自己靠着墙,蜷缩在角落。他小心让自己轻轻地呼吸,也尽量不去想生命的最后一刻已逼在眼前。

突然间,灯笼闪了一下光,然后蜡烛的红光顿时照亮了整面墙,当红光照到他的时候,烛光熊熊地跳动。

“贾伯晔!”

声音虽然低沉而朦胧,但他还是先认出他的声音,接着才辨识出他长长的棕色粗布袍子。

“贾伯晔,别怕,只有我!”

“巴托罗缪!是你,巴托罗缪修士!”

“是我没错,我的朋友。”巴托罗缪笑着轻声地回答。

修士似乎是为了让他完完全全相信,于是把手放在微弱的烛光下,让他看见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是奇怪地相连在一块儿的。

“真该死,你是今晚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贾伯晔破口而出。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你扑到我身上以前,我非常小心地照亮自己……”

贾伯晔笑着松开手中的铁链。

“说得好!”

然后,当修士向他走近,给他一个友好的拥抱时,贾伯晔马上把他推开。

“我是很乐意和你拥抱,可是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吧!”

巴托罗缪修士慢慢地举起灯笼,从头到脚对贾伯晔打量一番。

“我的老天哪!我可怜的贾伯晔,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

“没错,我身上的臭味三十里外都闻得到了。”

“你拿着这灯笼,帮我照着,”巴托罗缪喃喃地说:“外头我有包东西,可以让你像样点。”

过一会儿,他抱来好大一篮的东西。

“这些够你吃的了。”他边说边把东西放在贾伯晔的脚边,“这里头的水够你好好地清理一番,也够你喝的了,另外,还有一些油膏让你擦擦伤口和消消肿块。”

“这些够我安顿我的这方天地……”

“你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不过,这我们待会儿再聊,先填饱你的肚子吧!”

贾伯晔激动地摇了摇头说:

“昨晚我已经决定不再挣扎,要像路边的野狗那样,安安静静地死去,不需要有任何人来担心我的尸体会不会被虫子吃掉。我之前还想,在这个人世间我见过的最后一个脸孔,应该就是那个大胖子狱卒。不过,这还不算最糟的情况,但即使如此,仍然与神学家伊斯拉谟,以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理想差得远了。但如今你来了,我感到光靠我的双手就可以把铁链从墙里拔出来!”

“贾伯晔,天主知道如何表现他的宽容,即使你宁可不从中去体会。”巴托罗缪一边莞尔地说着,一边递给他一个装得满满的羊皮水袋。“看来,你先稍微清洗一下,对我们两个都好。唉呀!我没留心到衣服的问题,竟没想到要给你带些衣物,好让你换掉这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艾南多公爵来找我,告诉我你回来而且被囚禁的事。”巴托罗缪向贾伯晔解释的时候,后者正大快朵颐地啃着羊驼的大腿肉,“他以一种美妙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亲爱的修士!这个人只有死路一条,毫无疑问地,他迟早要死。但是,我们都知道,天主的慈爱不要人太早下结论。所以我们要给这个私生子一次接受审判的机会。因此,我觉得再也没有人可以像你一样,以公正客观的角度,来担任这个任务……’这就是他要我做的——审判你的罪。”

贾伯晔轻笑一声,打断巴托罗缪的话。巴托罗缪等着贾伯晔把嘴里的东西咽完,听听他的说法。

“艾南多先生从西班牙返回后变得比以前更狡猾。在托雷多的时候,他的做法就已经令人发指。这位皮萨罗先生的做法让宫廷里的人很反感,甚至连皇后身边的人都知情,没有人不同情阿塔瓦尔帕的遭遇。”

“天可怜见!”

“可是,这才多久,他竟受封圣雅各布神的圣服,他本来应该在牢里蹲的,你和我,我们两个现在身处的这个牢房,本来关的应该是他。”

他们两个同时笑了出来,忆起这段往事。

“我向他们要求马上审判,”巴托罗缪继续说,“可是他们借口说必须把你一个人关起来一些时日,让你自我忏悔。我想他们一定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到底是以什么罪名遭到控诉?”

“蓄意杀人罪,意图置巩萨洛于死地……不过除此之外,你被控叛国罪,理由是你未能尽忠职守,完成总督交付与你的任务,亦即未能完成随亚勒马格罗南征的任务……”

“好一个任务!这个任务的意义,就在于看着亚勒马格罗如何在长征的途中奸淫掳掠。巴托罗缪,你无法想象我所看到的。西班牙宫廷对阿塔瓦尔帕的下场难过吗?我跟你说,如果我向他们报告这几个星期以来,在长征路途上所看到的情形,他们会翻肠搅胃地吐出来。亚勒马格罗身边那个死有余辜的人对印第安人奸淫妄杀,当他们不过是条狗,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对亚勒马格罗那帮人来说,每个都该死,毫无任何生命的尊严可言。方圆几百里,他们一路烧杀抢劫,奸淫掳掠,没有一个村庄可以幸免于难!”

“我曾风闻过此事。”

“可是我,我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每次我向亚勒马格罗抗议,他就二话不说架起弓箭对着我。你想想,我如何能够日复一日生活在这样的痛苦里,却无力改善他们的处境,减轻他们的痛苦。你再想想,这不正代表了我和那些残渣败类一样,也是刽子手,侵犯人家的土地,疯狂地贪图着黄金!”

“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什么也没有做。”

“我没有制造他们的痛苦,但我也没能阻止啊!所以结果是一样的。从今而后,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一样……”

贾伯晔激动地指着那扇天窗,窗面正映照着印加人高举的熊熊火光。他说:

“成百上千的士兵现在正包围着我们,从山那头对着我们喊话,我们里头没有所谓好的或是坏的外国人。对他们来说,我们全都该死。你看到了,这就是艾南多、亚勒马格罗的策略造成的结果,都是他们任由那帮走狗胡作非为的结果!巩萨洛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至少你没把总督也算进去。”巴托罗缪直截了当地说,同时做了一个放心的动作。

贾伯晔表示同意。

“法兰西斯科先生不是野蛮人。可是,他太懂得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让事情自行发展。而通常事情都会获得解决。”

东边的天空,曙光渐露,但印加人的火光仍然辉映整个天空。正如同每晚山丘上燃烧着成千上百的火把,火焰的光芒反射在库斯科的城墙上。到处可瞥见闪来晃去的影子。

巴托罗缪靠近贾伯晔说:“我认为大家都会忘了审判这档事。贾伯晔,我来想办法让你恢复自由。我去找工具把铁链扯断。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因为整个城市早已兵荒马乱。”

“谢谢你,巴托罗缪修士。不过,也不要想得太美好。牢里牢外没有分别,你、我或是其他人都一样,因为我们接受审判的日子似乎就要到来了。”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环绕群山的那条火红长流,看得出神。

“他们至少有两万兵力。”巴托罗缪嘴里嘀咕着,“大家都在想,他们等什么,为何还不发动攻击?”

“他们只等我们毫无反抗能力,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或许他们是想把我们饿死!我们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今晚我给你带来的,是我偷来的,你再也看不到像这样满满的一篮食物了。今天,有个叫梅基亚的骑兵执意要往南边的平原杀出一条路,才出发一会儿,就听说他从马上跌落。而且在他的坐骑遭人砍断腿肚前,他的人头早已先行落地!”

“艾南多计划要如何抗敌呢?”

“他要集结所有的骑兵,主动出击,穿过人墙杀出重围,以和援军取得联系。”

“这么说,是指备有多少的马匹呢?”

“全城大约六十匹上下。”

“什么鬼策略!”

巴托罗缪以犀利的眼神注视着他。贾伯晔什么也没再多解释,因此他直接开口问:

“怎么说?”

“用大脑想想就知道了!可惜艾南多老以为自己遭逢的敌手不过是一些土人,很容易解决。我见过他们指挥打仗的将领。他们很清楚如何跟我们作战,也很明白我们的弱点。他们现在等的就是我们发动集体攻击。看吧!果真这就是我们目前采取的军事策略!”

“可是他们从没吃过败仗。”

“但这一次他们赢不了。印加人会故意让骑兵团长驱直入,而不刻意阻挡。又或者,印加人会诱敌缠战。在此同时,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有两三百名待在库斯科的西班牙人将靠着一双腿和一把剑抵挡两三千名的印加士兵。巴托罗缪,你听我说,不超过一天,战争就结束了。曼科的士兵最善于肉搏战。他们的投石器投出的石块,足以穿透我们最好的护甲,打坏我们手中的剑。我告诉你,卡哈马尔的胜利不可能再上演一次!”

“有其他的对策吗?”

“和平!重新让曼科统治他的领土,归还我们强占的黄金……但这不可能了,因为,如今为时已晚,印加人不可能愿意的。想想,我们现在正如他们手中的苍蝇,他们一把就可以把我们捏得粉碎,怎么可能愿意与我们讲和?”

巴托罗缪同意地点点头。但他说话的语调和之前有点不同:

“艾南多先生故作姿态,认为你已经是曼科的奸细,他说曼科的逃亡你也有份,而且,这次他们大举围城,他认为你也脱不了干系……”

“是啊,我还藏了一座巨大的金身人像,甚至拥有这个金身男人的某个嫔妃!”贾伯晔说完,脸上一抹苦笑。

“的确,有关你的谣言开始传得天花乱坠。”巴托罗缪叹了一口气,“但不管怎么说,你不该乔装成一名乡下人回到这里来……更不要说你做的那些暴力的事。巩萨洛跛着脚痛苦不堪了好一阵子,而你还把他最好的朋友打得脑袋开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暴力?”

贾伯晔听到巴托罗缪的质问,顿时感到他们两人离得好远。以前他就曾怀疑他冷漠又好奇的问话,是否有何不良的意图。

“审判开始了吗?”

“贾伯晔!你在说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我可以把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巴托罗缪我告诉你,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能杀了他。我的狼牙棒应该一记就击中巩萨洛的脑袋瓜,而不是他的好朋友。就这一点来说,我承认我失败,我愿意受惩罚!”

“我的朋友,我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何以有这么多的怨恨。”

贾伯晔犹豫了几秒钟。山丘上,天空鱼肚渐白,似乎印加战士的人数比之前更多了。

“大约一年前,当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时候,巩萨洛曾经想侵犯安娜玛雅。”他沉重地说,“就是这个穷凶恶极的行为促使曼科连夜奔逃。不论是安娜玛雅,还是曼科,在库斯科都不安全。想必巩萨洛没有到处吹嘘这档事,所以你们都不知情。”

“我的天哪!求主乞怜!”

“很不幸地,巩萨洛追回了曼科,还把他关起来。安娜玛雅幸运逃过一劫,与她的朋友小矮人一起逃走了。她躲在山上策划起兵。刚开始她的目标只是救出曼科,因为曼科在这里遭受了最惨不忍睹的酷刑。而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内幕和细节。我只听说曼科被巩萨洛这个狂徒囚禁了,我曾一度以为安娜玛雅也落入他的魔掌。只要一想到,我就无法忍受。我马上决定离开亚勒马格罗的远征军,真是充满恐怖行径的队伍……”

“我了解,我了解……”

巴托罗缪把手放在贾伯晔的肩上,声音里又充满了温情和友谊。

贾伯晔离开天窗,然后用几句话叙述他是如何想要抄捷径,穿越那一片奇异的盐漠,好尽快赶回库斯科,结果他的坐骑却因此而死,并说到如果没有石头之神卡达理伸出援手,他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了。

“我就像已经死了,是他用言语把我救活了。”

“卡达理……”巴托罗缪若有感情地低声念着,“我以前总觉得这种人应该是我们所称的圣人。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开始学恺切语是他教我的,我也教他西班牙语。但仅仅是透过他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有一个纯净的灵魂,世上少有的灵魂。如果上帝允许,我非常乐意再和他见面。”

“是啊!”贾伯晔惊呼,都还没听巴托罗缪说完,就热切地急着说:

“我醒来的地方是世界上少有的美景!好大的湖,几乎像海那么广大,当地人称它为的的喀喀湖。湖的四周环绕着想象不到的崇山峻岭,你可以想象山巅上覆盖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峰倒映湖中,如镜中倒影吗?尽管如此,那里的天气竟温和地如同在卡地兹一般!那里的居民生性爱好和平、和蔼可亲。我梦想着有一天和安娜玛雅回到那里生活,和她一起逃到那里去……”

他没有说完。前几天疯狂的梦魇顿时变得清晰。他希望和巴托罗缪谈谈这些梦境,但有什么阻止了他。也许是他羞于承认梦中的他变成了一只动物。所以他仅向巴托罗缪解释自己是如何到达喀尔喀,以及当时曼科的战士从四方帝国的四面八方到喀尔喀集结。

“在那里,她告诉我,她爱我,但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为战争就要开始了!事实上,巴托罗缪,她以温柔的话语和深情的吻向我承认,我永远只是她眼中的外国人,和所有其他的外国人一样,她还说……”

“贾伯晔!以圣子之名,贾伯晔,你看着我……全能的主啊!”

巴托罗缪大声的呼求平息了贾伯晔痛苦的呻吟。随即伴着一串叮当的铁链声,贾伯晔砰地跳回天窗边,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此刻,天色渐白,营火似乎从山丘更往下延伸,好像印加战士串连起的火红长河就要泛滥了。说时迟那时快,号角声顿时四起,天地震撼。紧接着,士兵吶喊的喧嚣声骤然而起,响彻天际,掩盖了原先的号角声。

“他们要发动攻击了。”巴托罗缪语调平缓,轻声地说。

“你看,你看天空。”贾伯晔说。

万箭从天而降,犹如雨下,密密麻麻如同以大地为舞台、即将启幕的布帘。射出的箭道强劲,射程极远。正当万箭齐发,落及地面的同时,夹杂着西班牙文的惊声呼喊,顿时在街道巷弄里响起。巴托罗缪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弓箭还射不到方院内的这个牢房里。这时贾伯晔听不到喊叫声。贾伯晔看到外头的人一排排地倒下,叠高过屋顶。尽管一片混乱,人马杂沓,隐隐的撞击声仍如同又长又沉重的回响。正当此刻,锣鼓声又响起,取代之前的号角声。

“我得走了,去和艾南多会合。”巴托罗缪对他说。

贾伯晔抓住他的手臂说:

“等一等,现在太危险了。应该还有其他的……”

他才刚要说完这句话,一阵轰轰的响声倏地打在他们的心头,似乎穿过嘶吼吶喊和痛苦的呻吟,直抵他们的胸口。但什么都还看不到。

“投石块了!”

正是如此,紧接着箭如雨下的攻击后,又是石破天惊的弹石攻击。弹石并非自山丘上投掷而下,而是从萨克赛华曼要塞那里,倾空而落。萨克赛华曼位于库斯科的制高点上,邻近库斯科城内的街道。因此,弹石投掷得比箭还更远。贾伯晔和巴托罗缪听到屋顶上、城墙上,四处被打得劈里啪啦地闷响。攻势越来越密,弹石时而从天空呼啸而下轰然落地,又因为投石毫无间断,弹石时而在空中彼此互击。弹石一波波从天而下。西班牙人惊恐的尖叫比先前更为凄惨,和山丘那头的吶喊声彼此对应。顷刻间,箭羽与弹石齐发,箭羽随即从天落下,密布整座城市,只见两者交织,一如倾盆大雨,非置敌人于死地不可的攻势。看起来完全就像是库斯科上方的天空要整个坍塌下来,无人可幸免于难,所有人都将溺毙于报复的仇恨里,直到再无任何生命迹象。

“我得走了!”巴托罗缪喊着。

“等等,把这个带着。”贾伯晔清空篮子里的东西,好把空篮子放在修士的头上,“至少可以挡一下!”

不过,就当打开门的时候,巴托罗缪一下子站住了。

“我的天哪!愿主保佑!”他嘴里轻声地说,手在胸前画了圣号。

库斯科十几处的茅屋顶冒着烟。火舌一下子到处蹿起,恍若有人在下头吹气助燃一般。

“是石块,”贾伯晔解释说:“是烧红的石块让茅屋顶烧起来的。”

“他们会烧了整座城。”巴托罗缪嗫嚅着。

贾伯晔气愤地甩了一下铁链。

“如果你有办法,就找个人把这条真他妈该死的铁链弄断,让我出去!”

“我不会任你在这里被烤焦的。”

修士紧紧地抱住他。

“我走喽?”

也不管他是点头还是摇头,巴托罗缪转身消失在烟雾里,贾伯晔心想此生恐怕难再相见。

深夜的天空中,风势助长了火焰,整座城宛如燃烧的木柴。只有广场边的几座房子尚未遭到火苗吞噬,或许因为烧红的巨石未能击中,也或许和西班牙结盟的印第安佣兵忠心耿耿冒险救火不无关系。

东方的天空鱼肚渐白,然而,浓烟却使人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墙壁。烟雾呛鼻,有如毒气般深入人的肺部,胸口几乎爆炸欲裂。有人双膝跪地,连呻吟都喊不出来,因为几乎连空气都呼吸不到。马匹惊吓不已。它们喷着鼻息,背脊发抖,充满怒意的眼珠不停骨碌地打转,直到血丝满布,鼻子抽搐地抽动着,下颔不停地振动。甚至有几匹马发出哀怨的嘶鸣,咬了它们的主人。

箭羽和弹石在浓烟弥漫中,不停地自空中咻地应声而下,时而击中墙壁,时而刺入或重重地落在倒地的伤者身上,但他们痛苦挣扎一会儿后,也断了气。

趁着浓烟模糊人的视线,印加战士脸上盖着棉布,冲进城市四周狭窄的巷道内。他们筑起路障,滚动木桩,竖立起之前准备好的栅栏。他们堵住一个个出口,架高路障,使马匹无法一跃而过。

这些先锋部队奉维拉·欧马之命朝库斯科推进。他们佩带着石制或铜制的长柄狼牙棒,先将受伤的敌人解决,再跳到被烧成石灰的最外围方院上。有时,印加士兵遇到哀求乞怜的妇孺,仍不住地屠杀,尽管这些人熏黑的脸上突出着两颗受尽惊吓的白色眼球,身上烧烫的伤口也起了水泡。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在战争中,他们的嘴角浮现着胜利的骄傲。

“我等着看这一刻好久了,”维拉·欧马欢欣鼓舞地说,并给了安娜玛雅与曼科罕见的骄傲笑容,“唯一的君王,能向你献上这次的战果真是我今生莫大的荣幸。希望您的太阳父神以及我们的祖先都与我们共享这场荣耀!”

他们处于萨克赛华曼太阳神庙最高处的塔台上。随着白日到来,阳光渐渐普照大地,放眼望去,库斯科现在只是个巨大的火场。印加士兵毫无间断地旋转起石块,再猛力掷出。这些石块早就于前晚备好,放在营地,一个个以棉布包裹,射出的时间内足够让棉布燃烧,而一旦石块触及屋顶,因为覆盖屋顶的茅草非常干燥,所以可以迅速地燃烧起来。

今天,连冥世的神祇都帮助唯一的君王。因为傍晚时分,风起了,火势更旺。火焰更凶猛地蔓延,火舌或是拉长,或是蜷曲成一团,滑过一个接着一个的屋顶。库斯科高地上的方院几乎同时都着了火,火势如河流般淹没每一个屋顶。

印加士兵接着展开新一波的攻击,成千成百的卵石随即投出。卵石咻地划过空气,而现在是库斯科低地的房屋屋顶也燃起火,一眼望去仿若一整片夏末的玉米田。跳动的火焰延烧到街道、花园及内院。

曼科手撑在城墙上巨大如路宽的石块,开心地笑着说:

“你看,安娜玛雅!你看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你看看,这就是那些伟大的外国人!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像是地上爬的昆虫,已经嗅出死亡烧到他们的爪子吗?”

安娜玛雅同意地点了头。曼科的比喻很贴切。西班牙人和那些始终效忠他们的卡纳瑞族、堭卡族以及其他印第安种族的佣兵仓皇地四处窜逃,急着躲避燃烧的屋顶以及梁柱。当好不容易躲过了火烧的屋顶及屋梁,石块及箭羽又无情地打在他们身上。眼见已经有数十具的死尸及伤者,但无人伸出援手。

过了一会儿,西班牙的骑兵全退到了大广场中间,那是唯一一处没有着火也没有弹石及箭羽攻击的地方,因为大广场离萨克赛华曼城塞的城堡太远了。安娜玛雅试着在慌乱奔逃的身影里寻觅贾伯晔的金黄头发。但是人太多了,且许多人头上戴着高顶盔遮住了脸。陆续还有其他的人逃到广场,手里握着盾牌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卡玛肯柯雅,你认为呢?”曼科打趣地望着安娜玛雅,从她的眼神里轻易地猜出她的心思。

“我觉得这是漂亮的一仗!但也和任何一场战争一样恐怖。”

“我们将赢得胜利,但你似乎并不开心。”维拉·欧马气愤地说。

“我们尚未获胜,”安娜玛雅温和地说:“目前看来只是毁灭了我们的库斯科,而不是那些外国人。”

这个论点激怒了维拉·欧马。他用力地指了指环绕在库斯科四周的军队。他说:

“卡玛肯柯雅,你看看所有的台地平原,看看我们的战士,布满了所有的山丘和台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你想他们可能打输吗?”

“现在,我们的士兵在城外,而那些外国人在城里。”

“这维持不了多久。我马上就可以下令。我们所有的士兵将涌进库斯科的街道,在那里,就在城市里头,对付那些外国人!今晚,就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维拉·欧马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安娜玛雅也不再接话。她知道这位年老的智者心里的想法,她明白他正陶醉在战争的残暴里。她抿紧双唇,不去问那个扰乱她的问题,那个自她和贾伯晔在喀尔喀分开后就一直萦绕她心头的问题。假如贾伯晔真的是那只美洲狮,他如果死了,那一切将会变成怎样?

“安娜玛雅说得有道理,”曼科冷冷地说,把安娜玛雅从思绪中拉回现实,“维拉·欧马,我欣赏你的表现,但现在高兴还嫌太早。”

“那今晚等着看!”维拉·欧马不快地说完,手轻蔑地一指,“你们看那边……”

他指的地方,先锋士兵正穿过街道,高高地筑起路障,以防外国人骑马逃跑。

“不,今天我们不攻城。还太早了。从基多还有战士将抵达这里,会合后,我们再攻击,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曼科坚决地下了这道命令。

“唯一的君主!我们有超过十万的士兵,而他们不过两百人哪!”

“我说不,维拉·欧马,你听着,我们要继续耗尽他们的精力。我们要破坏那条通到广场的渠道,我们要让他们挨饿,直到他们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刻,直到他们想要逃到台地平原上的那一刻……到时候,你以水攻,淹没他们,那他们的马匹将无用武之地。到时,他们将全落入你的手中,我们就把他们的骑兵拿来献给安帝。让他们光是怕都怕死了!维拉·欧马,我们要让他们在恐惧中死去!”

维拉·欧马整张脸因复仇的疯狂而扭曲变形。但他缄默不说话。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燃烧中的城市,得意地看着人群又逃又叫。安娜玛雅看着维拉·欧马的双唇颤抖着,握紧的双拳抽搐着。她想他应该是努力地隐忍着对曼科挥拳的冲动。

“维拉·欧马……”安娜玛雅想安抚他,开了口。

“卡玛肯柯雅!你不应该在这里。”智者咬牙切齿地说,话语中隐含不友善的讽刺口气,“诚如曼科所说,外国人如果真是如此难以应付,那么你待在这座城堡不是太危险了吗?你最好即刻返回喀尔喀。”

安娜玛雅转过身,碧蓝的眼珠迷惘地望着火焰节节高升的城市,她到底还是让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团。

哦!她开始为贾伯晔担心且颤抖!

哦!她全心全意地希望至少他还活着。不只因为他是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国王明示的美洲狮;更因为他是她钟爱的男人,今生若没有他,她的生命将不再有任何意义。